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新鐸
趙劍習(xí)慣于晚飯時自斟兩杯,起初,他的愛人蘇巖頗有微詞,一是慮及趙劍的身體早已“三高”;二是房間不大,酒氣不易散去,那游蕩的酒氣,讓一向清心寡欲的蘇巖感到極不適應(yīng)。
抵不過趙劍的偏執(zhí),蘇巖也就漸漸習(xí)以為常了。只是每天晚餐時,她總是端著碗,遠(yuǎn)離餐桌,或是去陽臺,或是在茶幾前吃。偏偏這天她安坐在趙劍對面細(xì)嚼慢咽時,趙劍的手機(jī)響了。
是個陌生來電。趙劍瞟一眼桌上的手機(jī),疑是推銷商品或是贈送寬帶的電話,他本來是要掛斷的,可笨拙的手指卻觸到了接聽鍵。話筒里立刻傳來一個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訴聲:“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想你了!我媽也想你了!嗚嗚嗚嗚?!?/p>
聽聲音,女孩兒不過五六歲,奶聲奶氣中透著扎心的鋒刃。這分明是女孩兒打錯了電話,趙劍原本是要如實告知對方的,可孩子的哭訴聲讓他不忍,他竟鬼使神差地對著手機(jī)說:“孩子呀,你別這么哭好不好?爸爸很快就回家。咱不哭了,不哭了?!壁w劍說完,迅速掛斷了電話。
蘇巖拿筷子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原本恬靜的面容像遭了雷擊。趙劍趕忙解釋:“這孩子真可憐,我真不忍心傷著她。孩子她爸一定是好久沒有回家了,不顧家的男人根本不配做男人!”
趙劍說罷,見蘇巖像是壓根兒沒有聽見他的話,托著小瓷碗款款走向廚房。接著,他聽見身后傳來嘩嘩的流水聲。
他本來就沒隱瞞什么,用不著向蘇巖解釋,蘇巖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傻子才會為這種事多心。更何況,一滴墨汁滴落紙上,你不去理會,那頂多是個斑點而已,可你一旦涂抹,這墨跡只會越抹越大。趙劍這么想著,漸漸就釋然了,可那揪心的哭訴聲還是時不時地縈繞在他心間。
接下來的一周里,那個陌生電話又打來兩次,趙劍每次都說著同樣的話:“好孩子,不哭,爸爸很快就回家!”
每次掛斷電話,趙劍就暗自責(zé)罵那個男人,好端端的家他為何不回?那么乖的女兒他為何不陪?外頭再好,也不是家。
這一周,他發(fā)現(xiàn)蘇巖極少跟他說話,有時他故意沒話找話,蘇巖也只是“嗯嗯”幾聲,這讓他極不舒服。
到了第八天,趙劍終于忍無可忍了。他大發(fā)雷霆,揀難聽的話說了一大堆。蘇巖依舊是一臉恬靜,不說話也不使臉色,顯得溫柔大度。這分明就是在冷戰(zhàn)!
趙劍知道,冷戰(zhàn)往往比爭吵更傷人。萬般無奈,他只得應(yīng)戰(zhàn),一天到晚,夫妻倆互不搭理。兒子住校,好久才回家一次,趙劍干脆搬進(jìn)兒子的房間里,決意與妻子冷戰(zhàn)下去。
夜色爬滿窗簾。趙劍側(cè)目看時,見疾風(fēng)順著窗縫,將厚實的窗簾撥弄得水浪般起伏。房子裝修時,為了省錢,蘇巖竟買來布匹,回娘家用古舊的縫紉機(jī)將布匹一點點制成窗簾。安裝窗簾時,蘇巖搬來凳子,硬是一個人將偌大的窗簾掛了上去。
趙劍下班回來,見蘇巖正往腳腕上噴涂藥水。他問過才知道,蘇巖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好在并無大礙。望著窗簾,趙劍輾轉(zhuǎn)反側(cè),睡意全無,愧疚一點點爬上心頭。忽然,他想起明天是蘇巖的生日,往年的這天他都會買個禮物送上,可今年的境況與往年大不相同,他一點兒都不想主動與蘇巖說話,即便也想買個禮物。
他擰開臺燈開關(guān),輕輕披衣下床。暗光里,他見蘇巖正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電視屏幕忽明忽暗,照得蘇巖的脖子格外白凈,這讓趙劍忽生一種莫名的沖動。蘇巖至今沒有白金項鏈,她僅有的一條黃金項鏈,還是他們訂婚時買的。
趙劍緩緩回到床邊,拉開抽屜,找出一根結(jié)實的布條來,那是蘇巖平日里捆扎被子用的。他拿著布條,悄然走向沙發(fā),趁著蘇巖熟睡,他要用布條量一下她的頸圍,然后去商場為她買一條項鏈。
寂靜的夜里,客廳傳出絲絲聲響。
趙劍屈身將布條在愛人的頸項前比劃著,最后用指甲掐住布條的一個地方。就在他正要收手時,他看見了一雙驚恐的眼睛,隨即聽見一聲尖叫。他尚未回過神來,身體已被蘇巖撞出老遠(yuǎn)。
緊接著,他看見蘇巖發(fā)瘋般沖進(jìn)臥室,用力將房門關(guān)上,又從里面鎖上。
他被蘇巖撞擊后,手中的布條竟不偏不倚地掛在了客廳的頂燈上,他都不知道那根布條是如何飛上頂燈的。只見那根白色布條在頭頂上像蕩秋千般游來蕩去。
趙劍踮腳把布條拉下來,低聲罵了一句:“驢都不如!”
臨入睡,趙劍又低聲說了句:“都是驢,兩頭驢!”之后,便蒙頭睡去。
當(dāng)晨光映亮窗簾,趙劍睡醒過來。他依稀記得昨晚發(fā)生的事,只是不知道那頭倔驢是否還在賭氣。他走出房門,見蘇巖的房門是開著的。屋內(nèi)空空的,床上凌亂地扔著幾件衣服。趙劍沒有在意,草草用過早餐,便把布條裝進(jìn)衣兜,奔商場去了。
賣首飾的姑娘極為熱情,見趙劍走近柜臺,笑著問:“哥,嫂子可真有福氣!嫂子的生日快到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趙劍驚訝地問。
“我們是干什么的呀!哥,是我?guī)湍闾簦€是你自己來?哪個女人遇上像哥這樣的好男人,真是上輩子積的德!”姑娘滿臉是笑。
一絲甜潤滑過趙劍的心田。趙劍想,這售貨員可真會說話!
這時,趙劍的手機(jī)響了。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那個陌生號碼,大概那個小女孩的爸爸還沒回家。沒想到,卻是岳母的電話。趙劍趕忙接聽,沒等他說話,岳母的聲音響徹柜臺四周:“趙劍,算我當(dāng)初瞎了眼,把巖巖許配給你!巖巖哪里對不住你了?我們蘇家哪里惹著你們趙家了?你就忍心下那樣的黑手,你把我也勒死算了!”
趙劍一時間如五雷轟頂!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媽,我、我怎么聽不懂您說的話呀?我怎么了呀?”
手機(jī)里的聲音停頓片刻,接著重新響起:“趙劍,你就使勁兒裝吧!昨晚若不是巖巖及時醒來,你早用布條把她勒死了!你的齷齪事被巖巖發(fā)現(xiàn)了,你就要殺人滅口??!這是人干的事嗎?你等著!”
趙劍這才弄清其中緣由,理解了蘇巖昨晚的舉動。他趕忙申辯:“媽,您先消消氣好嗎?這是個天大的誤會。我拿布條是要量一下蘇巖的頸圍,我想給她買條項鏈,今天是她的生日,這不,我現(xiàn)在就在賣項鏈的柜臺邊,您要是不信的話,就去問售貨員?!?/p>
說完,趙劍把手機(jī)遞給驚呆了的賣項鏈的姑娘。趙劍這些年有點兒耳背,他總是把手機(jī)話筒音量調(diào)到最大。
姑娘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呀,是呀,哥正在我們這里買項鏈,這是真的,真的!”
手機(jī)里的聲音比方才大了一些:“我罵趙劍,你心疼了是吧?你是誰?緊張什么?狐貍精!”電話被掛斷了。
趙劍氣得臉色煞白。見售貨員眼含熱淚,滿臉委屈,他接過手機(jī),憤然撥通了岳母的電話,他想爭辯,甚至想要罵人,他的倔脾氣這會兒難以控制。然而,對方?jīng)]接,趙劍連打五次,對方始終不接。
這還買什么項鏈!他明明是好心,卻被當(dāng)成了驢肝肺!盡管趙劍氣急敗壞,卻不忘向售貨員再三致歉。眼見身邊集聚了不少圍觀者,趙劍灰溜溜地走了。
周末不用上班,趙劍氣呼呼地直奔岳母家,他要跟她們理論一番。途中,他接到兒子趙歡的電話,趙歡說他已離開學(xué)校,很快就能到家。趙劍遲疑片刻,返身回家。
本來是要乘車的,站牌前??康墓卉?yán)铮恳惠v都跟沙丁魚罐頭般擁擠,密密麻麻的人頭隨車子像波浪一樣搖來搖去。望著黑壓壓的人,趙劍嘴里嘟囔著什么,邁開雙腿,大步流星地奔家里去了。
見廚房里食材不多,趙劍陰沉著臉準(zhǔn)備出門買菜。他扒拉出一個塑料袋塞進(jìn)衣兜,他可不想讓超市的收銀員再收塑料袋的錢。開門時,恰逢趙歡走到門口。
“兒子,午飯還是老樣子,蓮藕燉排骨,你看行嗎?”趙劍說。
“老爸,想想都饞死我了!你快去買菜吧,我得趕緊寫作業(yè),周末也不讓歇歇?!壁w歡說。
小區(qū)的大門口就有超市,而趙劍家樓下就是小區(qū)的大門,按說他很快就能買菜回來,可他卻在樓道里耽擱很久,他攤上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樓道很窄,這棟破舊的老樓疏于管理,樓道邊堆滿雜物,不知誰家一輛老舊的自行車順樓道一放就是幾年,使得這段樓道僅能容一人通行。趙劍出門才走幾步,一抬頭,見樓上的鄰居老王提個鳥籠想要通過這狹窄的通道,而他也恰好走到狹窄通道的這一頭。兩人見狀,各自停下,只是誰都沒有讓道的意思。趙劍暗自嘟囔:“之前在這狹窄通道,無論遇到哪位鄰居,都是我先讓道,為何每次都是我?這次我偏偏不讓,你王老頭兒讓我一次又有何妨?你鳥也遛了,急著回家干嗎?”
僵持片刻,老王站立在原地紋絲不動,他一手提著鳥籠,另一只手不停地在鳥籠上摳著什么。趙劍則掏出手機(jī),手指在屏幕上不住地扒拉,并時不時瞟對方一眼。
足有十分鐘過去,兩人就這么站著,互不相讓。
趙劍的一聲咳嗽,使得屋內(nèi)的趙歡誤認(rèn)為他爸買菜回來了。趙劍聽見開門聲,扭頭看時,見門縫中探出趙歡的半個腦袋。
見趙歡詫異地望著自己,趙劍大聲喊:“兒子,你過來!”
趙歡走出屋子,不解地問趙劍:“爸,你買的菜呢?你站在這里干什么呀?”
趙劍說:“你過來,替我站!”
趙劍扳著他兒子的肩膀,讓兒子站在他跟前,然后自己轉(zhuǎn)身回家。臨進(jìn)門,他扭頭看看,見老王依舊站在原地捯飭鳥籠,一副悠閑的樣子。
趙劍想看看冰箱里是否還有排骨,剛剛打開冰箱的門,就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見兒子進(jìn)來,趙劍高聲問:“趙歡,誰讓你給他讓道的?”
趙歡低聲說:“爸,我沒有讓道,我只是把樓道邊那輛破自行車搬開了?!?/p>
趙劍用力關(guān)上冰箱門,不悅地問:“那個老頭兒呢?”
趙歡怯生生地說:“回家了。爸,我媽呢?”
趙劍思慮片刻,遂將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兒子聽。趙歡想哭又想笑,他大聲說:“爸,你們至于嗎?這都是那個電話惹的禍!”
恰在這時,趙劍的手機(jī)不合時宜地響了。趙劍看一眼手機(jī),一時顯得手足無措。
趙歡望一眼趙劍,伸手要過手機(jī)。手機(jī)里的聲音顯得極為虛弱:“爸,你怎么還不回來呀?”
趙歡憤然對著手機(jī)說:“你是誰呀?你打錯了!”隨即掛斷了電話。
趙劍癱坐在沙發(fā)上,好長時間沒有言語,只是一會兒望著墻上的表針一點點滑動,一會兒望著兒子俯在餐桌上奮筆疾書。窗外的風(fēng)正將陽臺上的窗框吹得咣當(dāng)作響。
看著陽臺上懶洋洋的日光,趙劍慢吞吞地說:“趙歡呀,你不該對人家那樣說,爸之所以一直沒有像你那樣說,是因為爸不想寒了對方的心,爸想讓那女孩一直心存希望,這比什么都好。能渡人時且渡人,渡人如同渡自己?!?/p>
趙歡抬起頭不解地問:“爸,你說的我一點兒都不懂,我只知道我不能說謊,你那樣說不是在欺騙人家嗎?再說了,你何必背那樣的黑鍋呀?”
“黑鍋?”
“你當(dāng)初接到那個陌生來電,就該如實告知對方打錯了,這樣就不會讓我媽產(chǎn)生誤會了,你也不會被弄得灰頭土臉的。爸,你這是何苦呢?”
“兒子,你不懂。濁者自濁,清者自清?!?/p>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理論了,你和我媽一個比一個倔。我得給我媽打個電話,把你們之間的事澄清一下。學(xué)習(xí)上的事都夠我忙活的了,還得為你們的事操心?!?/p>
趙歡說完,拿起他的手機(jī)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趙歡說:“媽呀,我到家了,你在哪兒呀?是,是,我剛剛到家。你在我姥姥家?知道了。我剛才在公交車上撿到一份報紙,報紙上的一個故事讓我笑了一路。給你講講?一對夫妻吵架了,冷戰(zhàn)了半個多月。男人早想和解,就是缺個臺階。第二天是女人的生日,男人想悄悄給女人買條項鏈,可他不知道該買多長的鏈子,就趁著女人熟睡,找來一根布條去量女人的脖子。這時,女人醒了,女人誤認(rèn)為男人要勒死她,便拿起手機(jī)報了警。警察趕到后……什么?你不想聽了?我還沒講完呢!你說那男人是驢托生的?是個犟驢?是的,是的,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媽,你笑什么?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去接你吧?好,好,我一會兒就去姥姥家?!?/p>
趙歡掛斷電話,對著趙劍擠眉弄眼。趙劍沒去理會,他看著趙歡歡快地出門去了。
接下來的十天里,趙劍再沒接到那個小女孩的來電,他坐在辦公桌前,若有所失,一絲莫名的牽掛不經(jīng)意間涌上心頭。
他掏出手機(jī),翻出那個號碼,仔細(xì)端詳良久。他在暗自埋怨趙歡的同時,又心生好奇,于是,他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許久,手機(jī)里傳來孱弱的略帶沙啞的女人的聲音:“喂,您好!您是哪位?”趙劍聽出這是個成年女性的聲音,他一時間不知所措。
遲疑間,手機(jī)里的聲音比方才大了一些:“哦,我想起來了,您的這個號碼我女兒以前打過多次,真是不好意思。打擾您了,也不知道給您帶來麻煩沒有?”
“沒有,沒有。您女兒呢?她還好吧?”趙劍這么說時,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
對方停頓片刻,手機(jī)里傳出啜泣聲,讓趙劍的心不覺一陣收緊。
“我女兒去世了,她才五歲,她才五歲,嗚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
“孩子去世了?怎么會這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呀,我不該說她打錯電話了?!?/p>
“這不是您的錯,您不必自責(zé)。她得了白血病,一直高燒不退,在醫(yī)院住了半年,最后還是去了?!?/p>
“多好的孩子呀!無論如何,您得節(jié)哀,您得保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謝謝,謝謝!”
“我有一點不懂,只是不知道該不該問?!?/p>
“您請說!”
“孩子誤將我的手機(jī)號當(dāng)成他爸爸的了,這您知道吧?她爸一直沒在孩子身邊呀?”
“他去世了?!?/p>
“啊?”
“她爸去世后,孩子還病著,我緩不過勁兒來,不敢看她爸的手機(jī)號,就把他的手機(jī)號刪除了。女兒在我手機(jī)上找不到他爸的號碼,就憑著記憶打了出去,沒想到誤打給您了?!?/p>
“原來是這樣啊!”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女兒啊?”
“女兒躺在病床上,渾身疼痛,不時昏厥,我真的不忍心把實情告訴孩子,就一直跟孩子說,她爸在外出差,事情沒有辦完?!?/p>
“是不是有那么一天,孩子在跟我通話后,她的病情突然加重了?”
“是的,她放下手機(jī)后,就沒再說話。我反復(fù)問她電話那邊說了什么,她流下兩行眼淚后,像是睡著了,從此再也沒有醒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