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底下的暖意

孔帆升

太陽從早到晚微笑著，從故鄉(xiāng)山洼里升起，慢慢移，默默看，始終深情地關(guān)注著我。她讓我滿血復(fù)活般坐在桌前，打開電腦，放段音樂，投入一天的工作。

這經(jīng)過風(fēng)霜的太陽，更加嫵媚了，一日一日地把天空照得澄明瓦藍(lán)，把人招呼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把山川風(fēng)物映得光影交錯色彩斑斕。

出門辦事的時候，走下辦公樓弧形過道便是政府廣場。掛著滿樹白色果實的木梓樹，干了枝或長出幾片新葉的桃樹，落了大半黃葉的高大銀杏樹，四季常青的香樟與桂樹，落下金黃葉片花果變褐黑的欒樹，它們在微風(fēng)中靜靜地望著太陽，看它金光閃閃。樹們在光影中淺淺地打著盹，云淡風(fēng)輕正好養(yǎng)精蓄銳。

有些樹卻是被疼痛驚醒了。一排被齊整地鋸下枝條的海棠樹，那粗短的樹干留下一茬茬被切割的創(chuàng)口，光光的三五個樹杈，伸出空空的手掌，沒了指頭，似了無牽掛卻迫切地在等待什么，想抓住什么。它想抓住什么呢？在冬天里它什么也不會得到。它是在等一縷春風(fēng)吧？

海棠樹茬被石灰涂白，以便能安全過冬。上半身沒了，下半身防著凍，那根卻穩(wěn)穩(wěn)地深扎在土里。陣痛過后，它安然地挺直了身子骨，陽剛十足地站在日光中，有幾分悲壯更顯硬朗。感謝陽光射透了陰霾，讓我發(fā)現(xiàn)一排受傷的樹，從它們身上體會到生命的頑強，體會到超越人性之外的手，是何其不由分說地改變著世象。我也欣慰，能在這暖洋洋的天地間，洞察到海棠樹內(nèi)心所企求所要表達的渴望。等春來，等葉綠，等花開花香，等如織的人們徜徉在園林里，悠閑而快樂地欣賞著身邊景色。

一年年，它春夏間長出小手指般粗的枝條，冬天就被鋸掉，那些伸展的枝條注定了被觀賞而斫削的命運。鋸屑紛飛，我聽不到它吭一聲。就為了方便人們在眼皮底下就能輕易見到美，園丁習(xí)以為常，生硬地改變了樹本應(yīng)有的生長天性。有一些人在不知不覺間實施著殘忍，他們想取悅?cè)诵蓍e娛樂之美。我親眼見過那拿著鋸的人，一下下拉著，生生地把那些長得幾尺高的枝條，鋸下，打捆拖走，留下一片光禿禿的樹身。陽光打在樹身上，分外地刺激了我。

環(huán)顧周圍，喧囂不已。茫茫人海盡是來來往往的過客，少有傷心的人現(xiàn)身于此。他們縱情園林，暢意悠閑。我相信為殘樹駐足凝思的人，畢竟鮮有。這就是暖洋洋的生活。在暖暖的陽光下，感受那無邪的笑，那一聲聲親切與歡樂的交流，思緒是可飄過眼前衰榮的。一時間，我找不到頹廢的更多理由，這是多么好。

痛總會煙消云散，苦也不會結(jié)冰，那庸常的憂傷也會如枯枝敗葉，回歸其所，園林在生生息息中繼續(xù)蔥蘢。

當(dāng)某個個體遭遇重創(chuàng)時，上天就派了陽光使者及時眷顧它，拯救這受傷的魂靈。在我心情逐漸老去時，我所幸有冬日暖陽的融化，逐漸有了葉落歸根的念頭，感覺思念的方向已單一成故鄉(xiāng)，甚至于僅僅是她那一縷溫馨的陽光。

不是因為便利，也不是厭倦城鎮(zhèn)生活，只因陽光明媚，如神般牽引我一次次回到鄉(xiāng)下，去深切感受做太陽忠實臣民的快意。聽太陽的話，跟著太陽的步伐走，在陽光下?lián)u動腰肢，牽動自己的影子，在太陽那慈父般的目光下安分守己，是我生活中愜意的情景。

在鄉(xiāng)下，在田野山間，我與父老一起忘了勞碌，忘了牽掛，也忘了一些煩憂，像冬眠的牛羊，慢慢咀嚼平淡歲月，忘了時光匆匆。我們無所企盼，無所萌動，仿佛所有的日子與陽光都停在山坳，亮亮美美地鋪展到禾場，向三三兩兩悠閑著的人們致意。陽光如水，是言傳身教的鄉(xiāng)賢，教人們不要爭不要搶，屬于你的那份誰也拿不去，誰也無法擄掠與私藏。陽光靜好，是要人珍愛生活，在耕作與享受中相得益彰，那桃園般的境界如風(fēng)和煦，無需緊握。這村到那村，田野到山路，到處是磁石般吸附在陽光下、忘了趕節(jié)氣、無須嘮叨歲月、從容不迫的閑散淡泊之人。有人端起了水煙袋，有人慢悠悠趕著牛羊，有人獨自倚在田坑邊曬太陽，有人扎堆玩著撲克，有人為白菜澆著肥水。更多一些人面帶慈善，坐在房前的陽光下，似在嗅莊稼成熟的氣味，或是品嘗浸泡在陽光中的歲月何其甘甜。陽光普照，她似乎是用來掬捧，用來仰望，用來擁攬與親吻，用來幸福地品味的。在溫暖與寒冷交接的季節(jié)，陽光總是如期生動著景物，讓花開燦爛，樹顯風(fēng)骨，山水更見清爽，也讓人精神十分。

我這一生竟然坦然地接受陽光的撫愛，從未心生感恩過。在這萬里無云晴空無垠的天底下，回想人生種種，得陽光福澤的日子是那么多，受惠于天地萬物的滋潤，我竟安然十分，不覺惶惶然起來。無論風(fēng)云變幻，太陽也不會忘了出場，不會躲到日子背后。每一個藍(lán)天白云的日子，她都如期含著笑，露出嫵媚。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一世，如何不是與陽光不離不棄的呢？陽光縈繞，一個詞清晰地映現(xiàn)腦海中：陽壽！人為什么創(chuàng)造這個詞，其詞義又是什么呢？我想來想去，想它是陽光給予人的壽命，一個人享受多少陽光，生命就有多少年輪。那些陽光下的老人，哪個都像陽光哺育下的百年老樹，滄桑，堅韌，沉靜。如果要釋放陽光紅利的話，我想提議青壯年們讓些給老人們，讓他們充分地吸貯陽光、沐浴陽光。這樣，陽光會暢行無阻地抵達每個角落，眷顧田野中漫不經(jīng)心勞動的人，村舍禾場中低著頭躬著背的老人，墻角邊瞇起眼魚一樣悠閑徜徉于陽光中的閑人。

陽光改變著大地的色彩，改變村人的心情，甚至無處不在地影響父老的生活。陽光多一些或少一些，重一些或輕一些，都會帶來不同的年景。我想尊太陽為神的民族，是有其特定文化依托的。所以，困在城里久了，日益想去鄉(xiāng)村，在自然中感受陽光的垂愛。我十分羨慕那些在陽光里沉醉，在陽光里怡然自得，在陽光里忘了歲月咸淡，在陽光里慢慢老去的人們。

由此，我愧疚地想起父親。由于晚年得子，他等不到我發(fā)光發(fā)熱，就把自身能量耗盡。他在黑夜里趕山路，在清晨踏霧而行，一把斧頭一擔(dān)木工活累得沒日沒夜，難得享受幾天溫暖的陽光。這顆太陽照在我簡陋的土坯房的家，就有了我們家的方向、溫暖與支柱。父親早早去世后，母親一人無力撐天，我們的生活也陰霾了若干年。她臨終前兩年，被我接到縣城住。羅漢灣那個地方處于山凹，平圴每天至少要比其他地方少3 個小時的陽光。在有限的日照下，為母親端椅曬太陽，放上杯開水，然后上班，下班回家看到母親蒼白的臉曬得酡紅，我就感到了為人子的安慰，對父母的愧疚感也會在陽光下有所減輕。母親在陽光下露出滿足的笑容，是對我最好的獎賞?？粗先嗽陉柟庀麓让忌颇浚中老驳刈屛挥谖业那榫?，我頃刻像回到童年，還在母親呵護之下，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全然忘了工作之艱，為人之難，仕途之迷茫。

如今我也在向老年行列邁進，對陽光的摯愛卻日勝一日。我常常會放下一切，單純干凈地承攬陽光，感恩陽光，也在陽光下有所思悟。我想，你得到的溫暖，與你貯存的溫暖成正比。陽光會在你心里保持那份溫度，只要你如太陽能一樣懂得吸收與排放熱情，把得到與給予調(diào)節(jié)好，你就會感覺溫暖也會溫暖別人。喜歡笑，喜歡陽光，靈魂深處會滋潤光澤，也釋放陽光紅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