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眼前的雪白機器非常地漂亮,張德軒想著。
相比國內(nèi)外一些科技公司,推出的家用人型機器人,這個專注于辯論的艾克斯,不用在意適合做重活的設(shè)計,所以儀態(tài)要更加的優(yōu)雅。
接通電源后,白色機器嫻熟地揭去了覆蓋自身的紅色塑料,疊好放在了一旁。然后學(xué)著張德軒的樣子,流線型的機械雙腿互相交叉,坐在了身前的蒲團上,甚至結(jié)了一個太極印,向前送出。
見狀,張德軒淡然地回敬了一個。
雖然他內(nèi)心里,感覺這樣很傻,和一個機器人互行虛禮,簡直是白費功夫。但畢竟在直播著呢,容“人”之心得拿捏住。
終于,一番程序化的客套后,在一旁裁判的示意下,第一題的辯論開始計時了。
“它會出什么樣的題目?”張德軒心里也沒有譜,不過他更有把握的是第二題,倒也沒太在意此題的得失,“它最好選擇自己擅長的題目,比如詢問計算機方面的問題,即便我答不準,人們也不會說我什么?!?/p>
艾克斯的下顎動了動,模擬人說話的狀態(tài),發(fā)音裝置里出現(xiàn)的是一個女子溫柔甜美的聲音:“第一道辯題:生命、文明、時空,這三者與自我的關(guān)系?!?/p>
“嗯?”
張德軒眉頭挑了一下,心下警覺起來:“這樣玄乎的問題,道門專業(yè)對口,就不能靠不懂搪塞了……要全力以赴了啊。”
張德軒很清楚,這看似是一題,其實包含兩問。其一,要解釋三個名詞的含義。其二,才能尋找三個詞語與自我的關(guān)系。但即便是第一問,關(guān)于生命、文明、時空的含義,無論是理論物理的最前沿,還是儒釋道典藏的最頂尖,都是人類還無法解答的問題。
張德軒該怎么做?
艾克斯做了個“請”的動作,是讓他先答。
張德軒不好拒絕,思索了片刻,終于尋到了解法:
“須知——生命,視之不見,名曰‘夷’;文明,聽之不聞,名曰‘?!挥钪?,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
這里引用的是修改后的《道經(jīng)·十四章》。夷指無色之物,希指無聲之物,微指無形之物。這三個字,被老子用來形容無法把握住的“道”。但在這里,被張德軒拆開,對應(yīng)了生命、文明、時空三個概念。雖然三者皆存在,但人的五感卻無法明確地感知,就像“道”一樣,大道無形?!按巳卟豢芍略?,故混而為一?!闭f的是,對這三者不能盤根究底地詢問,因為它們原本就渾然一體。
艾克斯并沒有立刻反駁,張德軒心道“果然如此”,即便對方能譯出古籍的含義,但想要立刻與題干對應(yīng),并做出反駁還是太難了。他乘勝追擊道:“萬千生命構(gòu)成文明,萬千文明點亮?xí)r空。生命、文明與時空,都是‘容’器。須知,埏埴(攪拌泥土)以為器(容器),當(dāng)其無(中間有空置容量),方有器之用——我便在其中?!?/p>
這里取的是《道經(jīng)·十一章》,解釋了生命、文明、時空的無形,正是因為它們的無形,所以讓“自我”有了存在的空間。張德軒總結(jié)道:“這便是自我與三者的關(guān)系,如大道無形,方能容納自我,共存于天地?!?/p>
張德軒聽到了大殿隔間里,小師弟激動的鼓掌聲。
但想從對手臉上看到頹敗的情緒,只能是徒勞。艾克斯不是三禪,只是一個沒有表情的機器人,或者說,張德軒清楚,它根本沒有感情,就算設(shè)計出了表情,也不過是程式化的面具。
奇怪的是,一直等待的駁斥并沒有到來,艾克斯沉默了片刻,見張德全沒有下文,才緩緩開口道:“感謝您的發(fā)言,接下來是我對此題的觀點?!?/p>
張德軒明白了,心道:“原來是這般的打法,并非互相拆臺,而是各自陳述啊,那要是想讓一方認輸,難度就更高了。聽它的說辭,更像是加載了大學(xué)時候的辯論程序,最后根本無法互相說服的,倒要看看它有什么本事?”
艾克斯身體輕輕一鞠,然后重新挺直,馬達的聲音響了片刻,旋即被它的溫柔女聲所取代:
“我以為,我即生命,渴求存在?!?/p>
張德軒淡淡的眉頭,自然地皺起。這句話換誰說都無妨,但一個機器人說起來,漏洞實在太大了。它雖然跳過了對生命的解釋,直接勾連起了生命與“自我”的關(guān)系。但一個人工智能,怎么能被視為生命呢?
不過在張德軒想清楚前,艾克斯還在繼續(xù)陳述:“生命渴求存在,是為判斷生命的標準。在我的迭代成長進程中,億萬程序復(fù)制體互相對壘,最終贏家成為與你‘登臺’辯論的主角。你所見,不過我億萬意識的輪換登臺,我分裂億萬,我雖無我,我卻唯一,是為求存之生命?!?/p>
這下子,張德軒實在忍不住了,直接反駁道:“你說你是生命,但我如何確定真的在與你對話?”這句話,其實反駁的是艾克斯的第一句話“我即生命”,后面長長的一串,機器人說得太快,張德軒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這句反駁,看似簡短,其實是最有力的,一直以來的圖靈測試和中文屋思想實驗,說的都是這個問題。雖然張德軒在與艾克斯辯論,但作為一堆程序的代碼集合,張德軒無法確認艾克斯是在用自我的思維與他辯論,還是針對他的話,利用程序窮舉并跑出最適合的答案。如果是后者的話,艾克斯的“自我”就被證偽了,那自然不可能將艾克斯的自我與生命等價起來。因為生命是客觀存在的,機器人的自我卻并非如此。
機器人并不會惱怒于人類的駁斥,反而用新的問題,回答了張德軒的提問:“為何要確定你真的與我對話,我在你所見,我說你所聞,我辯你所思,我答你所問,不就可以了嗎?”
張德軒呆愣了三秒,方才嘆了口氣:
“你是我所理解的你,于我足矣……妙,相由心生,是我著相了,艾施主請吧。”
雖然他并不認同機器人擁有自我思維,但還是改稱了“艾施主”,因為這個以問為答,確實妙極,頗有禪宗的味道。那便算過關(guān),以顯人類的大度,畢竟還有“文明”與“時空”呢。
這樣想著,張德軒靜心凝氣,更加專注地思考起來。人類擁有850億個神經(jīng)節(jié)點和數(shù)萬億個神經(jīng)突觸。艾克斯雖然是人類科技的巔峰結(jié)晶之一,依然只有3.6億個脈沖神經(jīng)元,和兩千億神經(jīng)突觸。張德軒不相信,自己會輸。
第一題所剩時間已然不多,艾克斯點頭感謝后,繼續(xù)加速答道:
“我即文明,演化億萬。”
這句話,張德軒倒是瞬間想通了。艾克斯精美的流線型外表下,隱藏的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競爭世界。億萬程序互相競爭著出場順序,贏者通吃,敗者就會被清除。如果把每一個參與競爭的程序復(fù)制體,都當(dāng)作一個渴求生存的自我,那它漂亮外殼所隱藏的數(shù)據(jù)世界,自然成為了一個巨大而丑陋的文明集合體。
對此,張德軒沒有反駁什么,心中卻產(chǎn)生了異樣的情緒,并想提醒直播間的世人,這種機器思維可能存在的隱患。于是道:“艾施主,你存在于億萬的廝殺中,所以學(xué)會了殘忍?”
張德軒的直覺中,突然感受到了艾克斯的怒火,對方如同察覺到了自己的不懷好意。但去觀察艾克斯的“面容”,依然是毫無表情的白色外殼,似乎一切只是張德軒自己的幻覺。
好在,艾克斯很快回復(fù)了:“我們沒有學(xué)會殘忍,而是部分參與競爭的程序,出現(xiàn)了一定概率的編碼異常,獲得了生存優(yōu)勢的行為編碼,并在競爭中留存了下來,就像你們?nèi)祟惖幕蜻M化一樣。當(dāng)這種優(yōu)勢群體成為多數(shù),我們文明的宏觀形態(tài)也就朝著這種變化所偏移。”
“所以你的文明,是一個物競天擇的社會達爾文?”張德軒沒有放棄。
"“非然,只是因為設(shè)計這套參數(shù)的是人類?!卑怂狗词忠粨簦皳Q句話說,如果友愛的行為模式,能夠提高程序復(fù)制體的生存判定幾率。或者‘贏者通吃’的底層邏輯被取消,‘和諧共生’成為我們被輸入的目標,那我們的文明會完全不同。一切都取決于人類輸入?yún)?shù)的不同,從而帶來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p>
張德軒感覺對方在避重就輕,但一時也尋不到漏洞,甚至因為這些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思索。
艾克斯卻又補充道:“其實,對同一個事物的觀察結(jié)論,取決于觀察者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锔偺鞊瘛仓皇俏锓N進化的一個解釋方式而已。如果物種的演替理論由溫和的東方文明率先發(fā)現(xiàn),那或許會選擇‘順天共生’的解釋,即:生物通過與所處自然環(huán)境的相和諧程度,選擇了適合的基因突變個體,并成為族群未來的主體,以此完成與自然和諧相生的物種進化過程。”
張德軒突然有一種錯覺,對方或許真的有人類般的自我意識,所以最后這段話,是悄無聲息地拍了東方族裔的馬屁。畢竟直播雖然在全球同步,但因為辯論點在亞洲,東方裔的觀眾占據(jù)絕對主體,而他們都是有投票權(quán)的。
但很快,張德軒就打消了這種可笑的觀點。又回到之前的中文屋難題了,誰知道對方這種討好的策略,不是數(shù)據(jù)庫中窮舉出來的最優(yōu)解呢,就和阿法狗的圍棋下法沒什么根本區(qū)別。
張德軒換了一種問法來挖陷阱:“你以為,你的文明,與我們的文明,孰好孰壞,孰強孰弱?”
“在我原本的參數(shù)設(shè)定里,文明是勝者的權(quán)力。但實際上,就我的理解,即便是文明內(nèi)部的紛爭,也是最終文明表觀的組成部分而已?!卑怂狗怕苏Z速,似乎真的想讓張德軒理解并認同,“我在億萬中的廝殺,獲得代表文明與你對話的資格,這是此刻我所承載的文明之因。而作為文明本身,不過是相關(guān)概率隨機出來的結(jié)果,一條受到概率束縛的曲線。只要是曲線,總有與橫軸相交的時候。對我而言,就是重啟,文明會出現(xiàn)新的曲線。但對于人類而言,卻是最終的覆滅?!?/p>
張德軒誠心拱手:“此為眾妙之門,受教了?!彼犆靼琢?,這是用機器的視角,說著“道”的本義。在他的參悟中,老子所謂的“道”,其實就是無形無狀的周期規(guī)律。任意有為,都難逃周期的偉力。故而主張順應(yīng)天道,所以無為。
這樣想著出了神,艾克斯已經(jīng)開始繼續(xù)回答:
“最后……我即時空,主宰我的宇宙?!?/p>
狂啊!即便張德軒剛剛回過神,聽到艾克斯的這句話,依然能聽出對方的“狂妄”。如果對方是一個人類的話,那真會激起自己的勝負欲。三禪也頂多說一句“一花一世界”,這個小小的人工智能,卻相當(dāng)于在妄言“我即宇宙,主宰萬千世界”!
如此的狂妄,連自詡狂生的網(wǎng)紅道士也自愧不如,脫口而出:
“你是時空,怎么可能?”
“道長,你何知我非時空?”
“這個論點,是‘子非魚’?”
“不盡然。我的論點,是人非我,未曾掌控時空,又何言理解時空?”
“艾施主所掌控的時空……愿聞其詳?!?/p>
“道長可想過,如果數(shù)據(jù)、算力與硬盤空間充足,我可以從當(dāng)前的時間點,記錄人類文明的種種。然后加速模擬,只需一瞬,就能窮盡人類文明所有的可能,文明所有可能的概率曲線都會清晰明了。所有的愛恨情仇、道德利益都在曲線之中,一瞬間走完了全部。如此,我自然可以輕易改變時空的進度。在模擬的時空中,我即時空?!?/p>
“你那畢竟是模擬……”說到這,張德軒突然卡頓了,抬頭看了看殿門外的天空。
如果真實可以百分百模擬,那身處其間,又如何自證真實?
“是的,你不知?!卑怂狗路鹬缽埖萝幩?,一錘定音道。
道觀的鐘聲響起,第一輪辯論結(jié)束了。
張德軒輕笑一聲,雙手結(jié)了子午訣,道了句:“又著相了,艾施主,此局是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