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瑞峰
隨著“漢字文化圈”這一學術概念的確立與展衍,國內(nèi)學界對域外漢籍及海外漢詩的研究呈現(xiàn)出方興未艾之勢,在其間樹藩插籬、精耕細作者日漸增多。誠然,致力于域外漢籍研究的人數(shù)更眾、成果更豐,但海外漢詩研究卻也早已越過最初的拓荒階段,而不斷向深處拓進、高處提升,成為一種令人關注的學術動向?!稏|亞漢詩史》得以入選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就是表征之一,其中,日本漢詩研究相對起步較早、軌跡較顯。值此回望來徑、前瞻去路之際,對日本漢詩的演進脈絡及發(fā)展趨向加以梳理與評估,或許不無學術意義。
考察日本漢詩研究的歷史流程,不難發(fā)現(xiàn):如果可以將品評詩人詩作的片言只語也視為一種研究的話,那就可以說,對日本漢詩的研究是與日本漢詩本身同時發(fā)軔的?!稇扬L藻》等早期的詩集,都在卷首冠以編者的序文。這些序文除說明編纂時間、編纂體例及編纂過程外,往往還簡要地勾畫出當時詩壇的概貌,后人可藉以了解當時的詩壇風會及走向。因此,其意義至少在于為后代的研究者提供了難能可貴的資料。而《懷風藻》的編者還為入選作者精心撰寫了小傳。其中,概括其藝術成就、藝術風格的文字,大多深中肯綮。這無疑是“沉浸濃郁,含英咀華”的結(jié)果。至平安朝后期,一些漢詩作者更有意識地考察中日漢詩的發(fā)展軌跡,并撰寫專文予以論列。如大江匡房的《詩境記》:
聯(lián)句出于柏梁,五言成于李陵。自漢至宋,四百余載,詞人才子,文體三變……我朝起于弘仁、承和,盛于貞觀、延喜,中興于承平、天歷,再昌于長保、寬弘,廣謂則卅余人,略其英蕢(貴),莫不過六、七許輩。[1](60)
此文收錄于《朝野群載》(卷三)。盡管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嬗變之跡的勾勒,大多因襲漢人,了無新意,其間,對陶淵明、李白等大家只字未提,更是不應有的疏漏;而對日本漢詩的演進之轍的描述,則讀來令人有語焉未詳之憾;同時,其文字本身也頗多疵瑕。但它卻不失為一種研究的結(jié)晶,況且,其中亦有真知灼見在,如謂王朝漢詩“起于弘仁、承和,盛于貞觀、延喜”云云,便對后代的研究者頗具啟發(fā)意義。
日本平安朝后期,評騭詩人詩作,在朝紳士大夫中間已成為一種時尚,這種評騭要博得同好的稱許,而被公認為是不易之論,就不能率易而為,至少需先對評騭對象進行一番審視,哪怕是浮光掠影式的審視。而這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研究的初級階段。盡管他們在進行這種研究時,往往借助的是直覺式的感悟,采用的是象喻式的評析,缺乏邏輯意義上的抽象,并不可避免地帶有模糊性,但畢竟有其研究程序與研究結(jié)論,有的結(jié)論還能令人擊節(jié)稱賞。如慶滋保胤曾應史稱“后中書王”的具平親王之請,評騭天下詩人。其事載于《古今著聞集》:
大內(nèi)記慶滋保胤參八條宮。親王問及時輩文章,曰:“匡衡如何?”答曰:“敢死之士。猶數(shù)騎披甲胄,策驊騮,過淡津之渡,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又命云:“齊名如何?”答曰:“瑞雪之朝,瑤臺之上,似彈箏柱?!庇置唬骸耙匝匀绾?”答曰:“白砂庭前,翠松陰下,如奏陵玉?!庇置唬骸白阆氯绾?”答曰:“舊上達部駕毛車,時時似有吟聲?!雹俅髢?nèi)記善滋保胤と、八條宮に參して、下問の時事時輩文章におよびけるに、親王命云、「匡衡如何?!勾鹪?、「敢死之士、數(shù)百騎、被甲胄、策驊騮、似過淡津之渡。其鋒森然少敢當者?!褂置?、「齊名如何?!勾鹪?、「瑞雪之朝、瑤臺之上、似彈箏柱?!褂置?、「以言如何?!勾鹪?。「白砂庭前、翠松陰下、如奏陵玉。」又命曰、「足下如何。」答曰、「舊上達部駕毛車、時似有陰聲?!工壬辘堡搿ⅳい扰dある事なり。[2](81)
這一評騭,頗得六朝時代品藻遺法。當時,大江匡衡、紀齊名、大江以言、慶滋保胤四人詩名相齊,世稱“正歷四家”。由列名其中的慶滋保胤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四位詩壇宿將加以評騭,如果“無偏于私愛”的話,是能夠搔著癢處的。事實也正是如此。細味上引評語,似乎是說匡衡詩遒勁、齊名詩優(yōu)美、以言詩清奇、保胤自家詩雋永。如果這一“破譯”無悖保胤本意的話,那么,我以為上引評語還是得其仿佛的。
五山時代,許多漢詩作者同樣集二任于一身:作詩,復評詩。清拙正澄《別源圓旨南游集跋》有云:
詩有奪胎換骨法,人亦有奪胎換骨。用古人意,不用其句;用古人句,不用其意:此詩之奪換也。日本旨藏主,入保寧休居之室,復游歷諸老之門。歸來觀其著述,概有大唐音調(diào)。語意活脫,如珠走盤。豈非能奪換我大唐胎骨者耶也?抑得休居翁九轉(zhuǎn)還丹,乃若是耶?[3](506)
“奪胎換骨”,是宋代江西詩派的領袖黃庭堅所提出的一種作詩方法。盡管黃氏曾因此而被譏為“剽竊之黠者”,卻不失為在唐詩盛況難繼的情況下為別開生面而進行的一種有益又有效的嘗試。對于先天條件不足的日本詩人來說,“奪脫換骨”這一方法更具有借鑒的價值。應當說,由王朝時代的生吞活剝到五山時代的奪胎換骨,這已經(jīng)是一種了不起的進步。清拙正澄敏銳而準確地察覺了這一點,并以別源圓旨《南游集》中的作品為例,對它進行了理論上的闡揚。在這段評論文字中,宏觀與微觀、理性與感性,是得到了統(tǒng)一的。當然,清拙正澄終究是由宋渡日的高僧,其文字應作別論。那么,無妨再征引一段本土詩人中巖圓月有關義堂詩的論述:
友人信義堂,禪文偕熟,余力學詩。風騷以后作者,商參而究之。最于老杜老坡二集,讀之稔焉。而醞釀于胸中既久矣,時或感物興發(fā)而作。則雄壯健俊,幽遠古淡,眾體具矣。若夫高之如山岳,深之如河海,明之如日月,冥之如鬼神,其變化如風云雷電,其珍奇如珠貝金璧,以至其縱逸橫放,則如獵虎豹熊貅之猛然,角之掎之,其力不得暫假焉。[4](1084)
以象喻詩和借禪說詩,是五山詩僧論詩時習用的方法。中巖圓月為義堂周信的《空華集》所精心撰寫的這篇序文也是如此。令人嘆賞的是,這兩種方法,在文中都被運用得十分嫻熟和自然。作者對義堂詩味之既久,參之既深,發(fā)為斯論,自是處處見其會心。文中既分析了義堂詩的基本特征,又闡述了義堂詩的多樣化風格,堪稱一篇要言不煩、絲絲入扣且文彩炳煥的作家論。由此推而廣之,似乎可以說,在五山時代,隨著寫詩能力的提高,評詩的技藝也有了長足的進步。換言之,創(chuàng)作實踐與創(chuàng)作理論在當時是同步發(fā)展的。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五山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詩話這一形式?;㈥P師煉《濟北集》卷十二便是“詩話”專輯,通常被視為日本詩話的濫觴。
至江戶時代,對日本漢詩的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即真正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研究階段。這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各種詩話相繼撰成并刊行。其中,較著名的有菊池五山的《五山詩話》、大窪詩佛的《詩圣堂詩話》、皆川淇園的《淇園詩話》、友野霞舟的《錦天山房詩話》、三浦梅園的《詩轍》等等。雖然有的被后人非難為“不成詩話之體”,如釋六如的《葛原詩話》等,但從總體上看,還是具有較高的資料價值與理論價值的。如果與前代略加比較,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這一點:虎關師煉的《詩話》只有寥寥27則,其評說對象也以中國漢詩作者為主;而《五山堂詩話》等不僅都具有專著的規(guī)模,而且評說本邦漢詩作者的文字占據(jù)了大半的篇幅。同時,評說本身也更見精微——盡管有時不免溢美。此外,這些詩話還收錄了大量的有關當時詩壇名家的種種軼聞逸事,因而對后人研究這些名家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發(fā)展歷程有很大的幫助。其次,出現(xiàn)了《日本詩史》這樣的系統(tǒng)性的研究專著?!度毡驹娛贰肺寰硎墙灞焙Ks四萬余言。其論述范圍起于王朝時代,迄于江戶前期,即囊括了作者著書立說前的全部日本漢詩發(fā)展的歷史。這本身便顯示了作者的膽略與氣魄。盡管這還不是一部體大思精的著作——四萬余言的篇幅,無論如何是夠不上“體大”的標準的;而時見失察或臆斷之處,似乎也妨礙它獲取“思精”一類的好評;同時,全書雖以“史”名之,“史”的脈絡卻不十分明晰,這就是說,在“通古今之變”方面,作者還用力不足——然而,這畢竟是第一次將以往對日本漢詩的零散的、片斷的評說加以系統(tǒng)化,具有篳路藍縷、開啟山林的意義。不僅如此,其發(fā)明之處亦隨時可見。如論絕海詩曰:
絕海、義堂,世多并稱,以為敵手。余嘗讀《蕉堅集》,又讀《空華集》,審二禪之壁壘。論學殖,則義堂似勝絕海;如詩才,則義堂非絕海之敵也。絕海詩,非但古昔中世無敵手也,雖近世諸名家,恐棄甲宵遁。何則古昔朝紳詠言,非無佳句警聯(lián),然疵病雜陳,全篇佳者甚稀。偶有佳作,亦唯我邦之詩耳,較之華人之詩,殊隔逕蹊。雖近世諸名家,以余觀之,亦唯我邦之詩耳,往往難免俗習。絕海則不然也。[5](201)
作者注意采用比較的方法,將研究對象放置在漢詩發(fā)展史這一特定環(huán)境中進行觀照,通過縱向與橫向的比較,凸現(xiàn)其個性特征,并確定其坐標。這自然不失為高明。再次,不少名家著手對前代的漢詩作品進行鉤稽、搜集與編輯。這屬于今天所說的“古籍整理工作”的范疇。作為漢詩研究的一項必不可少的基礎工程,其意義同樣是不可低估的。就中,除了江村北海的《日本詩選》10卷及《日本詩選續(xù)編》8卷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市河寬齋的《日本詩紀》50卷[6]。作者集一生精力,對平治以前的日本漢詩加以搜集編次,所以王朝時代的漢詩作品幾乎被本書網(wǎng)羅殆盡。其引用的53種書目中,包括《續(xù)往生傳》《高野大師廣傳》《公卿類傳》《續(xù)世繼物語》《教家摘句》等較為冷僻的史傳及筆記??芍髡咴谌≠Y的過程中,曾怎樣“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該書之完本明治四十四年(1911)由國書刊行會付梓后,一直為漢詩研究者所珍重。
維新以后迄今,盡管漢詩不可抑止地走向衰微,對日本漢詩的研究卻呈現(xiàn)出日漸隆盛的趨勢,無論研究的深度還是廣度,著述的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遠逾前代。應當說,這是與學術研究全面繁榮的總體背景相聯(lián)系的。值得注意的是,隨著研究視野的拓展和研究方法的更新,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致力于撰寫有關日本漢詩發(fā)展歷程的專著。如久保天隨的《日本漢文學史》(明治四十年前后早稻田大學出版部刊)、芳賀矢一的《日本漢文學史》(昭和三年富山房刊),岡田正之的《日本漢文學史》(昭和四年共立社刊)、牧野謙次郎的《日本漢學史》(昭和十三年世界堂書店刊)、安井小次郎的《日本漢文學史》(昭和十四年富山房刊)、營谷軍次郎的《日本漢詩史》(昭和十六年大東出版社刊)、戶田曉浩的《日本漢文學通史》(昭和三十二年武藏野書院刊)、緒方惟精的《日本漢文學史講義》(昭和三十六年評論社刊)等等。當然,這些專著大多是就全部漢文學立論,漢詩只是研究對象之一;但有關漢詩的章節(jié),在全書中往往占有較大的比重,能與有關漢文的章節(jié)平分秋色。因此,從中足以了解到日本漢詩的全貌乃至發(fā)展的全程。至于對日本漢詩發(fā)展史上的某一階段進行總體研究的專著,更給人量多質(zhì)精之感。無須多加思索,我們便能列舉出岡田正之的《近江奈良朝的漢文學》(昭和四年東洋文庫刊)、吉田增藏的《平安朝時代的詩》(昭和四年巖波書店刊)、川口久雄《平安朝日本漢文學史的研究》(昭和三十九年明治書院增訂本)、柿樹重松的《上代日本漢文學史》(昭和二十二年日本書院刊)、上村觀光《五山文學小史》(明治三十九年裳華堂刊)、同氏的《五山詩僧傳》(明治四十五年民友社刊)、北村澤吉的《五山文學史稿》(昭和十六年富山房刊)、玉村竹二的《五山文學》(昭和三十六年至文堂刊)、中村真一郎的《江戶漢詩》(巖波書店昭和六十年刊)、富士川英郎的《江戶后期的詩人們》(昭和四十一年麥書房刊)、木下彪的《明治詩話》(昭和十八年文中堂刊)等數(shù)十種。其中,川口久雄的《平安朝日本漢文學史的研究》[7]等,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充實的材料、新穎的觀點,受到學術界的普遍贊譽。與發(fā)展史及斷代史的研究相并行,對日本漢詩作品的搜集、編纂、注釋、評賞工作也迅速向前推進。這表現(xiàn)在各種卷帙浩繁、遠逾前代的大型漢詩總集陸續(xù)問世。如上村觀光編纂的《五山文學全集》五冊(前兩冊明治三十九年六條活版制作所刊,后三冊昭和十一年帝國教育會刊,昭和四十八年思文閣復刻刊行),與玉村竹二編纂的《五山文學新集》六冊(昭和四十二年至四十七年東京大學出版部刊),將五山時代的漢詩盡皆匯萃其中,憑借它們,可以將五山漢詩瀏覽無遺,從而為研究五山漢詩提供了莫大便利。又如集當代多名學者之力編纂而成的全20冊的詩集《日本漢詩》,收錄了江戶及明治、大正時期的主要詩集一百余種,容量既豐,??币嗑?,對研究這一時期的漢詩大有裨益;另一方面,各種或致力于探微索幽,或致力于擘肌析理,或致力于窮本究源的漢詩注釋、評賞著作也相繼出版。如釋清潭的《懷風藻新釋》(昭和二年丙午出版社刊)、杉本行夫的《懷風藻注釋》(昭和十八年弘文堂刊)、川口久雄的《營家文集、營家后集校注》(昭和四十一年巖波書店刊)、柿村重松的《本朝文粹注釋》(大正十一年內(nèi)外出版株式會社刊)、金子元臣、江見清風的《和漢朗詠集新釋》(昭和十七年明治書院刊)、釋清潭和木下彪的《王朝、五山、江戶時代名詩評釋》(昭和十年畫家社刊)、川口久雄和志田延義的《和漢朗詠集·梁塵秘抄校注》(昭和四十年巖波書店刊)、山岸德平的《五山文學集·江戶漢詩集校注》(昭和四十一年巖波書店刊)、久保天隨的《本朝絕句評釋》(明治三十五年文學館刊)、釋清潭的《和漢高信名詩新釋》(明治四十三年丙午出版社刊)、簡野道明的《和漢名詩類選評釋》(大正三年明治書院刊)、結(jié)城蓄堂的《和漢名詩鈔》(明治四十二年文會堂書店刊)、《續(xù)和漢名詩鈔》(大正四年文會堂書店刊)、鹽谷溫的《興國詩選》(昭和六年弘道館刊)、池永潤軒的《和漢名詩講話》(昭和八年京文社刊)、小泉董三的《維新志士勤王詩歌評釋》(昭和十三年立命館出版部刊)、山田準的《日本名詩選精講》(昭和十八年金鈴社刊)、內(nèi)田泉之助的《新釋和漢名詩選》(昭和三十三年明治書院刊)、伊藤長四郎的《新釋和漢愛誦詩歌集》(昭和四十四年笠間書院刊)、豬口篤志的《日本漢詩鑒賞辭典》(昭和五十五年角川書店刊)等等。應當特別指出的是,豬口篤志的《日本漢詩鑒賞辭典》[8],較之中國最早的大型詩歌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12月刊行的《唐詩鑒賞辭典》[9],篇幅雖有所不及,出版的時間卻要早三年多,而且是獨立撰寫而成。這說明日本的漢詩研究者是既具有開拓的意識,也具備開拓的實力的。
如果說日本漢詩作為中國古典詩歌在海外的有機延伸,是從華夏傳播至東瀛的話,那么,日本漢詩研究則顯現(xiàn)出一種反向的流程:中國學界對日本漢詩的關注要遠后于日本學界,而且對后者的研究成果多有借鑒。這恰好從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兩端上體現(xiàn)了文化交流的雙向循環(huán)與互動。中國學者對日本漢詩的整體觀照或許始于晚清學者俞樾1882年受日人岸田吟香之托編纂《東瀛詩選》。但其后并無繼軌者??梢哉f,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日本漢詩研究一直處于沉寂狀態(tài),乃至國人對日本漢詩的了解幾近空白。直至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后,隨著國門的“訇然中開”,中日之間的文化、學術交流的渠道日益通暢,日本漢詩才重新成為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對象,而率先著鞭的是程千帆、孫望先生聯(lián)袂編撰的《日本漢詩選評》(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1月)[10]。盡管這只是一個篇幅不廣、評析稍簡的詩歌選本,卻可以視為現(xiàn)代學術意義上日本漢詩研究的濫觴。時隔4年,拙著《日本漢詩發(fā)展史》(第一卷)付梓(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年5月)[11],忝為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和整體考察日本漢詩的學術專著。這之后,日本漢詩研究的領域不斷擴大,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學者旁搜遠紹、殫精竭慮于其間,所取得的成果雖然遠遠不及中國古典詩歌研究豐厚,較之既往一片蕭條、清冷的狀況,卻也燦然可觀了。饒有見地的單篇論文幾何級增長,頗具選家慧眼的詩歌選本不一而足,融入了作者對研究對象的獨特思考、感悟和解會的研究著作也紛紛問世。如《日本漢詩論稿》(蔡毅著,中華書局,2007)、《日本漢詩溯源比較研究》(馬歌東著,商務印書館,2011)、《日本漢文學史》(陳??抵虾M庹Z教育出版社,2011)等等。它們基本上都以中國古典詩歌為參照系,對日本漢詩進行時空合一、縱橫交錯的考察與評述,或沿波探源,或因枝振葉,都不失其開拓意義。也有直接從母體的視角來觀照日本漢詩的,如拙著《中國古典詩歌在東瀛的衍生與流變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即試圖通過對日本漢詩的總體檢閱,在更浩瀚的學術時空中觀照中國古典詩歌的深遠影響。該書不僅展示了中國文化東漸的渠道與方式,探討了中國古典詩歌得以衍生于東瀛的歷史原因,而且辨析了日本漢詩的發(fā)展階段及階段性特征,在較深的層面上透視了日本漢詩與中國古典詩歌之間的淵源關系,并進而揭示了時代風會、生活環(huán)境、審美情趣、民族心理、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在詩歌傳播與接受過程中的多元綜合作用。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有的學者已不再滿足于對日本漢詩作孤立的靜態(tài)的掃描,而是以宏觀的視野,將其置于整個東亞漢詩體系中加以觀照。嚴明教授的《近世東亞漢詩流變》(鳳凰出版社,2018)[12]一書以150余萬字的篇幅,依次對近代的朝鮮漢詩、日本漢詩、琉球漢詩、越南漢詩進行梳理與論列,而這無疑為作者組織海內(nèi)外專家共同實施《東亞漢詩史》這一宏大工程奠定了學術基礎。
必須指出,盡管近三十年來國內(nèi)學界對日本漢詩的研究不乏可圈可點之處,在零基礎上取得的進展足以令人感到欣慰,但其成果依然是零散的、碎片式的,而不是密集的、完璧式的,尚未能構成一個自足與自洽的系統(tǒng)。就研究力量而言,迄今未得到有機的整合,還處在“各自為戰(zhàn)”的游兵散勇形態(tài),更缺乏全面的規(guī)劃和頂層的設計。這種狀況,有可能以《東亞漢詩史》和《東亞古代漢文學史》這兩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的立項為契機,逐步得到改善。瞻望今后的日本漢詩研究,謹不揣淺陋,對其發(fā)展趨向作以下幾點臆測:
一是全方位推進。國內(nèi)的日本漢詩研究領域早就不是一塊處女地,但我們探索的觸角與犁頭的延伸度遠遠不夠,有待深耕的沃土還觸目皆是。比如《日本漢詩發(fā)展史》目前僅見第一卷,所論局限于平安朝,對其后的五山時代、江戶時代、明治時代只作了一個粗線條的勾勒,并沒有展開具體論述,所以實際上還只是一部斷代史,不足以顯現(xiàn)日本漢詩的全部歷史流程。也就是說,對五山、江戶、明治漢詩嬗變的軌跡迄今猶語焉未詳。《日本漢詩論稿》與《日本漢詩溯源比較研究》還不是通篇聚焦于某一話題的學術專著,而只是散點透視式的論文合集。再比如,文本研究與文獻整理應當齊頭并進,甚至后者應先于前者發(fā)足與發(fā)力。但目前有關日本漢詩的文獻整理工作(包括作品選編、校注、評析),尚不盡如人意。坊間得見的除了《日本漢詩選評》外,僅有《日本漢詩三百首》(馬歌東編選,世界圖書出版社,1994)、《日本漢詩擷英》(王福祥、汪玉林、吳漢櫻編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5)、《日本漢詩精品賞析》(李寅生編著,中華書局,2009)、點校本《東瀛詩選》(俞樾編,曹昇之、歸青點校,中華書局,2016)等寥寥幾種。斷代的選本、分體的選本、兼容中日雙邊的選本還在千呼萬喚的期待中。從文獻學、文體學、地理學、接受美學等角度對日本漢詩進行專題研討的著作也令人遺憾地暫付闕如。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對日本漢詩的研究還缺乏系統(tǒng)性,既沒有覆蓋全領域,也沒有實現(xiàn)全方位。所以,今后的研究不是簡單的拾遺補缺,而必須進一步擴大我們的研究疆域、拓展我們的研究方位,逐步清除鋤犁未及的死角與盲區(qū),不留下任何可以觀照日本漢詩發(fā)展的某一側(cè)面的空白點。要做到這一點,需要一個必要前提:有志趣從事日本漢詩研究的學者在近期內(nèi)大量增加。目前研究力量的不足嚴重制約著日本漢詩研究的全方位推進。因此,應當吸引更多的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來共同致力。我們不敢奢望日本漢詩研究能成為“熱點”乃至“顯學”,事實上,因為其成就與特色難與中國古典詩歌相比,又是他民族的藝術創(chuàng)造,所以不可能具備充足的引人“入其彀中”的誘惑力與感召力。但如果在政策導向上通過設置更多的規(guī)劃課題等手段,也未嘗不能集聚起一定數(shù)量的學術精英,在對日本漢詩窮原究委的總體目標下,有序排兵布陣,形成從局部到整體、從微觀到宏觀、從平面到立體的研究閉環(huán)。
二是深層次觀照。今后的日本漢詩研究在延展廣度的同時,更要增進深度,力求在深層次的發(fā)掘中取得突破。既往的研究因為帶有開墾荒地和填補空白的性質(zhì),所以雖然表現(xiàn)出向深處拓進的意向,卻尚未達到應有的高度與深度,一部分研究者淺嘗輒止,以向國內(nèi)讀者推介作品和普及常識為滿足,盡管在封閉狀態(tài)剛被打破時這也不失新鮮。下一步,所有的研究者都應努力樹立更高的學術標桿,立足于時代的制高點,以躋身思想高原、踏足學術深溝為使命,避免日本漢詩研究的低水平重復和低質(zhì)量循環(huán),尤其是不能止步于將日本學者已取得的成果加以系統(tǒng)化和邏輯化。我覺得,所謂“深層次”,首先意味著“整體”的格局。即在微觀累積的基礎上,既要將日本漢詩作為一個“整體”來加以考察,又要把它放到更大的“整體”——東亞漢詩中進行觀照,從而在宏大的格局中獲得對日本漢詩的歷史地位和基本風貌的精準把握。這還不夠,還要兼顧另一個“整體”——綿延古今、橫貫中外的漢語文學史。這樣說的依據(jù)是,我們今天所慣常使用的“中國文學史”概念和《中國文學史》教材,并沒有納入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文學作品,但囊括了少數(shù)民族作家,如遼代的蕭觀音,元代的耶律楚材、薩都刺,清代的納蘭性德等人。也就是說,它實際上相當于“漢語文學史”。而作為“漢語文學史”,是應當將海外漢文學、包括海外漢詩包羅在內(nèi)的。因此,將日本漢詩置于漢語文學史這一整體坐標中來進行定位,既是題中應有之義,也是衡定并揭示其歷史價值和文化意義的有效途徑。其次意味著“通變”的意識。研究日本漢詩,以史料考辨為基礎的實證研究自然不可偏廢,作家作品的個案研究也有待加強,但基于“通古今之變”的學術立場,著力勾勒出日本漢詩興衰沿革的軌跡及源流正變的脈絡,并從中概括出某些帶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則顯得尤為重要與緊迫。換言之,未來的日本漢詩研究,不應該僅著眼于其發(fā)展鏈條上的每一環(huán)節(jié),更要矚目于環(huán)節(jié)之間的勾連與融通,梳理出其“發(fā)展”與“演變”的外在線索和內(nèi)在邏輯[13](1-8)。再次意味著“比較”的方法?!巴ㄗ儭敝饕缚v向的追蹤,“比較”則主要指橫向的掃描。日本漢詩不是如同空谷幽蘭般孤立地存在與發(fā)展的,它從母體脫胎而出后,始終吸吮著母體為它無私提供的充足養(yǎng)料,并與母體保持著良性互動,給予母體必要的反饋與反哺。同時,它與朝鮮漢詩、越南漢詩等同胞兄弟一直同生共長,彼此之間也有著難以割裂的血肉聯(lián)系,相互依托,相互交流,相互促進。因此,我們要準確描述日本漢詩的獨特風貌與個性特征,就必須采用比較的方法,通過對日本漢詩與中國古典詩歌及朝鮮漢詩、越南漢詩的比照并觀,凸現(xiàn)其迥異之處。這樣,我們的研究觸角才能下探到更深的層面。
三是多維度探討。研究日本漢詩,最基本的法門便是程千帆先生所倡導、程門弟子所踐行的“文獻學與文藝學的結(jié)合”。但要提高研究的效能,還必須從多個維度不斷調(diào)整焦距、轉(zhuǎn)換視角,以達成認知的科學性和效益的最大化。竊以為必須處理好兩組維度之間的關系:首先是文獻之維與理論之維。只有夯實文獻學研究的基礎,才能構建起為日本漢詩正本清源、傳神寫照的理論畫廊。在這方面,日本學者已著先鞭,從總集編纂到作品疏證,做了許多基礎性的工作,為我們省卻了一部分文獻整理之勞。但仍有大量文獻需要我們爬羅剔抉,去偽存真,去粗取精。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文獻整理畢竟不能替代理論探討,從終極意義上說,它的功能在于為理論探討提供可賴以構筑大廈的堅硬基石。然而,從目前的勢態(tài)看,似乎有意致力于文獻學研究的學者更多。這或許是因為在時下通行的評價尺度上實證研究刻度更高也更受推許的緣故。擺脫對理論探討的陳見,扭轉(zhuǎn)對文獻之維的偏重、理論之維的輕忽,應該成為發(fā)展趨向之一。其次是歷史之維與現(xiàn)實之維。這包括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盡管日本漢詩在明治以后逐漸趨于衰微,不復見江戶時代的繁盛景象,但直至今天,仍然擁有眾多的愛好者、鼓吹者及創(chuàng)作者。東京的“二松詩文會”“裁錦會”、名古屋的“心聲社”、大阪的“黑潮社”、廣島的“山陰吟社”等民間社團,都以漢詩的復興為宗旨,而孜孜不倦地從事著漢詩創(chuàng)作,雖然創(chuàng)作水準遠遜于其前輩,卻同樣映現(xiàn)出本土風情與時代氛圍。這意味著日本漢詩發(fā)展的歷史還在延續(xù)。我們固然應該把歷史上的日本漢詩作為研究重點,但同時也應將現(xiàn)實中的日本漢詩納入研究視野,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匯處加以拓展。正如我們在將中國古典詩歌研究推向縱深之際,也不能完全無視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第二層意思是,日本漢詩是中國文化東漸的產(chǎn)物,理當進一步挖掘與發(fā)揮它在中日文化交流中的作用。誠然,如果僅僅把日本漢詩研究視為服務于現(xiàn)實的外交工作的手段,未免低估了它自身所蘊含的學術價值,抹煞了它獨立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但無可否認,本著“古為今用”的方針,研究日本漢詩,在今天不失為促進中日文化交流、增進睦鄰友好關系的重要舉措之一。“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比毡酒桨渤娙碎L屋王在《繡袈裟衣緣》中的這一題詞,曾經(jīng)在武漢抗疫期間引起強烈共鳴就是明證。因此,我們有必要將歷史之維與現(xiàn)實之維有機對接,賦予日本漢詩研究以更深刻、更顯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