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新生代小說中的消費文化書寫*

王昌忠，左正蓉

(1.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2.重慶綦江實驗中學，重慶 401420)

20世紀90年代以來，消費文化在中國逐步蔓延、不斷擴散，已經(jīng)成了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社會文化。與之相應，中國本時段的消費文化與文學書寫的關系反映在由淺顯到深入、由現(xiàn)象到實質(zhì)的方方面面，其中較為直接、表面但又具有起點、基礎意義的是作家們紛紛將消費文化吸納、編織為文學話語組織和文學文本構(gòu)成，進行著多角度、多層面的文學書寫，從而對其加以審美轉(zhuǎn)化和再造。作為包括“畢飛宇、魯羊、韓東、朱文、陳染、林白、徐坤、邱華棟、刁斗、劉繼明、何頓、海男、述平、東西、張旻等”在內(nèi)的“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而活躍于20世紀90年代文壇的作家群體”[1]241打造的成果，新生代小說亮相在轉(zhuǎn)型、斷裂于“80年代文學”的“90年代文學”話語現(xiàn)場，彰顯出“80年代先鋒小說落潮后一種文體內(nèi)容的反撥和審美形式的發(fā)展相互融合”[2]126的話語質(zhì)地。就內(nèi)容而言，新生代小說是20世紀90年代文學園地中專注、敏銳用力書寫本時期中國期消費文化的一個文學派別。新生代小說作家秉承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操持人文主義精神立場，將20世紀90年代消費文化運作為題材對象并加以審視、質(zhì)疑和批判、揭示。新生代小說書寫了消費文化但自身不是消費主義文學。消費文化是消費現(xiàn)象承載、體現(xiàn)的文化，它落實、反映于各種各樣的消費活動之中。消費活動具有系統(tǒng)性、綜合性，包括內(nèi)、外層面的不同環(huán)節(jié)、要素，內(nèi)在的如消費欲望、追求和消費觀念、立場，以及消費體驗、感受等，外在的如消費對象、消費行為、消費水平、消費情形、消費資源的爭取和獲得等。一般來說，涉及到消費書寫的一部具體文學作品、一種具體文學類型，并不是將消費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各個要素都囊括其中，而是選擇性地側(cè)重處理某些環(huán)節(jié)、某些要素。將新生代小說所書寫的20世紀90年代消費文化放在同一平臺上打量，可以發(fā)現(xiàn)，主要包括消費欲望、消費觀念和立場、消費資源的爭取，以及消費對象、消費行為、消費體驗和感知等承載消費文化內(nèi)外層面的環(huán)節(jié)、要素。

一、消費欲望與消費觀念

消費是人維持生存的基礎條件。消費欲望指的是消費的欲望，于人具有不可辯駁的正當性、合理性。然而，在消費社會，“我們的身材、住宅、廚房、食品以及西方世界通行的所有消費習慣，都是意向性符號，體現(xiàn)著某一地位的生活方式；它們的標志性功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突出”[3]357，這使得消費社會的消費欲望，已經(jīng)超出僅僅維持生命、維護生存這一原欲層次了，它更多指向的是奢侈消費、炫耀(夸示)消費層面的消費欲望，即為消費而消費的欲望。20世紀90年代，一方面消費社會已“引入”中國，另一方面還有許多地方被前現(xiàn)代社會“管轄”，還有許多人的基本生存和生活條件得不到保障，因而他們的消費尚屬維持生命、維護生存階段。但消費社會的消費文化具有的跨界性、流傳性，導致了奢侈消費、炫耀(夸示)消費層面的消費欲望也滋生在了尚未消費社會化的地域和人身上。人類除了消費欲望還有消費立場、觀念，前者是生物性、原欲性、物質(zhì)性的，而后者是人性、理性、心靈性的。消費觀念、立場作為精神成分和意識要素，內(nèi)在地影響并決定著人的外在消費行為。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消費觀念、立場，一個人的消費觀念、立場是被時代消費觀念、立場裹挾、化約的結(jié)果。一般來說，消費觀念、立場對消費欲望起著抑制、平衡作用。但消費社會的消費觀念、立場不再是抑制消費欲望而是激發(fā)并促成消費欲望的滿足。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隨著傳統(tǒng)生產(chǎn)型社會向現(xiàn)代消費型社會轉(zhuǎn)變，消費文化日趨盛行，消費欲望的釋放、爆發(fā)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合理性、合法性。值此現(xiàn)實背景下，無論是民族、群體還是個人的消費觀念、立場，盡管一定程度延續(xù)了傳統(tǒng)，但更多的是在消費文化的支配下調(diào)整、變化。

消費文化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話語場的大量涌現(xiàn)，是消費社會、大眾文化這一時代語境中的文學生產(chǎn)和接受機制、文學風尚、價值取向催生與造就的結(jié)果[4]67-72。新生代小說作家面對20世紀90年代中國化的消費社會現(xiàn)實，快捷、犀利地體察、把握到了其中的消費欲望潮流并將其書寫成了消費文化文學話語。對應于上述20世紀90年代消費欲望的存在事實，新生代小說主要書寫了三種消費欲望。第一種為維持基本生存、滿足生活基本需要的消費欲望。比如鬼子《被雨淋濕的河》中的曉雷(農(nóng)民工)、陳村(底層教師)，東西《美麗金邊的衣裳》中的李月月哥哥(農(nóng)民工)、《送我到仇人身邊》中的張洪和《目光越拉越長》中的劉井(農(nóng)民)，熊正良《蒼蠅蒼蠅真美麗》中的“我”(盲人)和《無題》中余立、蘇惠梅(無業(yè)貧民)的消費欲望。這些人都處于物質(zhì)條件極度匱乏以至難以維系正常生活的艱難境遇中，他們的消費欲望只能是初級的、基本的。第二種為“消費至上”的消費社會環(huán)境中，消費文化誘發(fā)的奢侈消費、炫耀(夸示)消費、為消費而消費的消費欲望。這種消費欲望是20世紀90年代的主要消費欲望，也是新生代小說消費欲望書寫用筆最多、著力突顯的一種，其中以何頓和邱華棟的作品最為典型，如何頓的《我們像葵花》《荒蕪之旅》《物欲動物》《我們像野獸》等長篇小說，邱華棟的 《手上的星光》《哭泣游戲》《天使的潔白》《午夜的狂歡》《化學人》等中短篇小說。此外，還有鬼子《蘇通之死》中的蘇通、東西《美麗金邊的衣裳》中的希光蘭、朱文《我愛美元》中的“我”、張者《唱歌》中的“老板”等典型人物。第三種指的是消費社會并未“光顧”到，但卻被消費文化所作用的人的奢侈消費、享樂消費欲望，如鬼子《走進意外》中的李條、東西《目光越拉越長》中的茍日、熊正良《誰在為我們祝?！分械膬蓚€姐姐、畢飛宇《睜大眼睛睡覺》中的“我”等典型人物。

除了消費欲望，新生代小說還描寫了大行其道于90年代消費現(xiàn)場的“消費至上”“消費有理”“我消費故我在”等消費社會的基本價值取向和立場、觀念。這主要包括三個方面。首先，要消費、要高消費。事實上，這在20世紀90年代是前提性、基礎性的消費觀念和立場。從國家層面說，消費是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讓人民享受改革開放的成果的重要方式；對個人而言，消費是發(fā)家致富奔小康、享受生活的必然結(jié)果。這種消費立場、觀念既是何頓《物欲動物》中的漢林、畢飛宇《款款而行》中的阿雞這樣的大款所具有的，也是何頓《我們像野獸》中初出社會的大學生、王芫《什么都有代價》中的白領階層所具有的，同時也是何頓《我的生活》中的“小葉”、熊正良《誰在為我們祝?！分械拇蠼?、鬼子《被雨淋濕的河》中的曉雨這樣的失足女所具有的，還是鬼子《走進意外》中的李條、熊正良《沙米的陳大林》中的陳大林和《無題》中的余立、蘇惠梅這樣的底層貧民所具有的。其次，追逐物質(zhì)財富、獲取消費資源以滿足消費欲望具有正當性、應然性。這在20世紀90年代也是國家和個人達成一致的消費觀念和立場。物質(zhì)財富的追逐、消費資源的獲取常常與倫理道德、法律規(guī)范、人情人性、精神追求存在著沖突，因而這一消費觀念必然會抑制具有歷史傳承性的倫理道德觀念、法律規(guī)范意識和人性人情立場。何頓《我們像葵花》《荒蕪之旅》、鬼子《蘇通之死》、邱華棟《哭泣游戲》《手上的星光》中的“創(chuàng)業(yè)”型人物，邱華棟《沙盤城市》《化學人》中舍棄藝術(shù)投身消費的女人，以及現(xiàn)身于眾多新生代小說中的失足女，秉承的便是謀財有理、消費無過的觀念。另外，炫耀消費、夸示消費即符號消費、象征消費的消費觀念也在20世紀90年代大行其道。在新生代小說中，無論是《物欲動物》中的漢林這樣的老板、《荒蕪之旅》中張遜這樣的書商，還是《美麗金邊的衣裳》中希光蘭、《手上的星光》中林薇和羅伊這樣傍身大款的女性，以及《我的生活》中的小葉這樣的妓女，其實都操持著藉消費以彰顯身份、地位、品位、能力等的象征消費與符號消費的觀念。

二、消費資源的爭取和占有

無論是為了滿足奢靡消費欲望、享樂消費欲望，還是為了實現(xiàn)符號化、象征化的夸示消費、炫耀消費，消費社會的消費主體都要極力爭取消費資源、占據(jù)消費對象。從歷史來看，消費社會是社會發(fā)展到生產(chǎn)過剩、物質(zhì)財富過度積累，以至于必須通過加大、倡導消費才能維系社會再生產(chǎn)的歷史階段。消費社會的合法性在于它能夠滿足利潤增值的需要，在于它對“可以滿足(消費)欲望的當代資本主義體制和生活方式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5]48。盡管如同洪治綱所言，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消費主義贏得了合法性的生存空間。從經(jīng)濟到文化，從都市到鄉(xiāng)村，中國社會開始步入了消費主義時代”[6]1。然而，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社會生產(chǎn)并沒有整體上達到全面過剩的水平，社會物質(zhì)財富也遠遠沒有“豐盛”到足夠滿足全體國民奢靡與享樂的程度。建構(gòu)消費社會的物質(zhì)條件并不具備，消費文化卻已形成并作用于國民集體意識和個人心理。這便造成人們挖空心思去占據(jù)物質(zhì)財富、積累消費資源的局面和態(tài)勢，從而展演了一出出中國化消費社會的特殊消費文化景觀。新生代小說作家卸掉了國家敘事、民族敘事的政治抱負和歷史使命，以個人姿態(tài)和平民身份打量、認知周遭現(xiàn)實和感受、體驗當下生活。

其一，普通人通過正常渠道、合理方式獲得消費資源。這里面其實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底層人或遭遇不幸的人謀求基本生存條件、消費資源。如鬼子《被雨淋濕的河》中出身卑微的曉雷外出打工、代父討薪，東西《目光愈拉愈長》中家境凄苦的劉井含辛茹苦、勤耕苦耘，熊正良《蒼蠅蒼蠅真美麗》中身心殘疾的“我”(眼瞎)及父親靠吹嗩吶糊口，《無題》中家庭破碎(離婚)的余立通下水道，等等。另一類則是普通人為了“過好日子”(高消費)謀求超出基本消費需求的物質(zhì)資源、消費條件。何頓《我們像野獸》中初出校門的藝術(shù)專業(yè)的大學生們?yōu)榱双@得超出在體制內(nèi)就業(yè)的工資收入而自謀職業(yè)、自主創(chuàng)業(yè)，何頓《青山綠水》《蒙娜麗莎的笑》中從良后的小玉、金小平開美容店、洗腳按摩店，熊正良《沙米的陳大林》中的陳大林從事葉夏蘭所從事的商業(yè)活動，張者《唱歌》中的“老板”做兼職律師，邱華棟《哭泣游戲》中的黃紅梅從桑拿女一步一步做到娛樂城總經(jīng)理、酒樓老板，《別墅推銷員》中的沈方努力推銷別墅，無不如此。

其二，老板、商人采取投機鉆營、坑蒙拐騙、巧取豪奪等非法途徑、不道德舉措爭取消費資源。在20世紀90年代消費文化的蠱惑、刺激下，掙錢成了人們理直氣壯、天經(jīng)地義的不二選擇，人們所有的思想行為都圍繞掙錢展開，所有行動通向的都是發(fā)財。某些老板、商人為了掙錢甚至不惜違背法律規(guī)章、踐踏倫理道德、蹂躪人性人情。新生代小說立足現(xiàn)實，對此進行了細致逼真的描摹。從鬼子《被雨淋濕的河》中采石場老板的殘酷克扣農(nóng)民工工資，何頓《我們像葵花》中個體戶馮建軍的走私香煙和《荒蕪之旅》中書商張遜的欺詐蒙騙、《青山綠水》中“我叔叔”(建筑公司老板)的為非作歹，到王芫《投資時代的敘事》中欺騙消費者(收了客戶房款卻不建房)的何總(開發(fā)商)、畢飛宇《睜大眼睛睡覺》中無惡不作的馬桿和大龍頭，無不如此。

其三，女人靠出賣色相占據(jù)消費資源。與男人一樣，女性的消費欲望在消費社會也被充分喚醒與激活。既然“消費無罪”，既然謀求消費資源有理，消費欲望的閘門一經(jīng)打開，將性、身體、色作為資本去爭取消費資源的女性也就大有人在了。在這方面，新生代小說主要“記錄”了這樣三種情形：第一，以賣淫為職業(yè)賺錢。新生代小說所書寫的妓女(失足女)，多貪圖享樂、好逸惡勞，將賣淫當作謀求消費資源、物質(zhì)財富的手段和途徑。除了熊正良《誰在為我們祝?！分械拇蠼?、東西《美麗金邊的衣裳》中的李月月(出租車司機女友)等有名有姓者，還有大量無名無姓的發(fā)廊女、洗浴女、三陪女，無不在通過賣淫掙得消費資源。第二，以性為交易謀得事業(yè)成功(實質(zhì)是謀得消費資源)。這些女人有事業(yè)、有追求，常常通過性交易獲得事業(yè)的成功進而占取了更多物質(zhì)財富以滿足自己的消費欲望。邱華棟對這類女性進行了書寫。《手上的星光》中的林薇、廖靜茹，通過出賣肉體，前者換得了演藝事業(yè)的輝煌，后者換取了繪畫事業(yè)的成功?！短焓沟臐嵃住分械拿先~，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職位，不惜被玩弄、被侮辱。第三，以性為基礎建立情愛關系從男性那里獲得消費資源。東西《美麗金邊的衣裳》中的希光蘭，之所以盯上了男主人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有錢；《什么都有代價》中的“我”與尹力發(fā)展為戀愛關系的原因，也在于他能提供給她所需的手機、私家車。邱華棟《沙盤城市》中的林家琪放棄藝術(shù)與富商結(jié)婚，實質(zhì)上同樣是用性換取物質(zhì)財富、滿足消費欲望。

其四，在消費欲望的驅(qū)動下，普通人靠非法、出賣人格、反道德等反常方式或者偶然的機會求取消費資源、獲得物質(zhì)財富。在20世紀90年代，大多數(shù)中國平民百姓擁有的經(jīng)濟條件、物質(zhì)水平還很難滿足奢靡消費、夸示消費的需要。一旦他們無法控制欲望，他們就會沖破法律限制和道德束縛去掠奪，或者希求偶然的機會去獲取。比如，東西《送我到仇人身邊》中的張洪采取的方式是謀財害命，《目光愈拉愈長》中的馬紅英采取的方式是拐賣兒童(馬一定)、茍日采取的方式是騙錢，邱華棟《眼睛的盛宴》中的“我”和陳又新采取的方式是做“面首”，何頓《新青年酒吧》中的黃剛采取的是向占有老婆的彭鎮(zhèn)長討好，而李條(鬼子《走進意外》)則是因為意外中獎獲得了實現(xiàn)一次享受型消費的條件。

三、消費情狀

消費文化是物質(zhì)性消費文化和精神性消費文化的統(tǒng)一，物質(zhì)性的一面除了消費資源的爭取、占有，還包括形形色色的消費情形與狀況?！跋M是一種積極的關系方式(不僅于物，而且于集體和世界)，是一種系統(tǒng)的行為和總體反應的方式。我們的整個文化體系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7]1消費情狀直接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可感可見，涉及消費什么(反映消費水平和條件的消費對象)、怎么消費(體現(xiàn)消費品位、風格的消費場景、動作)等。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呈現(xiàn)出復雜、多樣的消費情狀。一方面，“新富人”的確已經(jīng)過上了消費社會的消費生活。另一方面，普通民眾過上的不過是傳統(tǒng)社會的溫飽型消費生活，而少數(shù)底層百姓還處于維持基本生存階段。對于20世紀90年代復雜多樣的消費情狀，新生代小說的消費文化書寫有著準確的文學化、審美性表現(xiàn)。

首先，新生代小說書寫了消費者們在消費什么，也就是展現(xiàn)了消費對象的性狀、特質(zhì)。消費對象即消費品，指的是消費主體衣、食、住、行、用、玩的物品、材料。消費主體表面上消費的是消費品的使用價值，即滿足人的基本的生理、心理需求。然而，正如羅鋼所言：“消費所體現(xiàn)的并不是簡單的人與物之間的關系，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人們試圖在物品中、并通過物品的消費來建立彼此的關系，物作為一個符號系統(tǒng)，對它的消費構(gòu)成了對社會結(jié)構(gòu)和社會秩序進行內(nèi)在區(qū)分的重要基礎?！盵8]33-34消費品都附著上了超出物質(zhì)實用性以外的意義、內(nèi)涵。消費者在消費什么、能消費什么，關聯(lián)著個人、社會的諸多要素。它反映出消費者的消費水平、消費條件，也反映出消費者的個性、能力、品位和情趣。在消費社會的消費文化語境里，消費對象的價值已經(jīng)不是使用價值而是傳達意涵、寄寓意義的符碼價值、象征價值。文學對消費對象的書寫，自是不在書寫其使用價值，而在書寫其社會價值、文化價值，也就是其社會、文化的和人性、人情的象征意義、符號意義。新生代小說主要書寫了兩種形態(tài)的消費對象：一種是簡陋、寒磣、低廉的消費對象，一種是豪華、昂貴、高檔的消費對象。

對于簡陋、寒磣、低廉的消費對象的書寫，主要出現(xiàn)在底層敘事、苦難敘事中。如鬼子《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家里無肉可吃)，鬼子《被雨淋濕的河》、東西《送我到仇人身邊》(無錢結(jié)婚)，熊正良《誰在為我們祝福》《無題》(租住貧民窟)等。這樣的書寫一方面反映了消費主體消費水平的低下，指出了20世紀90年代社會物質(zhì)財富并不充裕的現(xiàn)實，表明了奢靡消費的不正當性。

消費社會的典型特征就是奢靡消費和夸示消費，消費社會的消費文化正是推動消費社會的奢靡消費、夸示消費的一種文化。奢靡消費、夸示消費就包括對豪華、昂貴、高檔的消費對象的占有、享用。新生代小說“擺放”于文本的此類消費主體，有的是純粹為著滿足身體的奢靡需求，有的則是“徹底地與某種明確的需求功能失去了聯(lián)系”、對應的是“社會邏輯”和“欲望邏輯”[7]2，也就是為著炫耀財富、顯擺經(jīng)濟實力。如李條(鬼子《走進意外》)中獎之后在“門前立著兩名身著紅馬褂女子的酒家”享用著“完整的一只土雞”“一碗蛇湯”“四瓶啤酒”，王微(東西《我為什沒有小蜜》)新裝修的住房，“我”(畢飛宇《遙控》)的現(xiàn)代化(“遙控”)消費對象，邱華棟《化學人》《直銷人》《沙盤城市》等作品中貪圖物質(zhì)享受的都市男女的奢靡消費對象，便是前一種；后者在書寫大款(如何頓的《物欲動物》中的漢林、畢飛宇《款款而行》中的阿雞)、老板(如畢飛宇《睜大眼睛睡覺》中的馬桿、大龍頭，何頓《我們像葵花》中的馮建軍，邱華棟《哭泣游戲》中的黃紅梅)、商人(包括書商，如何頓《荒蕪之旅》中的張遜)的文本中經(jīng)?？吹?。

消費情狀還涉及消費者的消費狀貌，如動作舉止、表情神態(tài)和心理活動等，也涉及消費的場景、環(huán)境等。新生代小說苦難敘事中的消費自然也是苦難消費。作品中人物的消費動作舉止體現(xiàn)出的是底層人、貧困人所具有的特征，如粗魯、局促、簡單、窘迫等，而消費時的表情神態(tài)大都是愁苦、傷感、沉重、憂郁的，心理活動則是無奈、失望、悲憤和向往(好的消費生活)的。苦難敘事中的消費場景常常是冷清、寒磣、恓惶的，消費環(huán)境也是破敗、凋敝、貧寒、惡化的。鬼子《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被雨淋濕的河》、東西《目光愈拉愈長》、熊正良《誰在為我們祝?！贰渡趁椎年惔罅帧贰稛o題》等作品書寫的是為生存掙扎的底層人的生活事實，其中都包含有上述消費情狀。

新生代小說的20世紀90年代消費文化敘事，花費了大量筆墨呈現(xiàn)老板、商人等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的“商海英雄”“成功人士”以及委身(賣身)于這樣的“商海英雄”“成功人士”的女人們享擁奢靡和夸示消費時的言行舉止、表情神態(tài)、心理活動以及場面、情景等。這樣的消費情形常常被安置在光怪陸離、物欲橫流、紙醉金迷的現(xiàn)代都市，即邱華棟在包括《沙盤城市》《鐘表人》等在內(nèi)的多篇小說中提到的“沙盤城市”。其場面是豪華、鋪排的，情景是喧鬧、熱烈的，其環(huán)境不是在賓館酒店就是在商場、購物中心，還有就是洗浴中心、夜總會等娛樂、色情場所。不少新生代小說作家，常常把奢靡的物質(zhì)消費與性消費合在一起加以書寫。如在何頓的《我們像葵花》《我們像野獸》和畢飛宇的《睜大眼睛睡覺》《款款而行》中，有錢人或者人一旦有錢了，就會到娛樂、色情場所享受奢靡的物質(zhì)消費，也享受放縱肉欲的性消費。享擁如是奢靡消費和夸示消費的人行為舉止是大氣、瀟灑、豪爽而且往往還是文雅、高貴、派頭十足的，精神狀態(tài)是紅光滿面、神氣活現(xiàn)、歡暢痛快、志得意滿的，心理活動則是愉悅、滿足、享受、得意、舒適、快感無限的。在邱華棟《手上的星光》《哭泣游戲》《眼睛的盛宴》《化學人》中，隨處可見被消費文化裹挾和包圍、被消費欲望驅(qū)動和牽引的都市男女縱情消費、浸淫享受的場面、景觀和動作、神情。

文學“在向人們展現(xiàn)真理的同時，也向人們呈示著意義，并以審美情感訴諸人們的心靈和激發(fā)人們的情緒的方式，發(fā)揮著它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作用”[9]165。呈現(xiàn)20世紀90年代消費文化眼花繚亂、光怪陸離的外在形態(tài)、感性事實，固然是新生代小說作家的意圖之一，但不是他們的根本目的。他們將消費文化搬移、挪運進文本之中的主要目的是通過透視、解剖它，在本質(zhì)上把握、揭示它“是什么”“怎么樣”。一方面，新生代小說作家絕不只是對形形色色的消費文化照搬照抄、原樣復制，而是經(jīng)過了選汰、裁剪和改造。另一方面，由于“消費活動是消費同仁聯(lián)合建立價值體系的過程……消費活動乃是以商品為媒介，使人與事的分類流程中產(chǎn)生的一整套特定的判斷顯現(xiàn)、固定的過程”[10]53，因而除了描述，新生代小說作家還要操持相應的理論資源，依據(jù)自身的感受、體驗，對納入文本的消費文化加以詮釋、闡發(fā)，從而對消費文化作出從現(xiàn)象到實質(zhì)、從外在到內(nèi)里的分析、辨識，以此把握、透視并傳達、揭示消費文化涵納的“價值體系”和“特定的判斷”?？傊?，平民化的身份定位、個人化的寫者姿態(tài)、非歷史化的寫作視域，導致了新生代作家不是從政治、經(jīng)濟視角而主要是從人性、人的現(xiàn)實生存以及倫理道德等層面打量、掃描并體驗、感知消費社會和消費文化的。就此而言，促使新生代作家從事消費文化書寫的主觀原因在于審視、反思和質(zhì)疑、批判消費文化，以求能夠?qū)?0世紀90年代中國版圖上勢不可擋的實存消費文化產(chǎn)生某種程度的冷卻、糾偏、扳轉(zhuǎn)效用，從而實現(xiàn)“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建造’消費主體、消費客體和消費環(huán)境，得到美的享受”[11]182的良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