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像突然中了邪一樣,你躺在床上,眼神茫然,手卻在空中亂舞,像風(fēng)中凌亂凄惶的枝丫。瑛仂,瑛仂。你喊著我的名字。不顧一切,一聲接著一聲。瑛仂!瑛仂!仿佛一根箭,從胸腔里射出,高高拋起,又回落。再拋起,再回落。又悲愴,又狂熱,電閃雷鳴般。
那還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十八歲的你突然在我家犯了癲癥,沒人知道你的病因。
二十多年后,你的叫喊穿過厚重的歲月,再次在我耳邊響起,重錘一般撞擊著我。那樣激烈決絕的情境,在我的生命當(dāng)中,從未有過。
只是它就那樣在我的青春里匆匆過了,誰也沒有為你多作停留。
一
你是我隔壁村的,在你進入我生活之前,我跟你從未有過交集。那一年,我十四歲,你來到我家,跟著我母親學(xué)習(xí)婦產(chǎn)科技術(shù)。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鄉(xiāng)里的婦人生孩子,都叫當(dāng)?shù)氐慕由拧N夷赣H是鄉(xiāng)醫(yī),負責(zé)周邊十里八村接生的活兒,技術(shù)了得,生意紅火,因而有些名氣。為了討門手藝,你被家人安排來向母親拜師學(xué)藝。
你當(dāng)時的樣子,我記不太清了,是那種看一眼便忘記的長相,扁平的臉,扁平的身材,留著短發(fā)。說起話來有點趕,大大的嗓門,很愛笑,讓人想起屋后樹上的喇叭花。你大我四歲,是個大姑娘了,卻一點沒有姑娘家的溫柔水靈,好在勤快憨實,很討母親歡喜。
我也是歡喜的,因為突然間多了一個姐姐。我是家里的長女,一直被姐姐這個身份束縛,從小被父親要求作表率,照顧與謙讓弟妹。沒人知道,我其實只想做妹妹。你簡直是上天派來解救我的。因為你的到來,我逃脫了一些姐姐需要承擔(dān)的責(zé)任,比如做家務(wù)。母親工作忙,外婆的小腳又不便勞作,我不得已早早介入一地雞毛的家務(wù)。我記得,我總是坐在廳堂里,面對著一大腳盆的衣服發(fā)呆,感覺日子像那間年歲已久對流不暢的老屋一樣,困頓無望。全家人的衣服都擠在一個木腳盆里,外套、褲子、襪子,以及內(nèi)衣褲。它們集體躺在渾濁不堪的肥皂水里,毫無尊嚴(yán),互相嫌棄,卻別無選擇。我埋著頭,將手泡在泛著一層灰白浮漬的污水里,一件件將它們解救,也解救自己。我的手總會突然觸到一些來路不明的黏液在某條女人的內(nèi)褲里,糾纏不清。我從不深究,只是充滿嫌惡。
我必須去描述它,這些怎么也忘不掉的場景,它是那段歲月的底色。我的青春期,是一團郁結(jié)的灰色,總也學(xué)不進去的課本知識,總也做不完的家務(wù),逼仄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昏暗的煤油燈,被鄰居封堵的家,父母突如其來的爭吵,毫無方向的未來……我感覺自己就像盆中的那些泡泡,在一片狼藉的環(huán)境里,茫然、混沌,任由命運之手?jǐn)[布。我對這一切,都厭煩透了。
也許,你就是唯一的一抹亮色吧。
你走進了我最灰暗的時光,成為我的姐姐,并給予我一個姐姐所有的溫暖。你理所當(dāng)然地接過了我所有的家務(wù)活,愛護我,對我笑,在跟著母親下鄉(xiāng)學(xué)藝之余,將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你的大嗓門總是跟著我,瑛仂,瑛仂。聲音落到哪里都一片明亮。你是一個多么有能量的人呀,身板壯壯的,干起活來總是利落有力,沒心沒肺無欲無求的樣子,臉上總是落滿陽光,仿佛對世俗的一切都充滿了善意與熱愛。
我享受著你這個從天而降的姐姐的關(guān)愛。我們一起玩,一塊睡,成為最親近的朋友,可我們并不是同一類人。你看不懂《簡·愛》《傲慢與偏見》,也無法理解我的夢想與憂傷,而我,更加無法理解你的選擇。一個還沒結(jié)婚的姑娘,為什么會去走這樣一條路,跟母親學(xué)習(xí)接生?那是一個多么令人難堪與絕望的職業(yè)啊。
我曾經(jīng)作為一個旁觀者,跟著你去過一次學(xué)藝的現(xiàn)場。是同村的一個產(chǎn)婦。我至今記得那個場面,密閉的屋子,彌漫著潮濕而難言的氣味,床上的女人,赤條條的,像一只待宰殺的青蛙??諝夥路鹉獭E嗽谒缓?、咒罵,身體扭動,面目猙獰。母親好像變成了一個巫婆,嘴里念著經(jīng),將手伸進青蛙的體內(nèi)。更尖銳的嘶喊,刺鼻的血腥味,一浪接著一浪……我看見你,站在母親旁邊,全神貫注,一臉緊繃,手在微抖,額頭全是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間屋子的。我感覺手腳冰涼,胃里翻江倒海。我突然對你充滿了同情。
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呢?做女人真不容易呀。有一次你跟我感嘆,其實,我并不喜歡這個職業(yè),我也不喜歡做女人。
那你為什么要學(xué)這個?我問你。
我也不知道,人總要做些什么吧。你說。
你為什么不讀書呢?或者,去外面的世界,更大的世界。
我媽不讓我讀,也不讓我出去。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瑛仂,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但你要好好讀書,我只希望你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妹妹,你好我就好。你看著我笑,眼里亮晶晶的。
那是記憶里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深入交流。當(dāng)我再一次想起時,心里溢滿了悲傷與震撼,然而當(dāng)時,我卻沒有細細咀嚼你的話,也沒有試著去讀懂你。唯有你的笑,在記憶里閃現(xiàn),明晃晃的,清晰而動人。
關(guān)于你,我已經(jīng)記不起更多了。當(dāng)我試圖從以往的歲月里打撈出更多關(guān)于你的信息,找尋出一些有所指向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那段年少的時光,在我心里一團模糊,亦真亦幻。我似乎在刻意淡忘那段歲月。說到底,你不過是我年少時的匆匆過客,我從未將你放進過我的生命里。
唯有那件事,像一枚釘子般,深深扎進我的記憶里。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我不知道,我們的命運會不會有所改變。
那件事的發(fā)生,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巨浪,一下子將我們淹沒了。
二
那是一個苦夏。我的人生直接掉進一個黑洞。記憶鎖住的那個夜晚,是那個黑洞的伏筆。
那個晚上,下晚自習(xí),同學(xué)們都散盡了,我落了單。那條回家的路,五百米左右,筆直,單一。沿路是一些店鋪,理發(fā)店、糧油店、雜貨店。我每天往返,閉上眼都知道它們的位置。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端著煤油燈,抱著書本。書里夾著一張四十分的物理試卷。晚自習(xí)上,班主任剛公布一個消息,學(xué)校馬上進行一次摸底考,公開排名,未過分?jǐn)?shù)線直接開除。初夏,夜很清涼,我毫無倦意。天黑透了,整條街道空蕩蕩的,像一個巨大無邊的黑房子。腳下的路被黑給吞噬了。只有一兩星微弱的燈光,像賭徒的眼睛般苦熬著。
反正是黑,不如黑到底吧。我突發(fā)奇想,閉上眼睛,跟自己玩?zhèn)€游戲,在更深的黑里摸索著向前走。大概十來步吧,突然,腳底一空,我真的墜入了一個黑洞——我走偏了道,掉進了街邊的下水坑里。好像從一個噩夢中驚醒,我鼻青臉腫地爬起來,一個人坐在沉睡的街邊,嚶嚶地哭。我記得,我回到家里,母親早已熟睡了。是你,在一片死寂里,在無邊的黑里,留著燈,坐在屋里等我。
我滿身狼藉的樣子把你嚇壞了,你手忙腳亂地給我打來一盆熱水,又去母親的藥房取來紅藥水與藥棉,幫我擦了臉,再幫我處理傷口。醮了藥水的藥棉冰涼涼的,你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擦傷處,手肘,膝蓋,背部,帶著絲絲的刺疼。我忍不住齜牙咧嘴。疼吧?好幾處都擦破了皮,滲出血了。你說。我記得,你竟然紅了眼眶。
我只能模糊記起這些了。那是我人生中一個不太尋常的夜。我像一個笑話一樣,自己跌進了一個下水坑,這讓我又羞又惱,還夾雜著莫名的沮喪。至于你,就像逼仄的房間里那盞昏暗的煤油燈,被我習(xí)以為常地忽略了。我再怎么奮力腦補,也無法從你那張扁平的臉上喚起更多細微的記憶。
何止那個夜呢?那個夜晚之外的無數(shù)個夜晚,你為我守過門,留過燈,暖過被窩。在我身心動蕩的少女期,你,我的姐姐,曾像個門神一樣,守護著我。
那個像夢境與笑話一般詭異的夜晚,仿佛是一個預(yù)兆。
摸底考結(jié)束,校長親自張榜,全校圍觀。我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開除名單里。我考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低分,因為作文跑題,連最擅長的語文都只到及格線。
我被現(xiàn)實擊潰,陷入前所未有的挫敗與傷痛里,關(guān)在家里閉門思過。父親震怒。一生規(guī)矩且要強的他,比我更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在毛主席像面前長跪不起,乞求父親的原諒。我突然意識到,我的人生或許真的要滑向一個黑洞了,一個真正的黑洞。我才十四歲,不讀書,我將何去何從?所有的驕傲與自尊都被那紙公示榜撕得粉碎。漫天的恐慌裹挾著我,我迫切地想要回歸一個正道,一條大道。我哭著對父親說,我要讀書!幫我轉(zhuǎn)學(xué),我要復(fù)讀!
誰也想不到,比我反應(yīng)更大的是你。你跟我跪在一起,求著父親,仿佛做錯事的是你,仿佛我的悲痛全部嫁接到你的身上。你抱著我,淚流不止。你的淚,那么真切、洶涌,就像身體深處被捅了一個窟窿,后來,竟是怎么也止不住,直接哭暈了過去。
你竟然一下子病倒了。整個人發(fā)了癲狂般,哭叫著,一遍遍地喊著我的名字。瑛仂,瑛仂——你的手比你的嗓門更急切,不停在空中揮舞,在眾人里尋著我。幾個婦人圍著你,拍打你的臉,可任誰喊你都無動于衷。你只認得我,也只記得我。我們都被你嚇壞了。外婆說,這是怎么了呢,好好的,莫不是被鬼纏著了?晚上叫人喊喊魂吧。
然而,魂也喊過了,醫(yī)生也看過了,你仍不見好。
大家都神神叨叨的,認定你是頭天走了夜路,碰到什么臟東西。一定是中了邪了。圍觀的婦人們說,不然怎么好好地突然就發(fā)了癲病呢?
然而,你的病,并沒有在我心里停留多久。我驚嚇了一番,便不再關(guān)注你,每天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悲傷里去了。
你病了一陣,像是真失了魂一樣,整個人蔫蔫的,不愛講話,也打不起精神。你母親在我母親幾次催促下將你接了回家。你在我家待了大半年吧,因為這場莫名其妙的病,你的學(xué)藝之路草草終結(jié)。你就此從我的生活里匆匆退場,就像你的突然到來一樣。
我們后來很少再有往來。
我走過了成長的陰霾,生活漸漸明朗起來。那個發(fā)生在我花季的淘汰事件,是的,對我來說,它絕對稱得上事件,幾乎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它像我身上一塊丑陋的胎記,我只想將它深藏起來,永不示人。我從我人生的黑洞里爬起來,重新端正自己的步子,步入光明的正軌。我考上了中專,后來又成為一名國家公職人員,結(jié)婚,生子,寫作,有了光鮮的生活與身份。我很少再記起那些陳年往事,仿佛它們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我也很少再想起你——曾深深介入過我的過往,并與我共過深重悲痛的姐姐,我在之后的順暢人生里,漸漸把你給忘了。
三
你后來的生活,我是偶然間聽好友Z說起的。Z 是你的表妹。你出去打了工,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同村的一個男人。結(jié)婚幾年一直沒有生育,被男方嫌棄、家暴,便離了婚。后來,又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離異男子,成了一個男孩的后母。好在幾年之后,你也生了兒子,總算是過上了安穩(wěn)生活。Z 用幾句話,概括完你有些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這些年,我姐挺不容易的。Z感慨著。我淡然聽著,并沒有特別的悲喜。誰的生活又容易呢?
我們行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軌道上,也許在某個時段某些場景,我們也有過短暫的會面與交集,但我完全不記得了。記憶中,我們的再次相遇,是我們相識二十年之后。
那天,我和先生逛超市,在不遠的一組貨架前,看到了一張熟悉的扁平的臉。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竟一眼認出了你。你穿著工作服,系著超市的圍裙,在整理貨品。盡管添了不少風(fēng)霜,你的模樣、舉止,卻還是記憶里的樣子,依然是一成不變的短發(fā),扁壯的身板,利落的動作。我叫你,你抬起頭來,看到了我,怔了一下。瑛仂!你叫我,臉上激蕩著某種情緒。你說,瑛仂,怎么是你!聲音有些喑啞。你走過來熱切地拉著我的手。你的手掌寬大而溫?zé)?。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才剛說兩句,你突然眼眶一紅,竟掉下淚來。這是妹夫吧,真好。你看向我先生,笑了笑,似乎還想再說什么,卻噎住了。你背過身去,身體抖動起來。
姐,你怎么了?我問你。沒事,看到你,真好。我,要忙去了。你倉皇地笑一下,便轉(zhuǎn)身走了。我看著你的背影,你穿著中性的超市工作服,埋頭走著,短發(fā)蓬亂,腳步滯重,看上去像個被生活擠兌而活得潦草的男人。我突然有點心酸。
先生問,她怎么突然哭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
我想,也許是遇著了多年不見的朋友,也許是生活剛受了點挫折,也許是激動,也許是難堪,也許都是。成人的世界,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現(xiàn)在想來,這是一次多么特別的遇見啊。然而,我就那樣匆匆地從你身邊走過了,沒有投入更多的關(guān)切,甚至沒有留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
你再次出現(xiàn),還是因為Z。去年年底,和Z聚餐。她途中來了個電話。接完電話,Z很是不屑,嘟噥著,還有這種男人!我問,誰呢?Z 說,我姐夫,我表姐的老公,竟然打電話給我控訴他老婆。說我姐不過正常日子,說她腦子有問題,整天操心別人的事,脾氣火爆,不懂溫柔,像個男人婆。哦,你還不知道吧,他正跟我姐鬧離婚呢。
我震了一下。那你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她是二婚哦,當(dāng)然不同意離啊。但也由不得她,我那姐夫到處編排她的不是,她在村里都快待不下去了。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姐多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算來,你現(xiàn)在快奔五了吧。都這個年紀(jì)了,怎么又走向了這樣一個人生岔路口呢?
你不知道吧,我姐對你感情可深呢,以前老在我跟前說起你,一說就是老半天。Z說。
是嗎?我回她。腦子有點恍惚,記憶一下子被拉回到從前。記起那個十八歲的女孩,在我最灰暗的少女時期,帶著一身的陽光,一頭扎進我的家庭,扎進我的生活。記起你對我說,我只希望你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妹妹,你好我就好!你的眼睛亮晶晶的,溫暖又真摯。記起你對我的好,你為我流過的淚。記起你的笑聲,爽朗、明媚,像屋后樹上的喇叭花,像陽光穿過灰色的云層。此刻,它再次穿越二十多年的光陰,在我耳邊響起,青春而生動。
我心里彌漫著一種深重的愧疚與感傷。我怎么就輕易把它弄丟了呢,那個笑聲,那段情誼。
四
我突然夢見了你。夢里你還是十八歲的樣子,你在一片迷霧里跑,霧越來越濃密,仿佛一個巨大的怪獸,將你漸漸吞噬。我聽到你在喊,瑛仂,瑛仂——
我是臨時決定去看你的。我邀了Z 一起,開車去往你的村莊。路上,Z 主動聊起你。她說,我一直想跟你說說我姐的事,你們有過交往,而且你是作家,或許你可以寫寫她的故事。她神情略顯凝重,對于接下來的講述,像是蓄謀已久,又像是顧慮重重。
我表姐那人,用我姨媽的話說,命硬,命里帶煞。當(dāng)然,我并不這么認為。命苦倒是真的。她婚姻一直不順,嫁給第一個是被家暴,這第二個,夫妻感情也一直有些別扭。我覺得,遇人不淑是一方面,這其中一定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她似乎有點反感婚姻。正如我這個姐夫說的,她不怎么挨他的邊,我姐夫打工回來她也不愿意著家。我姐夫說,她心不在家里,太護娘家人了,尤其是對她那個弟媳婦,掏心掏肺地護著。她不愿意跟老公一起出門打工,卻跑到弟弟家去住了,為了照顧她那個弟媳婦。
她弟媳,也就是我表嫂,是外地人,剛嫁過來不太習(xí)慣,我表哥在外面打工,常年不在家,都是我表姐陪著她。聽人說,我表嫂懷孕的時候,妊娠反應(yīng)嚴(yán)重,雙腿腫得厲害,我表姐便陪著她睡,每晚幫她洗腳按摩,一直洗到她坐完月子。她生產(chǎn)的時候,也是我表姐一個人寸步不離地守著……
我表哥也不是好東西,媳婦還挺著大肚子,就在外面亂搞,又好賭,還打老婆。我表姐為這些事跟她弟鬧過幾次,姐弟倆還大打出手,弄得難看得很,惹得村里人各種非議。
我那姨媽偏又是個好面子的厲害女人,為了這事,不讓我表姐進娘家門,說她天生反骨。她一直就重男輕女,從小就不待見我表姐。母女犯沖吧,老看她不順眼,當(dāng)著大家的面,也總是指著她鼻子罵罵咧咧的。我表姐第一次離婚的時候,我姨媽便揚言要跟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說她犯賤,丟了娘家的臉。
車子行進在筆直的水泥路上。車窗外,草木蔥郁,一片明媚。你的故事卻像陳年的棉絮,帶著一股腐朽的氣味,向我層層壓來。
我想起那個女人,你的母親,我有點印象。你在我家犯病的那年,我母親托了口信給你母親,幾天都沒個回音。后來母親又打電話催,才來了。那女人,細條的身材,精明的長相,只顧拉著我母親的手家長里短地嘮閑話,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看上去,對女兒的病情毫不上心。走的時候,母女倆也是一前一后的。我母親當(dāng)時還說,沒見過這樣當(dāng)娘的。
我無比唏噓,誰能想到呢,當(dāng)年從我家離開之后,那么陽光的你竟一腳踏進陰霾,走向這么晦澀的人生。
汽車停在一棟房子前。我們還是撲空了。一座未裝修的兩層半樓房,大門緊閉,還上了鎖。
我姐去哪了呢?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Z說。
走了,就前些天,一個人出門去了。一個鄰居婦人走過來告訴我們。
怎么突然出門了?知道去哪了嗎?Z問。
誰知道呢?走前也沒跟任何人說起,怪得很。鄰居婦人搖搖頭。
返回的路上,日頭淡了下來。車?yán)镆黄良牛液蚙誰也沒有說話,仿佛失了聲。
鄰居婦人后來的話,在我腦子里來來回回地纏繞,所有的信息交織在一起,結(jié)成一張讓人窒息的網(wǎng)。
你這個表姐,八成瘋癲了。她走之前我去看過她一次,整個人呆呆的,來來回回跟我念叨著她那弟媳婦,說是自己連累了她。她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自說自話,哭哭笑笑的,村里人都說她中了邪了。
我感覺自己被推入一個幽深之境,四周昏暗,魅影重重,仿佛有重物擊中我,一陣又一陣的鈍痛,向我襲來——
中了邪了,多么熟悉而武斷的說辭呀。我重新想起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往事。想起那年,那雙為我揮舞的手,那風(fēng)一般狂亂的呼喊。當(dāng)年,我的姐姐,你的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五
也許,你猜著了吧。沉默了許久,Z突然又開了口。
我姐夫跟我說的,說她,是那個……我其實,很早就懷疑過,一直就覺得我表姐和我們不一樣,從小就覺得,后來,越來越有這種感覺,她太不像一個正常女人?;蛘哒f,太不像一個女人了。
說實話,我還挺震驚的,真不知道,這么些年,她是怎么過來的……Z欲言又止。
我接不出任何話,只覺得車窗里氣流不暢,讓人發(fā)悶。我開了點窗。窗外,日色顯得有些蒼茫,一些景物涌過來,嘩一下,又被拋在身后,叫人看不清面目,像倏忽而過的歲月。
誰能想到呢?你晦澀的人生里還藏著另一個更晦澀的版本。一個人,更深重的痛苦,或許,并不是陽光底下的破碎,而是身陷一片黑暗里,無法走出的黑暗。
在那個環(huán)形閉塞的小村里,你一直活得像個異類。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強勢又刻薄的母親,從小被嫌棄,被漠視。你在一片灰暗里成長,腳下的路一直跑偏——
有誰去窺探過你的內(nèi)心呢?有誰試著去撕開表象,去走近與接納,一個悖于世俗卻真實滾燙的靈魂?
是從什么時候定性的呢?或許,你只是在母體中,染色體一不小心走偏了,一來到世上便披錯了外衣。或許,是母親的嫌棄,異性的排斥,是一次次撲面而來的傷害,是巨大的孤獨中的自我尋求。那些看不見的推手,讓你慢慢走向另一個你。
年少的我,突然闖入你的生活,成為你灰色背景里的一縷光亮,也成為你情感萌動時最初的安放與慰藉。
當(dāng)我試圖走進你的生命與情感,去還原真相,追溯來源,我心里彌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與負疚。當(dāng)年,那次莫名其妙的癲癥,于你,分明是一次青春的地震,情感的海嘯。是怎樣的背負,才會讓你在一份混沌未開的情感里被撕成碎片?那該是你生命里的初愛吧。那是一朵本該開在晨曦里的花苞呀,那么純凈、熱烈,等待著被世界接納與照耀,卻只能獨自在黑暗里走向凋零。而我卻渾然未覺,從一朵夭折的花苞面前漠然走過,像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旁觀者。
我從未走近過你們那個群體。但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就在我們的身邊,像我們一樣,認真生活,渴望愛與陽光,卻因為穿錯了性別的外衣,而成為一個個夜行者,在又長又深的夜里掙扎,終生不見光亮。就像我年少時的那個夜。沒有同行的人,沒有星光,甚至沒有盡頭。獨自在黑里摸索,自我懷疑,充滿恐懼。腳底下,等待自己的,或許就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深淵。
姐姐,我感到更加悲傷的是,我猜想,不,不是猜想,我斷定,你不僅看不見路,你連自己也看不清。你或許從來沒看清過自己。你也根本不敢看清自己。你一個農(nóng)村女子,只讀過小學(xué),你接受到的教育,身處的環(huán)境,狹隘的認知,讓你的世界成為一個巨大的密封的牢不可破的鐵桶。你被死死地困在那一團黑里,困在一團深重的迷霧里。
你只是在本能里抗?fàn)庍^。在第一段婚姻里,你突然意識到,你根本無法接受一個男人的身體。你別扭、排斥、逃避。你的身體會本能地僵硬起來,像一堵墻。體內(nèi)總有個小人瘋狂地跳出來,攔住你,制止你。一切都不對,你不喜歡,你不愿意,你不能。于是,你被家暴,成為丈夫口中的“石女”,成為有缺陷的人,成為棄婦。
你更成為家族之丑,那個從小就嫌棄你的母親,揚言要跟你斷絕母女關(guān)系。方圓四里的村子,是一個透明的容器,根本無從遁形。你怎么看不到呢?那些異樣的眼光,獵奇的口水,從未遠離過你。
你急于修正自己,急于回歸光明有序的生活。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像身邊所有的女人一樣,守著一個男人,為妻為母,生兒育女。這才是正確的,圓滿的,穩(wěn)妥的。這是必經(jīng)之路,也似乎是唯一的路。
你再嫁。你用軀體為自己代言,為自己正名,你像每一個正常女人那樣,成為妻子、母親。你是想這樣一直安穩(wěn)地活下去的,你渴望這樣的遮擋與安穩(wěn)。只是,你不快樂,你從來都不快樂。你是活在軀體下的傀儡。
再婚之后,你一個人住到縣城,以打工為名逃離家,逃離糟心的一切。那次,我們在超市相遇,你看到我,也同時看到了破碎而別扭的自己。你瞬間破了防線。你紅了眼眶。你欲言又止。說些什么呢?你什么也說不出來。
六
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坐著兩個女人。
盆里的水滾燙,煙霧在升騰。你幫她脫襪子,捧起她的雙腳。你用手去試水溫,將水一點點澆在她的腳面上。水珠從她的腳背滑過,落在盆里,蕩起一圈漣漪,倏忽間又不見了。水溫適宜。水漫過她光潔的腳背。在溫暖的水里,你的手,像一條酣暢而不安分的魚。你輕輕地揉搓著她的腳,輕緩、細致,一遍又一遍。
姐,你真好。對面的女人說。你的手突然一陣顫栗。你聽到自己的心跳,熱烈而慌亂,一種從未有過的灼熱感包裹著自己,仿佛有巨浪在體內(nèi)奔涌。
你多么想去抱一抱她呀!這眼前的女子,梔子花一般潔白而柔弱,帶著一種致命的芬芳??缮疃冀o了她一些什么呢?這個苦命的女人!你看著她隆起的腹部,笨拙的體態(tài),傻乎乎的笑,想象著她即將要遭受的罪——身體上的,情感上的,一切的。這個可憐又可親的人兒,你無時無刻地想要去親近她,想給她以呵護,以愛惜,以幸福。如果可以,你甚至想替她受這份罪,替她擋了生命里所有的苦。這個念頭多么強烈呀,簡直像火一樣焚燒著你。這是怎么了呢?難道是被鬼附了體嗎?你深吸一口氣,拼命地壓制住自己。你一次次地壓制自己。你想起身,去屋外吹一吹冷風(fēng),用涼水將自己澆透。你的心怦怦亂跳,仿佛要沖出胸膛。
這個外地嫁來的女子,進入你家族的親人,是你生命中又一個電光石火的存在吧。這是個美好的女子,單純賢惠,對生活充滿了向往。最重要的是,她從未參與過你的過往。她走進了你的家,成為你的親人。她尊重你,親近你,依賴你。仿佛從沉睡中蘇醒,你的胸膛蓄滿了柔情,那是發(fā)自肺腑的歡喜與熱愛。你彎下身軀,去給她洗腳,為她梳頭,陪伴她,守護她,為她的痛而哭,為她的喜而笑。只要她需要。
就像電影《自梳》里的玉環(huán),就算已經(jīng)站在那艘決定自己命運的輪船上,依然在人海里苦苦尋求,哪怕奔向貌似更好的前程,哪怕隔著浩瀚大海,只要意歡看向她,需要她,她就可以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往大海里跳,用盡一切力氣,游向她,游向新生,游向幸福。
多好。你的軀體與靈魂都安全著陸。你重新活了過來。在親情的幕布下,一切都能自圓其說。一切看上去都合情合理。那一份情感的歸依,足以抵擋塵世所有的風(fēng)霜,足以驅(qū)散命中的一切陰霾。
可是,你還是在漫長的生活里現(xiàn)了原形。你再次被丈夫拎出來,扒了衣服,推到大眾與俗世面前,再也沒了遮擋。
連那個給了你生命寄托的女子,也如曇花般,從你的生命中消逝。
你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像祥林嫂那樣,反復(fù)念叨著永失的至愛。你陷入無盡的回憶與傷痛里。你在母親的咒罵里自我捆綁。你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切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錯了,又該怎么做?
我感覺又一次陷入到一個黑洞里。
我像一個負罪而又無力的老人,一遍又一遍沉浸于我們僅有的回憶里。像是拿到了一個糟糕的劇本,卻不知道怎樣去修正。我一次次地問自己,該為你做點什么呢?該怎樣去彌補,去喚醒,去幫你續(xù)寫你的人生呢?
我回答不了我自己。
像十八歲那年一樣,你再一次黯然離去。你去向哪兒呢?多想你也像玉環(huán)一樣,是走在尋找意歡的路上,走在尋找自己的路上??晌颐髅髦?,你不是玉環(huán),你也不可能是玉環(huán)。
你走在一個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有無數(shù)個你。
在電影《斷背山》里,兩個牛仔青年,相遇在獨屬于他們的斷背山。那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遼闊,純凈,適宜一切事物的生長。大山,云朵,羊群,以及兩個雙向奔赴的靈魂,一切都那么自然。在李安的鏡頭下,兩個年輕的赤裸的身體,沐浴著陽光,歡呼著,從高處向著水面,縱情而躍。沒有禁忌,沒有羞恥,那是兩個純粹的生命最炫美的自由落體。
李安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那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抵達的夢。
你的故事里沒有斷背山,你是一個被捆綁的夜行者。
我寫出你的故事,卻倍感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