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軍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知曉張三夕老師大名大約是在1986年的陽春三月,那時我中文系本科畢業(yè)后剛上研究生。作為華師百年歷史上自己培養(yǎng)的001號博士,張三夕的博士論文答辯儀式極其隆重,答辯委員陣容堪稱豪華,章開沅校長、鄧宗琦副校長親臨答辯現場。答辯前,圖書館、歷史系、學生食堂、研究生宿舍樓等處都張貼了大幅海報,“張三夕”和“批判史學的批判”幾個字便深深地銘刻在了我的記憶中。但真正與其交往,以至以兄弟相稱的“過從甚密”,還是在他“游子歸故鄉(xiāng)”——從海南大學重新回到華師中文系任教之后,轉眼間也是整整二十年了。作為學者、教師和師友相兼的張兄三夕,屬于“高級而有趣”的類型,我在與之交往中值得回味與分享的東西很多,這里只說說我所了解、所親歷的三件事,或稱“三個一”吧。
第一個“一”是一本教材——《中國古典文獻學》。
這本教材由張三夕主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3月初版,首印5000冊,次年又加印了5000冊,此后幾乎年年加印。出版社的朋友告訴我,該教材兩次修訂,刊行3版(2003、2007、2018),累計銷售已達16萬冊。作為國家規(guī)劃教材、國家級精品教材,《中國古典文獻學》已成為華師出版社最有生命力和影響力的常銷書之一。古典文獻學雖還不好說就是“冷門絕學”,但肯定不是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的主干或核心課程,一本選修課的小眾教材能有如此大的發(fā)行量和如此久的生命力,實屬難得。
三夕兄2001年11月重返桂子山,作為華師文學院學科建設人才被引進后,與王齊洲、高華平兩位實力派學者組成了中國古典文獻學教研室。這個“三劍客”的黃金組合,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把華師古典文獻學弄得風生水起,聲名遠揚。他到華師文學院不久,我則由出版社總編輯轉任社長(2002年5月),學術著作出版策劃、高校教材建設依舊是我很重要的工作抓手。記得那幾年先后約請鄭克魯先生主編《外國文學簡明教程》,劉守華、陳建憲老師主編《民間文學教程》,李建中師兄主編《古代文論》,王坤慶教授增補《教育哲學》、張維友院長修訂《英語詞匯學教程》等,這些教材皆有很好的社會反響和不俗的經濟效益。請三夕兄主編《中國古典文獻學》大約是在2002年上半年春日的某個下午,地點就在我三樓的辦公室。接受任務后,他雷厲風行,很快拿出編寫大綱和體例,立馬組織除本院“三劍客”外另有武漢大學、南京大學、東北師大、湖北大學等高校教授、副教授參與的編寫班子,書稿也在不長的時間內高質量地交付出版社。三夕兄在教材初版《前言》中自信地說:“一本教材的特色和質量要靠編者的專業(yè)知識和學術水準來保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本教材的編寫者都是‘術業(yè)有專攻’的教授,一半以上的作者是博士生導師,他們在文獻學領域有很深的造詣?!覀冞@群編寫者,或是同學師兄弟,或是校友朋友,平時在學術上多有切磋交流,這次合作編寫教材,大家把多年的研究、教學心得提煉或融入相關的章節(jié)中,彼此經常相互探討一些文獻學教學和研究方面的問題,可以說是非常愉快而難忘的?!?/p>
因為有一個好主編,一群好作者,加上作者密切配合出版社開展教材營銷推廣,《中國古典文獻學》推出后廣受歡迎,被幾十所高校選用。每逢外出講學、參加學術會議、接待前來交流的同行、線上友朋溝通,張老師總是不忘宣傳和推薦這本傾注了編者心血,又確有創(chuàng)新、水平高且非常適用的教材。我也因為這本教材與他交往漸多,酒局頻見,相知益深。在該教材第三版后記中,張老師誠懇地寫道:“飲水思源,我首先要感謝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原社長范軍教授,是他極力鼓動我來主編這部教材的。可以說,沒有他當初的動議,就不可能有這部教材的產生?!?/p>
其實,應該是我和出版社要好好感謝張老師及其編寫團隊。我們的編輯和市場銷售人員多次說,若是高校教材的作者都像張三夕老師這樣,那編輯工作、營銷工作就好做多了。人們常說,作者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善待作者,廣結人緣,出版企業(yè)才會有更多好書稿,才會有更多的市場機遇和更大的發(fā)展空間。為了表示對三夕兄的感謝,我主動提出請他把1992年在臺灣文津出版社出過的博士論文(繁體字版,印數不多,大陸難得一見)推出大陸簡體字版。這樣,《批判史學的批判——劉知幾及其〈史通〉研究》在時隔十八年后得以“榮歸故里”,由華中師大出版社于2010年11月納入“博雅學術文庫”正式刊行。
張三夕老師的第二個“一”是一本學術集刊,也就是華師文學院和出版社合作出版的《華中學術》。
這是我們合作的另一個重要項目,也是古道熱腸的張老師對華師文學院、對中國語言文學學科所做的重要貢獻。作為學術集刊的《華中學術》第一輯是2009年9月正式出版的,編委會主任為胡亞敏院長,張三夕老師擔任主編。在輯刊“卷首語”中,胡院長滿懷深情地寫下這些言簡意賅的話語: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醞釀和準備,《華中學術》于2009年秋面世。
之所以籌辦《華中學術》,其初衷是為華中師大文學院的教師提供展示學術成果的園地,使大家能夠在這個園地里從容地耕耘和自在地揮灑;同時也希望以此構筑一個對話的平臺,誠邀海內外同仁在這里以文會友,研討磋商,享受思想交鋒的快樂。
之所以定名為《華中學術》,是因為她誕生在中國的中部,我們希望經過數年或數十年的努力,使之成為中國中部學術研究的重鎮(zhèn)?!度A中學術》的核心是學術,她表達的是學人對學術的尊重、追求和堅守,并力圖通過學術個性的張揚和學科之間的互滲打通以實現學術研究的開拓和創(chuàng)新。
《華中學術》由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辦,并得到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支持,爭取一年出版兩期。文學院是一個擁有百年歷史和深厚學術積淀的學院,漢語言文字學、文藝學、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中國古代文學、民間文學等多個學科已形成或確立了自身的特色,由此形成一種整體優(yōu)勢。在“博學篤志”的院訓下,文學院將繼續(xù)堅持“中西融合、古今貫通”的理念,盡可能地吸收和借鑒人類豐富的文化遺產和當今世界前沿的學術成果;并以“嚴謹務實、勇于創(chuàng)新”的治學精神,在中國語言文學等領域形成自己的學術品格和研究特色,為中國文化的發(fā)揚光大做出貢獻。
《華中學術》剛剛誕生,前面的路還很長,我們愿意像夸父那樣鍥而不舍,學術就是我們心中的太陽。
《華中學術》如期出版,按計劃堅持每年出版兩輯(后來由半年刊改為季刊),質量不斷提高,影響越來越大。這中間張三夕老師付出了許多心血、汗水和智慧,是名副其實的主編。從欄目設計到作者組織,從內容編排到學術規(guī)范,從對外聯絡到內部協(xié)調,張老師無不費心費神,親力親為。孟君老師告訴我,記得她輪值《華中學術》責編時,在欄目主持人、責編編校后,三夕老師都會在打印稿上進行終審,每次紅筆寫得密密麻麻,極為認真負責,比一些專職的期刊主編還專業(yè),還敬業(yè),可謂嚴格把關,精益求精。
由于是學者辦學刊,學術水準高,選題策劃好,且注重學術規(guī)范和對外宣傳,《華中學術》很快得到國內外學界同行和期刊界朋友的關注與認可,并于2013年成功入選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評價中心的CSSCI集刊。這對華師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能順利進入國家高等學?!半p一流”建設行列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2014年底,文學院舉辦“中文學科前沿問題探討暨《華中學術》創(chuàng)刊五周年座談會”,三夕兄在會上全面回顧了集刊創(chuàng)刊五周年的歷程,重點介紹了《華中學術》在確保學術品質方面所做的工作,最后引用宋儒陸九淵的名言“懈怠縱弛,人之通患。知之非艱,行之惟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人所同戒”自勉并勉勵同人,寄望《華中學術》能夠常辦常新,持續(xù)發(fā)展,成為華中師大文學院乃至國內中文學科集刊的品牌。
我校中國語言文學過去就有《外國文學研究》《漢語學報》兩個傳統(tǒng)的C刊(同時也是北大核心期刊,另有面向中學語文教育的北大版核心期刊《語文教學與研究》、學術集刊《新文學評論》),現在加上《華中學術》更是如虎添翼。一所大學的一個學科(學院)同時擁有3種C刊,在全國都不多見。這樣的期刊學術平臺對于學術研究、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yǎng)無疑是有重要促進作用的。
《華中學術》進入CSSCI集刊序列以后,就有北京的某大牌出版社找上門來要拿去他們那里出版。該社正在集中力量打造學術集刊群的品牌,在全國各地網羅已經嶄露頭角的優(yōu)秀集刊,到處采摘“成熟的果實”。我們華師出版社的另一本C刊集刊《近代史學刊》(也是2013年入選的)就被他們悄悄割了韭菜,收到籃子里了。文學院也有部分老師主張把《華中學術》拿到北京出版。因為公私之誼,加上我的說服,深明大義、目光長遠的三夕兄不為利誘所動,堅持把該集刊留在桂子山,留在華師社,一直到今天。
作為學院所辦學術集刊,除了發(fā)表學術成果、交流學術信息,還有很重要的功能就是傳承學脈,讓學術薪火不絕,學術精神賡續(xù)。在王先霈教授的提議下,三夕兄專門策劃了一個欄目叫“學緣漫議”,親自四處約稿,撰寫欄目“主持人語”。這個欄目從2011年開張到現在,已經刊登了近30篇文章,作者既有本校王先霈、曾祖蔭、劉守華、陳安湖、王忠祥、尹均生等老輩知名學者,也有周光慶、張玉能、江少川、戴建業(yè)、周曉明、吳建波等中生代學人,還有一些外校的杰出專家如王兆鵬、傅道彬、劉明華、方銘、何新文、阮忠等。去年,本人去甘肅蘭州大學參加相關學術活動,在那里了解到上世紀40年代后期張舜徽先生在蘭大的一段學術“傳奇”,回頭以此為基礎寫了一篇閑文《桂子山學人的心理定力》。三夕兄看到后,和新主編湯江浩老師一起力主將文章在《華中學術》發(fā)表。我還跟三夕兄和胡亞敏老師建議,將集刊上“學緣漫議”專欄文章(適當再組織一點新的稿件)結集出版,作為學院青年教師、研究生的學習資料。這個動議,得到了他們的充分認可。我期待這本書早日面世,也期待“學緣漫議”專欄能夠長久地辦下去。
三夕兄與文學院同道盡心盡力培育了《華中學術》,從來是不計報酬,不圖虛名的。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有功不居,功成身退。他主動把集刊主編“禪讓”給了“網紅教授”戴建業(yè),戴網紅后來又如法炮制“禪讓”給更年輕的湯江浩老師。歲月不居,人事更迭,但學術刊物薪火相傳,品質不變,風格依舊。即便不在一線了,三夕兄仍然不忘初心,愛管“閑事”,時時關心集刊的建設與發(fā)展,時常出謀劃策,建言獻策,參與策劃和組稿,積極宣傳和推廣。2020年,《華中學術》再次入選南大CSSCI集刊,刊物品質越來越好,影響也越來越大。
與三夕兄密切關聯的第三個“一”就是一個學科——文化傳播學。
這是一個從醞釀到起步,從初步成形到不斷發(fā)展進步,已有十個年頭的新學科。在這個學科的建設中,我們結下了更深厚的學術友誼。2011年6月,文學院新聞系主任劉九洲教授退休。學院打算從外校引進一個人才,所有程序都已走完,但他忽然變卦說不來了。胡亞敏院長、譚根穩(wěn)書記和劉九洲老師幾經商議,決定由張三夕老師接替系主任,我則兼任系研究生導師指導組組長和學術帶頭人。我們兩個非新聞科班出身的人有感于領導的信任和誠意,答應“挑土”(武漢地區(qū)對于臨時代班的叫法)一年。這樣,我和三夕老師就成了正兒八經的同事與搭檔。這于我確實有點趕鴨子上架的味道,而曾師從于程千帆、張舜徽先生的三夕兄一直走的是“博通之路”,擅長“跨界思維”;他視野開闊,知識面寬,學術興趣廣泛,又有過擔任學院領導的豐富經驗,主政系務專業(yè)上雖是“客串”,管理方面卻是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此后一年間,三夕兄多次舉辦新聞系內部學術沙龍,開新聞系系內學術交流之先河,年輕教師精神為之一振;他還張羅各種學術講座,“請進來走出去”,尤其注重青年教師成長,倡導學術興系,平時為人公道正派,處事公平合理,努力營造出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和工作氛圍。新聞系很快氣象一新,學風向好,老師們心情舒暢,勁頭十足。遺憾的是,2012年9月,學?!傲ε疟娮h”搞“拉郎配”,決定新聞系與信息技術系合并成立信息與新聞傳播學院。這個最短命的學院僅僅存活了10個月,信息技術與新聞傳播又分道揚鑣、各自獨立建院了。因新聞系離開文學院,三夕兄剛好一年“挑土”期滿,我則“客串”新聞傳播學學術帶頭人直到2017年。
正是因為那一年的“挑土”,三夕兄在文學院胡亞敏院長、譚根穩(wěn)書記等領導的大力支持下,開始謀劃文化傳播學博士點的建設,意在通過中國語言文學學科的實力和影響帶動新聞傳播學科的建設與發(fā)展。早在2011年三四月間,三夕兄就受學院委托牽頭寫出了文化傳播學博士點建設的可行性報告。在充分調查研究的基礎上,三夕兄集思廣益,提出文化傳播學的學科內涵、理論基礎、人才培養(yǎng)方案,確立了文學傳播、新聞傳播、影視傳播、出版?zhèn)鞑ニ膫€研究方向,確定了各個方向的學術帶頭人。周曉明、劉九洲、李顯杰和我分列四個方向的負責人,青年教師孟君副教授為學術秘書,負責具體材料工作。在三夕兄的運籌帷幄、積極推動下,文化傳播學博士點申報成功,于2012年上報教育部備案,2013年正式開始招生。因為有的學術方向帶頭人另有其他任務,有的已到退休年齡,真正花費較多時間和精力參與這個博士點建設的主要是三夕兄和我兩人,首屆兩名博士生也是我們各招一個。
在我們學科的師生中,三夕兄被尊稱為“長老”,他則戲稱我“范爺”。張老師像個不折不扣的“家長”,學術上對學生嚴格要求,一絲不茍,生活上則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博士生預答辯、答辯之時,對于論文的摘要、關鍵詞、注釋、參考文獻、圖表標符、行文的語法邏輯,乃至“致謝”用語這些容易忽視的地方,張老師總是“錙銖必較”,甚至“吹毛求疵”,但確實讓同學們受益匪淺,時常收有醍醐灌頂之效。評點時他往往用詞尖銳而不失厚道,出語幽默又不乏深意,學生們聽來非常提神管用,容易入腦入心。到2021年秋,文化傳播學博士生已經招生9屆(40多人),畢業(yè)6屆(20余名),畢業(yè)生總體質量良好,受到學界好評與社會歡迎。
學高為師,身正為范;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作為部屬師范大學的名師張三夕老師用自己的言傳身教踐行了“師范”二字。在學生眼中,張老師是嚴師,也是慈父,還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可敬、可親又可愛,有德、有學還有趣。2012年,他以最高票當選為華師研究生會組織評選的“我心目中的好導師”(首屆第一名是戴建業(yè))。在我們文化傳播學專業(yè),三夕老師也是難得的好導師、好家長、好帶頭人。他對學術的敬畏,對規(guī)范的尊崇,對創(chuàng)新的追求,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同專業(yè)的師生。從2017年開始,我連續(xù)張羅了四屆“華中學術傳播論壇”,三夕兄主持會議時從沒有虛話套話,總是直奔學術主題,評點專家演講或會議發(fā)言,切中肯綮,直指要害不留情面。外地有學者朋友跟我說,特別希望張老師評點自己的發(fā)言,但又有點“怕”他,因為他的“酷評”讓人歡喜讓人羞(愧)。這大概就是所謂“畏友”吧。
老話講,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三夕兄是我們文化傳播學的“一老”,所以我一再呼吁“長老不能走”。只要學科有重要活動,舉凡招生面試、論文開題、博士答辯,還有其他重要學術活動,是一定要請“長老”回來“坐鎮(zhèn)”的。有三夕兄來“站臺”或“坐鎮(zhèn)”,我才會覺得更有底氣,更有勝算。
三夕兄已經退休數年,逼近古稀,但他無論心理、精神,還是身體、學術,都毫無老態(tài)與倦意。他經常與友朋自駕云游四方,夏季會去恩施野三關私宅消暑“打望”,至于酒桌上與周兄曉明斗詩更是保留節(jié)目,一直勝負難分;他還數次加入橫渡長江的游泳隊伍,“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三夕兄在學術上恪守規(guī)范,嚴謹認真;在生活中樂群助人,趣味盎然,尤其懂得發(fā)現和享受日常中的詩意與遠方。
筆者謹以這篇短文,祝賀張兄三夕從教50周年,真誠祝愿他永葆君子之風,永遠健康快樂!祝愿他在未來依舊是書香伴著花香的日子里,學術青春不老,生命之樹常青。等到三夕兄從教60年、70年之時,我希望有機會再寫續(xù)篇,也期待三夕兄有更多新穎、精彩、豐富的故事讓我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