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凡迪
(1.北京語言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3;2.中國氣象局 華風氣象,北京 100081)
劉愛玲小說構建的“爬行史”展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一種精神上的斷裂與平衡的過程,“爬行史”把小城市的人們對世界的認知通過一個個具體故事立體地呈現(xiàn)出來。每一個普通人,他們的一生都有極為復雜的精神軌跡,有的經(jīng)歷了從“發(fā)現(xiàn)自我”“尋找自我”到“重塑自我”的主體意識覺醒這種“精神直立”的過程;也有很多人繼續(xù)迷失在錯綜復雜的“爬行軌跡”中,從病態(tài)的迷失到錯位的尋找,最終到無奈的妥協(xié)。一個人的爬行史代表的是群像的爬行姿態(tài),他們被生活碾壓、丟失自我,看似在經(jīng)歷著自我抉擇,但每每又被推向了逆來順受的既定路徑。自我意識覺醒的咆哮在仰視并試圖對抗的生活面前,連淺聲低吟都算不上。
劉愛玲的小說主要以短篇和中篇為主。地域設置主要是威海、銀城兩個地方。一個是愜意舒適的都市海濱,一個是由鄉(xiāng)村農(nóng)業(yè)化向城鎮(zhèn)工業(yè)化轉(zhuǎn)型的落后小城。小說里選取和塑造的都是極為普通的人,有的人生悲劇是肉眼可見,有的是外表光鮮、內(nèi)里逐漸潰爛。有退休重返家鄉(xiāng)尋找自我的教授,有被辭退回家人生歸零的中年婦女,有從小患有疾病一直生活在養(yǎng)老院無依無靠的男人女人……社會群像各異,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終其一生都在完成一種“斷裂與彌合”,這也是她作品中重要的精神主題。每一個現(xiàn)代人被迫在生活中的“精神爬行”到與生活逐漸和解后的“精神直立”,這里有太多的辛酸和堅韌。他們被生活無數(shù)次打倒,又試圖靠重塑自我,來實現(xiàn)“精神的起身”,在自我局限中實現(xiàn)人生的超越。在骨骼斷裂的聲響中,很多人最終和自我達成了一種生命的動態(tài)修復以及和生活的最終彌合?;蛟S這就是生命最好的存在意義。
20世紀90年代以后,市場經(jīng)濟作為難以忽視的社會背景和對文學產(chǎn)生的影響、規(guī)約力量,已經(jīng)明顯內(nèi)化為文學的“實體性”內(nèi)容。人文知識界對于“現(xiàn)代化”的態(tài)度和文化想象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文學依然是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xiàn),但是“個人”作為獨立的生存符號,其價值導向已經(jīng)越來越多地體現(xiàn)在90年代后的文學作品中。在這之前純粹的“個人情感”是很少能作為核心的文學表達體現(xiàn)在作品里的。西方堅船利炮撞擊國門以后的很長時間,從國家立場取景和書寫的中國文學一直是民眾啟蒙和國家救亡的使命和擔當。“作家寫作必須從自己國家公民身份出發(fā),而不是從作為個體存在的身體出發(fā)。文學不再是被視為僅僅出于個人情趣的愛好,而成了關乎國計民生的一項國家事業(yè)?!盵1](P137)
隨著我國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改變,文學界也迎來了新的轉(zhuǎn)型,在一個逐漸告別單一“主題”的社會,對世界和文學的理解也愈加多元?!鞍l(fā)生于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討論,涉及80年代知識分子啟蒙理想挫敗、失落之后的精神危機,和面對大眾文化‘入侵’上的反應,其核心也是圍繞知識分子的精神價值和社會功能問題展開?!聦嵣希宋木裎C’正是由文學界最先敏感到并最先提出的?!盵2](P330)文學書寫對日常生活的轉(zhuǎn)向,最能直接體現(xiàn)對個人精神世界的聚焦,也因此在90年代后作為新的書寫和審美對象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敘事的重要維度。小說中塑造了大量世俗意義上的現(xiàn)代主體,但這些主體卻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與世俗生活及周圍人的疏離感和個體的分裂感、孤獨感,存在著反生活邏輯和世俗倫理的自我分裂和乖蹇行為,呈現(xiàn)出一種遠離世俗、“在別處”的狀態(tài)。
劉愛玲的小說就體現(xiàn)了這種明確的敘事轉(zhuǎn)向。她的寫作致力于從極為平凡瑣碎的生活中挖掘人性的多面,建構日常生活的立體審美,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異質(zhì)性因素并進行各具特色的敘事轉(zhuǎn)化,通過對不同類別人物和故事的營構,表達對于時代生活、個體生命以及復雜人性的思考和希冀。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斷裂與自我修復,再到彌合的過程。在自我的成長審視視域和與他者的相處彌合情境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精神世界的紛雜變化?!痘氐界R中去》的一對老夫妻雖然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生活信條和價值觀念卻截然不同,睡在同一張床的人,總是走不到一個夢里。一個覺得活著要不斷尋找意義,另一個覺得每天活著就是最大的意義。
教授產(chǎn)生的第一次“斷裂”,是自我和婚姻的嚴重脫節(jié)。對個體而言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和迷失,而比其更可怕的就是孤獨地經(jīng)歷這一切。眼睜睜看著生命在一種毫無意義的重復中一點點被時間吞噬,成年人的孤獨又會反過來加重這種墜落的感覺,能彼此真正走進對方心里的人太少。人退休以后,有大把的時間,又仿佛壓根沒有時間。因為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是那種可以在分秒中找到踏實的歸屬感和充實感,但是衰老以后伴隨的時間流逝大多是自我游離于時間之外的空耗。你可以聽得到時間撕扯帶走你生命的某些部分,但是你無能為力。弗洛姆在《占有還是存在》中對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活動明確區(qū)分為“積極主動”和單純的“忙碌”,前者也稱為是非異化的活動,就是“生產(chǎn)性活動”。我可以充分體驗到我是我活動的主體,我的活動體現(xiàn)出來的是我的力量和能力;而后者的忙碌,也被稱為是異化活動,這里行動的不是我,而是內(nèi)在或外在的某種力量在慣性驅(qū)動下支配我來完成某些事情,導致我與我的活動過程和結(jié)果相分離,甚至很多時候連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被這種非己的強大力量掌控。
教授回想他之前年輕時候的大部分行為和動機似乎都是“不受自己支配的”,別人在做什么,我也要去做,離開家鄉(xiāng),出國留學,高校任教,結(jié)婚生子,好像是自己的選擇,又壓根都不是自己的選擇。而妻子日復一日打理生活的所有瑣事,看似是忙碌著、活著,但其實在教授眼中,這依然是和生活本身更大的斷裂與迷失。這些行為都是弗洛姆提到的“異化活動”,都沒有任何生產(chǎn)性和創(chuàng)造性在其中。
教授反復說:“這個世界處處焦躁,焦躁重疊起來就是毫無性格,毫無性格的結(jié)果就意味著消失?!苯淌谕诵菀院竺陨狭撕_叴贯灥纳?。他教書40余年,逐漸養(yǎng)成了做事不獨斷專行,也不苛求結(jié)果立竿見影的性格。垂釣讓他可以把世俗那種層層疊疊的焦躁一點點鋪展并消融。在每天的垂釣中,教授試圖尋找已經(jīng)丟失掉的自我,然而他依然在每日慣常的牛奶雞蛋和無邊的海平面中找不到任何自我存在的價值,身邊的妻子又很難理解他這種深刻的虛無。身體衰老以后,有時候記憶會反而更加活躍。在之前的大半生時間,人一直忙著往前沖,忘記了生存的故里、游學的異鄉(xiāng)、工作的城市,年老后輾轉(zhuǎn)失眠,眼前的一切竟是空蕩蕩,用盡一生力氣抓著的就是空氣,而只有回憶是滿盈盈的。日漸僵硬鈍化的身體和思維,也只有在回憶中才能找到一些生存的光亮。所以教授對這種周而復始的重復感到了一種異常的恐懼,他覺得自己在被時間吃掉。教授退休后的每一天肉體都在被時間分解,而只能靠遠在故鄉(xiāng)的回憶給精神充電。年輕時候總是靠占有來獲得意義的生命,到年老后都還給了無情的時間。曾經(jīng)的占有都在逝去,而唯有一直以存在為目的的故鄉(xiāng)才是給自己的存在一點慰藉,讓身體和靈魂的斷裂在回歸故鄉(xiāng)的過程中找到彌合與重生。“她看到教授義無反顧鉆到衣柜里,一件又一件衣服飛出來,準確地飛到床上,妻子皺了皺眉頭說:‘你要想去你就去吧,可不一定都是想象中的樣子。年輕的時候,你可沒這么果斷?!淌冢骸绻麤]有想象,人可怎么活’?!?/p>
教授的第二次“斷裂”是現(xiàn)實與回憶的完全錯位。教授退休后總會反復做同一個噩夢,就是自己的肢體在夢中一點點消失,這種夢境就是對現(xiàn)實中自我身份和存在感迷失的最直接體現(xiàn)?!拔覀兂3鲇跐撘庾R的要求而忘掉某些事情,事實上,我們可由這遺忘的事實,追溯出此人內(nèi)心不自覺的用意?!盵3](P130)為了不讓自己的大腦迅速地蛻化,他在一個黃昏拉著妻子踏上了回銀城的路。其實來這之前教授也不知道到底要尋找什么,人大半輩子都是以去占有和獲取為目的,突然之間要拋下這些功利心,讓生命和生活在時間面前謙卑起來,接受對其遲到的敬畏,靠對過往的回憶和想象才能獲得更多的能量。對過去的追溯,也是對現(xiàn)存生命的創(chuàng)造?!拔覀兊男撵`有時在行動,有時在忍受。如果它有足夠的思想,那么它必然是在行動;如果它的思想不夠,那它必然是在忍受。”[4](P231)他手舞足蹈地回到銀城找到了自己的老同學老善,老善娶了教授當年的初戀于美麗??墒谴藭r女人早已是植物人臥床多年??粗鯌賳伪】s水的軀體,還有老友對于美麗多年悉心的呵護,教授覺得自己內(nèi)心迅速地坍縮了一大塊。真的如妻子所言,想象和現(xiàn)實是不一樣的。本來是要來故鄉(xiāng)尋得一些生命積極向上的回憶,但是觸碰到的都是在提醒身體的衰竭和過往的脫節(jié),以及記憶中所有美好的流逝。在尋根過程中,恍然間覺得根系已斷,養(yǎng)分早已不能再輸送到自己體內(nèi),像多年前要闖世界的年輕的自己一樣,那時候離開故鄉(xiāng)的決心和現(xiàn)在想重新在斷壁殘垣的回憶中尋得絲絲縷縷希望的決心一樣,都很盛大,也都很空虛。
斷裂并沒有帶來毀滅,卻逐漸在教授心里生發(fā)了另一種微妙的平衡的力量。教授看著臥病在床的于美麗,接受著自己和老友再也不能像年輕一樣迅速攀上的山峰,看著銀城被工業(yè)化摧殘的外強中干,第二次內(nèi)心的斷裂比第一次還浩大地席卷而來。不過他也從不同視角看到了生機和信仰。在老善和于美麗的夕陽“生死戀”中,老善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照顧著妻子,等待著奇跡發(fā)生;爬上金牛山感受曾經(jīng)的青春回憶和在回憶中迅速長起來的城市以及衰老下去的自己,教授覺得他還是從這里尋到了些什么。雖然依然抓不住,但是他感覺時間在吞噬自己的時候,顯得有些遲緩了。
后來教授夫妻又一起去邊城老家過春節(jié),故鄉(xiāng)的死寂、發(fā)展的停滯還有村里人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艱難和生死的抗爭,這些都讓教授覺得回憶中的一切都在再次親身經(jīng)歷,而又紛紛遠去,退后,模糊,消失。但衰老的自己和身邊因煙煤嗆得咳嗽不斷的妻子,卻更加清晰起來。妻子在跟隨著教授尋根的過程中,也更加了解了這個睡在自己床頭的男人。雖然想象中的人事與現(xiàn)實在斷離,但是當人逆流走在回憶上的那些時刻,很奇怪地又和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某種巨大的彌合與凝聚。好像站在回憶和現(xiàn)實的臨界處,我們真實的生命得到了全新的滋養(yǎng),那些習以為常的恐懼與疏離,成為了當下活著最重要的希望和溫暖。在故鄉(xiāng)的破敗和冰冷中,現(xiàn)實的光亮被點燃,濱城海邊的一切成了延續(xù)這種想象中力量的最重要的支撐?;詈卯斚碌囊磺?,就是對時間最好的抵抗,也是對衰老最酷的回擊。
自我視域中的彌合產(chǎn)生于正視存在的當下和停止對自我的抗拒。再次回到濱城后,“教授記憶里漸漸失去了金牛山、美麗和銀城、父親和破落院、二嬸和三瓣兒,失去了故鄉(xiāng)和他所謂的消失和遺忘。凡是最近發(fā)生的事情都在失去,但是在夜里他再也沒有做過自我消失的噩夢。”教授已經(jīng)預感到了自己身體某些機能不可逆轉(zhuǎn)的蛻化,特別是記憶,因此這長長一路的尋根,讓他安然地接受現(xiàn)實中的自己和妻子。他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和對抗,他認為這就是他從要征服和占有生活,變?yōu)樽屔詈妥约汉徒庾詈玫拇嬖诘淖C明。反抗不是抗拒,教授反抗的精神一直都在,因為反抗是一種回歸和溯源,最終尋找的是生命的存在和自由,是一種對真理的捍衛(wèi)和守護。而抗拒之心,在自我斷離與再度和生活彌合之后已經(jīng)消失了,這也是他機體仍在蛻化但不再做噩夢的原因。教授一直以為自己要反抗這種碌碌無為,其實在回到故鄉(xiāng)以后他發(fā)現(xiàn):之前的他一直都只是在抗拒一種生活真實的狀態(tài)而已,而并不是為了一種茍活的當下而反抗?!胺纯共粍?chuàng)造任何東西,表明上看來是否定之物,其實他表現(xiàn)了人身上應該捍衛(wèi)的東西,因而十足地成為肯定物。”[5](P161)還在反抗中的教授和妻子彼此也更加理解對方。但衰老的力量還是更大一些,教授經(jīng)常失憶,還好有著反抗精神的存在。他一直不想屈服于這種精神上爬行的狀態(tài),他知道肉體已經(jīng)輸給時間了,但是反抗這種當下的狀態(tài),是教授“精神直立”最好的方式。他在反抗中不斷感受著這種自我的存在,和生活、和婚姻的平衡與難能可貴的自我彌合,直到下一次再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已經(jīng)真的認不清這是誰。
《回到境中去》體現(xiàn)的是個體的一種迷失與回歸,在劉愛玲其他的小說中可以看到對更多平凡女性婚姻前后自體樣態(tài)的多樣性描寫,充分體現(xiàn)了這些女性從“精神獨立”到“精神爬行”再到“精神直立”的自我修復和迭代,從另一個角度體現(xiàn)了時代女性的群像,她們內(nèi)心的斷裂與彌合。
《海底之門》中的秦麗和小娜、《抵達天橋》中的秦麗夫婦、《無解》中的黃瑩、《空白頁》中的朱莉、《一張單人床上的想象》中的老女、《莫扎特的筆鼻尖》里的紅英……這些女性形象都在她們各自的生活和故事里,向我們展示著女性用最有韌性的身段和這個世界產(chǎn)生的抵抗與和解。是與生活、與婚姻的和解,更是與自己的和解。
伊萊恩·肖瓦爾特在《她們自己的文學》里將女性寫作按時間先后概括為三個階段:“女人——女權——女性”,以歐美女權主義運動作為觀照對象,時間有明確指向。我國的女性寫作并不以女性運動為參照,整體上呈現(xiàn)出自發(fā)的狀態(tài)。20世紀中國文壇出現(xiàn)了兩次女作家創(chuàng)作高潮:一次是“五四”時期,一次就是80年代。“五四”時期為代表的冰心、凌淑華以及稍后的丁玲、林徽因,這個時期的女性寫作不僅緣于女性發(fā)現(xiàn)自身的需要,還由于婦女解放作為社會話題被關注;80年代女作家大量涌現(xiàn),得益于社會和文學環(huán)境的改變,以王安憶、舒婷、殘雪等為代表,這些作品主要討論女性生活位置和獨立意識,女性的自我反思,以及都市人在變動生活中的“主體”失落、離散和惶恐的群體焦慮。
在現(xiàn)代中國,“女性”概念開始于“五四”前后。此前對女性的稱謂都伴隨著強烈的歸屬特征。她們身上貼著妻子、母親、媳婦這類社會性標簽,卻很少有人去探究除去這些身份之外女性的個人價值。女性被視作非獨立性的角色。在我國40年代、新中國成立初期乃至80年代初,并沒有把女性文學研究納入視域中,而重在鼓勵女性作為一種工具符號,通過革命運動實現(xiàn)婦女解放?!皨D女”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有著鮮明的政治性,它非常強調(diào)婦女和生產(chǎn)的關系。而在八九十年代以后,一些女作家打破男性中心的意識重圍,在創(chuàng)作中構建女性主體性,逐漸代替“婦女文學”的提法,而“女性”這一稱謂象征著新時代的開啟,意味著女性開始擁有獨立的人的身份,從而使得當代文化一度出現(xiàn)性別和解的局面,但對女性的主體性塑造和構建還遠遠不夠。如何完成女性主體建構是自90年代以來女性寫作探索的重點,越來越多的女性寫作在21世紀表現(xiàn)出由“兩性對抗”到“兩性和解”的微妙轉(zhuǎn)變。丁玲、蕭紅、張愛玲等現(xiàn)代女性創(chuàng)作也與男性中心意識有直接的對峙,她們既否定男權對女性的壓制,也反思女性在男權高壓下的個體異化。
在80年代后期,有關“女性文學”的以下理解得到較多認同:“即在肯定女作家寫作女性題材的前提下,對女性的歷史狀況、現(xiàn)實處境和生活經(jīng)驗的探索,以及語言和敘述風格上,表現(xiàn)了某種獨立的女性‘主體意識’。不過困難之處在于,對‘女性文學’的各種意在劃出清楚界定的努力,也會成為一種理論預設而限制了作家的創(chuàng)造?!盵2](P307)嚴歌苓的《扶?!放c畢飛宇《玉米》,雖然分別是從男女視角來完成女性主體性的塑造,但都聚焦了我國早期農(nóng)村婦女這一弱勢群體,那個時候女性完全是被壓制的附屬品,精神只有在卑微的“爬行”中才能求得肉體的存活。她們無論是從小被販賣到國外的妓女還是在鄉(xiāng)村被男權壓榨的生育機器,都體現(xiàn)了一種“地母”的特性。被生活蹂躪、被男性強暴,還要繼續(xù)隱忍繼續(xù)生存,她們在男人眼中可能僅是繁衍后代的工具,但是文學中掙扎著生長起來的她們都有一種鋪天蓋地的精神力,女性對苦難容忍的博大和堅毅,遍體鱗傷也要讓“精神直立”起來的勇氣讓人瞠目。
嚴歌苓的《扶?!访枋鲈?9世紀60年代末的夏天,居住在圣弗朗西斯科那條六尺寬的唐人街巷的那個著名的、或者說臭名昭著的華裔娼妓扶桑,當她盛裝出場時,引起幾位紳士動容,并不禁為其脫帽。身體經(jīng)驗是女性寫作繞不開的話題,近來很多男性作家在塑造底層弱勢女性形象時,同樣注意到身體所蘊含的替代性發(fā)聲功能及其力量。“最懂女人的男性視角”作家畢飛宇成功塑造了《玉米》中的三姐妹,生育是農(nóng)村婦女維持尊嚴、獲得社會家庭地位的手段,同時也是女性受辱的來源和憑證。她們堅毅果敢,也曾希望像雄鷹一樣馳騁天空,但還是在男權社會被殘忍地折斷了翅膀,讓身體和精神都永遠“爬行”在半邊的天空。
“相對于鄉(xiāng)村而言,城市的文化特征無疑是更為女性化的,它對于體力絕對依賴的擺脫,在相當程度上給女性提供了同男性平等的契機。當夏娃們開始告別鄉(xiāng)村時,她們不是在逃離自己的伊甸園,而是要去尋找自己的伊甸園?!盵6](P3)相比于農(nóng)村婦女,對新時代女性的塑造,維度更加多元,而生活對女性的降維打擊和多重挑戰(zhàn)也更具隱蔽色彩。劉愛玲描述了新時代生活中最平凡的一些女性,她們面對生活、婚姻這種沒有硝煙戰(zhàn)場的戰(zhàn)斗姿態(tài)?!犊瞻醉摗分械闹炖?,《無解》中的黃瑩,她們其實在小說中都不僅僅是一個獨立的女性形象,而是一個“精神直立”與家庭生活權重間的代表符號。有女性的堅韌也有男性的剛毅,在一次次與自我和婚姻的較量中走向與生活及自我的彌合。
“超性別”意味著以超越性的姿態(tài),包含否定、修正一切狹隘主觀的介入,以及優(yōu)秀作家必須擁有所謂宏大格局和普遍悲憫的要求。“超性別”并不是無性別,而是基于性別視野之上卻不自囿,基于男性、女性兩股力量融合一體的力量,超越性別的拘束最終實現(xiàn)人面對自我、面對生命、直面宇宙萬物的一種消融與重生。當然“超性別”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家在當下性別文化新語境下的心態(tài)焦慮。弗吉尼亞·伍爾夫曾在《一間自己的房間》提出著名的“雌雄同體”構想:“借用柯勒律治的話‘偉大的頭腦都是雌雄同體’來闡釋這個構想:人的頭腦、靈魂也許被兩個性別的力量所主宰,但是所謂兩性的頭腦與單性的頭腦相比,重點不是分而是合,雌雄同體的頭腦引起共鳴,易于滲透;感情可以在其間自由流淌、通行無阻;它天生富有創(chuàng)造力,璀璨晶瑩、渾然一體?!盵7](P129)
首先,《空白頁》的“超性別”書寫,實現(xiàn)了一種性別自如交融地對女性獨立形象和生命崇高境界的創(chuàng)作。沒有男權對女性的壓迫,也沒有女性在過度反抗中的異化。小說是以丈夫日記的形式表現(xiàn)的,以男性的視角來洞察朱莉在婚姻中多年的變化,更能反襯出女性內(nèi)心的矛盾和掙扎。在這里作者做了一個“超性別”的嘗試,她不以女性視角描寫女性,而轉(zhuǎn)化為男性的角度來看待生活多年的妻子,這種跨越性別的心靈自如地流通和運轉(zhuǎn)讓小說中女性形象更加的飽滿。時而抽離、時而浸入地讓我們覺得自己仿佛就是朱莉,在經(jīng)歷著所有女人在中年必須要跨越的每道門檻。婚姻的寡淡無味,自身價值的毫無體現(xiàn),將來命運的未知茫然,所有這一切都在后來他們開的“盛世奶吧”這個小店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朱莉之所以十幾年后重新回到故鄉(xiāng),是因為她找不到自己了。婚后最大的困惑就是覺得自己要一種“被需要”才能活下去。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本身就是自我存在的消失帶來的。她和丈夫從異鄉(xiāng)到故鄉(xiāng),實際上是經(jīng)歷了從“發(fā)現(xiàn)自我”“尋找自我”和“重塑自我”三個階段的轉(zhuǎn)變。朱莉最初離開家鄉(xiāng)去威海和丈夫度過了十年的生活,當初每個人離開家鄉(xiāng)都懷揣著偉大的夢想,但最后都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了。丈夫棄醫(yī)選擇做一個小法律顧問,朱莉則在一個醫(yī)療器械廠工作了6年。后來因為一次醫(yī)療事故,她的好友被公司開除。這個天天打著團結(jié)一家人幌子的公司,根本把員工當成是賺錢機器的零部件,一旦有任何問題,公司抽身一干二凈,把個人的職業(yè)生涯徹底毀滅。朱莉覺得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樣高壓強度的壓榨和毫無人情味的工作,她和丈夫毅然回到了家鄉(xiāng)銀城,想徹底換一種節(jié)奏生活。但是回到銀城對丈夫而言依然是一種失落和懸空,夢想和現(xiàn)實的嚴重不對等讓他自身變得更加矮小,但是朱莉似乎從一點一滴親力親為的小事中積攢了找回自己的力量和希望,感覺癱軟的精神世界在逐步“起身”。
“這間小小的盛世牧歌奶吧是妻子朱莉選的,在盛世街的繁華街景中就是個木塞兒,僅占了半邊門面的空間。妻子朱莉可不這樣想,她厭倦了在外打工的身份和日子,喜歡自己做起一件小小事情來,哪怕像一顆塵埃那樣小,她跟我說快樂在于做的本身,她越是笑盈盈的,我越是找到一種被蔑視的虛弱。”這是從男性視角來維護女性主體性的很好的體現(xiàn),女性主體性不僅包含女性權益的維度,還應該包含女性精神境界追求的維度。朱莉不想被打工的身份捆綁,不想在婚姻中繼續(xù)做一個沒有靈魂的妻子,她想成為一個有自主身份的女人。她在這個奶吧,把過去的奴性導向一點點掰回,使得主體性的意識得以回歸。這里作者以“超性別”的視角,沒有讓外部力量對女性主體性進行壓抑,而只是客觀描述丈夫那種被自我覺醒力量對比下的虛弱和恍惚。在這樣的男女平等的主體間境遇里,妻子在成功地尋找自我,后來她在不斷幫助那些常來奶吧的顧客中進而完成了自我的重塑。這些顧客都是銀城很平凡的小人物,但是他們身上的故事都是一個時代進程中人性的真實折射。妻子是精神病患者的白醫(yī)生,外表光鮮,職業(yè)體面,但也是滿身不能對外展示的傷痕;還有“膠皮糖”母子,這個單親媽媽被拋棄后還幻想著老男人有朝一日可以接他們母子去國外過好生活,小“膠皮糖”總是趴在奶吧的窗口等待著媽媽口中那輛并不存在的豪車的出現(xiàn),因為那是他從未謀面的爸爸;還有在職場和男人奮力爭個高下夜夜拼酒的“養(yǎng)胃女”,她每次都是帶著濃烈的酒氣,在奶吧和朱莉說個沒完,然后吐得稀里嘩啦……所有的一切丈夫看在眼里,覺得是他們把妻子一點點從身邊奪走。但這里的丈夫以男性視角出發(fā),始終是一個客觀的記錄者,作者用“超性別”的視角并沒有讓他的日記中隱含對妻子的指責,他只是不解和自我怨恨,甚至恐懼他們的婚姻會就此終結(jié)。
但是對朱莉而言,正是在這些時候她更加體會到“被需要”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和之前在威海一樣,是一種已經(jīng)迷失自我,必須靠別人的眼光和評價來獲得虛假存在感的“被需要”。而是建立在一種逐漸找回了自主性的存在,在一點點自我生發(fā)的過程中,同時給別人肩膀和溫暖,繼而又可以借助這種雙向力量的流動重塑自我的真切覺知。后來丈夫慢慢從對立的男性視角移換到朱莉和那些朋友之間,嘗試重新理解這些關系的構建,他發(fā)現(xiàn)理解她們的同時也在修復自己和婚姻。他從妻子所做的小事中感受到了一個真實豐富靈魂的溫熱,而不再是一個妻子單一的沒有生機的角色扮演。他們在自己經(jīng)營的小城市的奶吧,尋找到了根,也和曾經(jīng)盛大的夢想達成了妥協(xié),但是并沒有放棄追求。朱莉在自我的尋找中,尋得了家庭和個體間成長與互助的新的平衡,最終和生活講和,并實現(xiàn)自我精神層面全新的彌合和升華。
其次,“超性別”立場還體現(xiàn)在作家捕捉瞬間性的人生況味或微妙情感時,表現(xiàn)出的無差別的體察與悲憫,使得女性形象在經(jīng)歷自我斷裂到彌合的過程中,呈現(xiàn)的是一種超越女性形象構建的存在,是一種集合多角色多身份的精神符碼。在迷失又尋找并重塑自我的動態(tài)過程中,始終充滿了作者愛的關切,而不是一種他者的冷漠與疏離。
《無解》塑造的是四代女性的生活,每位女性都有獨立的性格特質(zhì)。這里面有復雜的婆媳關系,病重失憶母親和兒子之間的隔膜,離別多年母女重聚的辛酸,城市與小鎮(zhèn)生活節(jié)奏與價值觀的碰撞與妥協(xié)等諸多命題。作者塑造的黃瑩在小說中是全家生活秩序的建立者,這個人物形象雖然在作者筆下好像是一個永不知疲倦的精耕細作的機器,沒有太多的感情起伏,只是拼命去維護好一種不能坍塌的家庭秩序。但其實黃瑩是女性中內(nèi)心最強、情感最飽滿的一個人,她只是在不該放感情的地方默默收起所有的情緒罷了。這點在當年東北農(nóng)村寒冬臘月剛生下秦麗,就得知父親去世,卻因為沒有路費不被丈夫允許去見父親最后一眼的那個冬天,黃瑩就已經(jīng)學會了和生活相處最好的姿態(tài):行動要比情緒更有攻擊性。藏起情緒不代表沒有情緒,相反在每日流程化的所有對家務和家人的操持照顧中,就是最深的情緒的安放。
黃瑩在作者筆下不僅僅是一位女性,她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超性別”的精神構建,她是多元角色的組合,一位母親、祖母、還是妻子和兒媳。面對突然被辭退找不到工作回老家的女兒,黃瑩話雖不多,但是用最細微質(zhì)樸的行動在無助的女兒面前展示了女性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夾縫中體現(xiàn)的堅毅和力量?!扒佧悘拈T縫里看到黃瑩仍然在獨自搟面條,竟然重新穿梭到童年毫無邏輯的幻想中。身體坐在床角陪著奶奶,毫無意識地把可欣摟過來,身體與身體接觸之間,什么東西撫摸了秦麗的渴求,這個弱小的老年人和弱小的幼兒,還有那個在廚房里忙成團的女人,重新激起了她一敗涂地的力量,她突然挺了挺身子,一種她要努力尋找的意義在筆挺的肩膀上生長出來。”黃瑩被嚴格格式化的生活流程,在她日漸駝背和蒼老的面容下,反倒顯得是一種體面和踏實的自我存在。在瑣碎繁重的家務中,黃瑩多年積攢的情緒被所有迎面撲來物事逐一擊碎,她不能有過多的情緒,只有當下每一個按部就班的行動力,會軟化內(nèi)心最深處的疼痛和疤痕,也能慢慢愈合情緒上的傷。所以面對神志不清、癱瘓在床的婆婆,黃瑩表現(xiàn)出了比親兒子都難能可貴的耐心和細致,兒子和母親之間這些年病榻前都已經(jīng)如履薄冰,但是黃瑩要扛起這個家庭男人的重擔,還要盡好女人的本分,更要照顧小小的重孫女,還要應對女兒秦麗的那種巨大墜落和斷裂感。
秦麗看著母親多年經(jīng)歷的一切,覺得偉大并不是一個飛上云端的詞匯,它更多時候是扎根地下的。母親面對生活加在身上的所有擔子,并不覺得是懲罰,而是以一顆博大堅韌的心接受下來,并在和生活平視相處的點滴中,去治愈自己內(nèi)心的傷痕。這一切背后的指歸都是愛,所有負面的情緒都只能更加消解自我的存在,而只有去愛去擁抱,才能在一地雞毛的生活里建構起生命的精神內(nèi)核。黃瑩以超越女性性別的身份,其實是完成了“精神爬行”到“精神直立”的過程,每一次即將壓垮她的生活,迎來的起身都是愛的最高禮贊。“畢竟,命運從來不會以一種故意與我們作對的身份正式登場的。當我們自以為在同命運抗爭之時,我們似乎并沒有想到這種抗爭行為本身同樣也屬于我們的命運。命運的處境并不是與我們相對的,而是將我們隨時隨地整個包容?!盵1](P150)
所以這種“超性別”的女性塑造,讓我們更加從立體宏觀的層面感受到斷裂到彌合這種動態(tài)的平衡,無論是秦麗、黃瑩還是朱莉,她們和生活的距離也是由近及遠又再次靠近。從不諳世事對生活過于自信的俯視這個“精神獨立”的起點,到逐漸在生活中摸爬滾打的迷失自我,看不清生活,進入一種“精神爬行”的匍匐狀態(tài),最后無論是靠家人的力量還是自我對生活的整飭和抗衡,都實現(xiàn)了尋找到重塑自我的過程,并和生活肩并肩,不卑不亢。這中間包含了更多的陣痛和迷惘,但堅持著超越最后一層,也就走到了一種自我彌合的全新狀態(tài),此時的肉體再次回歸精神,實現(xiàn)最終的“精神直立”。在永不停歇的自我反抗中,存在并不占有生活,并實現(xiàn)著對生命最終的愛與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