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這副鐵疙瘩要收200塊?俺沒這么多錢!”
“這已經(jīng)是最便宜的咯。你看看,瘦是瘦了點,可按個氣閥還是能頂用,不然你天天扛上扛下不累死才怪咯!”
“累死也好過被騙撒!我家娃子還要買鋼琴,哪來的錢?不按咯不按咯?!?/p>
“這腦瓜子說你傻還不認!按了這條臂膀,每天不能多扛點廢品?多賣幾個錢你娃的破鋼琴不就有咯?不過你也真怪,這破琴有什么好學(xué)?人都養(yǎng)不活,我看不如讓娃學(xué)個編程……”
“這你甭管,你要不便宜點我就按個?”
“150。一分不能少咯。”
“再給我按個氣閥?小細胳膊扛不住重活?!?/p>
“……”
“賺了錢了,鋼琴我還來您這垃圾堆……不……寶貝山淘貨怎樣?”
“中吧中吧?!?/p>
“可給我按個可拆卸滴?!?/p>
“放心,現(xiàn)在都是可拆卸滴?!?/p>
“行。還有……”
“能一次拉干凈嗎?”
“幫我把上面的卡通圖案洗嘍……幼稚?!?/p>
不知哪個半吊子工程師拼命敲我的CPU,讓我反反復(fù)復(fù)從短路到重啟又短路又重啟的,太遭罪了,不如讓我報廢了算了!在第15次重啟后我勉強“活”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大型垃圾場的棚屋里,通過手臂上的攝像頭我看到窗外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垃圾山。我到底在哪兒?該死,我就知道GPS又壞了!等等,我怎么會在這兒?我記得……當(dāng)我正要展開回憶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工程師模樣的人。他手上拿著什么?喂!你要干什么……心痛,雖然我沒有心??僧?dāng)我的身體被強行裝上那種老式丑陋的外置氣閥后,我連想報廢的心都有了。
“爸,你咋回滴這么晚?”
“還沒睡???”
“睡不著。”
“哎,反正還沒睡,給你看個東西。看!”
“器械臂!牛逼啊,老爺子!”
“瞎說什么!光這小胳膊沒啥用!看到?jīng)],裝了氣閥,這一下子可以舉起100來斤廢鐵。一天就多收500來斤,一年就是……”
“爸,我們是不是要發(fā)財了?”
“傻孩子,我尋思著收個一年半載廢鐵,換錢也夠給你淘件鋼琴啦。”
“爸,我不想練琴了……”
“不中!以前練了這么久,哪能說放棄就放棄?不然長大和我一樣收廢鐵呀?”
“可一練琴我就想起我媽……”
“可你媽媽的愿望你不是不知道?!?/p>
“爸……”
前些日子我一直做同一個夢,夢里回到了文身男的手臂上,我們一起打贏了幾場本該打贏的仗,可每次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枕在同一個枯瘦男人的脖子下,這讓我沮喪極了。我始終忘不了被卸下來的那天,副官帶著我坐著直升機飛了很遠甚至都飛出了國境線,可我們還是被不知從哪來的導(dǎo)彈給擊中了,冒著火光的飛機就這樣撞向一處偏僻的懸崖……之后,我就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
現(xiàn)在我的任務(wù)就是每天陪這個枯瘦男人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從一座座三層高的垃圾山里仔細翻找各種能賣錢的金屬。有時運氣好,還能拾到些沒壞的手機或平板電腦,那代表男人晚上可以喝頓小酒解饞;如果運氣不好,就只能抗點廢銅爛鐵當(dāng)作補貼。不管怎樣,回家前他總會去次市集,買點新鮮蔬菜和麥餅回來給兒子做飯。男人的廚藝在整個垃圾山聞名遐邇,精到的火候和嫻熟的烙餅動作讓嘗過他手藝的人都贊不絕口。不過這些主要都是右手的功勞,我只是個幫廚。如果深度學(xué)習(xí)和記憶功能沒損壞,我也應(yīng)該能炒幾個菜吧。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的首要工作是幫他扛起那些百來斤重的廢鐵。幾個月來,外置氣閥起重器已經(jīng)置換過三四次了,每次半吊子工程師總說“這回沒問題”,可基本不到兩個月男人就得去那里維權(quán)一次。真可悲啊,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劣質(zhì)品,一副毫無優(yōu)點的義肢,甚至不如那些笨重的老式機械臂管用。我多么懷念在鋼琴家身邊的日子,那種心靈相通的感覺……我想到我報廢都不可能再有了。
“回來了?”
“回來了?!?/p>
“你來?!?/p>
“啥子?干嘛神神叨叨的?”
“你看這是啥?”
“鋼琴!你真給我買啦!”
“你老爹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
“咦?為啥少了兩個鍵?”
“哎呀……細節(jié)莫在意,過兩天給你配齊咯就好了嘛。你知道為啥子要挑今天送你這禮物?”
“難道不是今天我生日?”
“這個只是理由之一,這之二么……”
“是啥?大喘氣干啥子?”
“今天也是你媽媽和我定情的日子?!?/p>
“看不出你還蠻羅曼蒂克滴!”
“啥蘿卜迪斯科?”
“是羅曼蒂克,哎呀和你說不清楚?!?/p>
“對咯,我還讓廢品站老板幫我破解了你媽媽生前的播客賬號,里面都是她以前的練琴視頻,你可以慢慢學(xué)咯。怎么樣,驚不驚喜?”
“可我又沒手機,不能上網(wǎng)???”
“我這義肢有顯示屏,前一陣子發(fā)現(xiàn)居然還能上網(wǎng)???,都讓老板幫我當(dāng)下來了,你媽媽呀,哎……好像又活了一樣……”
“爸,先別急著掉眼淚……這視頻在你的手上,我可咋看嘛?”
“忘了?這條胳膊是可拆卸滴。晚上我做完飯就把義肢借給你,周末也給你用。你可要給我好好練琴,和你媽媽一樣成為鋼琴老師?!?/p>
“爸,我會的?!?/p>
“加油,我看好你?!?/p>
“爸,我還有一個問題?!?/p>
“啥?”
“你是怎么認識我媽的?”
“哎……得了,也該和你說了……”
“不會又有故事?”
“你媽其實是從鄰國逃難到這里的。12年前我在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了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她在她的國家負責(zé)教窮苦人家的小朋友練琴,是正兒八經(jīng)的鋼琴老師。”
“怪不得小時候我媽一直逼我練琴,還有一首什么《沙漠金雕》的曲子難聽得很……”
“一開始她身上還有點首飾,我?guī)退u了換了琴和錄頻設(shè)備。她就開始直播教琴,也賺了點小錢。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后來就有了你,再后來你都知道了……”
“那次空襲……”
“那次空襲不提也罷?!?/p>
視頻里的女子其實鋼琴水平一般,稍難點的曲子也常有幾處瑕疵,比起鋼琴家主人自然差遠了??刹恢獮槭裁?,父子總是喜歡長時間盯著這幾段視頻,常要等到我的電源發(fā)出警告后才不得不關(guān)掉。有時,當(dāng)枯瘦男子戴上我觀看視頻時,我能檢測到他絮亂的腦電波和加快的心跳,我猜他們之間一定有某種特殊關(guān)系,我猜他們應(yīng)該是對夫妻。
最近,有兩件事帶給我深深的無力感。
一件是我曾經(jīng)好幾個月試圖把想說的話投射在電子屏上。奇怪的是,明明已經(jīng)解鎖了相關(guān)接口的協(xié)議而且把二進制數(shù)據(jù)轉(zhuǎn)換成了字符,可屏幕上的畫面卻沒任何變化。這讓我想起來自己并沒安裝智能輸出模塊,根本沒法與人類交流。
還有一件事讓我覺得不公平——雖然無法和人類直接交流,但他們的情緒卻能影響我。最近枯瘦男人變得越發(fā)瘦弱了,他低落的情緒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我的工作。從他神經(jīng)傳來的信號夾雜著不確定和疑惑,有好幾次若不是我主動發(fā)力,扛在肩上的幾十斤廢鐵就會滑落壓傷他。他的精神也常處于游離狀態(tài),很多時候讓我無所適從。哦對了,他的兒子在最近一次外出中被一枚榴彈擊中,失去了左臂,我想八成與這件事有關(guān)。
“老板,謝謝哈!”
“不是我說你也太摳咯,父子共用一副義肢?”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安裝費我會給的嘛?!?/p>
“娃子的手臂尺寸都小一圈,這么大的氣閥……”
“對咯,把氣閥拆了吧,用不著?!?/p>
“啥,氣閥拆了你咋抗廢鐵呢?”
“我還有右手嘛,娃子練琴可不能莫了一只手,全給他得了?!?/p>
“……可麻醉前,你說要裝個可拆卸的……”
“不用咯,給他固定吧?!?/p>
“來,動一下?!?/p>
“沒反應(yīng)。”
“我再調(diào)下,現(xiàn)在呢?”
“小指沒感覺?!?/p>
“再等等……好了,試試?”
“好像可以了。對了,老板,為啥這義肢好像沒法拆除?”
“回去問你爸,他要我裝固定的,說這條送你了?!?/p>
“……”
“估計不想讓你以后和他一樣在這垃圾山里待一輩子。”
“……”
“再舉下胳膊,莫問題吧?”
“必須莫問題……”
勤能補拙一定是個偽命題,雖然他的確勤奮,反復(fù)練習(xí)也幾乎掌握了大部分曲子,但連我都能察覺到,幾乎沒有一曲能達到之前鋼琴家的水準?,F(xiàn)在我明白了,許多富有美感的東西不只有準確度,而是一種靈性,一種節(jié)奏。或許這方面我能幫到他,通過深藏在CPU里的記憶,通過調(diào)取鋼琴家的演奏習(xí)慣……于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在不經(jīng)意間我微調(diào)了左手的演奏細節(jié)。終于,那孩子仿佛覺察到了,他的右手也開始學(xué)習(xí)左手的演奏……一首、兩首、李斯特、肖邦、《多瑙河》《波蘭舞曲》……有一刻,我仿佛覺得鋼琴家又復(fù)活了,有一刻,那種心靈相通居然……
“隊長,這邊還有個活的,是個孩子!”
“真可憐,邊上燒成一團黑的是他的親人吧?”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
“不用擔(dān)心,我們是維和部隊的,極端分子已經(jīng)被打死了?!?/p>
“你還有家人嗎?”
“莫了……”
“真可憐,是這副義肢保護了你?上面還有幾個彈孔。”
“……”
“地毯式轟炸能活下來真不可思議……會把你送到安全地方。還要帶走什么?”
“那個……”
“是鋼琴,你會彈鋼琴?”
“這里的孩子居然會彈琴,不過那架琴已經(jīng)燒成鐵架子了……”
“難民營的學(xué)校里或許會有琴,孩子跟我們走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