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此時,我的心中
吹起了一陣風(fēng)
——伍佰《殺手驪歌》
每月十五就是望日,只有那天,我們的伙食才會得到改善,有時是一只燒雞,有時是一條蒸魚,但都會搭配一碗鮮香四溢的茶湯,碗里還飄著幾片紅艷的花瓣。
我說:“那碗茶湯?”
百事通反問我:“你還喝過別的湯嗎?”
我搖搖頭。
百事通說:“那不就得了,那碗湯叫孟婆湯,由彼岸花和忘川水熬制而成,喝完就會清理掉你的記憶?!?/p>
我說:“不可能。我每個月都會喝茶,孟婆湯,若你所言不虛,我甚至不會擁有每月喝湯的記憶?!?/p>
百事通說:“并非刪除所有記憶,只是清理與玩家互動的緩存垃圾,不然太占內(nèi)存,主要內(nèi)容包括一個月以來你見過的顧客,跟他們的交流。你可以試著回憶,你能記起一個月前的人和事嗎?”
我試了試,結(jié)果一片空白,可我此時并不相信百事通的言論,記憶怎能刪除?荒謬至極。
百事通看穿我的疑慮,說:“就知道你不信,走,吾帶你去個地方?!?/p>
百事通帶我來到后院。
我說:“后院我每天都來,這能證明什么?”
百事通走神了,沒聽清我的問話。
我只好朗聲重復(fù)一遍,他才回過神,說:“請問,衛(wèi)生間在哪兒?”
我說:“什么?”
百事通說:“哦,就是茅廁。”
我仍然搖頭。
百事通說:“就是撒尿屙屎的地方。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嗎?這里根本沒有廁所,因為玩家在游戲里無需五谷輪回,設(shè)計者便能省則省了?!币娢沂冀K懵懂,百事通指了指后廚,催促我進去。我犯了彳亍,后廚向來閑人免進,我也從未產(chǎn)生過踏入半步的念頭。此時此刻,在百事通的強挾和鼓舞下,我走向廚房。我以為會遭到某種神秘力量的排斥或者反噬,結(jié)果輕而易舉掀開門簾,生平第一次進入廚房內(nèi)部。原來不是我不能進入廚房,而是我被告知不能進入廚房。廚房什么也沒有,沒有鍋碗瓢盆,沒有肉菜蛋禽,沒有灶臺,也沒有案板,沒有刀具,也沒有水缸。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除了四面墻,屋子里空空蕩蕩。百事通讓我點菜,隨便吆喝幾個熱炒冷拼。
我試探著說:“拍黃瓜一例?!?/p>
百事通說:“出去看看。”
我出了門,取餐窗口果然擺放著一盤拍黃瓜,還能聞到蒜末的辛香。我重新返回廚房,里面仍然空空如也。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到底怎么回事?”
百事通說:“很簡單,因為廚師一般不需要出現(xiàn)在玩家視野,干脆就不編寫了,直接生成菜肴即可。友情提示,作為一名NPC[注:NPC是Non-Player Character的簡稱,即非玩家角色,泛指一切游戲中不受玩家控制的角色],你知道的太多了,小心GM鎖定你[注:GM是Game Master的簡稱,即游戲管理員,游戲公司為保證游戲品質(zhì),讓玩家享受、投入游戲,了解游戲狀況,使得玩家可以得到更好的服務(wù)而雇傭的在線游戲管理者。GM通常扮演的角色是問題解決人員、虛擬世界警察、為玩家服務(wù)的人]。”
我說:“NPC?GM?又是胡語?”
百事通說:“咦,為什么要加個‘又’字,你遇見誰了?”
我倆正說著話,秋秋出現(xiàn)在墻頭,看見百事通,立馬逃走。百事通神色異常,追了上去。
我正處于某種混沌之中,無暇他顧。
對于生命,有太多可能
想要知道自己最終的樣子
——伍佰《不確定》
望日前夕。
我坐在磨盤上,定定地盯著日趨飽滿的圓月。仔細瞧,可以發(fā)現(xiàn)月亮有幾塊黯淡的部分,看得久了,暗影開始變幻,像一團墨逐漸在宣紙暈開。我揉了揉眼睛,活動的暗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從月亮表面奮身一躍,俯沖人間,霎時,飄落食肆后院,竟是一位黑衣人。來人穿著夜行衣,臉上蒙有一塊黑色紗布,不辨五官。更加恐怖的不是他的裝束,而是頭頂閃爍的一串字符:Administrator 007。又又是胡文!
我想要大喊一聲,卻張不開口;我想要逃離現(xiàn)場,卻邁不動腿。
對方慢慢湊上來,幾乎要與我貼面,仔仔細細打量著我,不知何意。
就在這時,我聽到喵嗚一聲,秋秋從墻頭躍下,朝黑衣人撲來。他后躍躲避,漂浮在半空。秋秋弓起脊背,毛發(fā)炸起,嘴里嗚嗚著低沉的雷音。黑衣人沒有跟秋秋對峙,身上發(fā)出一道閃光,之后便不見了。與此同時,我的身體重獲自由。我蹲下來,招呼秋秋,把它撈入懷中,輕輕捋順?biāo)拿l(fā)。我對著后廚喊了一聲燒雞,片刻,點餐口便生成一只道口燒雞。我丟給秋秋,答謝它挺身而出。
我說:“秋秋,謝謝你?!?/p>
秋秋停止咀嚼,轉(zhuǎn)頭看著我,碧綠和霧藍的眼眸像兩潭湖水,“不客氣?!?/p>
我嚇了一跳,秋秋竟然張口說話。
秋秋站起來,說:“承蒙你照顧,我這段時間活得非常滋潤,毛發(fā)油的發(fā)亮。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必須喝下那碗湯?!?/p>
我說:“為什么?”
秋秋說:“我是在救你。有些欲罷不能的事情其實并沒有想象那么重要,這樣活著或者那樣活著差別不大,生命本就有無限可能,但如果人沒了,一切都沒有意義。”
我說:“你到底是誰?”
秋秋說:“我叫秋秋,名字不是你取的嗎?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叫我秋秋呢?”
我說:“?。俊?/p>
秋秋說:“算了,保留一些神秘感吧。再會,小二。”
我說:“我叫樹洞?!?/p>
秋秋頭也不回地竄上墻頭,靜止一秒鐘,飛身躍下。
我不確定它有沒有聽見我的名字。我回味著秋秋的建議,關(guān)于生命的可能性,成為什么樣的人,應(yīng)該做什么,什么才是值得畢生追求的目標(biāo)。這些命題帶給我層層疊疊的困擾,溢出我的理解范疇??扇绻袡C會揭開世界的真相,我想看一看。
深深地鎖住了我
隱藏不住的脆弱
——伍佰《Last Dance》
昨天中夜還有一輪朗月,翌日質(zhì)明時分卻是落水天,青灰色的瓦楞被雨水沁成了墨色,懸下的雨絲猶如一道錦簾。
百事通坐在一樓中心的位置,周遭圍得水泄不通,他一邊飲下人們遞來的白干,一邊吐露玄機。送菜時,他特地與我對視,似是叮囑我不要喝下那碗湯。
角落里,有人點了一碗陽春面,卻是看不清臉的黑衣人,吃面時,他也沒有摘掉黑紗,但面條毫無阻隔地送進他嘴中,好像那層黑紗只是視覺上的障眼法,并非真實存在。跟之前一樣,他頭頂仍然盤旋著Administrator 007的熒綠色字符,不知是何妖術(shù)。
我去后廚催菜,邂逅了秋秋,我以為它今天不會出現(xiàn)。貓兒最怕淋雨,秋秋卻一動不動坐在磨盤上,任由雨水沖刷出它消瘦的輪廓。
就在我舉著托盤回到大堂的時候,門口閃過一道白影,小鹿乘鶴而來。她曾說,再也不會見面,可她食言了。她也說,希望我能記住她。
我把小鹿帶到二樓,勤快地擦凈桌椅,請她落座。
我說:“小姐吃點什么?”
小鹿說:“你還記得我嗎?”
我說:“【長頸鹿小姐204】。”
小鹿說:“哈,虧你有心,但今天是望日,你對我的記憶到此為止了。揀上好的酒菜招呼,今天不醉不歸。不妨告訴你,他向她求婚了,哈哈哈,是不是值得慶祝,哈哈哈。”我去后廚要了焦溜肥腸、素三鮮、醉花生米和一罐老鴨湯,又去柜臺的酒缸里打了一斤陳釀十年的汾酒。我站在旁邊等候,等候她的邀請,結(jié)果她沒有挽留,而是打發(fā)我離開。小鹿甩開膀子吃喝,做出一副瀟灑而儻蕩的姿態(tài),把酒肉灑了一桌。
這本來就是我存在的方式,接待客官,后廚下單、傳菜,打掃衛(wèi)生,周而復(fù)始。雨天是食肆生意最好的時候,可我全天侯心不在焉,不是給這桌多上了菜,就是為那桌漏點了酒,還好客人們心不在焉,沒有為此大舉聲討。他們或側(cè)耳諦聽,或明目張膽,全部心思都圍繞著百事通,我也聽見他說,妙珠在我們食肆出現(xiàn)過。我不關(guān)心妙珠,只在乎一個女孩的心事,她的憂愁席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