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的靈魂

雷平陽

一題

一支古代的騎兵軍，從甘肅出發(fā)，穿過雪峰林立的大橫斷山區(qū)域，滅了大理國。一份未必可靠的史料稱，這支騎兵軍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發(fā)瘋而死的戰(zhàn)馬多達四十萬匹。

對這一則史料，我深信無疑，迷戀史料背后刀筆吏在書寫各種悲劇公文時無節(jié)制的準確與反諷，已經(jīng)是我理解真相的一種方式。不用再花力氣去找旁證，蒙古內(nèi)廷畏兀兒必阇赤（書記官）們所寫的《蒙古秘史》，第282節(jié)也就是全書的終點，有“鼠兒年七月，于客魯漣河闊迭額阿剌勒地面處下時寫畢了”一句。中外史學家在研究這部天書時傾向性認為，這“鼠兒年”即公元1252年，波瀾壯闊的文章鐵蹄史就此打住。而騎兵軍出發(fā)奔向大理的時間是1253年，他們的速度過于迅速，跑出了畏兀兒必阇赤的視野和文字的邊界，也就是說，四十萬匹戰(zhàn)馬是在失去蒙古文字的管束之后發(fā)瘋而死的，并且又因發(fā)瘋而死進入了另一種文字——這另一種文字中四十萬匹戰(zhàn)馬（鐵騎、駿馬、神駒）一塊兒發(fā)瘋一塊兒死掉的場景，盡管只用了幾個字進行描述，但已經(jīng)足以令我發(fā)瘋。

一位曾經(jīng)往來于橫斷山脈核心地帶的老趕馬人告訴我，馬匹在深淵之上的絕壁上行走，尤其在將它們綁到溜索上懸空渡江時，因為鐵蹄踩不到實地確實會發(fā)瘋，繼而因其猛烈掙扎有時候也會拉斷繩索墜江而亡。我對他說，不是一匹或幾匹馬在絕壁和繩索上發(fā)瘋而死，而是四十萬匹。他笑了，混濁卻填滿神話的雙目瞬間撐大，嘴巴咧開露出所剩無幾的黑牙，說：“那完全可以讓金沙江斷流?！庇纱?，我猜，在我們的文字世界中也許真的另有一條金沙江，但它早就被戰(zhàn)馬的尸體堵斷了。

二題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書中有一匹老馬：嗜酒的農(nóng)夫整夜在酒館里喝酒，而且爛醉如泥，但在加拿大島嶼也能被凍碎的寒夜，它一直站在酒館門口等他。為什么我們沒有這么一匹馬呢？有時候，我會覺得——是我們把問題想反了——其實我們并不是酒鬼，而是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筆下馬的復數(shù)。我們站在鐵巴也會被凍碎的寒夜，卻不知道我們的主人是誰，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一個酒館中，有沒有在寒夜爛醉如泥的癖好。

三題

同一條路上走來了三個女人：與黑巨人相戀的少女、同性戀者和尼姑。最先與我相遇的是尼姑，光頭，眉目如畫，穿著一身絳紅色緇衣。她手數(shù)一串佛珠，站在瓷器店門前向我問安。然后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以前我寫過有關(guān)涅槃的小說，是個lesbian，與我妖嬈的伴侶去拜訪過您，向您請教文字飛升的技藝?！眲傋叱鰩装倜祝瑏淼綎|寺塔的陰影中，同性戀者從塔身正面的陽光中走過來，吃驚地看著我，陰影并沒有減弱她一臉燦爛的光芒。她一邊抬頭仰望塔尖，一邊說著話：“記憶結(jié)束于遺忘，像花朵落在沙丘。但我確實見過您，在模仿凱旋門外形建造的當代美術(shù)館，我們聊到了大衛(wèi)·霍克尼和溫斯洛·霍默，以及遙遠的米開朗琪羅，他們的情感指向與常人有別。當時我還帶著我那隨身背著手鼓的黑人男友呢?！闭媸瞧娈惖囊惶欤斘倚睦镎谙胫鴦偛艃扇耸欠翊嬖谥撤N神秘關(guān)系時，路邊咖啡店門口，夸張地敲擊手鼓的黑巨人身邊滿頭秀發(fā)的少女突然一躍而起。她拍了一下我的肩頭，雙手又背到身后去，偏著頭，用女神一樣干凈的目光看著我，有疑心，但又表現(xiàn)得無比喜悅，問我：“您猜猜看，我是誰？”但她并沒有等我瞎猜，笑嘻嘻地（玫瑰花一樣開放）對我說：“哎呀，什么事與物，原來總是轉(zhuǎn)瞬即逝，您真的看不出來？我就是剛才與您打招呼的那個尼姑??！”說話間，裝出一副要哭的樣子——即便我有通靈之術(shù)，我確實想不到這三個人是同一個人：三個“極端分子”的運數(shù)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身上，無論用什么樣的理論為她開脫或減壓，我都覺得她是扛著金樓梯在大海上與風暴賽跑的，海神波塞冬尚未出生的女兒。所以，后來她被大海和風暴帶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倒是那個黑巨人，他仍然每天在大學周邊轉(zhuǎn)悠、出沒，身上響著瘋狂、急迫的鼓點。

六題

從盆景市場買回一盆筇竹，半年時間就死了。葉子干脆，風一吹，似薄薄的銅片互相拍打，聲音里散發(fā)著某種自由和終結(jié)的氣息。而那些原本彈性十足的細稈，變白，變硬，自然而然地就變得足以穿破一張虎皮。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它死掉的只是抔土之上作為觀賞物的這一部分，它的根還保留著它的生命，它肯定還活著——死亡只發(fā)生在表面，從內(nèi)開始的死亡與筇竹不相干。便用剪刀將它們象征性的外在之物一一剪除，繼續(xù)往土里施肥、澆水，相信會有新的竹叢很快就破土而出。但它的確由外至內(nèi)全死光了，一顆子彈似的芽頭也沒有射出來，反倒是這盆專供筇竹活命的土長出了以下植物：天名精、鼠麹草、牛膝菊、苦苣菜、酢漿草、繁縷、南歐大戟、小葉冷水花、野茼蒿、地毯草、藿香薊和大畫眉草。它們完全遮蓋了我在筇竹下擺放的那尊蘇東坡瓷像，茂盛得像一群綠色的幽靈，把一個小小的花盆當成了一片禮拜天安息的空地。

七題

紅色的土地，稀疏、粗矮、枝條扭曲的松樹，牛筋草，它們在上午清亮的陽光中因為丘岡的坡度而形成迷人的畫面層次和結(jié)構(gòu)主體。你在為它們發(fā)狂時可以說這就是天堂的模樣，如果反反復復地為它們發(fā)狂，一年，兩年，狂熱之心一直處在火焰中，那這個小景肯定是天堂。死神來找你，你會告訴他，再沒有一個地方比它更適合自己沉睡——而且永遠不會去找他換一個居所。很多偉大人物都在教堂地下室安眠，或因其偉大——墓碑也總是成為某個墓園的軸心，可這個人不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她每天都來這座丘岡前畫畫。雨天，雪天，霧天，她看見的小景總是陽光充足，而且所有的畫作結(jié)構(gòu)、色彩、取物幾乎從無變化，每幅畫作所需的時間、熱情、心力同樣沒有差別。美學與熱愛在她的觀念中有著精準的尺寸、重量和方位，她不想增加，也無心減少，即便是畫布與畫框也如此。一位好心的青年警察曾幾次來到丘岡上驅(qū)散她，都沒有干擾她畫畫，而是坐在她身后的一塊白石頭上看著她畫，以為她是居住在耶利哥城墻上的妓女喇合，相信這個丘岡就是迦南。而她的身份也確實與喇合吻合——丘岡下公路邊的小旅店是卡車司機夜晚的樂園，她以取悅他們掙錢糊口，然后固執(zhí)地畫畫。她畢業(yè)于某所著名的美術(shù)學院，辦過個展，職業(yè)生涯閃著光，但她是如何選中這兒，又是因為什么而以這樣的方式維護信仰，始終是一個謎。即使多次接受警察的驅(qū)散她總是馬上又回來，警察問過她幾次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她或閉口不說，或直接告訴警察：她就想當一個公路邊上內(nèi)心沒有被欺負感的下等妓女，畫一些擁有眾多反對者的畫。

八題

因為永遠不在了，她就會

更清晰？因為她是淡淡蜂蜜的顏色，

她的潔白就會更白嗎？

一縷孤煙，讓天空更加明顯。

一個過世的女人充滿整個世界。

美智子說：“你送給我的玫瑰，它們

花瓣凋落的聲音讓我一直醒著?！?/p>

這首名為《野上美智子（1946—1982）》的詩歌，作者是美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由柳向陽譯成中文。詩歌之名是吉爾伯特的日本妻子之名。此刻是2022年4月9日凌晨1點鐘，我又一次讀它，感受就像熱拉爾·馬瑟聆聽日本彈撥樂（琵琶、古琴、三味線）時的感受一樣：“那聲音撥弄著神經(jīng)，緊一下，松一下，喚醒內(nèi)心某種沉睡的東西，鬼魂一般，嬰兒一般。”所以，把它抄在這兒。我的窗外下著小雨，好像有一塊巨冰懸在空中，因為凝結(jié)而漸漸變成更大的冰神，同時又一點一點地融化出一些向下的水絲。

九題

那天是禮拜日，土地廟一樣的清晨，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些蔬菜。先在“農(nóng)家蔬菜超市”買了一塊豆腐和一根壯碩無比的萵筍，人民幣7.70元。超市門口的肉攤我又買了三匹排骨，屠夫自稱是貴州赫章人，收了我人民幣58元。在向路邊擺攤的官渡農(nóng)婦買青菜和蒜苗的時候（收了我21元，自稱她的蔬菜在露天生長），她看見我之前買的萵筍，笑著說：“它是空心的。”我有些尷尬，沒吭聲，知道她說的不會錯（事后證明她說的確實沒錯）。這空心的萵筍又該做成什么菜呢？回家路上，我邊走邊想：油熗筍條，臘肉炒筍片，肉湯煮筍塊，涼拌青筍絲，感覺都不對胃口?！翱招摹币辉~令人不安，讓我覺得它是一根絕望的萵筍，對誰都懷著敵意，做成什么菜都會殘留著惡的滋味。而我也從此對萵筍產(chǎn)生了偏見，不再主動信任它。那個官渡農(nóng)婦，之后我也只在空手時去買她的菜，擔心她總能說出我買的蔬菜不同的缺點，讓我對所有的蔬菜喪失信任。

（節(jié)選自《十月》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