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紅麗, 潘軍武
(華南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言文化學(xué)院,廣州 510631)
20世紀(jì)以來,各種紛繁復(fù)雜的批評理論將人的主體假定為語言和文化的建構(gòu)。由此,理解人的存在也就變成了理解各種批評話語的概念糾紛,文學(xué)閱讀因而流行所謂深層解讀和癥候式解讀。慢慢地,這些文學(xué)批評變成與普通讀者相距甚遠的一種思維體操。20世紀(jì)末,人們逐漸對這些反本質(zhì)主義的話語和理論感到厭煩。在此背景下,情動(1)情動(affect)概念的詳細討論見 Silvan S.Tomkins,Affect Imagery Consciousness: The Complete Edition (New York: Springer Pub, 2008),p.14.概念開始打動人心,文學(xué)批評也和其他學(xué)科一樣逐漸接受“情動轉(zhuǎn)向”?!扒閯印?affect)一詞來自斯賓諾莎。心理學(xué)家西爾文·湯姆金斯對情動的研究最為詳盡,一定程度上重新闡釋了盧梭所說的“我感故我在”(2)Jean-Jacques Rousseau, The Confessions of Jean-Jacques Rousseau, trans. J. M. Cohen (London: Penguin Books, 1953), p.19.思想?,F(xiàn)代哲學(xué)家和心理學(xué)家認為,情感有一部分是語言所不能表征的,它游離于理性認知之外,具有生理性、個體體驗、非社會建構(gòu)的特點。這種情感必須使用新的詞語“情動”來表達。情動概念進入文學(xué)批評殿堂后,文學(xué)批評終于能夠從癥候式閱讀中松綁出來。跟提倡與作品保持距離的各種理論相反,情動理論使讀者在體驗作品的情感撞擊力時不再產(chǎn)生負疚感,而是回歸作品的情感表達本身。
情動具有反建構(gòu)和反宏大敘事的特征。這一特征決定了使用情動理論進行文學(xué)批評時必須從具體的情動出發(fā),而非整體使用情動這一論述。例如華盛頓-李大學(xué)的高萬川教授(Wan-Chuan Kao)提出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驚訝”(wonder)這一情動使女主人公暫停了符合中世紀(jì)道德觀念的行為選擇,(3)Wan-Chuan Kao,“The Body in Wonder: Affective Suspension and Medieval Queer Futurity,”in Affect Theory and Literary Critical Practice,ed.Stephen Ahern (Cham, Swizerland:Palgrave Macmillan,2019),p.29.金雯教授認為哥特式小說的“驚恐”(terror)這一情動起著消解主流話語的作用。在啟蒙時代的18世紀(jì),寫實小說擔(dān)任著建構(gòu)現(xiàn)代主體和主權(quán)思想的重任,但哥特小說的恐懼書寫極力渲染驚恐,是因為這種原始的身體和心理反應(yīng)“伴隨著巨大的認知故障,讓人無法思考和應(yīng)對眼前場景”(4)金雯:《情動與情感:文學(xué)情感研究及其方法論啟示》,《文化藝術(shù)研究》2022年第1期。,恐懼從而站在了啟蒙理性的對立面。與古代小說不同,當(dāng)代諸多文學(xué)作品將情動深埋在字里行間,表露在外的仍然是符合社會符碼規(guī)則的表達。這既是一種掩蓋,也極易造成誤解,因而對文學(xué)批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此,深入文本內(nèi)部,體會作家作品的情感表達,品味作品中的情動因素,可以成為我們閱讀美國加勒比海裔代表作家牙買加·琴凱德(Jamaica Kincaid)作品的另一種方式。
琴凱德的很多作品都來自其生活經(jīng)驗,自傳色彩很濃。她坦承,寫作對她而言是一種心理治療。(5)Brooks J.Bouson, Jamaica Kincaid: Writing Memory, Writing Back to the Mother(New York: SUNY Press, 2006),p.5.她跟母親愛恨交織的關(guān)系是其作品的主題。琴凱德其實著述不豐,迄今為止只有隨筆若干、小說六部。其中《安妮·約翰》(Annie John, 1985)、《露西》(Lucy, 1990)和《我母親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My Mother,1996)三部小說由于情節(jié)和內(nèi)容存在一定的接續(xù),并都聚焦母女關(guān)系,常被稱為“母女三部曲”。
《露西》記敘了19歲的女孩露西于20世紀(jì)60年代從英屬殖民地安提瓜來到紐約,給白人家庭做寄宿幫傭的故事。該書出版后獲得評論家交口稱贊。故事的第二章“瑪麗亞”中,露西想象自己拿著鐮刀砍倒水仙花這一情節(jié)尤其受到關(guān)注。該段落的場景描述對殖民傷害的憤怒控訴如此經(jīng)典,以至后殖民批評催生了術(shù)語“水仙花間隔”(The Daffodil Gap)(6)這個名詞被不少批評者采用,比如Irline Francois,“The Daffodil Gap:Jamaica Kincaid’s Lucy,”MaComère: 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of Caribbean Women Writers and Scholars 4 (2001): 84-100;SungRan Cho,“Daffodil Gap: Reading Jamaica Kincaid’s Lucy as Intertextual Interrogation of the Postcolonial Condition,”Cross-Cultural Studies 21(2010):289-306.來描述這一現(xiàn)象:宗主國文化中津津樂道的經(jīng)典,在殖民地文化生活經(jīng)歷中無法被感知,無法得到認同。如果暫時擱置政治化闡釋,(7)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名詩《我好似一朵孤獨的流云》(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又名《水仙花》。詩中給人心靈慰藉的水仙花,在后殖民語境中成為了英國性的轉(zhuǎn)喻,被后殖民批評者視為19世紀(jì)大英帝國殖民教化的中心象征。這個轉(zhuǎn)變頗為戲劇化,其在西方學(xué)術(shù)界的政治正確性確切無疑。根據(jù)奈保爾的記敘,早在1962年,特立尼達就掀起了一場“反水仙花詩歌”的運動。對水仙花的厭惡和反感在《露西》(Lucy)里表現(xiàn)得尤為典型。自然而然,對于《露西》的后殖民批評幾乎成了不容質(zhì)疑的聲音。主人公露西對水仙花的仇恨幾乎成了對殖民主義文化侵略進行控訴的最佳注腳。聯(lián)系琴凱德作品聚焦母女關(guān)系的寫作現(xiàn)實,依據(jù)情動理論關(guān)于羞恥和憤怒的論述,我們會發(fā)現(xiàn),露西對于水仙花的憎惡其實有著深刻的屬于個人而非種族的因素——一切都與她母親有關(guān)。緊張的母女關(guān)系是觸動露西羞恥和憤怒這兩種情動的直接原因。因此,體會作家在多部作品中對母女關(guān)系的情感表達,借助情動理論分析,我們把露西幻想殺死水仙花的行為理解為她羞恥與憤怒的情動投射應(yīng)該更為合理。
小說中的露西生活在加勒比海地區(qū),沒有見過水仙花。水仙花對她來說不是一種植物,而是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的那首詩。當(dāng)露西回憶自己的童年時第一次提及水仙花。她“那時十歲,是維多利亞女王女子學(xué)校的小學(xué)生,被要求默記這首詩,一行不漏,然后在大禮堂里當(dāng)場背誦這首詩。那大禮堂里坐滿了家長,教師和學(xué)生”(8)Jamaica Kincaid,Lucy(New York: Farrar,Straus,& Giroux,1990),p.9.。她的朗誦表演獲得滿堂喝彩,但露西的反應(yīng)卻非常奇怪。表演結(jié)束后,她立即暗暗發(fā)誓要在腦海里將這首詩的每一個字都擦除,并徹底忘記。后來露西到美國生活,見到了真正的水仙花。她那時在一個白人家庭做換工,雇主叫瑪麗亞。到了春天水仙花開的時候,瑪麗亞欣喜地告訴露西,她看到水仙花就會覺得心潮澎湃,歡欣雀躍。露西卻告訴瑪麗亞自己背誦那首詩的童年往事。講述那段童年往事時,露西帶著滿腔怒火。這份怒火如此之重,使瑪麗亞非常吃驚,但她依然想改變露西對水仙花的觀感。她把露西帶到了一個開滿水仙花的公園里。看到大片的水仙花,露西的反應(yīng)卻是,“我不知道這些花是什么花,但我一看到它們,我就想殺死它們,為什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就是這樣,我想殺死它們。 我希望擁有一個巨大的鐮刀,我就在路上走著,把鐮刀拖在身后,這些花從哪開始長,我就從哪開始砍”(9)同上書,第16頁。。
很明顯,露西對水仙花的回憶和情緒比較離奇古怪。對此,莫伊拉·弗格森( Moira Ferguson)認為:“作為雇主的瑪麗亞施展詭計誘騙露西看水仙花,正如后者被迫背誦詩歌……露西面臨雙重殖民主義侵略……她被迫應(yīng)對瑪麗亞溫和而陰險的辯證式征服。”(10)Moira Ferguson,Jamaica Kincaid: Where the Land Meets the Body (Charlotte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4),p.116.顯然,弗格森的視角屬于典型的后殖民批評,但此觀點與小說其他地方的描寫有矛盾之處?!堵段鳌烽_篇即說,她到雇主瑪麗亞家第一天就滿懷憤怒,這個憤怒明顯與瑪麗亞無關(guān)?!斑@真讓我吃驚,我居然想回到我所出之地,想睡在那張小床之上,盡管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太小,我居然想再跟那些人一起。那些人,他們最細微的動作,最自然不過的手勢,都會在我心里燃起滔天怒焰,以至于我想親眼看見他們死在我腳下。”(11)同①書,第3頁。顯然,露西的憤怒不是因為瑪麗亞對她不公或虐待。通讀全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瑪麗亞對露西友好慷慨并富有同情心;連露西自己都承認,說瑪麗亞對她就像個母親,一個好母親。她不僅把露西當(dāng)作朋友,分享自己的閨房秘密,向她傳授女權(quán)思想;還像母親一樣愛護露西,給她買禮物,辦博物館的會員卡;甚至在得知露西父親去世而母親一無所有之后,給了她一大筆錢寄回家。由此可見,瑪麗亞為人單純善良,對待露西絕非以主人姿態(tài)居高臨下、發(fā)號施令,也沒有讓露西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壓迫的對象??v觀全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水仙花之旅是瑪麗亞的善意之舉。在聽到露西對于水仙花的痛苦回憶后,瑪麗亞帶她去看真實的水仙花,可能僅僅是“期待水仙花本身的美能夠消除露西心中對它們不愉快的回憶”(12)Ian Smith,“Misusing Canonical Intertexts: Jamaica Kincaid, Wordsworth and Colonialism’s‘Absent Things’,”Callaloo 25,no.3(2002):812.。她沒有料到,見到水仙花會引起露西超乎尋常的憤怒反應(yīng)。顯然,關(guān)于水仙花那一幕,露西的怒火只是被猛然觸發(fā)。她的憤怒并不是被瑪麗亞這個人所激發(fā)的。所以,水仙花雖然是露西怒火的點燃劑,但她憤怒的對象卻不是瑪麗亞。將露西的憤怒進行后殖民視角解讀,忽略了作者在其中寄寓的愛恨交織的復(fù)雜情感,有簡單化和標(biāo)簽化的嫌疑。
《露西》的敘事屬于有意為之的支離破碎。將這些碎片一一拼接起來會發(fā)現(xiàn),主人公露西的憤怒對象其實是她的母親,一個親英派的加勒比本土女性。關(guān)于水仙花的故事發(fā)生在“瑪麗亞”這個章節(jié),是瑪麗亞讓露西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艾旣悂喸絹碓阶屛蚁氲轿夷赣H讓我喜歡的那些部分?!笔紫人⒁獾?,“瑪麗亞的手就像我母親的手——很大,手指很長,指甲是方的”,而且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瑪麗亞正是用這雙手“撫摸我的臉頰,說,你有著怎么樣的一個過去啊”。(13)Jamaica Kincaid,Lucy, p.73.平時,瑪麗亞對露西關(guān)愛有加,她心里早已把對方當(dāng)母親看待。正因如此,她把原來對母親愛恨交織的感情也就轉(zhuǎn)移到了瑪麗亞身上。她一方面嘲笑瑪麗亞膚淺單純,另一方面卻享受并承認瑪麗亞對她的親和友善?,旣悂喿屄段鞲惺艿侥笎鄣臏嘏?,可是也引發(fā)了露西對于母女關(guān)系的創(chuàng)傷記憶?,旣悂喌氖值奶匦院蛣幼髅黠@帶來了露西的身體記憶,觸發(fā)了露西刻意想要遺忘、然而卻潛藏在記憶深處的復(fù)雜情緒,即她深埋于心底的與母親有關(guān)的羞恥和憤怒。作為母親“替身”的瑪麗亞談到水仙花和看到水仙花的時候無比喜悅,反倒讓露西看到水仙花時怒火沖天,對水仙花欲除之而后快。
水仙花(daffodil)的拉丁文名稱是narcissus,是自戀(narcissism)一詞的詞根。其詞義源自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納西索斯(Narcissus)自戀而死的故事,水仙花另外一個變體形式asphodel的含義又指向佩爾塞福涅和母親農(nóng)業(yè)女神被迫分離的故事。(14)詳見Bobby J.Ward and Ann Lovejoy,A Contemplation Upon Flowers : Garden Plants in Myth and Literature (Portland: Timber Press,Inc.1999),pp.56,128.可以說,《露西》中對于水仙花的兩處描寫絕非湊巧,而是其詞義的衍生性表征。小說中的露西對母親高度認同,其程度堪比納西索斯對自己的水中倒影之戀。十歲前,露西對母親的愛和認同到了這樣一個地步,“我那時認為自己和母親就是同一個人”(15)同②書,第75頁。。這種認同帶有不可磨滅的身體記憶。身在紐約與母親相隔萬里,母親派人與她聯(lián)系時,訪客給她一個擁抱后隨即離開,“她人走了,空氣中還留有丁香、酸橙,和玫瑰油的氣味,這種氣味幾乎使我死于思鄉(xiāng)病。我媽媽過去給我洗澡,洗澡水就是加入了這些植物的葉子和花朵煮沸的水”(16)同②書,第72頁。。露西感嘆道:“我不是像我母親,我就是我母親?!?17)Jamaica Kincaid,Lucy,p.73.由于母親是女兒的直接生產(chǎn)者,母女關(guān)系直接跟身體相關(guān)聯(lián)。露西對母親的感情演變?yōu)樯锉灸?,刻骨銘心。失去母親的愛讓她一生悲痛,“我這半生都在哀悼一場愛的終結(jié),那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真愛”(18)同上書,第76頁。。露西對母親的愛戀其實既是母女之情又是自戀。
根據(jù)情動理論,自戀預(yù)設(shè)了一個理想自我,自我將某套價值觀念和目標(biāo)內(nèi)化,并不停追求。當(dāng)自我沒能達到理想自我標(biāo)準(zhǔn)的時候,主體就會經(jīng)歷恥辱感。(19)Andrew P. Morrison,Shame:The Underside of Narcissism (London:Routledge,2014),p.62.對于私生女露西而言,她的理想自我就是她母親。她覺得自己和母親有一種特別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穿一樣的衣服,一起洗澡,這樣的日常身體接觸讓她銘刻在心。她希望受到母親的特別對待。但是在母親接二連三生下三個男孩之后,露西看到母親對待弟弟和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格外不同。露西意識到自己作為女兒,永遠不可能達到母親的標(biāo)準(zhǔn)。弟弟們出生時,她的父母很驕傲地宣稱將來這個孩子會去英國讀大學(xué),長大后會當(dāng)醫(yī)生、律師或成為其他類型的社會棟梁。對于露西,盡管她學(xué)業(yè)優(yōu)異,他們卻沒有絲毫期待,沒有為她做任何人生規(guī)劃,似乎她天生廢材,毫無前途可言。露西說:“我不介意我父親為他的兒子們,他的同類,這么規(guī)劃著,而把我給遺忘了。我父親根本不了解我,我并不期待他能想象我擁有激動人心、成就不凡的人生。但是我母親非常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樣。每當(dāng)我看見她因想象將如何為她兒子們的成就而驕傲而熱淚盈眶時,我就感覺有把利劍刺穿了我的心,因為她從來沒有想象過我,她唯一的女兒,能夠處在任何類似的榮耀之中。”(20)同①書,第75-76頁。很明顯,露西知道自己在母親心目中沒那么重要。她感覺遭到了母親的背叛,并因此蒙受恥辱。顯然,露西的感受和一般女性主義者的理解不同。她感受的羞恥感不是由于身為女性被男權(quán)社會邊緣化而造成的,而是由于她對母親的深愛和認同遭受母親的忽視和拒絕而造成的。這番坦白表明了露西受創(chuàng)之深。正如海倫·布洛克·劉易斯(Helen Block Lewis)指出,羞恥的特征是經(jīng)歷的雙重性,即個人自身經(jīng)歷一遍事件,然后又替代性地經(jīng)歷他人對自己的否定性觀感,所以它是否定性情動中危害最大的一個。(21)Helen Block Lewis,The Role of Shame in Symptom Formation(London: Psychology Press,1987),p.5.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露西的羞恥必須放在加勒比海特定語境中才能凸顯其受創(chuàng)程度。在講英語的加勒比海地區(qū),以母親為一家之主的家庭結(jié)構(gòu)十分普遍。(22)Helen Safa,“The Matrifocal Family and Patriarchal Ideology in Cuba and the Caribbean,”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Anthropology,(Nov. 2005):314-318.母親為中心的家庭結(jié)構(gòu)在《露西》的前傳《安妮·約翰》(Annie John, 1997)那里表明得再清楚不過。安妮說,當(dāng)她傾聽父母交談的時候,“我的頭會從一邊移到另一邊,看著他們。當(dāng)我的目光投向父親時,我沒覺得他看起來有什么特別的。但是當(dāng)我的眼睛注視著母親時,我覺得她特別美,她的頭看起來好像應(yīng)該刻印在六便士上”(23)Jamaica Kincaid,Annie John (New York: Farrar,Straus,& Giroux, 1997),p.14.。顯然,女兒眼中的母親是個女王。事實上,在歷史、文化以及經(jīng)濟的合力作用下,一般的加勒比海家庭都會對女兒更加重視。民族學(xué)研究揭示出,在牙買加,79%的受訪母親更愿意生女兒,因為她們是更可靠的勞動力和更有效的經(jīng)濟來源。(24)Carolyn Sargent and Michael Harris,“Gender Ideology, Childrearing, and Child Health: Explaining Caribbean Family Patterns in Jamaica,”American Ethnologist 19 (1992):537.考慮到加勒比海地區(qū)這種獨特的家庭文化,露西因被母親輕視而感受到的羞恥感則是巨大的。她自以為與母親有一種特別的親密關(guān)系,結(jié)果在家庭遠景規(guī)劃中被母親無視,被母親拋棄,她感受到的背叛感之強可想而知。露西對于她不是獨生女這一點諱莫如深?!拔也皇羌依锏莫毶?,這好像是個非常羞恥的事,因為這點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哪怕瑪麗亞?!?25)Jamaica Kincaid,Lucy,p.77.她吐露自己對母親的情感真相出現(xiàn)在小說倒數(shù)第二章最后兩頁,整本小說快要結(jié)束之際。這種謀篇布局也非常符合情動理論關(guān)于羞恥的表述,即羞恥慣于隱藏自身,寧可表現(xiàn)為其他情緒:“恥辱感很難處理,因為很難確認。它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憤怒、蔑視、憂郁、輕視和優(yōu)越感?!?26)Andrew P. Morrison, Shame: The Underside of Narcissism,p.16.
盡管羞恥有眾多表象,就琴凱德而言,她筆下的主人公體驗到的羞恥主要表現(xiàn)為憤怒。事實上,憤怒是琴凱德作品的一個標(biāo)志、一個賣點。杰里米·泰勒(Jeremy Taylor)評論道,“憤怒,炙熱而又很好地控制住的憤怒,幾乎滲透在琴凱德作品的每一頁 ”(27)Jeremy Taylor,“Looking Back in Anger,” Caribbean Beat 67, (July-August. 2005):5.。在一次訪談中,琴凱德自己解釋說,她的故事充滿憤怒的底色是因為殖民統(tǒng)治的遺毒使她的家鄉(xiāng)“像一座監(jiān)獄”(28)Allan Vorda and Jamaica Kincaid,“An Interview with Jamaica Kincaid,” Mississippi Review 24,no. 3(1996):54.。值得關(guān)注的是,琴凱德在作品中非常善于借用植物來表達情感。但如果要挑選一個反殖民象征的植物,面包果樹恐怕更適合。琴凱德曾經(jīng)在《我的花園(書)》(My Garden [Book])中寫道,她厭惡面包果,因為它最能引發(fā)母女間的不快。面包果樹是英國博物學(xué)家約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特地引進加勒比海地區(qū),用作給奴隸吃的食物。(29)Jamaica Kincaid, My Garden(Book) (New York: Farrar, Straus, & Giroux, 1999),p.74.水仙花從來沒有在加勒比海種植過,琴凱德卻在《露西》中選擇它作為自己表達憤怒情緒的客觀對應(yīng)物。這仍然與水仙花的詞義密切相關(guān)。
水仙花是自戀的象征,而自戀與憤怒大有干系?!昂芏嗳嗽O(shè)想自戀與憤怒很有關(guān)聯(lián),奧托·弗萊德曼·科恩伯格(Otto Friedmann Kernberg)更指出憤怒類型模式發(fā)自于孩童遭其家長背棄之時的反應(yīng)?!?30)Tricia H.White,Kelley L. Callaham and Mark Perez-Lopez,“Narcissism and Anger: An Exploration of Underlying Correlates,” Psycholoical Reports,90(2002):871.具體到露西的情況,露西對于母親異乎尋常的愛戀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自戀。這種飽受挫折的自戀之愛使她產(chǎn)生一種自戀型憤怒。恒梓·庫哈(Heinz Kohut)指出,“這種憤怒是長期的、不求和解的。自戀程度越深,愛得越深,受傷也越重,憤怒也越強,持續(xù)也越久。這種憤怒和傷害在親子關(guān)系中特別明顯”(31)Heinz Kohut,“Thoughts on Narcissism and Narcissistic Rage,”The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the Child, 27(1972):360.。露西就一直活在與母親的痛苦關(guān)系之中,欲擺脫而不能,只好尋求宣泄和疏導(dǎo)。心懷憤怒的人,有的自我反?。挥械娜狈Ψ词?,將責(zé)任盡歸對方;有的將怒火對準(zhǔn)自身;有的對他人發(fā)泄怒火。正是按照這些差異,大衛(wèi)·理查·麥凱臣(David Richard McCutchan)區(qū)分了四種憤怒:反省式自聚焦型憤怒,其表現(xiàn)為自我控制,避免沖突;前反省式自聚焦型憤怒,其表現(xiàn)為疏離憤怒對象,自我否認;前反省式他聚焦型憤怒,其表現(xiàn)為尋求報復(fù),認為責(zé)任在對方;反省式他聚焦型憤怒,其表現(xiàn)為傾訴情感,要求對象一起來尋求解決方案。(32)Richard David McCuthan,“Awakening Osiris: The Transformative Potential of Anger”(PhD diss, Institue of Imaginal Studies, 2000):14-27.
露西的憤怒屬于前反省式憤怒,因為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弱者、無過錯方;母親是霸凌方,過錯都在她身上。在1994年的一次采訪中,當(dāng)被問及寫作對她而言是否是一種政治活動時,琴凱德說:“當(dāng)這樣寫是被禁止的時候,我一開始動筆就變得政治上很活躍……我總是對強權(quán)者和無權(quán)者的關(guān)系感興趣。我在寫母子關(guān)系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33)Moira Ferguson and Jamaica Kincaid,“A Lot of Memory: An Interview with Jamaica Kincaid,”The Kenyon Review, New Series 16, no.1(1994):171.她對母親的不滿溢于言表。
當(dāng)露西在母親身邊時,她的憤怒主要是一種前反省式自聚焦型憤怒。根據(jù)塞爾文·R·卡德玖(Selwyn R. Cudjoe)1987年對琴凱德的深度采訪,琴凱德的母親是她的教育啟蒙者,是一個親英派。(34)Selwyn R. Cudjoe,“Jamaica Kincaid and the Modernist Project: An Interview,” Callaloo, no. 39 (Spring, 1989):398.由此可見,露西背誦水仙花的名詩必使得她母親為之驕傲。她暗下決心把這首詩徹底從記憶中抹掉,其實是想用自己的辦法懲罰母親。這種通過懲罰自我來報復(fù)他人是典型的前反省式自聚焦型憤怒發(fā)作的后果。水仙花詩歌背誦事件之后兩三年,露西進入青春期。她自我墮落,自我否認。只要母親告誡勿做之事,她就大膽去試,這就是露西的前反省式自聚焦型憤怒的宣泄方式。母親告誡她保持貞潔,勿做蕩婦,她卻十四歲就和一個叫塔納的男生發(fā)生關(guān)系;不久,她又在圖書館和另一個男生鬼混;最后,干脆遠離母親,在美國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在母親不在場的情況下,露西的憤怒變成前反省式他聚焦型憤怒。她把對母親的憤怒投射到他人身上,母親的“替身”瑪麗亞成了這一怒火的發(fā)泄對象。甚至在瑪麗亞遭遇丈夫背叛、孤獨無助之際,露西也冷酷地辭別瑪麗亞。雖然她意識到這樣的絕情行為是“錯上加錯”,可是這會讓她的報復(fù)更進一步。脫離了母親的羈絆后,露西做了一份秘書性質(zhì)的工作,領(lǐng)著微薄的薪水,卻沒有體會到解放和釋放的快樂。“我在這世上孤獨一人……我想我死的時候也會如此孤獨,我并不覺得幸福,那對我來說是奢望?!?35)Jamaica Kincaid, Lucy,p.94.露西報復(fù)母親,完全斷絕了跟母親的來往,這樣做表面上她獲得了自由??墒锹段饕矠榇烁冻隽烁甙旱拇鷥r——她再也不能全身心地愛一個人,因為她已經(jīng)從與母親的糾葛之中經(jīng)歷過這種愛但遭受重創(chuàng)。當(dāng)一個人在租賃的小公寓呆著的時候,她隨手拿起瑪麗亞送給她的漂亮筆記本,想寫下一句“我渴望我能愛一個人,愛到為愛而死”(36)同上書,第95頁。??墒莿倢懲辏齾s突然覺得無比羞愧,并開始放聲大哭,“直到眼淚滴落到頁面,把所有的字都變成模糊一團”(37)同上。。她的羞愧、她的傷痛其實都與反殖民這個宏大敘事無關(guān),甚至也不能用她自己的語言表達,而只能通過哭泣這種身體反應(yīng)來發(fā)泄。
其實,在一定程度上,露西想象著自己拿起鐮刀砍倒水仙花,是她意欲弒母的象征性舉動。水仙花象征母親,用來割麥的鐮刀象征著弒母的道具。露西想象著割掉那個天然的母女紐帶,以此回應(yīng)母親的話,“你可以逃走,但是你逃脫不了這個事實,我是你母親,我的血在你的體內(nèi)流淌,我懷你懷了九個月”(38)Jamaica Kincaid, Lucy,p.52.??乘浪苫?,象征性地完成弒母之舉后,露西雖然不再受到愛的羈絆,卻再也不能“愛一個人愛到為愛而死”。這種自我分裂和弒母想象無異于一種自我閹割。所以,即使內(nèi)心依然渴求愛與被愛,寫下那些字的瞬間,露西已然明白,自己失去了愛的能力??梢?,露西的憤怒是羞恥的偽裝,發(fā)泄憤怒讓她想象砍倒水仙花,卻最終傷人傷己。
學(xué)界大多數(shù)對于《露西》的解讀是從后殖民批評的視角展開的。其中水仙花被視為英國的隱喻性象征,露西母親的做法是殖民教化的產(chǎn)物。正如達茹爾·康珀· 但斯(Daryl Cumber Dance)所說,“很多后殖民批評家做的研究都指出母親角色是殖民宗主國的寓言”(39)Daryl Cumber Dance, In Search of Annie Drew: Jamaica Kincaid’s Mother and Muse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6),p.5.。露西的母親是親英派,是殖民教育的自覺執(zhí)行者,露西把對母親的個人憤怒轉(zhuǎn)化為對殖民宗主國的憤怒,這是一種升華,但更是一種掩蓋。情動是個人的,是身體的,它溢出社會性話語規(guī)范之外。露西把對母親的復(fù)雜感情埋藏在心底,恰恰是因為這種感情無法用規(guī)訓(xùn)范圍內(nèi)的語言和原則表達。
總而言之,水仙花象征自戀,表征創(chuàng)痛的母女關(guān)系,是羞恥和憤怒的具體物化??乘浪苫ǖ南胂蟾嗍且环N個人情緒宣泄,而不是宏大敘事的反殖民抗?fàn)幮孕袨?。更重要的是,從發(fā)生學(xué)的鏈條關(guān)系來看,應(yīng)該先有個體的具體生活經(jīng)驗。個體在其中體驗了羞恥和憤怒,然后才有情動的升華,有反殖民這樣的反體制思考和行為,也才有了后殖民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