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界的真相2
2023-01-01 00:00:00
奇想 2023年3期
從此，我的生命
變成了塵埃
——伍佰《淚橋》
俟申時，食肆仍然人滿為患，先前來的眾人沒有離意，另有一撥接一撥的顧客不斷涌入，擁塞出一種大事發(fā)生的氛圍，他們的裝束不同于一般行人，可以看出某種制式的統(tǒng)一，不少人掄著刀劍，扮出一副兇狠的嘴臉，似乎一句話說嗆，就要短兵相接。
我不時瞅一眼小鹿，她的飲食動作松弛下來，悠然地自斟自飲。我?guī)状位蔚剿媲?，拾取她酒醉的只言片語，“我再也不會玩這個破游戲了！”“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廂情愿?！薄澳銜宋覇?？”“不論以后怎樣，你一定要記住我啊！”這些酒后真言與我無關，卻牽絆著我。到后來，她干脆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聳動，不知入睡，還是啜泣。
陰雨天氣，日光短得可憐，下午禁不起推敲，轉(zhuǎn)眼間，潮濕的薄暮已佇立門外。食肆的客人數(shù)量攀升至頂峰；不僅是今天的峰值，而是我記憶以來的最多。我們幾個跑堂的忙得不可開交，前廳后院、上樓下樓，腳下踩了風火輪似的，一路快跑著伺候。但食客并不熱衷于吃飯喝酒，眼珠子滴溜溜打轉(zhuǎn)，個個心懷鬼胎。一直忙到亥時，客人們還待在食肆。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見，但作為開門營業(yè)的餐館，自然沒有將客人向外哄趕的道理，而且，我印象中食肆也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打烊時間。
掌柜的招呼我們幾個跑堂的開飯，除我之外，其他跑堂的都很興奮，他們期盼著每月一次的大餐。飯桌上有烤鴨、臘腸、紅燒排骨，掌柜的照例為每人盛了一碗茶湯。我沒有食欲，拿筷子裝模作樣地夾起一根青菜，象征性扒拉兩口米飯?；镉媯兇罂於漕U，吃喝得不亦樂乎。
掌柜的注意到我的緊張和拘謹，走到我身后，說：“你怎么不動箸？”
我說：“最近總是下雨，我可能有些著涼，沒有胃口。”
掌柜的說：“正好喝碗熱湯暖暖?！?/p>
我說：“我不受油鹽，喝水就好。”
掌柜的說：“這湯可是我精心熬制，再怎么不舒服也得抿兩口吧?！彼恼Z氣發(fā)狠，挾帶著命令與威脅。
我有心抗拒，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捧住了瓷碗，一股強烈的行動力綁架了我的意志，逼迫我輸出一套設計好的分解動作。我端起碗，慢慢送到嘴邊，被熱湯燙溫的碗沿碰觸到我的嘴唇，一只手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剡^頭，卻是百事通。他隔著我跟掌柜的唱了個肥膩的喏，嬉皮笑臉地說：“不想喝就甭喝，一碗湯而已，何必強人所難?！?/p>
掌柜的說：“這是小店的傳統(tǒng)，以示對伙計的關懷?！?/p>
百事通說：“可眼下，關懷已經(jīng)變成勒掯。”
黑衣人007也湊過來，從中斡旋，“一碗湯而已。我們都是外人，看看熱鬧得了，不要干涉別家的內(nèi)務。多管閑事，小心惹火上身?！?/p>
百事通說：“吾只是說句公道話，沒那么嚴重吧?！?/p>
黑衣人007說：“你覺得你在幫他，但我看來，無異于將他推下萬丈深淵。我勸你適可而止，小心別又搞出一場‘樓蘭大劫’?！?/p>
百事通說：“這么說，非喝不可？”
掌柜的與黑衣人007異口同聲，“非喝不可！”
百事通說：“好，那吾先請這位小兄弟吃一顆山楂丸，給他開開胃，無妨吧？”
掌柜的與黑衣人相視無語，百事通便把山楂丸交到我手中。我端詳片刻，囫圇塞進嘴里，嚼吧嚼吧吞咽，繼而將一碗茶湯飲盡。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腿窩發(fā)軟，一個沒挺住，筆直傾倒。我應該是暈過去了，但奇怪的是，我的眼睛并沒有閉上，意識也算清醒。沒有人過來攙扶我，他們一窩蜂跑走，有人高舉雙手，有人做撲蝶狀，紛紛追趕著什么，很快，他們就打得不可開交，滿眼刀光劍影，滿地伏尸流血。我的視線受阻，只能看到一部分場景，瞧不清他們到底為何瘋狂。掌柜的、黑衣人、百事通都不見了，我不知他們加入亂戰(zhàn)的人群，還是逃離煉獄般的食肆。不知過了多久，秋秋映入我的眼簾。從我的角度望出去，秋秋的身形變得高大無比。它剛剛落地，馬上跳開，緊接著是一雙雙奔跑的腿。我霎時明白，他們追趕的目標正是秋秋。我情不自禁大喊：“跑，秋秋，快跑，秋秋！”這時，我意識到自己奪回身體的領土主權(quán)，忙不迭從地上站起來，綴在人群后面，想要解救秋秋。我看見它跑到后院，也看見人們像潮水一般卷走。我還沒來及追過去，就見到人群退潮。他們個個捶胸頓足，垂頭喪氣，三三兩兩地離開食肆。經(jīng)過這番折騰，我才想起小鹿。想起小鹿，證明我的記憶沒有被沖洗干凈?；蛘?，現(xiàn)在沒到子時，仍然屬于望日，結(jié)果如何有待檢驗。
食肆充滿狼藉的安靜，連個鬼影都沒有。
我本能地想去打掃，剛剛挽起袖子，桌子上的殘羹剩飯都不見了，緊接著蠟燭熄滅，雨聲戛然而止。我身陷一片混沌之中，環(huán)顧四周，皆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霧。我正在做心理建設，能不能逃出生天，需要多久才能重見天日，如果終生囿于此地該如何如何打算，結(jié)果地底乍現(xiàn)一口枯井，我開始墜落。我下意識閉緊雙眼，再次睜開，出現(xiàn)在食肆門口，迎接今天第一位客人。
我問客人，今日何日？
客人答，既望。
每月十六為既望，我的記憶沒有消除。
從那天起，我每天干活時不自覺望向門口，也是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小鹿。我很想她，我很想見到她，我很想見到她之后告訴她，我沒有忘記她。同樣“失蹤”的還有百事通和秋秋，他們好像預謀了這場集體告別，只有我置身事外。
百事通消失后，食肆的生意遠不如從前，我因此獲得許多閑暇。我常常站在門口眺望路的盡頭，或者遠望天際，希冀著會有一個騎著白鶴的女子翩躚而至。平時還好，一旦遇上雨天，我就失魂落魄，像離群的大雁，像落單的野象，彷徨又無奈。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次月的望日，掌柜的跟往常一樣用茶湯招待伙計們，失卻了黑衣人助陣，他不再強迫我喝湯。我牢牢地把小鹿和她的故事拓印在腦海中。她說過再也不會登錄游戲，可是她食言了，一定有某種甩不脫的孽緣勾魂攝魄，讓她一次次踐踏自己的承諾，所以，她肯定還會出現(xiàn)。對此，我堅信不疑。
又是一個雨天，食肆生意有所起色，我卻對掌柜的的指使置若罔聞，黏在門口，不迎賓，不招待?？粗粩嗦湎碌挠昴?，我第一次產(chǎn)生離開食肆的沖動。我覺得外面的世界與廚房異曲同工，并不存在所謂的結(jié)界，只是我沒有拂逆的念頭；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我伸出手，雨水落在我的掌心，濕潤的感覺真實。我嘗試走出去，卻撞上一堵透明的墻。我一遍又一遍沖擊，一遍又一遍落敗，在他人看來，我無異于原地踏步，與不存在的敵人搏斗。
“你在做什么？”
抬起頭，我看見了小鹿。她撐著一把油紙傘，一襲檀色長裙。
我停下來，撓撓腦袋，說：“你的鶴呢？”
小鹿說：“賣了。”小鹿收起紙傘，進入食肆。我連忙把她護送到一個靠窗的佳座。小鹿剛坐下來，立馬彈起，用狐疑的眼神釘住我，“不對啊，你怎么知道我之前的坐騎？”
我驕傲地說：“我記住了你，你的樣子，你跟我說的話?！?/p>
小鹿突然驚惶，落荒而逃。
我連忙去追，卻被攔在門口，不管我怎么努力，都無法踏出食肆半步。
彈指間，沖進來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將我拖到后院。他們的裝束與之前的Administrator 007如出一轍，只是腦袋上方的順位不同，分別是028和134。掌柜的和其他食客見狀沒人發(fā)聲和介入。我奮力掙扎，想要逃離他們的鉗制，卻被028在后頸鑿了一手刀，頓時迷離，渾身癱軟，只有聽覺系統(tǒng)尚在值守。
他們把我丟在磨盤上，134說：“怎么回事呢？”
028說：“有玩家投訴，說這個NPC騷擾她，而且記住了他們的對話?！?/p>
134說：“怎么會呢？系統(tǒng)不是每個月都會自動清理數(shù)據(jù)嗎？”
028說：“誰知道呢？游戲總是與bug同在。看，這家伙體內(nèi)就有一個補丁，騙過了定期自潔的程序。”
134說：“怎么處理呢？”
028說：“刪除唄。”
134說：“那這個場景就少了一個服務員?！?/p>
028說：“再生成啊?！?/p>
134說：“我有個辦法，能不能利用他原有的數(shù)據(jù)，做一些更改，調(diào)整一下五官和身高?！?/p>
028說：“行，你看著辦吧，記得把他之前與玩家接觸的數(shù)據(jù)刪干凈?！?/p>
我趴在磨盤上，一動不能動。我想起秋秋，它說過，讓我喝下那碗湯；我想起百事通，他說過，不讓我喝湯，并且喂了我一顆山楂丸。沒有褒貶的意思，我只是單純想起他們。我想起受到驚嚇的小鹿，自責不已。
雨水還在不停地落下，穿過我的身體，打在磨盤上，濺起一朵朵白色水花。
我消失了。
我的名字，飛進了雨中
慢慢浮現(xiàn)在我心口
——伍佰《我的名字》
每逢落雨時節(jié)，食肆生意總是火爆。
我跑上跑下，忙得不可開交?！靶《钡姆Q呼在掌柜的和食客們嘴里此起彼伏，我聽到招呼，立馬過去服務。我一度以為小二就是我的名字，跟其他伙計一樣，但每當雨天，望著窗外的雨絲，我就會沒來由遐想，我應該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什么卻沒印象，只記得與植物有關。雨水，植物，或許這就是我在雨天莫名憂傷的勾連吧。
我的懷里還掖著一張怎么都扔不掉、撕不破的信紙，上面寫著兩行話，字跡娟秀：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