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熾
在初二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很不喜歡的老師。
她年輕美麗,有一種大城市里來的自信氣質(zhì),總是穿得時尚又得體,處處顯出一種精致。遠遠望去就是一副小仙女的樣子。而那時的我土里土氣,滿手丑陋腫脹的凍瘡,寬大校服里套羽絨服,為了保暖毫無形象可言。
太過鮮明的對比讓我羞愧,“自卑”發(fā)芽,無理取鬧地長出“討厭”的情緒——
我不喜歡她。
也許是因為新老師看起來太年輕,和我之前遇到過的所有女老師差距太遠,在鼓掌歡迎新班主任時,我其實心里對她一點尊敬也沒有。甚至,因為原來的語文老師離開,我暗暗憎惡著,責怪她擠走了周老師。
周老師是我原先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是個脾氣溫和的、胖胖的中年婦女。她會耐心地指點我每周的習作,鼓勵我創(chuàng)作,用紅筆將我寫的好句畫出來,并拿到班上分享。作為一個自卑的女孩,我第一次從老師這里得到那么多喜歡,這足以讓我開心得好像中了百萬大獎。
然而,這么好的周老師才教了我一年,就因為新來的她被調(diào)走了。她和周老師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周老師溫和含蓄,她嚴厲干練;周老師性子溫吞,總是臉上掛笑,她風風火火,總是皺著眉,兇巴巴。
她講話的時候還喜歡微揚下巴。也許她本身沒有什么敵意或偏見,但那時的我是敏感的刺猬,總覺得她看不起我。
是了,她畢業(yè)于鼎鼎有名的浙大,是學霸高材生。而我呢,一個鄉(xiāng)下初中的普通女孩,除了語文,別的成績都一般,數(shù)學更是要命,別說考上好大學了,就連好高中都不一定考得上。
并且我感覺得到,她對我和對那些排名靠前的學生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在自習的時候,她總是用嚴厲的、帶著點審視的目光掃過我和我課桌上的作業(yè),偶爾停下來,秀氣的眉毛會皺成個“川”字,語氣煩躁地指著某道題,冷漠地說:“不是課上講過的嗎?怎么還錯!”然后,一邊講解課本上的知識,一邊抽出我的語文書翻到某一頁指指點點,修長白皙的手指用力戳在課本上,也戳到我難堪的心里。
但對那些名列前茅的好學生,她就是另一種態(tài)度了。她過去“指點江山”的時候,多數(shù)是面色溫和的,有時候甚至能聽到她和尖子生們交談時發(fā)出的笑聲。那笑聲清脆愉悅,是從未對我發(fā)出過的。
或許,這種對尖子生的關(guān)注其實別的老師也有,她做得其實不過分,也并不十分明顯,只是偏見使我吹毛求疵,不由拿放大鏡去看她,并放大,再放大。
對新老師的抵觸,讓我恨屋及烏,對原來最喜歡的語文課也漸漸厭煩了。我討厭她對課本上那些經(jīng)典課文的解讀,我討厭她制作得花里胡哨的幻燈片,我討厭她深情朗讀時嘴里蹦出的每一個字!我討厭她。
理所當然地,我潦草應(yīng)對每一日的作業(yè),語文成績一落千丈。被她叫去談話時,我也極盡敷衍。我幼稚地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勇于抗爭的英雄,我在自我感動中糊涂度日。
因為我不屑于偽裝,她自然能感受到這些。剛開始她只是故意在課上點我的名,問我答不出的問題,讓我站著聽課。后來見我冥頑不靈,她就罰我抄錯題,五十遍,不抄完不準回家。
那日,我抄到第二十遍的時候,教室里值日的同學都走光了,只剩下她還有五六個和我一樣被罰抄的同學。索性,趁她去上廁所的空當,我把筆一摔,慫恿著那幾個倒霉同學和我一起溜了。
這事把她氣得不輕,第二天就把我叫去辦公室訓話。
她嚴厲斥責我,還威脅我要給家長打電話,她說:“你這樣長大了有什么用?啃老當社會蛀蟲嗎?一個女孩子臉皮怎么這么厚呀!現(xiàn)在就浪費資源不好好讀書,以后成了社會垃圾,誰都看不起你!”
我被“啃老”“社會垃圾”等字眼刺痛了,最終流著淚認錯,懇請她不要給我爸媽打電話。在她的堅持下,我在辦公室寫了一份長長的保證書,承諾以后一定好好聽課,好好做作業(yè)。出去的時候,我感受到老師們和進出同學朝我投來的異樣目光,深感恥辱。我聽到她在我的身后發(fā)出輕快的聲音,愉快又得意地說:“好了,又搞定一個!”
憤怒席卷了我,指甲掐進肉里。從前也不是沒班主任管過不聽話的學生,但從來沒有她那么討人厭,幾乎是將我的自尊扔在地上任意踩踏。
于是,為了報復(fù)這個摧殘了我自尊的可惡女人,年少的我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我串聯(lián)起班上那些和我一樣被她“折磨”過的同學,每個人都寫了一封請求換班主任的匿名信,在信里極盡筆墨來控訴她的種種“惡行”。
那時班上一共40個同學,加上我,寫了信的一共有23人。我把這些匿名信像交作業(yè)那樣整齊地疊好,然后趁沒人的時候放到了校長的辦公桌上。
這場報復(fù)出奇地順利,很快,這個新來的女老師就從我們學校離職了。聽說,校長本來是想給她換個班級的,但是她不愿意,堅持請辭。還聽說,有人看見她在辦公室哭得很傷心。
我本來把這視為一場正義的反擊戰(zhàn),但真的贏了后,看見她離別時悲傷又委屈的眼神,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想象中那么開心。
后來,我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學,心智漸漸比以前成熟了,也漸漸明白了曾經(jīng)的自己有多過分。那些我曾很討厭的點,其實都是她用心負責的表現(xiàn),雖然可能有不太對的地方,但她也才第一次當老師啊。而我,也許用殘忍的方式逼走了一個想要成為好老師的老師,扼殺了她教書育人的夢。
她和我,就像初出茅廬的園丁,遇到了一朵長滿刺的花朵。她想要花兒好好長大,但花卻敏感地覺得被她弄疼了枝葉,于是扎傷了她想要除去雜草的手指。
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要告訴她我的心里話,其實第一眼,我就很喜歡她,只是覺得丑丑的自己得不到她的喜歡,才別扭地討厭了她。
我一定要告訴她,請求她溫柔些,那樣,我的刺一定會變得柔軟,不再那么莽撞地扎傷她。其實啊,只要多夸夸我,給我一個微笑,我或許就會變乖變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