屋頂有清風(fēng)

宋揚

妻的閨蜜過生日，邀約我們?nèi)ニ椅蓓斝【?。那是一個二十年前修的安置房老小區(qū)，擠在一堆高密度建筑中。二十年前，一個新的工業(yè)港在農(nóng)田上拔地而起，與工業(yè)港配套的廠房、商業(yè)體、安置小區(qū)、小產(chǎn)權(quán)住宅環(huán)踞四周。抬頭，歌城、茶樓、火鍋店巨大的廣告牌就在眼前。和周遭現(xiàn)代而雜亂、繁華中略帶陳腐的氣息不同，屋頂有清風(fēng)輕拂。

稱其為“花園子”，很貼切。嫌物業(yè)提供的免費材料質(zhì)量差，她家不久前自費兩萬多給屋頂重做了防水處理。有二十年質(zhì)保底氣加持，屋頂花園也就順理成章地建了起來。

繡球花臉盤大，體態(tài)雍容，最惹人注目。圓圓的面龐一團團，私人定制一樣華貴高級，整個花球像經(jīng)過了剪刀手愛德華的巧手，絕沒有一片花瓣旁逸斜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繡球又名“八仙花”。沾了仙氣而與愛情無關(guān)，和古時拋繡球結(jié)姻緣風(fēng)馬牛不相干。莫如自我亂臆：由花及人，繡球恰是人們心中待嫁女子的美麗標(biāo)尺——典雅端莊。湊近了細嗅，它們竟不帶一絲花香。要是刻薄一點比較，那半夜才冷不丁冒出一陣陣悶香的夜來香算得上舊社會的風(fēng)塵女人——她們勾人的氣味僅在黑夜展露，朗朗白天，只能收斂花的鋒芒，低調(diào)得讓人淡忘她們的身份原是可以魅惑江山社稷的一朵花。我想，繡球花一樣的女子，應(yīng)該足不下樓，“藏在深閨人不識”，讓追慕者無盡想象與期待。傳說中國古代“拋繡球”招親，賭博成分太重，真實性讓人懷疑?！段饔斡洝防铮行驴茽钤惞馊锉婚_國元勛殷開山之千金繡球砸中的奇緣，才有了唐僧的出生。試想，如果繡球砸中的是個乞丐或智障人，這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還怎么寫得下去？

四十年前，大舅在鎮(zhèn)郵電所當(dāng)所長，吃公飯，大舅母卻只是農(nóng)村戶口，“半工半農(nóng)”之家畢竟比全農(nóng)家庭富足。大舅家的花園子便是一個注腳。

大舅結(jié)婚后，表兄出生。老房子住不開了，大舅從外婆和幺舅家分出來，單門獨戶筑起幾間土坯草（麥秸稈）蓋的新房。大舅在曬壩外的自留地里種下二三十棵橙樹，又從郵電所的花臺里剪回一些玫瑰枝，插在房后的土坡下。玫瑰花瓣血紅，從仲春一直開到盛夏。秋天到，橙子變色，黃澄澄、紅彤彤地掛在橙樹上。留一些過年也不摘，像一個個火紅的燈籠，喜慶。開春后不久，白白的橙花又攀滿了樹梢。我印象中，大舅母家的花園子總進行著幾種顏色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接力賽，美麗時時都在上演。在那個年代的老家，這美景堪稱罕見。有限的自留地，全種蔬菜尚不夠一家人吃。有缺少口糧的人家，甚至直接把自留地改成了莊稼地，種上了稻谷、玉米、小麥。大舅家的花與果，彰顯著吃喝基本不愁后的舒氣與坦然。

再后來，表兄高中畢業(yè)，考進了北方的一所好大學(xué)。大舅家除了舒氣又添一層貴氣，他家的花園子遂愈發(fā)顯得神秘而神圣起來。雖然是至親，但我不大愿意去大舅家過寒暑假。大舅家吃的明顯好得多，我卻更樂意待在外婆和幺舅家。幺舅帶表弟和我去河里摸魚、洗澡，不亦樂乎。大舅忙完他單位上的事情，還得回農(nóng)村幫大舅母干農(nóng)活。他脾氣暴，這種“半農(nóng)半工”的狀態(tài)讓他不甚滿意。大舅母出嫁前，算得上全鄉(xiāng)方圓幾十里一等一的大美女。顏值一定程度縮小了她與大舅社會地位的差距，但工農(nóng)戶口的鴻溝無法輕易填平。與雙職工家庭比，大舅心頭有氣。夫妻生矛盾，他始終是罵罵咧咧的那個，大舅母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兒。我老覺得大舅母夫貴子榮的背后，有莫名的酸楚——她農(nóng)忙時下地忙活，一閑下來，就打理那塊不小的花園子，仍要受大舅的責(zé)罵。直到表兄考進名校，大舅的火暴脾氣才有所降溫。表兄留京工作后，大舅家的包產(chǎn)田都租給了幺舅種。沒了農(nóng)活拖累，大舅家似乎也慢慢溫馨起來了。寒暑假，我去外婆家，也偶爾去大舅家。大舅在鎮(zhèn)上上班，朝九晚五。大舅母整天侍弄花草、果木，在那幾叢玫瑰花的旁邊，她又新栽了胭脂花、指甲花、雞冠花、一串紅……一圈籬笆墻把花園子圍起來，一個花的王國慢慢有了雛形，大舅母家的舒氣生活方式真正到來了。暑假里，村民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苞谷地、稻田里搶收割時，大舅母優(yōu)哉游哉地下河灘釣鯽魚。天空才露出一點點將墨的跡象，油煎魚的香味便從大舅母家的廚房飄出來。大舅母讓表姐和我把小方桌擺到花園子的橙樹下，靠近那些正幽幽吐露芬芳的花兒。方桌上還有玫瑰花餅——大舅母把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來，用白砂糖腌漬后，塞進面團里拍成餅子，下油鍋炸酥。透過籬笆墻，大舅母享受勞作歸來的鄰居們羨慕的目光。

大舅家的那頓花園晚餐，大概是我人生理想萌發(fā)的源頭吧！美味在口，蜂飛蝶舞，花團錦簇。多年后，讀《霧都孤兒》，至“這頓飯對一位國王來說可能太過寒酸，但對久經(jīng)饑餓的孤兒而言，可能已經(jīng)足夠豐盛了”。我感覺當(dāng)年的我，就是書中那個孤兒。

這樣又過了幾年，郵電所搞集資建房，在門市后面修起一幢五層住宅。大舅家徹底搬離農(nóng)村。他的房子向陽、寬敞，無數(shù)人盯著。最后，連同長滿橙子和各種鮮花的園子一并賣給了幺舅。幺舅同時接管了大舅家的所有田土，他和幺舅母早出晚歸在地里刨食，忙起來，三頓飯作兩頓吃，哪顧得了花園子？慢慢地，那些花兒越開越少，橙樹因病蟲害沒得到及時治理也枯死了好幾棵。到90年代中期，幺舅舉家南下深圳打工，別說那花園子，就是那土坯的草房，也漸漸在風(fēng)雨中垮塌，漚爛，成了一堆爛泥。

要強一輩子的大舅最后在表姐位于縣城的家中去世。在他患阿爾茨海默病和帕金斯病的幾年時間里，他只認(rèn)得大舅母。在他彌留之際，我們?nèi)タ此?，母親說：“大哥，你這幾年還真的要感謝大嫂，我們都知道她照顧你盡力了。”大舅已經(jīng)說不出話，他的眼角卻滾出兩滴渾濁的淚。

幺舅一家從深圳回來，在回大舅的宅基地（他自己的老房子賣給了鄰居）修新樓房和在縣城買個二手房之間糾結(jié)了很久。最后，他們意識到如果回去，又將陷入在土里掙生活的死循環(huán)，于是咬咬牙在縣城定居下來。幺舅每天騎摩托車往返于縣城和距縣城幾十公里的飼料廠之間。

七年前的一天，幺舅上班路上，車禍發(fā)生了。靈堂搭在大舅的宅基地。給幺舅發(fā)喪的頭天晚上，大雨傾盆，臨時扯在宅基地里的簡易篷布險些被暴風(fēng)雨吹翻。我們一番手忙腳亂，總算保住他的棺材沒有被雨水浸泡。一切都要靠借，連不值錢的竹子，因為是白事用，只要向鄰居開口，都得自覺掛個紅，給個紅包。除了宅基地還光光地躺在那里，大舅和幺舅哥倆陸續(xù)置辦的所有家什都已蕩然無存。那一夜，我深深體會到表弟焦頭爛額的無根之痛。在農(nóng)村，沒了房子，便真的沒了一切。為了辦喪事，以前盛開過玫瑰花、胭脂花、指甲花、雞冠花、橙子花、一串紅的花園子與宅基地，在幾天前已在表弟喊來的推土機的碾壓下渾然一體。雖說萬物興歇皆自然，“草不謝于春風(fēng)，木不怨于秋天”，我還是努力回憶那些花曾經(jīng)生長的具體位置。我的記憶模糊得像眼前空空的土壩一樣虛無，我終于記不起最后一次在幺舅家看玫瑰花開是什么時候了。安葬完幺舅，再回宅基地吃壩壩宴。雨停了，幾個貪杯的鄉(xiāng)鄰開始沒完沒了地斗酒。哀樂也不再響起。喧囂的吃飯場景讓花園子給我一種虛假繁榮的浮華錯覺.就好像多年前大舅母、表姐和我坐在青果滿枝的橙樹下，旁邊姹紫嫣紅，蜂蝶翩飛，還有油炸小魚和玫瑰花餅的香味在飄……

在我定居的城市，公園、濕地越來越多，這種湖、那種“?！?，各式主題花園如雨后春筍把城市裝扮。春天里來百花香，就算到了隆冬時節(jié)，在這西南城市的街道，隨處可見的綠化帶上種種我叫不上名字的奇花異卉也依然絢爛開著。紅的紅，黃的黃，紫的紫，金的金，儼然把冬過成了春，完全模糊了四季的邊界。每次走在繁花盛開的街道，我都會想起大舅家的花園子。想起那些橙花、玫瑰花、胭脂花、指甲花、雞冠花、一串紅……想起那些年，它們次第開放，恣肆生長，一季接著一季……

原載《海燕》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