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勝
一
我在浙江溫州大羅山山腳下一個普通農(nóng)村長大,來自大羅山山麓金山寺前的一條小河緩緩向東匯入更寬的溫瑞塘河。祖屋在小河下游北岸。父親成家立業(yè)之后,眼盲的祖父把祖屋分給叔叔,讓父親另選地基造房子。父親就順著河流往上走,買下了河流中上游的一塊田地,填上石子,打好地基,造了三間兩層平房。
在夏天,常常有青蛙跳進跳出我家。家里的地面剛開始是灰泥地,最后是被父親澆筑成更為干凈的水泥地面。我經(jīng)常很開心地蹲在大門口的門檻上,看著三三兩兩的青蛙呱呱往外跳。大一點的青蛙,輕松跳過門檻,回到田野;小一點的青蛙,總是跳不過去,但是仿佛很有耐心,一點都不著急的模樣。有時我就好心地把小青蛙抓過其實并不太高的門檻。站在我的角度看,是青蛙侵入了我的領(lǐng)地,可是換成青蛙的角度,可能就不這么看了。
青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離農(nóng)村生活很近,時不時會跳進小孩子的視線,長得笨笨的,又很好抓,它就成為小孩子隨手可以抓得到的有生命的玩具。模仿是人的天性,我會蹲在青蛙的后面,雙手著地,學它的樣子和叫聲,它跳我也跳,它呱我也呱。呱到興起,跳到興起的時候,再一撲,把小青蛙關(guān)在兩手手心。
我童年的手中鎖著萬物,麻雀、天牛、蚯蚓、七星瓢蟲、小魚、河蚌……而萬物給我的感覺各有不同。鳥類小小的身體發(fā)燙,咕咕振動,它用冰冷堅硬的爪子不停地撓著四面用肉做的銅墻鐵壁,讓我手心發(fā)癢,還有一點疼痛。鳥類都特別倔,一直在奮力反抗,等你稍不留神,它就會掙脫出你的手心,重新飛回到空中,順便在你手上留下一條熱辣的抓痕作為紀念。
鎖在手中的青蛙,要比鳥類安分許多,只是黏糊糊的一小坨,有股認命、任你宰割的意思。當年不覺得惡心,反而覺得有趣。有趣是因為它能無言地承受你的惡意與擺布。當然,也談不上喜歡。許多人說自己喜歡貓,但是我卻從沒有聽說過有人喜歡青蛙。
玩累之后,大部分青蛙被我放走,少部分青蛙被我殘殺。放生還是殘殺,這道選擇題是如何在我小小的腦袋中形成、推演,以及最后做出來?我不知道。整個過程混沌、模糊、神秘。
那是一個沉悶無聊的夏天午后,十來歲的我,被太陽曬得黝黑,穿著一件暗綠色的背心,說它是“暗綠”,那是因為一大片污漬早已經(jīng)蓋住了原有的綠色,所以就是“暗綠”。我和幾個同齡的小伙伴蹲在田埂邊。青蛙呱呱地叫著。無聊感如趕不走的細雨籠罩。做點什么好呢?
“我想到一個好玩的?!蔽艺f。
人群馬上興奮起來。
我隨手抓了一只小青蛙。那是一只很小的青蛙,剛剛從蝌蚪變成青蛙不久,只有一枚硬幣大小。我雙手鎖著小青蛙,轉(zhuǎn)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幾個小伙伴簇擁著我。我的臉上泛著狂喜的光芒,既有著押送將上絞刑架的死刑犯游街時,身為一名掌控者的幸災(zāi)樂禍,也有著被酒神歌隊簇擁,身為主角,在街道上情不自禁改變步伐節(jié)奏的迷醉。
當然,對于年幼的我來說,這兩種經(jīng)驗都沒有經(jīng)歷過,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腦中的這種確切感覺。也許它一直存在于人類DNA 或者集體潛意識之中,這才暗合了我成年之后與之相似的淺薄人生經(jīng)驗。
二
我父親這一輩剛好感受到了改革開放的浪潮。當浪潮拍打過來時,由于所處的位置和個體的差異,感受各有不同。我的家鄉(xiāng)靠近大山,位置算是偏僻,不如縣城近水樓臺先得月。另外,每個地方都有膽子大的和膽子小的人。膽子小的莊稼人,守著腳下的泥土,期待著田里的收成能一年好過一年,期待著能從溫飽走向富裕,而很多人卻苦苦不能改變命運,在暗夜的被子里,被妻子擰著肉埋怨挖苦;而膽子大的莊稼人窮則思變,卷起褲腳,洗掉小腿肚上的泥土,成為一名小作坊生意人,做得好的,是能積累一點錢,讓村里的其他莊稼人很是羨慕。
我的父親吃過很多的苦,種過地,燒過窯,曬過鹽,這些本身沒什么,那一個年代的人誰沒有吃過苦。我只是為了故事的需要,在敘述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事實,就像有萬千的青蛙蹲在門口前的田野里一樣,這也只是一個已經(jīng)存在許久的事實。
“我吃過這么多苦,”一次在十幾瓦的燈泡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父親放下手中的碗筷,說,“最苦的,還是耘草?!?/p>
溫州民間稱除草為“耘草”,“耘”,形聲字,“耒”,農(nóng)具,“云”意為“回旋團聚”,合在一起就能看出耘草的整個動作。這是一個很美的詞,頗有古意。當然,首先要把田里正在辛苦耘草的農(nóng)民排除,拉開一段距離,再用詩人、散文家的情懷贊美、詠嘆,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美感。
“什么是云草?像云朵一樣的草?”我早年不懂,一邊端著飯碗一邊問父親。
“就是拔草。”父親說。
換個“拔”字,我就好理解多了。“拔”字就能讀出田里農(nóng)民對雜草的厭惡。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耘草,不用農(nóng)具,直接用手拔。每一季,當水稻秧苗插下不久,農(nóng)民們都要下田,彎著腰,面對水田,拔草,手如云朵“回旋團聚”,像一團云一團云那樣“耘”過去。
當暮色四合,不遠處的村舍炊煙裊裊,父親直起腰站在空曠的田里望著自己的家,他能很輕易地分辨出哪條炊煙是由母親燒出來的。他又累又饑,肚子咕咕叫著。身旁無數(shù)讓他心煩的青蛙也咕咕叫著,還有一團云霧般的蚊蟲圍繞著。他還要時不時從小腿肚子拉下吸得胖胖的水蛭,拉水蛭需要一定的技巧,猛地一拉,或者力量過大,半截水蛭會斷在肉里頭,很麻煩,所以力道要扣牢、適中,保持一種韌度。
父親很想負氣扔下壅桶、壅勺、鐮刀這些農(nóng)具直接回家吃飯,但是他知道不能這么做。如果不把草耘好,這一季的水稻就長不好。這一季的水稻長不好,家中好幾口人的口糧就沒有著落。父親只能忍受著,耘完當天的量,才能回家。
在河埠頭的青石板上一次次洗完腳上的泥之后,父親決定棄農(nóng)經(jīng)商,成為一家燈頭小作坊的個體戶。父親是看到了燈頭市場的前景。他說,在以后,用電燈的家庭會越來越多,他就會有做不完的生意。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隱喻,一個種了好多年黑土地的稱職農(nóng)民洗腳上岸,從事一種生產(chǎn)“光明”的事業(yè)。
當年用于燈頭壓塑的材料是膠木粉。膠木粉又稱電木粉,是由苯酚和甲醛發(fā)生聚合反應(yīng),產(chǎn)生樹脂,再添加一定比例的填充料、硬化劑和添加劑,經(jīng)過混合粉碎而成。膠木粉具有良好的絕緣性能和耐高溫性能,且只會焦化不會燃燒,所以非常適合用于制造電器。膠木粉在70℃到90℃時塑化,在90℃到120℃時粘度最低,流動性最好,在160℃左右時又突然硬化,生成不熔不融的固體。父親未必知道這幾個溫度值,他就像世世代代的打鐵匠或木匠一樣,憑著感覺和經(jīng)驗,努力制作出上好的產(chǎn)品。
銅帽如飲料瓶金屬瓶蓋般大小,沒有螺紋(我在這里說的是卡口的燈頭銅圈,不算后來出現(xiàn)的螺紋燈頭)。車床把每個銅帽沖壓成銅圈,留下兩顆相對的小銅片“門牙”,女工再用尖嘴鉗把兩顆“門牙”夾直,夾成“凸”字型,相當于上下兩顆門牙齙牙成180 度的樣子。兩片夾直的小銅片是為了接下來插入膠木粉,硬化后固定用。
夾直的銅圈放入金屬模具,加入定量的膠木粉,再蓋上金屬模具的蓋子,最后推進四周炭火熊熊燃燒的壓機火爐。戴著厚厚隔熱手套的女工起身扳一下壓機,“梆”的一聲,過了特定的秒數(shù)之后,從烈火中拿出模具,取出成形的燈頭,再快速地操作下一輪的燈頭壓塑,如此反復(fù),以至無窮……
接來下就是組裝螺絲釘?shù)雀黝愋∨浼?。于是,我的童年也就充斥著各種人工的噪音,螺絲釘?shù)纳成陈?、螺絲刀劃在桌子上的呲呲聲,在由十幾個女工手指同時如雪花翻飛制造的噪音中,又有壓機沉重的一聲“梆”,讓腳下的大地、壓機房房頂瓦片、廚房里的碗筷和我的小腦門都同時抖了一下。
我曾經(jīng)長久無聊地坐在門檻上,細細聆聽這股起初是雜亂、喧囂、煩躁的聲音。當我聆聽了一段時間,熬過開頭十來分鐘的不適之后,就能細細分辨出每一股噪音的音質(zhì)和長短,再算出每一股噪音之間的間隔。這時規(guī)律就會突然顯現(xiàn)。這時就是完全不同的體驗,我能在噪音中體會到音樂般的享受。那螺絲釘?shù)纳成陈?,是海浪溫柔地打上沙灘,再一一抹去孩子們悉心建造的城堡、地道,那一聲重重的“梆”,就是一聲低音炮,從天地之間拋下的一只只大錨,讓我感到安定、舒服。
這也好比臉盆里的渾水,當我們有足夠的耐性,給它一段時間,泥沙、貝殼往下沉淀,青萍、雜絮漂浮其上,小魚在中間穿梭,一派和諧景象也能呈現(xiàn)。
溫州的小作坊,又是跟風成規(guī)模化。沒過多久,我所在的村莊就多出了好幾家燈頭作坊。在漫長的夏日午后,全村的噪音就像悶熱的樹林里的蟬鳴聲連成一片,籠罩在每一個焦躁的村民頭頂。我從容地游蕩過村里的每一條小路,隔著墻壁,就能聽出不同作坊里同一款車床發(fā)出的不同聲音。其中的細微區(qū)別。有些車床的聲音柔和溫柔,那是因為車床是新的或者是潤滑油上得很勤快;有些車床的聲音暴躁、火氣大,那是因為機床已經(jīng)老舊或者是潤滑油快用完了。電壓穩(wěn)不穩(wěn)定,發(fā)出的噪音也稍有不同。
在一天中的某一個時刻,通常是午飯后,當全村的噪音依次停歇,我才能聽到微微的風聲和突然一聲雄渾的“呱”,只是這一聲“呱”早已經(jīng)變成很不習慣、很不真實的噪音了。
三
在全村車床連成一片的噪音中,我雙手鎖著小青蛙,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家中,邊上跟著幾個滿懷期待的小伙伴。我從配件筐里找來一個還沒有沖壓成銅圈的銅帽,用手指頭把這只小青蛙按進銅帽。那只小青蛙就像倒霉的柔術(shù)表演者,滑稽地卡在了直徑很小的桶里。
在銅帽上蓋上重物,那是為了防止小青蛙跳出來。再把這個裝了青蛙的銅帽放在壓機火爐上各種容量的燒水壺旁邊。來我家扳壓機的女工,都是村里普通的農(nóng)婦,她們懂得水火之道,在扳壓機的同時,也順便燒好了這一天家里需要的熱水。
小伙伴們這才明白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我們圍著壓機的火爐狂喜、旋轉(zhuǎn)、嘲笑、詛咒,就像中世紀的某種巫術(shù)。只聽見一聲輕微的“”,很快,這一聲輕微的聲音就淹沒在呼呼鼓蕩的炭火聲中。
幾分鐘之后,我用鉗子夾下這個銅帽,把它放在門前空地燦爛的陽光中。我迫不及待地用鉗子挑開重物,幾個伙伴向銅帽中看了一眼,又立馬變得狂喜,圍著小小的銅帽旋轉(zhuǎn)、嘲笑、詛咒,只有我呆立在一旁。
這是一具小青蛙的干尸。在幾百攝氏度的高溫作用下,它體內(nèi)的水分瞬間蒸發(fā),身體突然小了一號。它的前肢四指、嘴巴、眼睛都是張開的,一副疑惑、絕望的模樣,定格在這個小小的銅帽曠野之中,似乎在嘶吼什么又似乎在祈禱什么。它完全不明白,這痛苦是一個兒童稚嫩的手施加在它的身上。這是由我親手制造的局面,剛開始,它還在我手心里呼吸、跳動,下一分鐘,它的生命被抽離,樣子變得如此陌生。
這是一出殘酷戲劇。殘酷,是宇宙的嚴峻及無法改變的必然性,是吞沒生命的黑暗旋風。戲劇的本源,是觀眾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一切,而劇中人卻一無所知。劇中人好像身處另一個世界,又必然如此,別無選擇。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青蛙很像一個人。當你抓住一只大青蛙的兩只手提起來看,會發(fā)現(xiàn)青蛙腳的弧度、線條、開合程度都很像一個人的腳,甚至有女人大腿嫵媚的姿態(tài),再往上看,一看到它的頭,又會覺得它非?;?,升起一股厭惡之情。
我們對在系統(tǒng)發(fā)育上與我們親緣關(guān)系相近的動物(其他靈長類動物),或在認知方面與我們相似的動物(如海豚)的好感度,比對那些親緣關(guān)系較遠和智力低下的動物(如青蛙)的好感度要高。有些動物我們特別喜歡(如海豹幼崽、小貓、小狗),那是因為它們的某些特征(大額頭、大眼睛、肉乎乎的臉蛋)讓我們聯(lián)想到嬰兒,讓我們的愛心泛濫。
與此同時,我認為我們對動物的感覺,也存在類似的“恐怖谷理論”??植拦壤碚撌顷P(guān)于人類對機器人和非人類物體的感覺的假設(shè)。該理論認為,由于機器人與人類在外表、動作上相似,所以人類亦會對機器人產(chǎn)生正面的情感;而當機器人與人類的相似程度達到一個特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反應(yīng)便會突然變得極其負面和反感,哪怕機器人與人類只有一點點的差別,都會顯得非常顯眼刺目,從而對整個機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覺,猶如面對行尸走肉??植拦壤碚摽梢越忉屛覀兠鎸δ撤N極其逼真的洋娃娃玩偶時,內(nèi)心泛上來的僵硬恐怖、不舒服之感。
從潛意識來說,我們對青蛙的厭惡,是因為它的下半身太像人類。設(shè)想一下,把青蛙改造成漫畫里的英雄,比如說取名“青蛙俠”,那么畫草圖會非常方便,因為你只要把青蛙直立起來,下半身的曲線幾乎就不用修改了,那就是人的一雙腿了??墒侨绻嬗幸粋€和人體等大的“青蛙俠”站在你面前,你的第一個感覺,可能會是厭惡。
在韓國民間故事《蟾蜍新郎》中,一位漁夫的妻子把蟾蜍迎進家里,在廚房的角落里給它鋪好床,還拿蟲子和剩飯給它吃,后來無兒無女的漁夫漁婦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它,蟾蜍也逐漸長得跟小男孩一樣大。這個故事的關(guān)鍵是,蟾蜍也逐漸長得跟小男孩“一樣大”。
眾所周知,歐洲中世紀的巫術(shù)中經(jīng)常使用蛙類(我們可以把青蛙和癩蛤蟆寬泛地歸為一類討論)。蛙類甚至被迷醉的人們放在嘴里撕咬。有一種巫術(shù)是一只穿著衣服的癩蛤蟆被送到女巫手中,女巫再將它碎尸萬段。她可怕地轉(zhuǎn)動眼球,仰頭看著天,斬斷癩蛤蟆的頭時,喃喃念誦出那些古怪的字眼。
我相信巫師們在借用了蛙類潮濕、黑暗、恐怖的特質(zhì)時,也看到蛙類像人的特質(zhì),尤其是那只穿著衣服的癩蛤蟆。蛙,就是人的隱喻。
格林童話里王子變青蛙,為了美丑對比而借用了青蛙的丑陋,但是故事之中依舊隱藏著和中世紀巫術(shù)相同的隱喻基礎(chǔ)。一句話,青蛙長得太像人了。
青蛙對公主說:“我吃飽了,也疲倦了,現(xiàn)在抱我去你的小臥室,整理好你的緞子被蓋,咱們躺下睡覺吧?!?/p>
公主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抓起青蛙,狠命朝墻上摔去:“這下你該老實啦,你這討厭的家伙!”公主這一摔,帶著人類對青蛙持有的厭惡感。也恰恰是在這一刻,青蛙變成王子,放在中世紀巫術(shù)的語境中解讀就是,青蛙在肢解之后,魔法有效,終于重生為人。
童話,是各地先民與未知自然交鋒(在歐洲,代表場所是恐怖幽深的黑森林)的第一手資料,里頭有“極致的黑暗”與“天真的殘酷”,這剛好與我童年的心理相對應(yīng)。
不止是“天真”和“殘酷”,很多事物之間都只有一步之遙,從崇高到荒唐,從喜劇到悲劇。這使得阿里斯托芬嘲諷的喜劇和柏拉圖嚴肅認真的談話,可以在愛琴海海邊同一股海風愉快共存。古希臘人也在青蛙身上發(fā)現(xiàn)濃濃的荒誕與喜劇彩色。
阿里斯托芬有一部名為《蛙》的喜劇,是用來諷刺希臘人們熟識的作家。在劇中,酒神狄俄倪索斯要去地獄走一遭,有一番游歷,在通往地獄的河邊,蹲滿聒噪的青蛙,呱呱呱呱個不停。狄俄倪索斯很厭惡:“去你的呱,呱,你們除了呱呱呱的,就沒有什么別的嗎?”
青蛙自我吹噓:
當然有,我的無藝不通的神仙。
懷抱著悅耳的七弦琴的繆斯們,
和長著羊蹄子的吹蘆笛的潘
都十分疼愛我;
還有那彈豎琴的阿波羅
也和我們一起盡情歡樂,
因為是我們,喂養(yǎng)了他綁豎琴的葦子。
呵,呱,呱。
酒神狄俄倪索斯氣不過,就撅著屁股,對著青蛙一陣噗噗噗大聲放屁。
想象一下,在雅典的舞臺上,是扮演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演員,對著扮演蛙群的一群演員噗噗噗大聲放屁。那些青蛙,其實就是一個個人。
農(nóng)忙時節(jié),有時輪到我給在田里勞作的家人送飯,送飯途中并不無聊,反而還有幾分趣味。我一手提著裝著簡單飯菜、茶水的竹編提梁盒,一邊在田埂赤腳飛奔。藏在田埂草叢里的青蛙聽到我的腳步聲逼近,次第跳進兩旁水田,發(fā)出“咚咚”的聲音。我也曾經(jīng)用心地數(shù)過,跳入左右兩邊水田的青蛙數(shù)目大致相等。它們就像列隊的衛(wèi)兵,和現(xiàn)實中的衛(wèi)兵不同的是,它們是用撤退的方式歡迎我的到來。
我后來讀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名句“古池,青蛙躍進,水之音”,腦子里馬上就能出現(xiàn)童年在田埂上奔跑,那種“初靜”—“動”—“再靜”的青蛙肥胖身體的重量感,打破轉(zhuǎn)換的場面。那一聲“咚”,在我腦中久久回繞。
一些反應(yīng)慢的、笨一點的青蛙會被我的赤腳踩中,陷入泥里。田埂上的泥土并不硬,像剛做好的年糕一樣松軟,童年的我的身體也不重,所以一般不會傷到腳下那些拼命掙扎的可憐青蛙。只是在我還沒意識到青蛙像人之前,我感覺那些青蛙滑溜溜,讓我的腳癢癢的,像我洗腳時踩在擦了肥皂泡的腳背??墒?,當我在銅帽里炮烙了小青蛙之后,再想起這股感覺,全身毛骨悚然,緊接著,寒意向全身襲來。
我后來不敢吃水煮田雞,也是童年烙下的陰影。
四
基于某種奇怪的理由,或者說是怪癖,有的人特別愛聽鬼故事,而我愛問朋友:“你小時候有沒有殘殺過青蛙?是怎么殘殺的?”朋友剛聽到這個問題,總是先一愣,然后開始在腦中枯井打撈起那些布滿灰塵的可憐的青蛙干尸。
“嗯,”很多朋友思索幾秒鐘之后說,“我也確實殘殺過幾只青蛙,我是這樣殘殺的……”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并不只有我一個人殘殺過青蛙,這甚至是人類的普遍行為。于是乎,我也收集了許多殘殺青蛙的經(jīng)典案例,而且這些案例還在我腦中越積越厚。
朋友倪兄,隱居鄉(xiāng)下,門前有一大池塘,夏天青蛙咚咚入水,他讀著松尾芭蕉的俳句,日子過得很佛系。他記得當年讀書時,學校四周雜草叢生,操場的石頭圍墻有一段已經(jīng)松動,有一個調(diào)皮的學生站在圍墻上,另一個學生幫著驅(qū)趕草叢里的青蛙,青蛙們紛紛往外逃,就往圍墻的空隙里頭跳。圍墻上的學生算好時機,青蛙往哪一邊的圍墻縫隙里頭跳,他的腳就往哪一邊用力踩踏。只聽見清脆的“噗噗”聲,青蛙就像一個個氣球爆了。沒過多久,圍墻上全是肉醬一片。奇怪的是,青蛙完全看不到前車之鑒,依舊紛紛往圍墻的空隙里頭跳去,依舊又是清脆的“噗噗”聲。
朋友徐兄,經(jīng)營擊劍館。有一次我們酣戰(zhàn)完,持劍閑聊。他跟我說起解剖青蛙的經(jīng)歷(自從我炮烙了青蛙,有了陰影,生物課上也不敢解剖青蛙,只能聽聽別人的故事)。
徐兄從文具店里買了一套解剖青蛙的工具,再從野外抓來一只頗為肥碩的青蛙,把它釘在了木板上。和其他老鼠之類的動物不同,被釘住的青蛙并沒怎么掙扎,也沒有發(fā)出什么響動,任你宰割,安之若素?!拔矣玫稄闹虚g把它打開,”徐兄向我講述時,很自然地拿著劍,也在自己身體的對稱軸上比劃了一劍,我一驚,“它的皮肉就很自然很輕松地向兩邊分開了,像拉開一件拉鏈衫,里頭并沒有太多的血,看上去很干凈,內(nèi)臟的分布安排,和人體的幾乎一模一樣,心臟噗噗地跳動著?!?/p>
徐兄完成了生物老師交代的作業(yè)之后,接下來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只還活著的,卻已經(jīng)被他打開身體的青蛙。被開膛破肚的大青蛙依舊很安然,仿佛進入了入定的狀態(tài),心臟有規(guī)律地跳動著,一直跳了三個來小時?!斑@個時候,青蛙就像某種神,釘在我的面前?!毙煨终f。
我讀過最殘忍的,要屬土家野夫的《塵世·挽歌》里的故事。土家野夫說:“鄉(xiāng)村大孩子帶我學會的第一種游戲,就是去田野抓癩蛤蟆。然后用泥巴糊一個小窯,里面鋪一層生石灰,將癩蛤蟆關(guān)進去用稀泥封閉,上留一個小孔再注入冷水。生石灰遇水則發(fā)熱,產(chǎn)生極高的溫度,蒸汽裊裊中,一陣陣‘呱呱’的受刑慘號由強變?nèi)?。氣散聲絕,扒開泥窯,但見癩蛤蟆的丑惡皮膚全部剝離,露出初生嬰兒般的晶瑩胴體,在死亡中顯出一種純潔的美麗。”青蛙和蟾蜍都屬于兩棲動物,細分的話,分別屬無尾目蛙科、無尾目蟾蜍科。只是它們太像了,在中世紀的黑魔法和農(nóng)村小孩的石頭底下,它們都歸于同一種動物。
妻子阿珠,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脾氣好。她小的時候,曾跟著勞作的母親,也就是我后來的丈母娘,到田地里玩耍。她的母親在田里勞作,她也在“勞作”,從田里抓來一只只青蛙,把它們的皮都剝了,一一排在板車的把手上,讓它們“曬暖暖”。溫州方言,曬太陽叫“曬暖暖”。青蛙要保持皮膚的濕潤,并借助皮膚呼吸。所以,當我的妻子把一排排青蛙都剝皮了“曬暖暖”,不知它們是窒息而死,還是劇痛而死。
五
最后,讓我再談一次“殘酷”。
生于奧地利的哲學家馬丁·布伯在其名著《我與你》中對比了“我—你”與“我—它”兩種存在模式。“我—你”,是你和另一個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為的就是這聯(lián)系本身;“我—它”,是指你和一個人或一個物品產(chǎn)生聯(lián)系,為的是利用對方達到某個目的。馬丁·布伯認為用后一種模式來對待別人,是對人的“貶低”。
也就是說,當我童年的手抓住青蛙時,“我—它”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形成。而兒童一旦抓住了動物的“它”,會游戲化地忽略掉、抽離“它”身上的生命特征,直接物化為“玩具”,充其量只是“會動的”玩具而已?!皶拥摹?,反而還會讓玩具更加有趣。
對兒童來說,切掉青蛙的一條腿和卸掉玩具人偶的一條腿沒有什么兩樣,同樣都只是一個“天真的游戲”。當人們(不管是大人還是兒童)專心致志,沉迷于自己的任務(wù)之中而不想其他,從心理學上講,其實就是暫時關(guān)閉了腦中的共情回路。
我還記得類似的一件事。我的父母在開燈頭作坊之前,做過好多種小買賣,也曾經(jīng)在學校門口擺過零食攤。在我看來,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個行當,賣零食家的小孩哪能沒有零食吃的道理呢?可沒想到,父母很是小氣,很少給我糖果吃,只是偶爾有幾粒糖果被壓得確實沒有了賣相,才會塞給我。每天收攤,父母會把糖果全部藏進樓梯下的谷倉里,再掛上一把鎖。這一把鎖,不是為了防外來的小偷,我、大哥、姐姐,家中這三個小孩都心知肚明,它是用來防誰的。
有一天夜里,母親小聲地叫醒我,叫我跟著她。原來谷倉里出現(xiàn)了一窩老鼠,偷吃大米和糖果。偷吃大米我倒是覺得沒什么,可是偷吃糖果就太可恨了,那可和我有直接的關(guān)系。我和母親靜悄悄地爬進谷倉。我負責拿蠟燭,母親負責抓。我們終于找到藏在谷倉里頭的那一窩老鼠,我拿起蠟燭一看,白白的肉乎乎的一群,都還沒開眼。母親把一只抓過來,“吱”的一聲捏死了,再去抓下一只。有一只小老鼠慌不擇路,爬進了母親褲腳褶皺里,母親也把它仔細地翻出來,“吱”的一聲捏死了。母親是帶著深深的恨意,恨可惡的老鼠偷吃我們家原本就不多的口糧,而我是覺得整個過程很好玩,那一晚母親臉上的那股專注神情,讓我覺得特別溫柔、迷人。后來母親念佛,如果再碰到這么小的老鼠,當然是捏不下手了。
當我雙手鎖著小青蛙,得意洋洋地來到了家中,邊上跟著的那幾個小伙伴滿懷期待的態(tài)度也影響了我。這和人們欺凌同類時的心理存在相通之處。人們會關(guān)心自己在同伴眼中的形象,遠超過他們關(guān)心與同為人類的受害者之間的紐帶。被欺凌者存在于他們的責任和義務(wù)范圍之外。
在我看來,每一個兒童在最初都是混沌未開,對這個世界上的萬種動物還沒有產(chǎn)生共情,第一反應(yīng)只是好奇。我的手中抓著一只小青蛙,和初生的小貓第一次抓住老鼠也沒有什么兩樣,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天地仁或不仁,都只是天地投射在人腦中時所形成的觀念,而這個觀念的形成需要時間。
好奇的同時,也有著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和不解。農(nóng)村里的每一個孩子其實都是在深夜里捏著被角瑟瑟發(fā)抖的多神論者。這是每一個黃道吉日,鑼鼓喧囂的做戲舞臺上人扮的神明告訴我們的;也是父母爺爺奶奶口中恐怖的故事告訴我們的;也是田野里隨處可見,來歷不明、煙火不斷的小廟里面目威嚴的神明告訴我們的。在我的故鄉(xiāng),甚至還有隱秘的祭祀貍貓的廟,這就很好地打通了動物和鬼神的界線。
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人、鬼、神、生、死、動物之間的界線非常模糊,當夜幕降臨,外面的噪音消失,父母收拾完碗筷,我都會不安地望著門檻外黑沉沉的天地,黑暗和黑暗中藏著的神明鬼怪離我是如此之近,無非就是一道門檻的距離。
我和小伙伴們都相信野外碰到的每一條蛇都有神明護佑,或者說蛇就是神明本身。如果無意間碰到的蛇并不大,完全有能力殘殺,我們有時候會無法抑制著強烈的誘惑,用石頭殘殺。但是我們遵守一條最基本的信條,在殘殺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話,切忌不可互相提及名字,因為我們相信,一旦提及我們之間某一個人的名字,神明就會認出那是誰家的孩子,到時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算賬。所以,我們是在突然降臨的詭異氣氛之中,既激動又懼怕地在無聲中殘殺了一條蛇?;厝ブ螅^口不提。
生死之間的界線也是如此。早年故鄉(xiāng)野外有一塊地,就在墳?zāi)古赃呉欢聡鷫Φ睦镱^,人稱明葬地,那是大人們專門用來丟棄死嬰的地方,都是草草丟棄,沒有正兒八經(jīng)埋葬。在“明葬地”附近棲息的烏鴉理所當然的肥胖,游蕩的野狗的皮毛也是油光锃亮。據(jù)云,也有狠心的父母曾把有缺陷的嬰兒或是正常的女嬰(早年農(nóng)村重男輕女),還活著,也丟棄在此地。這些毛骨悚然的故事都是我在飯桌上從長輩的口中聽說的。聽完這些故事,我總感覺大人們的眼神特別陰森恐怖??墒悄兀诳謶种杏止诖?,我就用顫抖的聲音哀求大人:“奶奶,姑媽,再講一個故事吧,再講一個可憐的孩子的故事吧?!?/p>
當我們在野外瞎玩,無意間游蕩到離明葬地還有百來米的距離時,我們中的某一個人會像觸電一樣,突然意識到什么,沉默不語,然后轉(zhuǎn)身往村子方向疾走,很快,我們每一個人都反應(yīng)過來,一一轉(zhuǎn)身,沉默不語,各自向村子的方向疾走。這個時候,死的恐懼和生的渴望,雜糅在一起,鋪在我們腳下那一片柔軟如年糕的土地上。
我和伙伴們都夢到了明葬地。我的夢是這樣的:在深夜,黑暗籠罩在水氣很重的河面,一個男人撐著一只水泥船,船頭掛著一盞燈光微弱的馬燈,水泥船里躺著一個嬰兒,是男是女看不清楚,總之還是活的。他緩緩地逆流而上,撐過臨河的每一戶鄰居。每一戶鄰居其實都是醒著,各家都熄了燈,躺在床上裝聾作啞。到了明葬地的墻邊,他一把抓起嬰兒的腳,往墻里頭扔進去。嬰兒仰面躺在泥地里,一動不動,露出白白的肚皮,就像一只仰面躺下的死去的青蛙。
這個時候,我就從噩夢中醒來了。
如果你曾碰到過一只死去的青蛙,最好是胖一點的,用樹枝把它翻轉(zhuǎn)過來,讓它白白的肚皮朝上,四肢無力地耷拉著,你就會明白我所說的。
正是在和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長久接觸、信息交互、對峙的過程中,兒童才逐漸建立、完善自己的坐標系。在此過程中,尤其是對農(nóng)村的兒童來說,身邊常見的動物就顯得非常重要。我們從它們身上學習到很多。吊詭的是,這種體驗方式基本上是殘酷的。我們把各種小動物如蚯蚓、金龜子、鳥、青蛙在手中一一弄死。青蛙,才慢慢地在其他動物中凸顯出來,我在其身上看到童年最大的恐懼。從手中生命的次第消逝中,才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意識到生命的存在?!皻⑷巳缏椤焙汀傲⒌爻煞稹笔怯幸蚬P(guān)系的,轉(zhuǎn)化的契機是有一天,你突然意識到了“屠刀”的存在。那個時候,你手中的屠刀就會突然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