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雪超
(贛州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江西贛州 341000)
兩宋時期,贛州城墻開始大規(guī)模使用城磚包砌城墻,由于唐末五代盧光稠拓開城池,贛州城墻綿延十三里有余,修筑城墻需要燒造大量的城磚才可以滿足需求,由此衍生了贛州城墻的“府縣聯(lián)修”制度,即贛州城墻修造使用磚料,贛州所轄行政區(qū)域內(nèi)縣域均需要燒造城磚,通過貢江水系輸運至贛州城下,以供修城之用?,F(xiàn)今贛州城墻之上累計發(fā)現(xiàn)贛縣、于都、興國、會昌、安遠、虔化、石城等縣域銘文城磚。
然而,相應縣域燒造城磚貫徹執(zhí)行“物勒工銘”制度的同時,相應銘文并無燒造年月記載,同時部分銘文內(nèi)容晦澀難懂,千年之后似乎已經(jīng)難以洞悉其中的奧秘,這是令人遺憾的。有鑒于此,本文遴選會昌、于都兩縣銘文城磚進行考證研究,以期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見證那段“物勒工銘”的工匠考核制度,續(xù)寫新時代大國工匠精神。
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會”字系列銘文磚,主要有“會冬、會月、會日、會暑、會寒、會往、會收、會藏、會盈六、會荒字號、會盈 押、會盈字號丘五”等。根據(jù)雩都縣“亐宜平郭四”系列銘文城磚的推定,以“會”字開頭的銘文城磚當屬會昌縣燒造城磚(見圖1)。其內(nèi)容多為“日、月、冬、寒”等,推測為燒造窯匠的個人標記,因為“會”字系列城磚銘文不同于其他北宋銘文城磚,大部分為刻劃所產(chǎn)生,這也就使得書寫的隨意性增加起來,與贛州七里鎮(zhèn)出土的窯匠文字如出一轍,其內(nèi)容表達也就類似于花押印記,純粹為標記城磚燒造者身份,因此“會冬、會日、會月”之內(nèi)涵,或即為標識窯口或者燒造者信息,相對于今天工業(yè)體系成品原材料控制下的物料碼。
圖1 會昌縣燒造的銘文城磚拓片
遵循這一思路,再次對“會”字系列銘文城磚進行研判解讀,對“會冬、會月、會日、會暑、會寒、會往、會列、會收、會藏、會盈六、會荒字號、會盈 押、會盈字號丘五”銘文進行歸納分析,對其銘文城磚先后順序重新排列,分析規(guī)律,《千字文》氣息撲面而來?!皶铡?、會盈六、會盈”押城磚銘文對應《千字文》“日月盈昃”句,“會寒、會暑、會往”對應千字文“寒來暑往”句,至于“會收、會冬、會藏”則對應“秋收冬藏”句。
千字文者,本為梁武帝教諸王書法而選錄千字,命周興嗣編次順序而成,后經(jīng)推衍流布,《千字文》最終因流傳廣泛、膾炙人口而演變?yōu)榧矣鲬魰缘拿蓪W讀本,而相應也成了民間用以標識序號的便捷之選,以《千字文》作為編次順序歷來有之,宋代會昌縣燒造城磚使用《千字文》編定窯口、燒造者順序信息,也就在情理之內(nèi)了。無獨有偶,清代會昌縣壩子村宋氏《謄契簿》[1],涉及乾隆、嘉慶、道光三朝86年家族契紙,統(tǒng)一謄寫抄錄,編為《謄契簿》,其首頁即選用《千字文》編次相應不同時期的契紙順序等。
考贛州城墻之上“會”字系列城磚,目前所見有12個序列,均自“日月盈昃”句起始,而《千字文》原文起首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diào)陽……”是否“日”字前仍有“會”字系列銘文城磚?在未發(fā)現(xiàn)新的銘文城磚之前,遽難判斷,如依照情理推導,似乎存在可能,那么足見兩宋時期會昌縣燒造城磚之龐大規(guī)模,亦可以想見當時贛州城墻修建工作波及面之廣、規(guī)模之大、郡縣聯(lián)修制度之完善。
“會”字系列銘文城磚采用《千字文》標識窯口、窯匠身份順序信息,發(fā)展至明代,會昌城墻之上出現(xiàn)“六藝”銘文城磚,明代會昌守御千戶所負責燒造城磚,用以修砌會昌城墻,為區(qū)別各個窯口燒造的城磚,分別以“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字號區(qū)分窯口,并在城磚磚料橫面模印“千戶所”等字樣,其功能與宋代“會”字系列城磚相似。
與此同時,贛州城墻之上同樣出現(xiàn)北宋時期“會昌”字樣銘文城磚,其釋文為“虔州會昌縣造”“會昌□□□”,這為“會”字系列銘文磚年代歸屬增添了新的注腳。另外,乾隆《會昌縣志》載會昌城墻“宋紹興間,縣令黃鉞始筑”,是則會昌縣城未使用城磚包砌本縣城墻之前,即已經(jīng)燒造城磚輸運至贛州修造城墻使用,這也使得贛州城墻之上會昌燒造的城磚成為會昌縣早期燒造城磚的見證,是北宋前期贛州城墻“聯(lián)修聯(lián)運”機制建立與運行的相關(guān)佐證之一。
兩宋贛州銘文城磚,中間經(jīng)歷宋室南渡,銘文式樣顯著不同。北宋多署名工匠名諱,南宋則多紀年修城磚文,可謂判若涇渭。然而,如果仔細斟酌對比,以“靖康之變”為基準,南宋開始,自南宋高宗趙構(gòu)建炎元年(1127年)至宋孝宗趙昚淳熙十六年(1189年),在這62年間贛州城墻修繕幾乎沒有明確記錄,且贛州城墻之上并未發(fā)現(xiàn)相應紀年城磚,最早南宋紀年城磚為宋光宗趙淳紹熙二年(1191年),為“紹熙二年四月造使 押”銘文城磚。
然而,根據(jù)《宋會要輯稿》兵二九·備御·三一記載:“光堯皇帝建炎元年六月二十一日,宰臣李綱言:帥府、要郡、次要郡……各修城池樓櫓,務令堅險……”[2]依據(jù)宰臣李綱之言,紹興元年區(qū)分天下帥府、要郡、次要郡,常備蓄積,以修城池樓櫓,是則虔州為天下要郡,更兼北宋大觀元年(1107年)升為望郡之列,修城之舉自無疑也。同時朝廷“給降度牒、紫衣、師號、鹽鈔之屬”,以充實府庫助力修城之用,是以贛州紹興年間當有修城之事,緣何未見記載?!膀莅策h縣城磚,縣令黃子山監(jiān)造”,銘文城磚進入視野,蓋因此磚形制較北宋城磚偏小,似為南宋城磚。
考虔州改名贛州,據(jù)《輿地紀勝》卷三十二《江南西路·贛州》載,“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改名贛州”[3],可知虔州安遠縣城磚最晚燒造年限為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檢閱府縣志,并未發(fā)現(xiàn)虔州安遠縣令黃子山的事跡,似乎已經(jīng)湮滅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幸運的是,在宋人周密《齊東野語》之《老蘇族譜記》中發(fā)現(xiàn)了黃子山的身影:“……有名唐者,宣、政間附王、蔡,最貴顯。又有名敦厚字子山者,亦知名。邵康節(jié)之孫溥公濟守眉日,子山與之不成,廉得其罪狀,用匹絹大書?!由街訕O壯麗,一夕大火,不遺寸椽。子山本附秦檜,至右史;后忤意,謫安遠縣令以死焉?!盵4]
通過《周密》記載得知,黃子山,名敦厚,邵雍之孫邵博與黃子山知眉山時不諧,遂“廉得其罪狀,用匹絹大書。櫝盛之,遣介持抵成都帥府治之前逆旅舍,委之而去”。為逆旅之人所得以告帥,“蕭振德起得之,以為奇貨,逮公濟赴成都獄”。這也就是邵博入獄之經(jīng)過,《兩宋望族與文學》云:“次曰博,字公濟……九年五月,出知果州。后以左朝散大夫知眉州,二十二年七月,以直徽猷閣、成都府路轉(zhuǎn)運副使吳坰‘匿名書訐博過惡及其帷箔等數(shù)十事’,坐降三官,授左朝散郎;二十八年四月,卒于犍為縣。”[5]是則邵博蒙誣告入獄之時間在紹興二十二年(1152年)七月,則當時黃子山尚在四川。根據(jù)《齊東野語》載“子山之居極壯麗,一夕大火,不遺寸椽。子山本附秦檜,至右史;后忤意,謫安遠縣令以死焉”,可知黃子山人品不端,構(gòu)陷忠良,佞奢華而附秦檜,卒因忤逆黜安遠縣令,則其時當在紹興二十二年(1152年)之后也。
據(jù)前所述,虔州改名贛州在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而黃子山謫安遠縣監(jiān)造城磚之上依然出現(xiàn)虔州舊稱,固亦無可厚非,地名雖改,沿用不廢,至今虔州之名亦然。是則“虔州安遠縣城磚、縣令黃子山監(jiān)造”燒造時間為紹興二十二年(1153年)之后的數(shù)年之中,而黃子山其人見惡于《齊東野語》記載,并未見諸其他文獻,則黃子山其人暫無論也。據(jù)此沿襲推論,根據(jù)形制、銘文,“安遠縣磚”銘文城磚當同為南宋紹興年間燒造,用以輸運贛州修城之用(見圖2)。
圖2 安遠縣燒造的銘文城磚拓片
前論,“虔州安遠縣城磚、縣令黃子山監(jiān)造”“安遠縣磚”等銘文城磚為南宋紹興二十二年(1153年)左右燒造,這從銘文城磚本體論證了南宋初年贛州修城事跡。本文早前章節(jié)亦已經(jīng)論述南宋修城,然而,對于相關(guān)銘文城磚年代歸屬斷定已然支撐不足,諸如“葉三磚官”等銘文城磚,從形制上來說明顯屬于南宋,但事跡無考,孤證不立,有必要進一步廓清南宋之初62年贛州修城事宜。
考《全宋文》記載:“程師回收捕廣賊及提舉修緝虔州城壁勞績特輿轉(zhuǎn)行右武大夫制,敕:捍城殄寇,既宣許國之忠;行賞報功,豈限彝章之等……”[6]此為目前僅見皇帝詔敕褒獎虔州修城壁之事,程師回其人,為蕃將,據(jù)《宋史·蠻夷二》記載:“(紹興)九年,宜章峒民駱科作亂,寇郴、道、連、桂陽諸州縣,詔發(fā)大兵往討之,獲駱科。余黨歐幼四等復叛,據(jù)藍山,寇平陽縣,遣江西兵馬都監(jiān)程師回討平之。”而《全宋文》之 《程師回收捕廣賊及提舉修緝虔州城壁勞績特輿轉(zhuǎn)行右武大夫制》詔書所云程師回“收捕廣寇”,當即《宋史》所云“宜章峒民駱科作亂,寇郴、道、連、桂陽諸州縣”,其事在紹興九年(1139年),程師回當于紹興九年左右提舉修緝虔州城壁之事[7]。
當紹興年間,贛州修城之事亦不絕,嘉靖《贛州府志》僅云:“其后守梁繼祖、趙善繼、趙公偁、鄭性之、張貴謨、梁繼祖、高夔、楊長孺、陳輝繼修。”[8]并未言及他守修城之舉,其中陳輝修城亦未見只言片語,則嘉靖《贛州府志》所記載僅一筆而過,似未能取信于人。
陳輝其人,天啟《贛州府志》云,咸淳間任贛州知州,并不準確。陳輝知贛州期間,曾刊印《古靈先生文集》二十五卷,其后留有題跋曰:“紹興三十一年十月既望,孫右朝請大夫直秘閣知贛州軍州主管學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營田事,提舉南安軍、南雄州兵甲司公事,江南西路兵馬鈐轄輝謹題。”是則陳輝知贛州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按嘉靖《贛州府志》記載“其后守梁繼祖、趙善繼、趙公偁、鄭性之、張貴謨、梁繼祖、高夔、楊長孺、陳輝繼修”,而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七十七:“庚辰,右朝奉大夫、主管臺州崇道觀趙善繼直秘閣。善繼前守贛州,始修城,至是城成,故有此命?!备鶕?jù)府志記載,趙善繼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知贛州,則《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趙善繼修城之事不虛,故而陳輝于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修城是可信的。
此后,乾道、淳熙間修城文獻暫未發(fā)現(xiàn),至紹熙二年(1191年),贛州城墻得以再度修繕,據(jù)周必大《文忠集》卷六五之《淮西帥高君(夔)神道碑》載“紹熙元年春,徙知贛州……薄征緩刑,就廩饑民。以新城壁暇日,率教授入學講經(jīng)義……”可知贛州城墻之上“紹熙二年四月造使押”銘文城磚正是此時修城所燒造的。
通過考證對兩宋縣域銘文城磚進行考證,基本明確了會昌、安遠兩縣燒造銘文城磚年代,較為清晰地梳理了南宋初62年間贛州修城的大致經(jīng)過。同時,會昌、安遠縣城磚燒造輸運贛州修城使用,再次確認了兩宋時期合數(shù)縣之力同修贛州城墻的事實,而這種合修的方式,同樣適用于宋王朝其他地域州郡所在,《宋會要輯稿》方域八·婺州城·三五:“紹興元年七月十三日,知婺州徐崧卿言:本州城壁自來庳狹,春夏霖雨,倒塌幾半。欲措置興修,別無財務可以挪容,若只用壯城士兵,則工力不足,空費歲月。欲于農(nóng)隙之時,起七縣人夫併工修筑,一月可了?!笔莿t北宋虔州創(chuàng)制合修,南宋因襲,至明清而不輟,成為贛州城防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頹的有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