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欣蔚 錢華[湖州師范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蕭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她以細膩溫和的情感和清麗樸實的筆觸吸引著一批又一批讀者,而《呼蘭河傳》集中體現(xiàn)了其小說的美學及藝術(shù)成就。作品巨大的文學張力和美學內(nèi)涵無不體現(xiàn)出蕭紅對語言文字的駕輕就熟,她在各方面力求打破常規(guī)、另辟蹊徑,營造出“陌生化”的語言文字風格,坦率而朦朧、親切又奇異,讓人耳目一新,感到陌生卻又熟悉。所謂語言表達的陌生化,“即通過對藝術(shù)材料的創(chuàng)造性變形,使之以異于常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于作品中,打破讀者的習慣性思維之約,增加對語言的感受難度和體驗深度,造成一種意味獨特的疏離感,收獲新穎的閱讀體驗”①。
小說言語的陌生化,首先體現(xiàn)在詞句上,而詞句的變形和新用更是敘述語言陌生化的重要表現(xiàn)?!逗籼m河傳》中,蕭紅憑借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有意打破詞句和語法的約定俗成,將它們刻意扭曲、變形,從而使文字蒙上一層新奇的美感,形成奇異的陌生化效果,延長讀者的閱讀時間和感覺維度,給人以獨特的審美感受。
為了契合文章語境或是表情達意的需要,蕭紅在使用詞匯時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故意對局部語言進行變形,如通過拆分、同義反復、仿造詞語、改變詞性等方法打破常規(guī)的語言模式,給讀者新鮮的感受和充分的藝術(shù)想象空間。
她擅從慣用的詞匯中選取一個或幾個字進行替換,重新組合為一個原本并沒有的 “生詞”,這個詞初讀可能拗口別扭,但其實質(zhì)含義與原本并無差別,讓人看了只覺眼前一亮、會心一笑。
《呼蘭河傳》第二章中,作者運用大量筆墨講述家鄉(xiāng)人們對參與“精神盛舉”的熱衷,無論是跳大神、放河燈、看野臺子戲,還是娘娘廟會,總是全城出動、趨之若鶩,惹得讀者發(fā)笑。其中,幾個變形詞語的運用更是讓人津津樂道。
“一到了黃昏……小街大巷,哪怕終年不出門的人”②,作者將“大街小巷”巧妙變形為“小街大巷”,與前文講到的“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相呼應(yīng),也寫出沿河小巷看河燈的人絡(luò)繹不絕。類似的表達還有:“到逛廟這天,各不后人,到不了半晌午”,“各不后人”一詞平日不常聽說,但卻直白形象,描繪出人們恐落于人后、爭先恐后到達廟會的樣子。再有,作者寫野臺子戲時,將“大紅大綠”進行了個別字的替換,形成新詞“五紅大綠”,為讀者拉開一幕喧鬧多彩、荒謬又真實的大劇。同樣的,第五章中也可見作者替換個別字的用法:“加上左次右番的請胡仙、跳大神……已經(jīng)見過不少世面了”,再如“一傳出去,東鄰西舍,沒有不相信的”,這里作者將常規(guī)詞“三番五次”變形為“左次右番”,將“左鄰右舍”寫作“東鄰西舍”,故意違反既定的搭配規(guī)則,讓讀者以驚奇而新鮮的眼光重新審視文段,延長感受時間,獲得全新的審美體驗。
在第四章中,作者則是運用拆解和同義反復的方式寫出呼蘭河人們貧窮麻木的生活。她將詞語“逆來順受”拆分,寫作“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卻一輩子也沒有”,新鮮生動,更是增添一份韻律美感,平添一份悲涼。還有“在多少只眼目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這里作者將同義的“眼”“目”連寫,不顯煩瑣贅余,而是表達人數(shù)之多,讓讀者為呼蘭河無數(shù)貧窮、悲哀、想逃離又不愿掙扎的靈魂唏噓。
小說《呼蘭河傳》中,除了變形和自造詞語的魅力,詞義的活用也別具匠心,給人以突兀和異樣的美感。作者善把名詞活用為動詞詞性,如“未免地使人疑心這么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疑心”在日常使用中通常做名詞詞性,而作者在這里將其活用為動詞詞性,簡潔干練又別致。類似的,“紳士是高雅的……哪能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此處的“存心”被作者靈活變通為動詞來使用。再如,描寫老太太外貌時,蕭紅說她“頭上撇著大扁方”,一個“撇”字巧妙靈動,讓人讀來感到新奇又容易理解。
同樣的,作者也賦予名詞、動詞新的生命,將它們作為定語、狀語來使用。如“人們四季里,風、霜、雨、雪的過著”,這里的“風、霜、雨、雪”被活用作狀語成分,與“四季里”搭配以形容人們?nèi)绾紊钪T诿枥L火燒云的翻騰變幻時,作者充滿奇思妙想的色彩詞更為綺麗的呼蘭河之景添幾分奇異,“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上都有”,“大黃梨”“紫茄子”本為名詞,在此則活用為形容詞做定語,初讀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仔細品味便覺得趣味盎然、樸實生動。
作為在北方長大的孩子,蕭紅以其細膩敏銳的眼光和精湛的筆法將方言土語和淺白的口語化語言巧妙融入寫作,為文章注入新的靈魂,涂抹上一層濃郁的地方色彩,同時給讀者的閱讀帶來困難,使小說呈現(xiàn)獨特而誘人的陌生化效果。
方言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變體③,在文學作品中有著普通話難以替代的作用,使讀者容易感受到特有的人文氣息和風土人情?!逗籼m河傳》中,作者使用了大量方言舊語,“打膩”“覺景”“磨倌”“玄乎”“死腦瓜骨”“火燒云”“毛子人”等,使文章更加接地氣、更有生活氣,為我們展開一幅陌生的異鄉(xiāng)畫卷,帶我們領(lǐng)略北國的鄉(xiāng)土風情。作者還善于引用民謠歌詞營造氛圍,烘托情緒,如“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斗糧”“拉大鋸,拉大鋸,老爺門口唱大戲”“正月十五正月正,家家戶戶掛紅燈。人家的丈夫團圓聚,孟姜女的丈夫修長城”。朗朗上口的民謠,多彩又困苦的生活,有意蕩漾的文章節(jié)奏,都讓讀者對呼蘭河這片陌生的土地有了更深的了解。
方言土語不僅描繪著自然之美,也展現(xiàn)著當?shù)鬲毺氐纳鐣钆c人文內(nèi)涵。封建思想束縛支配下的小城人民形象生動飽滿、躍然紙上?!靶§`花”“跳大神”“出馬”“團圓媳婦”“打狗餑餑”,從未見過的方言土語,聞所未聞的實際含義,都繪制著人們的信仰圖景,為小說籠上一層奇異的民俗色彩?!拔业亩杉?,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著風兒不算難”,類似的民俗歌調(diào)巧妙穿插在文章各處,讓讀者看到一個熱鬧又空虛、真實而病態(tài)的封建社會。
除了方言俚語,獨特的句式和口語化表達也是小說的亮點。倒裝的句式極富韻味,感情飽滿,讀來饒有趣味?!昂美涞奶彀。〉蹲右粯?!”這里將狀語后置,“好冷的天”是情緒飽滿的感嘆,后面再加上“刀子一樣”的形容,使冷的程度具象化,清晰可感、寒意逼人。“不過了,買塊豆腐去”,這樣的賓語前置使語氣更強烈、感情更充沛,讀者與他們一起迫切地期待,一起哀嘆生活的艱難。再如,“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這里將謂語前置,別致新穎,反常又親切,作者仿佛在與我們對話,相隔甚遠,又好像就在身邊。
小說隨處可見的地域性口語化表達也增加了文章的質(zhì)感與溫度,類似“你多咱來的?”“快蘸點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天空飛個家雀”這樣具有東北方言特色的口語化表達不計其數(shù)。它們雖然給讀者的閱讀造成障礙,但讀者同時得以通過生動的對話,更好地揣摩人物心理,感受呼蘭河的人情味。文中的語氣詞也使小說錦上添花,“還熱乎著哩”“蘑菇炒豆腐,噯,真鮮”“你有啥捎的沒有呵”“噯呀,好冷呵”……這些感嘆詞對我們來說可能是少見的,他們的對話語言于我們來說可能是陌生的,但正是這些詞的點綴,我們得以觸摸到生命的質(zhì)感,看到立體生動的人物,感受到雖然滿是缺點但有溫度的靈魂。
一切辭格都是語言的變異④,而陌生化的修辭更使語言文字煥發(fā)獨特的個性、豐富性和生命力,給讀者一種云霧頓散的靈感。在修辭的運用上,蕭紅同樣造詣極深。文中的新譬妙喻、回環(huán)反復的文字、隱秘辛辣的夸張和諷刺,都阻隔讀者奔向作者的內(nèi)心,也引誘讀者一步步走近這個奇妙荒誕的北國小城。
《呼蘭河傳》中,蕭紅運用最多、效果最出彩的修辭手法是比喻。她大膽創(chuàng)新、別出心裁,有意將不相干的本體與喻體拉攏、聯(lián)系在一起,看似不合邏輯,又有其合理之處;出人意料,又在言中。她用比喻將抽象的事物具象化,同時將常見的事物陌生化,這種奇異的組合讓普通事物從陳式中解放,讓人感覺很近又覺得遙遠,覺著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她在表達呼蘭河冬季的嚴寒時如此寫道:“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蕭紅將腳底被冰雪封滿的樣子比作“踏著雞蛋”,乍一看荒誕無理,但細細品味,驚覺天氣之冷、冰雪之厚。再如,她如此描述小團圓媳婦受到的虐待,“大腿被擰得像一個梅花鹿似的青一塊、紫一塊”,我們很難將受盡折磨的團圓媳婦與靈動可愛的梅花鹿聯(lián)系起來,但是讀者眼前偏偏出現(xiàn)畫面,這如花斑一般的遍身傷痕叫人揪心與傷痛。類似的還有,“唯有他的手是連認都認不出來了……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云層”,這里將男孩手上黑灰的污垢比作深淺不一的云層,初讀多少覺得有些不妥,但多讀幾遍便感到其中的幽默與趣味,惹人發(fā)笑。
蕭紅運用的喻體反常而有趣,時常讓我們以為她仍是個可愛的孩童?!昂髨@中有一棵玫瑰……花朵和醬油碟那么大”“我舉起手來搖了一陣,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zhuǎn)”。前一句作者將花朵比作醬油碟,后一句將腕上的寬大手鐲比作風車,但我們讀來并不覺得莫名其妙,反而為孩子的聯(lián)想能力發(fā)笑又暗暗佩服,這是最樸實無華的語言,也是兒童視角下作者對小園的愛戀和對無憂無慮童年生活之懷念的真情流露。
陌生化語言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體驗性語言,它總伴隨著主體對生命體驗的強烈情感色彩。蕭紅深厚的文學功力不僅拓寬了藝術(shù)的想象空間、增加了語言的審美彈性,為讀者展現(xiàn)一個純真孩童的內(nèi)心世界,更是用比喻道出無限的凄涼與悲哀。如“那粉房里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墻頭上。越鮮明,越覺得荒涼”,多么不合常規(guī)的比喻。同時作者運用通感的手法,讓讀者獲得雙份審美體驗,看似快樂的歌聲正如破敗墻頭上那鮮亮的紅花,看似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氛圍,實則是那樣冰冷與麻木,歌聲開在墻頭,悲哀卻刻入心坎。一個個被不幸包圍,一次次苦中作樂,一天天看不到未來,作者以樂寫悲,淺淺訴說著窮苦人民難以言說的心酸與苦痛。
反復和排比也是蕭紅在《呼蘭河傳》中運用極多的手法之一,每一章節(jié)都存在詞句、段落甚至篇章間的重復。這些看似單調(diào)煩瑣的反復和淺顯直白的語言,卻大大增強了文章敘述語言的彈性與張力,打破文體的壁壘,而使小說呈現(xiàn)詩般的韻律、散文化的特性,蒙上一層熟悉又陌生的美感。
蕭紅運用重復、排比,將同一信息對人進行反復刺激,有極強的藝術(shù)效果和情感上的震懾力。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死,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這一類句子,看似不必進行如此的重復,但在不斷地同義表達下,讀者心中驀地涌出一股莫名的悲涼:生老病死,又有什么辦法?再多的不幸,又能如何?無法掙扎、難以逃脫,看不見光明,看不見希望;每天都目睹著饑餓和死亡,便也覺得習以為常了,唯一能做的只是麻木地茍且活著。
小說第三章,“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花,就開一個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他”。這一串句子淺顯直白又單調(diào)啰唆,將一句話能表達的內(nèi)容復雜化,卻意外使文章別有一番散文詩般的韻味,字里行間流淌著自由舒緩的美感。蕭紅用回環(huán)復沓的句式,洗去所有雕飾與浮華,為我們呈現(xiàn)文字的原始樣貌,展現(xiàn)一個孩子的自由灑脫,將內(nèi)心深處的依戀與懷念全部傾吐,那樣溫婉動人、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小園是蕭紅的精神家園,祖父是蕭紅永遠的港灣。文章尾聲這樣寫道:“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八十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弊髡卟粩嘤嬎惚容^著自己和祖父的年紀,看似絮絮叨叨、冗長贅余,但越是重復就越是在意,越是在意就越想牢記,越害怕失去。祖父的陪伴于蕭紅來說是最大的幸福,這短暫卻美好的童年記憶是她唯一的精神皈依。越是品讀,越覺得唇齒留香,心里越是升騰起一股混雜的溫情與哀傷,朦朦朧朧,可感卻無法觸摸。
文中不僅有詞句段落的重復,更有篇章之間的反復,這些語言材料貫穿始終,在文章的開頭、文中和結(jié)尾多次出現(xiàn)、一再呼應(yīng),不僅一次次渲染氣氛、深化情感,更起到建構(gòu)篇章的作用,把文章連綴成圓轉(zhuǎn)統(tǒng)一的整體。在小說第四章的開頭,作者說到“這院子是荒涼的”,后文每一節(jié)的段首與正文中,作者一遍遍重復“我家是荒涼的”“家里是靜悄悄的”,可是,作者家里真的安靜荒涼嗎?并不,每間都出租的房子、來來往往的工人和小販、隨處可見的游民、喜歡跳大神的鄰居和愛湊熱鬧的全城居民。世界有那么多人,但有多少人苦苦掙扎于生活的沼澤,無法發(fā)聲,這種荒涼,是底層窮苦人民的只見黑暗不見光明,是小城人民精神和心靈的干涸與枯萎。文章跌宕回環(huán)、一唱三嘆,長詩般的節(jié)奏韻律讓一個個生活片段在我們眼前復活,又包裹上一層疏遠的灰色迷霧,誠如茅盾先生所評價:“它是一篇動人的詩,一串凄婉的歌謠”。
蕭紅總是用獨特的視角觀照世界、描摹世景、揭示人性,《呼蘭河傳》中,反諷也是其常用的修辭手法。面對無法忽視的病態(tài)現(xiàn)實,作者很少用直陳的方式,置身事中又好像超然事外。她總是不動聲色地介入,卻隱秘委婉地將批判的鋒芒精準直指整個封建社會,讓讀者在“信其有理”到“發(fā)現(xiàn)矛盾”,進而反復品讀后領(lǐng)悟作者的真實旨意。
小城人民的愚昧無知在作者筆下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雖然貼了半個月,手也沒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看到這里,不禁啞然失笑,膏藥分明沒有半點用處,他們竟如此自我安慰與催眠,實在是可笑至極。類似的,在講到給團圓媳婦治病時,對“李永春偏方”的一連串夸贊:“無管什么病,藥到病除……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繚亂,又恢復到青春。小孩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甭犐先ナ悄菢诱鎸崳质悄菢拥幕闹嚳尚?,作者沒有匕首相見,卻用詼諧的語言道出真相,滿含著對愚昧小城人民的無奈與悲哀。
20 世紀初,呼蘭河是個閉塞、愚昧又沉滯的小城,這里的人貧窮、不幸;這里的人偏狹、冷漠;這里的人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極度匱乏;這里的人看不見人生中的光明,便將所有的希望寄托于神鬼。作者花了大量筆墨詳細描述扎彩鋪制作的陰間房子,那樣齊全、豪華,人人說好,個個稱贊,那樣讓人迷離恍惚。而扎彩的手工匠人們卻生活在陰暗破爛的房子里,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這種巨大的反差,人們對修飾死亡的認真虔誠和對現(xiàn)實生靈的草率隨意,讓人一時無言。委婉的筆調(diào),曲曲繞繞,卻比直接批判給人更強的精神沖擊。
反諷,是用稱贊代替批評,用夸張講述真實?!笆⑴e”一詞在文中被多次提及,“呼蘭河在精神上,也有不少盛舉”,“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做的,并非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作者溫和地訴說著,如果我們只關(guān)注語言的表層所指,那在我們眼前的就是呼蘭河居民堅信的“盛事”;但若仔細品讀,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和諧性,籠罩在現(xiàn)實外的薄紗在稍加理解下破碎揭開:不幸的人們連自己的生活尚且難以觀照,卻熱衷于侍奉鬼神,寄希望于未知的世界,這是何等的悲哀與麻木,是怎樣貧乏的精神世界與自我意識!在看似幽默詼諧的語言下,是更深的悲涼與無奈,是作者對現(xiàn)實和人性的揭示和深刻反思。
當來到第五章,在記敘為小團圓媳婦治病時,這種悲劇性和荒誕性則達到了高潮。封建家庭的壓迫和群起攻之,讓一個健康活潑的身體遍體鱗傷,封建社會的扭曲下,唯一的正常人卻被當作有病的那一個。吊著打、抽皮鞭、用烙鐵……孩子病了,又開始向鬼神求助,左呼右告,有“善心”的鄰居也紛紛出主意,家中門庭若市,層出不窮的偏方將團圓媳婦折磨得奄奄一息?!按蚱铺竦募o錄了,給跳神開了一個新紀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會閉塞了的。當?shù)貨]有報紙,不能記錄這樁盛事……不能夠前來看,真是一生的不幸。這樣的隆重的盛舉,他究竟是不能參加”,談起呼蘭河的“盛舉”,人們滿是驕傲自豪。用滾水燙團圓媳婦時人們不為所動,看到團圓媳婦瀕死時卻流下“心慈”的眼淚。
接二連三的意味深長的反語,讓人一點點難以呼吸,人性中的殘忍、冷漠、荒唐真實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里的人們寂寞空虛,愛打探別人的生活,將圍觀別人的痛苦當作最大的娛樂。他們不虛偽不欺詐,但卻毫不抵抗地屈服于這幾近病態(tài)的封建社會制度。作者又愛又恨、又悲又無奈,在一片荒涼的底色中含著笑與淚回憶過去。但辛辣的諷刺和尖銳的批判不是最終目的,對這種無意識的群體性荒謬生存狀態(tài)的揭示、觸動國民的靈魂,才是作者的真正旨歸。
蕭紅以赤子的情懷、悲憫的眼光觀照故鄉(xiāng),以清醒勇敢的反抗精神面對現(xiàn)實,用大膽創(chuàng)新的筆法對小說的語言文字進行處理與變形,創(chuàng)造了一個讓讀者感到新鮮又熟悉的藝術(shù)情境?!逗籼m河傳》中敘述語言的陌生化處理手法將其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與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完美融合,使之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道獨具魅力的風景線。
①張冰: 《陌生化詩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頁。
② 蕭紅:《呼蘭河傳》,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版,第50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鐘蘭蘭:《試論方言在文學作品中的作用》,《文理導航》2019年第12期,第212頁。
④ 倪寶元:《大學修辭》,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