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舍/文 劉慧林/圖
前些日子,方二哥在公園里開過“個展”,有字有畫,畫又分中畫西畫兩部。第一天到會參觀的有三千多人,氣暈了多一半,當(dāng)時死了四五十位。
據(jù)我看,方二哥的字確是不壞,因?yàn)槟芎冢胰敝P畫的字也還不算多。可是方二哥自己偏說他的畫好。在“個展”中,中畫的杰作——他自己規(guī)定的——是一張人物。松樹底下坐著倆老頭兒。確是松樹,因?yàn)樗}的是“松聲琴韻”。他題的是松,我要是說像榆樹,不是找著打架嗎?所以我一看見標(biāo)題就承認(rèn)了那是松樹:為朋友的面子,有時候也得叫良心藏起一會兒去。對于那倆老頭兒,我可是沒法不言語了。方二哥的倆老頭兒是一順邊坐著,大小一樣,衣裝一樣,方向一樣,活像是先畫了一個,然后又照描了一個。“這是怎么個講究?”我問他。
“這?倆老頭兒鼓琴!”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為什么一模一樣?”我問的是。
“怎么?不許一模一樣嗎?”他的眼里已然冒著點(diǎn)火。
“那么你不會畫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講究畫成一樣!這是藝術(shù)!”他冷笑著。
我不敢再問了,他這是藝術(shù)。
又去看西畫。他還跟著我。雖然他不很滿意我剛才的質(zhì)問,可究竟是老朋友,不好登時大發(fā)脾氣。再說,我已承認(rèn)了他這是藝術(shù)。
西畫的杰作,他指給我,是油畫的幾棵雞冠花,花下有幾個黑球。不知為什么標(biāo)簽上只寫了雞冠花,而沒管那些黑球。要不是先看了標(biāo)簽,要命我也想不起雞冠花來——一些紅道子夾著藍(lán)道子,我最初以為是陰丹士林布衫上灑了狗血。后來才悟過來那是我永不能承認(rèn)的雞冠花。
那些黑球是什么呢?不能也是雞冠花吧?我不能不問了,不問太憋得慌。
“那些黑玩藝是什么?”
“黑玩藝??。。 彼麣獾弥钡裳?,“那是雞!你站遠(yuǎn)點(diǎn)看!”
我退了十幾步,歪著頭來回地端詳,還是黑球。可是為保全我的性命,我改了嘴:“可不是雞!一邊兒大,一樣的黑;這是藝術(shù)!”
方二哥天真地笑了:“這是藝術(shù)。好了,這張送給你了!”
我可怪不好意思接受,他這張標(biāo)價是一千五百元呢。送點(diǎn)小禮物,我們倆的交情確是過得著;一千五,這可不敢當(dāng)!況且拿回家去,再把老人們氣死一兩位,也不合算。我不敢要。
我正謙謝,方二哥得了靈感:“不要這張也好,另給你畫一張,我得給你畫像;你的臉?biāo)囆g(shù)!”
我心里涼了!不用說,我的臉不是像塊磚頭,就是像個黑蛋。要不方二哥怎說它長得藝術(shù)呢?我設(shè)盡方法攔阻他:沒工夫;不夠被畫的資格;坐定了就抽風(fēng)……他不聽這一套,非畫不可;第二天還就得開始,靈感一到,機(jī)關(guān)槍也擋不??;不畫就非瘋了不可!我沒了辦法。為避免自己的臉變成黑蛋,而叫方二哥入瘋?cè)嗽海也蝗?。畫就畫吧??墒俏依@著彎兒遞了個口語:“二哥,可畫細(xì)致一點(diǎn)兒。家里的人不懂藝術(shù),他們??聪癫幌?。我自己倒沒什么,你就畫個黑球而說是我,我也能欣賞。”
“藝術(shù)是藝術(shù),管他們呢!”方二哥說,“明天早晨八點(diǎn),一準(zhǔn)!”
我沒說出什么來,一天沒吃飯。
第二天,還沒到八點(diǎn),方二哥就來了;靈感催的。嗬,拿著的東西多了,都掛著顏色。把東西堆在桌上,他開始懲治我。叫我坐定不動,臉兒偏著,脖子扭著,手放在膝上,別動,連眼珠都別動。我嚇開了神。他進(jìn)三步,退兩步。向左歪頭,抓抓頭發(fā),又向右看,擠擠眼睛。鬧騰了半點(diǎn)多鐘,他說我的鼻子長得不對。得換個方向,給鼻子點(diǎn)光。我換過方向來,他過來彈彈我的腦門,拉拉耳朵,往上兜兜鼻子,按按頭發(fā);然后告訴我不要再動。我不敢動。他又退后細(xì)看,頭上出了汗。還不行,我的眼不對。得換個方向,給眼睛點(diǎn)光。我忍不住了,我把他推在椅子上,照樣彈了他的腦門,拉了他的耳朵……“我給你畫吧!”我說。
為藝術(shù),他不能跟我賭氣。他央告我再坐下:“就畫,就畫!”
我又坐好,他真動了筆。一勁囑咐我別動。瞪我一眼,回過頭去抹一個黑蛋;又瞪我一眼,在黑蛋上戳上幾個綠點(diǎn);又回過頭來,向我的鼻子咧嘴,好像我的鼻子有毒似的。畫了一點(diǎn)多鐘,他累得不行了,非休息不可,仿佛我歪著頭倒使他脖子酸了。我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去細(xì)看他畫了什么。很簡單,幾個小黑蛋湊成的一個大黑蛋,黑蛋上有些高起的綠點(diǎn)。
“這是不是煤球上長著點(diǎn)青苔?”我問。
“別忙啊,還得畫十天呢?!彼粗竺呵虺錾瘛?/p>
“十天?我還得坐十天?”
“?。 ?/p>
當(dāng)天下午,我上了天津。兩天后,家中來信說:方二哥瘋了。瘋了就瘋了吧,我有什么辦法呢?
名師點(diǎn)評
老舍先生的這篇文章語言自然生動,用夸張、反諷的方式刻畫了癡迷“藝術(shù)”的方二哥形象,字里行間流露幽默詼諧之感。文中的方二哥舉辦了個人畫展,水平不夠又缺乏自知之明,時時將“藝術(shù)”二字掛在嘴邊,儼然一副藝術(shù)家做派。后來還要給作者畫像,作畫的過程中雖然派頭十足,作品卻不怎么樣。文章標(biāo)題看似是說方二哥給作者畫像,其實(shí)又何嘗不是老舍先生對當(dāng)代那些自詡藝術(shù)家實(shí)則根本不懂藝術(shù)的人的一副畫像呢?一語雙關(guān),發(fā)人深省。
(布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