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以云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煢嫠。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坐客何由識,惟有故人知。(《逢楊開府》)
唐德宗建中三年(782),韋應物出守滁州,在一次宴席上偶遇少時朋友,談起舊事不勝感慨,便寫下這首《逢楊開府》。這首詩歷來被看作韋應物的自傳,對理解他的詩非常重要。文學史上常常把韋應物歸于山水田園派,與王維、孟浩然、柳宗元并稱“王孟韋柳”,他的詩學陶淵明,得其沖淡平和,又兼學謝靈運、謝朓,得其流麗工致。但從《逢楊開府》可知,他的沖淡平和,是經(jīng)歷大風大雨之后歸于平靜淡泊。
韋應物(735~790),出身京兆韋氏,家世顯赫,15歲即為唐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少年豪縱不羈,紈绔無賴,時常打架斗毆、賭博狎妓、結(jié)交亡命之徒。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逃亡蜀中,他扈從不及,流落失職,家道亦中落,飽嘗人生酸辛后始立志讀書。唐代李肇《國史補》說他“立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在焚香掃地而坐”,前后判若兩人。他一生在官場起起落落,多次受到罷免,又多次復出。建中三年(782)后,歷任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最后官職為蘇州刺史,世又稱“韋蘇州”。
韋應物最有名的詩作是《滁州西澗》。澗邊芳草、深樹黃鸝,物雖小而堪留戀;春雨水漲,渡頭無人,孤舟自橫,唯胸懷淡遠,才能領(lǐng)略這種野趣。
他還有一首《閑居寄端及重陽》,也是在清冷之中發(fā)現(xiàn)詩意:
山明野寺曙鐘微,雪滿幽林人跡稀。閑居寥落生高興,無事風塵獨不歸。
此詩作于建中元年(780)冬,韋應物辭官后隱居于澧上善福精舍。寒冬清晨,雪滿山林,人跡罕至,野寺疏鐘,頗有凄清孤寂的況味,他卻非常享受,樂而忘憂?!盁o事風塵獨不歸”,讀之令人塵心都盡。
不過,這種寫閑居獨處的詩作在韋應物集中只是少數(shù)。他留下的詩有六百余首,其中燕集、寄贈、酬答、逢遇、送別、懷思之作占了大多數(shù)。這些詩大都寫得平淡真誠,仿佛只是隨口道出。即使是寫重大變故的詩,也是“以平心靜氣出之”。他在《贈王侍御》中說好友“詩似冰壺見底清”,這也可用來形容他的詩,即深情與曠懷相融合,真摯自然,語淡情深,如蘇軾所說的,“寄至味于淡泊”。
一
大歷四年(769)秋,辭官已四年的韋應物南游揚州,途徑楚州,與多年前客居江漢時的故人偶遇,悲喜交加之下,寫下《淮上喜會梁川故友》。
一別十年,老友已鬢發(fā)斑白,彼此都過得頹唐,但風情慷慨,一如其舊?!案≡埔粍e后,流水十年間”,有“人如浮云易散、流水去無還期”的慨嘆,但此詩最好的部分在結(jié)語“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以問答的形式說老友羈旅漂泊,看似衰頹,而悠游林下,杖履逍遙,亦令人仰慕。這就讓整首詩的悲涼之意變淡了。
隔年自揚州北歸途經(jīng)楚州,韋應物碰到另一位故人李瀚,作于此時的《淮上遇洛陽李主簿》更可見出他對朋友的深情:
結(jié)茅臨古渡,臥見長淮流。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寒山獨過雁,暮雨遠來舟。日夕逢歸客,那能忘舊游。
此詩用李瀚的眼光去看自己,將個人的感受完全融于老友的形象和感受中。詩寫李瀚在渡口結(jié)茅隱居,在一個秋雨瀟瀟的傍晚看到故人乘舟來訪,舊日同游的情景歷歷在目,想著自己壯志蹉跎,老氣衰颯,情何以堪?!按袄锶藢⒗希T前樹已秋”,是對老友的無限憐恤。若非朋友情深,不可能采取這種“客體化”的視角。
近人俞陛云《詩境淺說》說,“唐賢最重友誼,于贈別寄懷,及喜晤故人之作,屢見篇章。叔牙知我,生平能有幾人?宜其語長心鄭重也”,所舉的例子正是韋應物。這兩首逢遇故人的詩,情意深長,造語平淡,不遜于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
不妨比較一下現(xiàn)代人寫的相同題材的詩。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有一首《不期而遇》,寫一對闊別多年后偶遇的好友:
我們彼此客套寒暄,/并說這是多年后難得的重逢。//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我們的鷹隼行走于地面。/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哈欠。//我們的毒蛇已褪盡閃電,/猴子——靈感,孔雀——羽毛。/蝙蝠——距今已久——已飛離我們發(fā)間。//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而對,/無可奈何地微笑。/我們的人/無話可說。(陳黎、張芬齡 譯)
辛波斯卡連用八種動物意象,生動地寫出兩人當初的少年意氣俱已被生活消磨殆盡,彼此只??吞缀训臒o奈。此詩道出現(xiàn)代人的一個殘酷真相:感情總是在無聲無息、不知不覺中消逝。譯者陳黎在解讀這首詩時說這是“離久情疏”,對比古人,所謂的“離久情疏”,只是無情。
2016年,作家杜子建在微博上貼出兩句詩“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請網(wǎng)友補充下一句,出人意料地引發(fā)了許多網(wǎng)友接龍,據(jù)說,短短三天轉(zhuǎn)發(fā)量接近10萬,評論超過2.3萬,閱讀量更超過300萬,可以看出網(wǎng)友的喜愛。這兩句詩的原版“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出自韋應物的《簡盧陟》。
貞元元年(785),韋應物被免去滁州刺史之職,閑居于滁州西澗。盧陟是韋應物的外甥,時在淮南軍旅任職,曲高和寡,懷才不遇。韋應物寫詩相邀,以林下美景、詩酒慰藉外甥,其中有對親人的理解,也有同病相憐之感。不過,韋應物畢竟是一個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能享受清冷之樂的人,因而詩中只有淡淡的落寞,反倒是其中“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馀春”二句,流麗自然,富含生意。
韋應物寫給外甥的詩,最動人的還不是《簡盧陟》,而是同一時期的《示全真元?!罚?/p>
余辭郡符去,爾為外事牽。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始話南池飲,更詠西樓篇。無將一會易,歲月坐推遷。
全真、元常為韋應物外甥沈全真、趙元常。這首詩追憶舅甥幾人雪夜連榻,談詩論文的經(jīng)歷,有無盡的情韻,末二句說歲月不居,別易會難,因而特別珍惜與親人的相聚,飽含深情。韋應物的幾個外甥均才華出眾,淡泊名利,大歷末年跟隨他在善福精舍隱居,逍遙山間水濱,以飲酒賦詩為樂。他們之間不僅有親情,更有知己之意?!洞饍n奴重陽二甥》追敘往日同游:“棄職曾守拙,玩幽遂忘喧?!簩傧鄽g悅,不覺過朝昏。有時看禾黍,落日上秋原。飲酒任真性,揮筆肆狂言”,可見他們之間的精神投契。
“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還有一個版本,即“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兩者意境有別,所表達的都是毋戀名利,以免妨礙親情歡聚。蘇氏兄弟“夜雨對床”的約定,即來自于此。北宋嘉祐六年(1061)秋,蘇軾、蘇轍應制科試,曾寓居汴京懷遠驛,一夜風雨大作,二人誦讀韋應物之詩,遂于意氣風發(fā)之年“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蘇轍《逍遙堂會宿序》)。蘇軾不少詩句與此有關(guān):“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對床老兄弟,夜雨鳴竹屋”……
二
說到韋應物的深情,自然繞不過他追悼亡妻的詩作。韋應物的妻子元蘋,16歲出嫁,去世時不過35歲。兩人成婚于安史之亂次年,長安陷落,正是韋應物窮困潦倒之際,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感情甚篤。韋應物的浪子回頭,正好在這一時期,應該也與元蘋有關(guān)。2007年,西安市長安區(qū)韋曲出土了韋應物家族的四方墓志,其中就有韋應物親自撰文并書寫的元蘋墓志。從墓志可知,兩人育有兩女一男,元蘋去世時,長女未婚配,幼女才5歲,兒子僅生數(shù)月,韋應物不得不抱子主喪。這是極其沉痛的經(jīng)歷,因而墓志沒有依照通行的體例詳細介紹墓主生平,而是大篇幅寫妻子去世后家里的情狀,千載之后,仍催人淚下:
況長未適人,幼方索乳。又可悲者,有小女年始五歲,以其惠淑,偏所恩愛,嘗手教書札,口授《千文》。見余哀泣,亦復涕咽。試問知有所失,益不能勝?!嗄赀^強仕,晚而易傷。每望昏入門,寒席無主,手澤衣膩,尚識平生,香奩粉囊,猶置故處,器用百物,不忍復視。
19首悼亡詩中,最感人的是《出還》:
昔出喜還家,今還獨傷意。入室掩無光,銜哀寫虛位。凄凄動幽幔,寂寂驚寒吹。幼女復何知,時來庭下戲。咨嗟日復老,錯莫身如寄。家人勸我餐,對案空垂淚。
此詩作于大歷十一年(776)冬,元蘋去世幾個月后,韋應物外出歸家?!拔舫鱿策€家,今還獨傷意”,經(jīng)歷過親人離世方能領(lǐng)會個中酸楚。“幼女復何知,時來庭下戲”,見幼女懵懂而內(nèi)心悲痛更甚。整首詩節(jié)奏淡緩,是以“淡筆寫哀情”的代表作。
元蘋離世后,韋應物過上清心寡欲的生活,終身不復娶。他身兼父母之職,與兩個女兒感情深厚。建中三年(782)或四年(783),韋應物滁州刺史任上,長女出嫁,《送楊氏女》作于此時:
永日方戚戚,出行復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爾輩苦無恃,撫念益慈柔。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對此結(jié)中腸,義往難復留。自小闕內(nèi)訓,事姑貽我憂。賴茲托令門,任恤庶無尤。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居閑始自遣,臨感忽難收。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長女夫婿為大理評事楊凌,故稱楊氏女?!坝诪殚L所育,兩別泣不休。對此結(jié)中腸,義往難復留”,幼女由長女撫育,臨別涕泣不已,老父親看著內(nèi)心悲傷郁結(jié),卻找不到挽留的理由。他又擔心女兒自小失恃,會不會缺乏閨門教養(yǎng),到了夫家不小心得罪公婆,因而反復叮嚀,嘮嘮叨叨。愈是嘮叨,愈顯出情深。送別歸來看到幼女,想到她將來也要和長女一樣嫁人,更覺悲傷不已,眼淚都順著帽帶流下來了。這首詩質(zhì)樸無華,但十分感人?!按热帷币徽Z,最能形容父親對女兒的感情,不僅有慈愛,還有內(nèi)心的柔軟。由此,我們才能領(lǐng)會古人讀韋應物,為何會有“少年讀之,白首不厭”的感嘆。
三
建中四年(783年),涇原兵變爆發(fā),朱泚在長安稱帝,唐德宗出逃至奉天(今陜西乾縣)。興元元年(784)春,滁州出現(xiàn)百姓流亡的現(xiàn)象,韋應物此時正身患疾病,眼見國勢日微、民生疾苦,自己卻難有作為,在給好友的詩《寄李儋元錫》中,不禁有“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之嘆?!耙赜辛魍隼①哄X”,代表著韋應物淑世報國的一面,就連北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也嘆為“仁者之言”。
也許是韋應物的山水田園詩寫得太好了,他那些關(guān)心國事民瘼的詩作反倒常常被人忽略:
官府征白丁,言采藍溪玉。絕嶺夜無家,深榛雨中宿。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采玉行》)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guī)兹臻e,耕種從此起。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觀田家》)
《采玉行》大致作于大歷十年(775),韋應物在京兆府功曹任上出使藍田,寫出權(quán)貴階層為聲色之娛而給底層百姓造成的深重災難。《觀田家》則寫澧上閑居時看到田家勞苦的生活,“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道盡千百年來中國農(nóng)民的生存處境:饑餓勞累不以為苦,一陣雨就能讓他們欣喜;縱然家無余糧,還得承受官府的層層盤剝?!胺綉M不耕者,祿食出閭里”,詩人的慚愧和自省溢于言表。
貞元六年(790)春,韋應物被免去蘇州刺史之職,按規(guī)定須回京候選。當時的蘇州為唐王朝最繁華之地,他在刺史任上一年多,竟湊不齊回京路費,只能寓居蘇州永定寺,與族中子弟躬耕為食,其為官之清正可見一斑:
政拙忻罷守,閑居初理生。家貧何由往,夢想在京城。野寺霜露月,農(nóng)興羈旅情。聊租二頃田,方課子弟耕。眼暗文字廢,身閑道心精。即與人群遠,豈謂是非嬰。(《寓居永定精舍》)
他去世后,好友丘丹為他寫墓志銘,說他“歷官一十三政,三領(lǐng)大藩”,辭世時“茅宇竹亭,用設(shè)靈幾”,“儉德如此,豈不謂貴而能貧者矣”。能官則官,能隱則隱,忘懷名利,不因富貴肆志,不為窮約憂戚,這是一種非常通透的生活態(tài)度。這大概就是清代沈德潛《說詩晬語》所說的,“胸次浩然,其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
韋應物詩的“沖淡”背后,是“極有深情”,若不理解他的深情,就很難領(lǐng)會“沖淡”中的“至味”。比如《寄全椒山中道士》,全詩讀起來有一種飄渺出塵的意味,但若知道韋應物是一個深情的人,就能從他對好友的傾慕和思念中,看出他對平凡日常生活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