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建忠,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文藝報》《小說界》《小說選刊》《安徽文學》《啄木鳥》《中國校園文學》等報刊。
1
母親穿戴一新,像過節(jié)一樣。兒子李克在一旁幫她拎著包袱,母子倆慢慢地向外走去,他們要到五里外的一家老年公寓里去。
兩人不時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母親在前面走著,李克在后面跟著,步履不緊不慢。這情形,讓母親想起多年前兒子上學校時的情景。那時候,母親背著沉重的包袱,包袱里面是兒子一周的食物以及腌制的咸菜,母親要把他送到三里開外的站臺等車。他跟現(xiàn)在一樣,一直緊跟在母親后面。那時候,兒子是希望,是動力。母親幾乎無所不能,家里家外,都是那么井井有條,讓李克有了足夠的依賴感。雖然租房子額外開支不小,但母親支持他。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兒子你放心,花再多的錢,媽都要供養(yǎng)你讀書。只要媽還有一口氣,就要讓你出人頭地。
沒想到多年以后,母親一下子就老了,老得連生活自理都有問題。這次是母親自己打的電話,告訴李克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有幾次洗衣服竟然摔倒了。聽到這情況后,李克趕緊回家,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真的老了。他印象中母親永遠是一臺開足馬力的機器,從來也不會出現(xiàn)故障?;氐郊依铮羁藙裾f母親,想讓她隨他一起到他工作的城市,母親當時就拒絕了。母親說,你自己連個窩都沒有,我怎么能拖累你?其實,李克也只是嘴上說說,因為他知道,母親不可能跟他去城里,他也沒有那個能耐讓母親在城里住下去。他只是一個打工仔,居無定所,哪有能力照顧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呢?母親知道兒子的難處,她說,你還是把我送進老年公寓吧,雖然多花點錢,你也可以安心上班了。李克的內(nèi)心很糾結,但他根本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這幾年來,農(nóng)村也興起了老年公寓。一開始,大家覺得把老人送進來怕人說閑話——沒人養(yǎng)活,不光是怕人說閑話,農(nóng)村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也是養(yǎng)兒防老,老年人自己也不想進老年公寓,就自己帶著。不過最現(xiàn)實的問題,就在眼前擺著,比如,不能出去打工掙錢,照顧老人不周,兩代人飲食、生活、觀念等習慣引發(fā)的矛盾等。這么一比較,錢的問題變成了小事,還是送老人進公寓好。生活的瑣碎和麻煩,讓年輕人急于想到一條適合老人的出路。于是,老年公寓就成了農(nóng)村人解決老人養(yǎng)老的首選之地。
李克和母親剛走進老年公寓,看到了很多老人,散落在各個角落。有的三三兩兩在一起說話,有的漫無目的地在院內(nèi)閑逛,還有的坐在門口望著天空發(fā)呆。
這時候,一個穿著粉紅色棉襖、一頭短發(fā)的女人走了過來。她大聲叫道,你好。她那迷離的眼神,像清晨沒有分辨率的太陽,嚇了母親和李克一跳。
院長見狀趕緊沖上前來說,去去去。那女人嘿嘿地笑著走開了。
她才30多歲,神經(jīng)有點兒問題,剛送來不久。院長歉意著解釋說。
接著,院長把他們領進了辦公室里面。院長指著一張表格對李克說,你填一下表格,我們簽個合同,另外把老人的身份證給我,我復印一份。李克拿過合同,里面的條款很多,看也沒看就簽了。院長說,來到這里面的老人,只要不是我們的服務過錯,若有摔倒或出現(xiàn)什么意外的,請家屬不要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李克機械地點點頭。
李克能理解,老人行動不便,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又加上老人體質差,意外情況會經(jīng)常發(fā)生,如果家屬較起真來,公寓也就干不下去了。母親在家洗洗衣服都能摔倒,何況是在這個地方呢?如果你要挑三揀四,估計也就找不到合適的養(yǎng)老去處了。這些老人和母親一樣,在這個院子里面最起碼有了一個合適的歸處,有人照看,也比較放心。
他轉頭問母親,這里合適嗎?
母親點點頭說,行,咱不挑剔什么,能過日子就行。母親大度又得體,眼角的皺紋像一圈圈樹輪,深刻又顯眼。只不過,母親這個頭點得有點兒勉強。
簽完手續(xù)后,院長把母親領到了一間屋子里。屋子里面已經(jīng)住進了兩位老人,現(xiàn)在有一個空床,在最里面。院長說,你就在那吧。
李克環(huán)視一下房間,10多平方米,里邊有一個衛(wèi)生間,母親床鋪就靠近衛(wèi)生間。雖然有些氣味,但是解手方便。旁邊兩個床上,一個老人在最外的那床上蓋著被躺著,昏昏欲睡。院長說她癱瘓在床上幾年了,吃喝拉撒全要服侍。還有一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就只在院子里轉圈。
李克黯然地望著眼前這一切。
母親把東西放好,就坐在床上。像個剛住校的陌生學生,東張西望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沒有說出話來。李克看在眼里,就安慰母親說,以后適應適應就好了。母親又是點點頭,像個聽話的學生。安頓好以后李克說,媽你在這兒,我要走了。然后要把一年的錢預繳一半給院長。院長笑著說,你們可以暫住試試,如果她不適應,再帶她回去,我們采取的是自愿方式,先繳一個月吧。母親說,也行,先試試吧。于是李克就繳了一個月費用。
最后,李克要走了,他對母親說,媽,我走了,你在這里好好的,有什么情況讓院長給我打電話。母親望著李克說,走吧,媽能照顧好自己。母親說著,眼睛黏上了李克。李克正想走出去,又回頭望著母親,最后,他還是走了。走出了院門一回頭,發(fā)現(xiàn)母親雙手抓緊柵欄望著他。這情景,讓他想起了監(jiān)獄里的犯人。他本來想在家多陪陪她,但是單位多次電話催他必須上班,否則好容易得來的一份工作又將會失去,
一狠心扭頭走了,他知道,母親的目光還在他背后,探照燈一樣黏著他。
2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奔波,李克回到了他打拼的那座城市。公司老總說,李克,你現(xiàn)在就趕到北方去參加產(chǎn)品交流會,把我們的產(chǎn)品介紹出去。李克想說再等一等,可是看到老板臉色是不容商量的,只好說,好吧?;氐郊遥唵问帐耙幌滦欣?,又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在車上,李克看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樹木,還有那遠處臥在山坡上的一間間民房,他又想到了母親,想起母親不舍的目光。母親此時會適應那里的生活嗎?父親去世得早,是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撫養(yǎng)大,供他上學。現(xiàn)在他成了一個大學生了,在城市工作,卻不能盡責贍養(yǎng)母親。李克覺得自己如同高速奔馳的列車,不是想停就停,有種稍縱即逝的惶恐與茫然。到達目的地之后,李克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劃商品展銷會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還好,沒有接到母親和老年公寓的電話,說明母親的狀態(tài)還行。
老伴去世以后,多年來李克的母親一直一個人生活,雖然累些,但是倒很安靜。什么時候起來,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休息,時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沒有人打擾她?,F(xiàn)在到了老年公寓,吃飯睡覺整齊劃一,像軍營一樣,所有的規(guī)律都被打亂了。她尤其受不了中間床位的那個老人,晚上還經(jīng)常咕咕叨叨,就是不睡覺,弄得她也睡不好。一段時間后,失眠就伴隨著她,但是她又不好意思說出來,一怕院長說她挑剔,二怕兒子擔心。
剛在公寓住滿一個月,母親就決定不住了,于是打電話告訴了兒子。母親說,我想再回家試一試,那里沒有家里好,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在家里,我很方便,什么時候起來就什么時候去做。李克說,你一個人生活多不方便。她說,沒關系的,實在不行,我再回去。你就安心工作吧,我沒事。李克只好由著母親了。
母親不愿在那里住有她的原因,只是她不好開口。她覺得在那里面有種說不出口的壓抑感,靜就靜得如地獄一般,吵就吵得分不清白天黑夜。所有的一切,就像在等待死亡光臨一樣;她啥也不能做,機器一般等待別人的指令。當她想去掃地的時候,服務員就說,你別動,當心摔著了。當她想把自己衣服洗了的時候,院長又說,你別洗,我們會幫你洗。除了端飯吃飯,其他一律不要她做。她啥也不用做,只是在那里等著吃,等著餓。她感覺到自己就像一盞油燈,正在慢慢枯干。想當初,她一個人一天能割兩畝地稻子,一晚上就把一畝地的稻把子運回到了場上。那時候她多能干啊。
這么一聯(lián)想,母親覺得再也不能在這住下去了。
3
一個星期后,鄰居打來電話。鄰居說,李克,你媽媽摔倒了,我們把她送到醫(yī)院里面,已經(jīng)住院了……
一聽這消息李克一下子就懵了,他告訴老板說:母親病了要請假回去。
老板這次是徹底生氣了,說市場剛開辟正是用人的時候,你要回去,那一攤子工作誰做?公司重要還是你媽重要?能干就干,不干就走吧!老板這樣一說,他有些猶豫了,自己打拼的事業(yè)剛有頭緒,回去以后,他就失去這個職位。不回去?母親在醫(yī)院里躺著,怎么辦?再三權衡,他還是狠狠心離開了公司。
母親在病床上躺著,昏睡著。醫(yī)生說是輕微的腦梗,不及時治療會留下后遺癥。在醫(yī)院里,他整整服侍了一個星期。媽媽能勉強下地了,可是做飯洗衣服,還是遠遠不行。他在家又伺候了一個多星期。每天把飯做好,把母親的衣服洗了,還要幫母親按摩手腳。幾天以后,他已經(jīng)疲憊不堪。
錢,一天一天地花掉,像漸漸枯竭的源泉,沒了泉水。隨著口袋的干癟,李克的心,揪緊了起來。母親看出了他的心事,說李克還是把我送去吧。李克說,你不適應那里的生活。沒事,慢慢就會適應了,你老在家也不算個事,好容易把你培養(yǎng)成一個大學生,總不能讓你永遠在家陪著我吧?就這么定了,媽能行。
李克只好再把媽媽送到那個老年公寓,院長意味深長地笑著說,不能再反悔了,這一次就要說定了。母親點了點頭說,嗯,再也不走了。李克這次一下子交了一年的費用,說等春節(jié)放假再來看一看,麻煩院長了。院長說,好吧,你就放心去吧。
李克走出了院門,回頭看,母親還是在柵欄那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眶一熱,忍了忍眼淚,李克扭頭走了。
4
這一次,李克找到了一個工作,是一個與他的專業(yè)相關的計算機工作。不過,一切又得從頭再來。這個城市讓他覺得很累,但是他喜歡。他喜歡這種被生活裹挾著不停地奮斗產(chǎn)生的激情,如同在大海里劈波斬浪,不得脫身,上不了岸,體驗著驚險與刺激帶來的快感。
春節(jié)到了,公司放假了,李克趕緊回家看母親。公寓里來了好多人,他們大都趁著春節(jié)從外地趕回來看望家人的。一時間,公寓熱鬧了起來。
母親告訴李克,這個地方雖然都是老人,但這些老人很古怪,都是要死的人,還一個個爭這爭那,甚至吃飯排隊都搶著往前排,生怕吃不上似的。母親可不像他們一樣,她總是最后一個,遲早都能吃上飯,干嗎要去爭搶呢?最讓母親看不慣的,有的老人吃飯認準他的那個板凳,誰坐上了,都要爭過來。母親搞不明白,都到這兒了,還有什么可爭的?母親指著一個老頭對李克講,你看那個老頭,曾是響當當?shù)囊幻l(xiāng)長,當初多風光,現(xiàn)在坐在輪椅上,嘴歪眼斜,子女沒時間照顧就把他送來了,雖然他有退休金,但是錢又不能端茶送飯倒屎倒尿,還得來到這里。母親嘆了口氣說,唉,都說子女多有好處,可好處在哪呢?
李克沉默著,把臉側向一邊。
有一個老人過來了,看到了李克,打了一聲招呼,問母親,你兒子?母親說是的。他仿佛看出李克難為情,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容易,我有一個閨女,在外地工作,她就把我送過來了,起先我也很不滿意,現(xiàn)在習慣了這里的生活,也沒啥可說了。這是大勢所趨,我們都要集中到這里來。
這個老人是一位退休老師,原來在附近一所中學教書。他稍感不滿的是,這里的老人參差不齊,想看看書,讀讀報,也沒有,沒辦法和他們在一塊閑侃,過去的很多生活習慣都得要改,在這里就是要統(tǒng)一行動,統(tǒng)一聽從指揮。唉,弄了半天,我們還倒成了一個個小學生,一切都要服從管理,聽從指揮,退休老師自我解嘲道。
是是是,來到這里,就是這里面的一分子,就得要聽從院里的規(guī)定,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母親也附和說。
這么一聊,母親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除夕那天,李克和母親在飯店簡單地吃一頓年夜飯,就把母親送回院里了。初一,他要返回去陪女友到她家過節(jié)。他說這話時,母親倒是顯露出喜悅和凄涼交加的復雜神情。好好好,你們哪天把事情辦了,我就放心了。李克說,所以現(xiàn)在我要努力工作弄套房子才考慮結婚。母親說,你忙你的,別為我分心,早點兒安家。李克對母親說下一次要等很久才回來,工作很忙走不開,有什么事情,給他打電話。母親拉著李克的手說,沒事,你就安心工作吧。
5
李克一工作起來就忙忙碌碌疲憊不堪。他的女友來了,說李克,我們什么時候準備買一個房子呀?李克說,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我現(xiàn)在手頭錢不夠。李克摟著女友的腰接著說,我們工作一段時間買一個大點兒的,然后把我媽接過來。女友說接過來合適嗎?她能做飯洗衣服帶孩子嗎?能輔導孩子學習嗎?李克不說話了,他知道,母親這些都做不到。女友白了他一眼說,就不要想著把她接過來,還是讓她在家待著吧,她有自己的生活習慣,我們給點兒錢就行了。再說了,我們也買不起大房子。等我們有了孩子,我們還要請保姆,請那種會外語的人來教我們的孩子,這樣呢,我們的孩子才能跟上時代,不會輸在起跑線上。你看現(xiàn)在哪家不都是請那些高級保姆嗎?我們要盡快拿到房子,家中的事情你不要再去多想,讓你媽在那個老年公寓好好待著就行了。
李克表情復雜地望著女友,沒有說話。
房子還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院長突然打來了電話,說李克你媽媽出事了。李克忙問怎么回事兒?院長說你回來再說吧。
原來,母親覺得沒事做就動員幾個老年人學跳廣場舞,每天吃過晚飯,在院子里跳,老人們都圍觀。那天,老鄉(xiāng)長轉動輪椅也在人群中觀看,不知哪個碰倒了輪椅,老鄉(xiāng)長從輪椅下摔倒了,不省人事。院長跑過去,一邊給老鄉(xiāng)長的家人打電話,一邊打急救電話。期間,院長不停地責怪母親,說,如果人家追究,你也跑不了,嚇得母親淚眼汪汪。
救護車來了,醫(yī)生看了看說,不行了,準備后事吧。救護車走了,老鄉(xiāng)長的家人還沒到。院長慌張了,唉聲嘆氣說這可咋辦?雖然早說好了,這樣磕磕碰碰不找他,但是老人畢竟是死在這里,他心里沒底,擔心他的兒女鬧將起來,那么他這個公寓又將要面臨很多麻煩。于是,就給李克打電話,讓他回來。因為母親畢竟是廣場舞的組織者。
過了好久,老鄉(xiāng)長的兒女來了,他們詳細地問了情況,就叫來了殯儀車把老人尸體弄走了。
接下來,老鄉(xiāng)長的兒女來公寓交涉,說公寓管理不善。院長最后賠了五千元錢,算是平息了。
院長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處理得如此順利,如果,他們鬧了起來,不知得多少錢呢。
李克趕回來,院長告訴他事情原委,并告誡他,如果母親還不安穩(wěn),再作,就把她攆回去了。
李克連連道歉,走的時候又把母親說了一通,意思老老實實待著,別再惹事了。
母親低著頭,不說話。
6
老鄉(xiāng)長事件以后,院長把老人們盯得更緊了。
老人們按部就班地吃飯睡覺,公寓里死一般地沉靜。
老鄉(xiāng)長的死去,對母親打擊很大,一段時間來總是吃不下飯,癡癡地望著窗外。她覺得對不起老鄉(xiāng)長,如果不是看他們跳舞,或許不會出事的。她越是這么想,越內(nèi)疚,就越吃不好睡不著。
天氣漸涼,母親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曬太陽,院子里,一個個老人或蹲在門口打瞌睡或三三兩兩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再或者在門口挪著步來來回回……院子里一片死寂,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
突然,有歌聲響起,歌詞東一句西一句,讓這個院子,有了些活氣。院長趕忙跑過去,說,唱唱唱,也不嫌煩人,歌聲戛然而止。
母親知道是那個神經(jīng)有點兒問題的女子唱的,那女子自從得病后,婆家就把她放在這里,出門打工了。她經(jīng)常無由頭地唱歌,或悲或喜,這些老人嫌吵,都煩死了。而母親倒喜歡,她從歌聲中感覺到生機,感受到欣喜??墒窃洪L從大局出發(fā),每次那女子唱歌就及時制止。
那女子被院長呵斥著,叨叨咕咕地在院子里轉來轉去,低著頭,眼睛偷偷地掃視周圍。母親向她招招手,她過來了,蹲在母親身邊,撫摸著母親的衣服。
母親看著她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臟兮兮的,亂麻一樣。母親拿出梳子,微笑著,一下一下地把她亂蓬蓬的頭發(fā)理順,那女子一動不動地任由母親梳理,好像很受用的樣子,秋陽把母親鍍上一層金色。母親試著想把這頭秀發(fā)編個辮子,或許弄疼了那女子,她啊的一聲,一下子掙脫開來,嚇得母親一顫,梳子掉在了地上。
院長聽到叫聲,趕過來把那女子趕向她自己的房間,并告誡母親,別和她接觸,她不正常。
母親怏怏地回屋了。
退休老師來找母親說話,母親嘆口氣說,就這樣吃睡等死!
應該找點兒事做,這樣不無聊,沒想到跳舞弄出事來,院長害怕把我們看得緊,這也不準做,那也不準做,也能理解,安全最重要。不過,我們種點兒菜不會有安全隱患吧?退休老師提議。
好好好!母親附和說。
我看到院子外面有分把地的空地,我們種點兒菜留我們吃,院長應該不反對吧。
正如退休老師預料的一樣,院長默許了他們。
退休老師和母親忙活了起來。
退休老師挖土,母親撒種,澆水。母親忙乎起來,身體舒展開來,吃飯都香了。
那天,退休老師找來水泵,要給園子澆個透,母親拿著水管噴灌,一會兒噴向這里,一會兒噴向那里,母親不停地移動水管,水像粗粗的線條一樣跳躍著。母親突發(fā)興致捏著水管,水呈弧線向遠處噴去,剎那間,一條彩虹握在了母親手中。
退休老師大喊著:“彩虹……”向這邊跑來。
沒想到地面濕滑,一下子摔倒了。
母親一慌,丟下水管,跑過去。
水管像一條死蛇,蜷在地上,水低下了頭,悄無聲息地流進土里。
所幸退休老師沒有大礙,只是大腿淤青了幾塊。
院長又是一通數(shù)落,母親這次,把頭低得想往床底下鉆。
母親徹底老實了,她常常坐在門口,看著散落在各個角落的老人,像一群散養(yǎng)的家禽。有的三三兩兩在一起說話,有的漫無目的地在院內(nèi)閑逛,還有的坐在門口望著天空發(fā)呆。
一天,秋高氣爽,母親悄悄地走出了這個院門,往壩子上走去,那是埋葬她丈夫的地方。一個人走到了壩子上,坐在老伴的墳前說,你呀,你走了,你能睡得安穩(wěn)了,可我還在這里邊等著死,我能像你一樣風風光光地死一次就好了。
當初丈夫去世的時候,喪事是母親一個人操辦的,找來了親戚鄰居來幫忙,買菜的做飯的,做棺材的,忙忙乎乎三兩天,流水席擺了三十四桌,喇叭響亮地把丈夫送下地。她真切地感受到人的死真是件大事啊,現(xiàn)在呢,人們辦喪事都是商家承辦,如同履行什么手續(xù)一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剛剛還是一個大活人,一轉眼就悄無聲息了。
當滿頭大汗的公寓服務員找到母親時,母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跟在服務員后面一步一回頭望著老伴的墳頭往回去。院長啞著嗓子說,我的祖奶奶,可算找到你了,你不聲不響地走了,害得我們到處找,以后千萬不能外出了。
母親低著頭不說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從墓地里回來以后,經(jīng)常神情恍惚,端著飯碗不知道往嘴里吃。吃飯,吃飯,服務員催促。母親連忙扒拉幾口飯。有時,呆呆地傻坐半天。
秋雨像個潑婦,摔摔摜摜。屋頂、窗戶轟隆作響。
母親擔心家中房頂石棉瓦被風刮掉,說給院長聽。院長開玩笑說,你還要那房子干啥,又不住,頂多老了停個尸。
母親可不這么想,有房子在她心踏實。她估計院長絕不會同意她冒雨回去的??粗@里結實板房的一角還被風掀得一翹一翹的,母親打著傘悄悄地出了大門,她對自己的老屋比兒子都熟悉,哪個地方漏雨,哪個地方?jīng)]釘牢,都清清楚楚,沒來這里時,她經(jīng)常冒雨修理,修修補補,勉強能住。
老屋在家就在。母親就認這個理。
7
李克接到院長的電話,就向公司請假,趕緊辦完手頭的事,三天后才趕回來。
母親躺在鎮(zhèn)醫(yī)院病床上,奄奄一息,任憑李克如何呼喚,就是沒有任何反應。李克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院長委屈地解釋,不讓她回去,她偷偷跑回家修房子,我們找到時,她摔倒在屋檐下,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我們守了幾天就這樣——自始至終他們都跟著,能做證。院長指了指跟來的幾位老人。
那位教師趕忙說,不怪院長,是她自己偷跑出去的,破屋又不住干啥冒雨修補呢,摔跤、淋雨,年輕人都不行,何況老人呢?
一老婦人安慰李克,別難過,人都要走這一步的。
李克沒說什么,他又能說什么呢,當初講好的,再說了,是母親自己偷跑出來的。李克謝過他們,就忙著找主治醫(yī)生了。院長和幾位老人也回去了。
李克試著征詢主治醫(yī)生要不要住下去,主治醫(yī)生搖搖頭說,這情況我見多了,沒必要了,早弄回去安排后事吧。
李克沒有辦法,就把母親弄回到家。老屋的一塊石棉瓦還翹起一角。李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母親挪到床上。
母親躺在床上,閉著眼,奄奄一息。
第二天,母親還是閉著眼,奄奄一息,情況不好也不壞。李克慌了手腳,這情況咋辦?請了三天的假,眼看媽媽還沒有老去。李克焦急萬分,走來走去,不時有電話打來,催他趕緊上班,李克接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女朋友也打電話催促他趕緊回去弄房子。
這時候,舅舅也趕來了,見到姐姐這情形,吩咐李克,估計時間不長了,趁早準備后事。李克趕緊去置辦送老衣物。
第三天,李克多次觀察母親,可是母親仍然閉著眼,氣若游絲。李克的電話再度頻繁地響起來了。他再也不用擔心吵著母親的安寧了,就開免提和對方講話甚至吵架。舅舅看不過去了,就說,你出去接電話吧,吵得人心煩。
李克再接著電話就走了出去。舅舅盯著母親的臉,沉默著一言不發(fā)。
李克和對方激烈的通話再次傳來,舅舅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噙著淚附在母親的耳朵旁邊輕聲念叨著:“姐,你要走,就走吧,這樣挺著也不算個事,李克還要生活下去呢……”
回頭再看母親,眼角浸出了一絲淚痕,已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舅舅大聲喊,李克你媽老了……
在舅舅的指導下,母親的喪事終于順利辦完。李克辭別舅舅,說城里的工作放不下,必須趕緊回去。舅舅呆滯地點點頭,沒有說話。李克得到特赦似的,匆匆趕回城去。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