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六帖

冬日晚餐

已過“三九”，天自然是奇冷，但冷到男人們出去撒尿都得帶根棍子的事卻沒有聽說過。鄙鄉(xiāng)有句老話是“三九天不出門賽過活神仙”，若果能如此，即使不能成仙也是福分不淺。而我現(xiàn)在就是這福分不淺的人，不出門，坐在閣樓的窗前一邊曬太陽一邊讀書，而恰好手邊有兩本書，一本是竹峰的《不知味集》，一本是華誠的《草木滋味》。讀這兩本書在我看來就像是吃零食。我本不是喜歡吃零食的人，但用吃零食來形容讀這兩本書我以為是再準(zhǔn)確不過的。吃零食不為求飽，只為品它的滋味，這便是文章的好，一般的文章讓人知道些世事，好的文章才能讓人一品其味。《不知味集》《草木滋味》，只這書名，便讓人覺著好，讓人放松。我讀書的習(xí)慣是隨便翻到哪里就從哪里讀起，恰就翻到了竹峰的那篇《咸》。我個人是比較喜歡吃咸的，記得某日在飯店吃飯，就聽見旁邊有人一坐下來就問服務(wù)員：“有咸菜嗎？”便知是碰到同道中人了。

我在家吃飯，是必需有腌菜。自己家里腌的是東北酸菜，腌這種菜是不放鹽的，把大白菜一劈兩片，在開水鍋里拉一個過兒，放涼了再碼在缸里。這和桂林的腌酸筍做法一樣。腌酸筍也不用鹽，也只是把竹筍在開水中過一下然后就那么泡在水里，而它居然就自己酸了。這個酸和加了鹽的酸大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你必須自己去吃才會知道。東北的酸菜白肉必須要這種酸菜做才是正味，還有就是東北的酸菜餡餃子，亦是如此。就像是桂林的酸筍，會讓人上癮。酸筍的味道真是很沖，你在家里做酸筍，在案板“嚓嚓嚓嚓”切那么一小塊兒，不久屋子里已經(jīng)滿滿都是那個味。什么味，說不清，真是說不清。

竹峰說的咸菜煨豆腐不知用的是什么咸菜，但他說只要下點(diǎn)雪他家就必吃咸菜煨豆腐，這真是忽然讓人想念起咸菜來?？纯创巴?，像是不會下雪，但我突然決定晚上要吃一次咸菜煨豆腐。在鄙鄉(xiāng)，可以用來煨豆腐的腌菜照例只有雪里蕻，雪里蕻長得很像芥菜，但它是芥菜的變種。剛剛腌了二十多天的雪里蕻最好吃，以之煨豆腐可真是鮮美，以之炒碧綠的蠶豆更是下飯。南方的朋友昨天剛剛寄來鮮筍，畢竟已是“三九”天，朋友怕鮮筍在路上凍壞，用兩件舊衣服把筍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從中摸出兩根，是那種最好的小筍，晚上我決定用它炒臘肉，再做一道咸菜煨豆腐。這樣的兩道菜配一碗米飯可以說是一種享受，是樸素的享受，而樸素的享受往往能讓人品出真味。

吃晚餐的時候，我想外邊最好下一點(diǎn)雪。既然上海、杭州那邊都在下雪，鄙鄉(xiāng)如果再不下雪，好像真是有點(diǎn)說不過去……

關(guān)于熱炕

因?yàn)槔?，忽然就懷念起熱炕來了，現(xiàn)在的城市人家里很少有熱炕。比如今天，是“三九”的第四天，實(shí)在是太冷了，我只好窩在被子里看書，再冷，就需要加一條毛毯。前不久在貴陽，也實(shí)在是冷得不行，便開了電熱毯，和朋友鉆進(jìn)被窩里就不愿再出來。我那朋友畢竟是南方人，一晚上開著電熱毯他又受不了，總說干啊干啊，到半夜就要把電熱毯關(guān)掉。電熱毯一關(guān)便又冷起來，兩個人鉆在一個被子里還是冷。北方人最怕在南方過冬天，那種冷，實(shí)在是受不了。若在北方，一鋪大熱炕，躺在上邊真是舒服。這么一想，我倒覺得奇怪起來，現(xiàn)在的人們怎么都不再睡熱炕？熱炕給人的舒服真是讓人懷念。

冬天快來的時候，樹葉落了，打得窗戶嘩嘩響，這時候總是能聽到外邊有人在喊，仔細(xì)聽，是在喊“打炕——打炕——”。這喊聲讓南方人聽了還真是弄不懂，炕還怎么打？為什么要打炕？打炕的人也算是手藝人，總是推著一輛車，車上是一大塊一大塊的黃土，那種黏性極好的土。打炕是個苦營生，一頭灰一身灰，而且都是炕洞里的煤灰。有炕的人家在冬天到來之前都會把炕重新盤一下，這叫作“打炕洞”。先是把炕拆了，也就是把炕面上的那一層土皮和土磚坯起掉，然后把炕洞里邊很厚的煤灰全部清理出來。把炕洞打掃干凈了，然后再把炕面收拾好，用土坯蓋好，再墁一層泥，這樣一來，到了冬天，這鋪炕就會很暖和。睡熱炕，最好是睡在炕的中間，炕頭最熱，沒人敢去睡，炕尾又涼，但高手打的炕，炕尾那邊也會是熱的。北方人過去都睡炕，睡炕最怕外邊的風(fēng)向突然有變，炕洞會打嗆。那可真是“打嗆”，像人傷風(fēng)感冒咳嗽打噴嚏，猛地就來了，“轟”的一聲，很響亮，或者是兩聲三聲，嚇人得很，感覺是有炸彈在屋子里忽然爆炸了。緊接著滿屋子里都是煤灰煙灰，如果趕上吃飯，這一桌子飯就別想再吃了。山西的炕，一般都是南炕，在南窗之下，太陽光照在炕上，亮堂堂的，也有北炕，是在屋子的北邊，夏天睡很舒服。還有棋盤炕，這種炕總是占據(jù)了屋子的一角，棋盤炕的好處是從這邊可以上炕，從那邊也可以上。而在東北，屋大且深，就有了南北炕，一間屋里會有兩鋪炕，南邊靠窗一鋪炕，北邊再來一鋪炕，炕與炕之間再來一個大鐵爐子。爐子很大，上邊坐一個很大的鐵皮壺，吱吱響。其實(shí)那水早開了，爐蓋也早已蓋上了，壺坐在爐蓋上，誰想喝水就下地去把大鐵壺提下來倒那么一下子。

會打炕的人，打炕的時候總會問一聲，“要不要留個烤口？”也就是在炕上邊留一個四四方方的口，那四四方方的口平時要用一塊四四方方的磚蓋嚴(yán)實(shí)了。這個烤口可是太有用了，冬天要烤幾個山藥蛋吃，就把這個口揭開，把山藥蛋放進(jìn)去，到時候再取出來，那山藥蛋早烤得又沙又軟。好吃的烤山藥蛋就是沙的?；蛘呤窃诳究诶锟拘∶祝呀瘘S的小米放在一個砂罐里，然后把它放在烤口里，那小米會被烤得更加金黃，熬出來的小米粥可真香。

北方人家的炕，只有在冬天才會燒熱取暖，夏天沒聽過誰要睡熱炕。這幾天，天真是夠冷，“三九”“四九”是最寒冷的時候，這就不由得讓人懷念熱炕。

素食在上

馬上又要過春節(jié)了，無論怎么說，春節(jié)都是中國人最大的節(jié)日。有句話是說到家了，就是“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還有一句話是“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可見年在中國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好聽的，一年到頭，都好像是為了春節(jié)而準(zhǔn)備的。春節(jié)的時候，如果誰不小心打碎了什么，馬上會被一句“碎碎平安”了結(jié)，不會像往常那樣被責(zé)備或挨罵。春節(jié)的第一個大節(jié)目，不用問，當(dāng)然是吃。這要在一入臘月就開始準(zhǔn)備，該腌的腌，該煮的煮，民間的喜氣與生活味都在這里。比如，種一盆子蔥，要看那一盆綠意;比如要種一盆豆芽，民間的說法是發(fā)，過日子要發(fā)的意思。勞累一年的家庭主婦在過年那幾天也要休息，所以要在年前把能做好的東西都做出來，放在外邊的涼房子里去凍好。比如準(zhǔn)備用來包餃子的菜餡兒、胡蘿卜，剁碎了，入開水里焯過，先把水分?jǐn)D去再用力把它們搏成團(tuán)子，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凍出去。比如白菜，細(xì)細(xì)地剁碎，入開水鍋汆了，先擠去水分再搏成團(tuán)子，也凍出去。還有蒸花饃，一下子蒸許多，也都是蒸好晾涼放在外邊去凍，吃的時候拿回來放在蒸籠里蒸一下就行。東北的粘豆包，一下子要蒸許多，要用掉幾袋黃米面！蒸好也照例是要凍的。還有就是餃子，大部分過年要吃的餃子都是年前包好的，全家人坐在一起包，這種餡那種餡，各種的餡都包好了放到外邊去凍，吃的時候再拿回來煮就是。而年三十晚上包的餃子更接近一種儀式、一種象征。中國人的春節(jié)，是一個要人人都?xì)g喜的節(jié)日，也是爭取能讓人人都歇息一下的節(jié)日。春節(jié)的時候可以打麻將，大人可以和朋友們從上午喝到下午，小孩們可以提個小紅燈籠到處跑。小孩們玩餓了，回來開懷大吃。

說到春節(jié)，讓許多人懷念的還是吃。其實(shí)不只是人，就連村子里老牛們懷念的想必也是吃。一入春節(jié)，是必備素食，胡蘿卜、炸豆腐、木耳、雞蛋、韭菜，用香油拌的素餡聞起來可真是香。用這種素餡包的餃子煮好后照例第一碗是要端給老牛，牛在地里辛苦了一年，這碗餃子理應(yīng)先給它吃。北方的過年習(xí)俗是，年三十吃大魚大肉，各種平時很少吃到的都要端上來。而大年初一卻照例是把年夜飯清理一下，叫接年飯，是說去年的東西一直吃到今年。年三十那頓飯，無論什么菜什么飯都不能吃光吃凈，就是要剩一些，叫作有余頭。一過了年三十就又是一年，新的一年還能吃到過去一年的飯說明這家人富有。而到了初二，卻必須要吃素食，素餃子，素汆飯。連吃了兩天的大葷，素食才會顯出它的好。北方人為了過年而專門做的素汆飯可真是香，先是用小米撈飯，把金黃的小米在鍋里煮到八成熟，然后撈出來，等它冷一冷然后搏成團(tuán)。金黃金黃的小米一團(tuán)團(tuán)放在外邊凍。臘月天室外滴水成冰，小米團(tuán)很快就會凍得鐵硬，然后把它們放在一個缸里。這樣的小米撈飯要做許多。然后是要做各種菜團(tuán)子，也是搏成團(tuán)放在外邊凍，等到吃素汆飯的時候把它們拿進(jìn)來。素汆飯里最不可缺的是油豆腐絲、黃花菜絲、菠菜絲，腌過的那種胡蘿卜絲，吃汆飯用的胡蘿卜必須是腌過的才好。在北方，人們年年都要腌菜，而菜缸里必會腌一些紅紅的胡蘿卜。吃菜餡兒炸油糕，餡里有了這種腌過的胡蘿卜才會有味道。在鄉(xiāng)下，吃油炸糕要同時上一粉盤，那一大盤拌粉里也照例離不開這種腌過的胡蘿卜絲，一是味道好，二是紅紅的，好看！大年初二吃素飯，從養(yǎng)生上講是可以讓腸胃休息一下，換換口味。素餃子，口味素淡，同時上桌的素菜比如豆腐丸子，比如拔絲荸薺，比如清炒黃豆芽，比如韭黃炒雞蛋，都爽口可愛，然后是一碗豆苗湯，味道再來一個小高潮。這頓素飯可真是好。而汆飯好像比素餃子更受人歡迎。汆飯的香離不開北方特有的胡麻油，飯里有各種菜，早早搏在一起的菜團(tuán)子在外邊凍過，味道也似乎變得更香。汆飯好像必用小米來做，還沒見過有誰用大米來做。

過春節(jié)，怎么也要吃幾回素食。素食的意義其實(shí)就是好吃而已，沒什么別的意義。如果非要把素食和養(yǎng)生拉在一起來說，一時還怕是說不清?？傊?，春節(jié)馬上就要來了，準(zhǔn)備好你的胃口，準(zhǔn)備迎接素餃子和素汆飯。這是北方，南方在春節(jié)的時候吃什么素食，希望朋友們告知。還要說的一句話是，北方農(nóng)村把素餃子端給老牛的時候總是要說這么一句話：素食在上，一年辛苦。

是的，一年辛苦，素食為上。

祭灶君

怎么說呢，過小年必要做的事是吃糖瓜祭灶君。灶君又稱“皂君”，但民間不叫什么君不君，只叫“灶王爺”，一如民間的小孩兒叫姥爺，或叫老姥爺，或叫青天大姥爺，不過后邊這種叫法現(xiàn)在幾乎沒人叫了。小年這天，灶王爺是天下最大的爺，家家戶戶都不能亂來，紀(jì)律是一致的，并不要什么商量。一到小年這一天，家家戶戶照例都要和灶王爺親，讓他覺得你好，讓他覺得你們家都好。據(jù)說小年這一天灶王爺是一定要上天去述職，而且他上天的走道只能通過煙囪，先在灶里把新衣服換上，然后一股煙似的從煙囪里鉆出去，再從煙囪眼里直接飛上天。灶王爺上天去述他的職，把這一年的事都向上級說說，先把自己的事說完再把他負(fù)責(zé)的事說說。怎么說，說好說壞當(dāng)然要看他。他可是滿肚子的委屈，整天待在家家戶戶的灶里，煙熏火燎，看看他那張臉，黑乎乎的，比鍋底都黑，全是給煤煙柴火搞的，都趕上湖南老臘肉了。他能不委屈？而且小年這天的供灶神，他的畫像——也就是那種到處都可以買到的，紙質(zhì)的，木質(zhì)的，三綹胡子大黑臉，家家戶戶都要貼那么一張，但貼的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一是不能貼在臥室，因?yàn)楹诘没牛瑫讶思冶桓C給搞黑了。二是不能貼客廳，因?yàn)榭腿藖砹艘矔犹?，不好看。在我的老家東北，最不重要而且最隨便的地方就是外屋，有什么東西拿回來了，比如說是一袋子土豆，放哪??？就擱外屋吧。下雨天，一雙又濕又泥的鞋，脫哪啊？快別進(jìn)來，快脫放外屋吧。自行車，被騎了一整天，晚上回來也只能停在外屋，各種不重要的東西，還有并不那么光鮮的東西都是要放在外屋的。你想想，這還像回事嗎？想必灶王爺?shù)囊庖娍纱罅?，因?yàn)樗漠嬒褚彩墙o貼在外屋。和那些土豆白菜臭鞋爛襪子等各種雜物放在一起。他的意見大了怎么辦？他要說壞話怎么辦？人們的辦法可多了，人們就給他吃點(diǎn)甜的，糊糊他的嘴。他那張嘴啊，可苦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只能給煤煙熏，要多苦有多苦。給他幾塊糖瓜吃，他就眉開眼笑了，上天去就會專門揀好的說，說這家人很正派，這家大人小孩都好。灶王爺吃了家家戶戶給他的糖瓜，大致都會這么說。但更多的情況是他張不開嘴了，牙齒早就被糖瓜給糊上了，上級對他說，嘿，那個黑臉兒，該你了，快說啊。但灶王爺干瞪眼，他的嘴早給糊住了，他說不出聲，張不開嘴。會議上要述職的人太多了，人們也都等得不耐煩了，再說他又那么黑，說的時候忽然來個嚏噴怎么辦？還不把這么亮堂干凈的會議室給噴黑了？所以呢，也就不讓他說了。

在民間，稍稍有點(diǎn)文化的把灶王爺叫灶君，文化高一點(diǎn)的又會來那么一下幽默地把灶王爺叫“皂君”，皂就是黑，也真是寫實(shí)。

小年來了，這天你要是戴上墨鏡或再拿上望遠(yuǎn)鏡，你就會看到灶王爺在天上飛，天上的那些黑云彩都是他搞的事。他的嘴可是甜的，而且張不開，所以地上的人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小年一過，灶王爺就又會回來了，照例是要從煙囪眼里一頭鉆進(jìn)來，你不能不歡迎他，你也不能把煙囪眼給堵住不讓他回來，這可是千萬要注意的事。

壓歲

宋人王安石寫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歲”在這里本應(yīng)是“祟”字，“一歲除”是除祟的意思。再說屠蘇酒，北方人好像是從來不喝這種酒，而在南方現(xiàn)在還喝不喝一時也讓人說不清。但其他的各種酒在除夕夜肯定是不少人都在推杯換盞地大喝。幾個人湊在一起的轟飲，總不如一個人獨(dú)自在那里一邊看一本線裝書一邊花生剝剝小酒喝喝來得愜意，酒用成化的青花小瓷杯盛，花生米用青花的小碟裝，相伴的是一盂水仙，這個除夕夜會相當(dāng)好。而從古到今的除夕夜都是不能讓人睡個好覺的，原因在于徹夜不息的爆竹聲，而除夕夜的好也在于爆竹。除了這一夜，無論誰一時興起半夜三更跑出去大放爆竹都會招來白眼，而且是睡眼蒙眬的白眼。但這里要說的“壓歲”和“除歲”，由于字的訛變，其原意人們已經(jīng)不清楚了?！皦簹q”和“除歲”的“歲”字其實(shí)都是同一個“祟”，“祟”字的意義不用我在這里解釋。而“壓歲”必用金錢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摸出一枚好看的小金錠以壓歲，便讓人覺得金子亦有清明之氣，也讓人覺得那誰也看不到的“祟”竟然也很容易被人壓著，只要給一點(diǎn)錢財(cái)，“祟”不但會被壓掉而且同時也被除掉了。除夕夜的壓歲錢其俗甚古，其演變足可以寫一本書。但從小便從家大人或長輩那里領(lǐng)取壓歲錢的記憶卻是美好的，一是自己可以支配這些壓歲錢，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二是可以把壓歲錢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積蓄起來，放在不滿就不能打碎的撲滿里。到用它的時候忽然嘩啦一下將其打碎，感覺像是一下子暴富，真不知有多少喜悅。但錢裝在自己的口袋或撲滿里能把“祟”壓住，卻總有些說不通。古時的壓歲錢必有些吉祥的文字和鎮(zhèn)邪辟不祥的圖案在上邊，因?yàn)檫@錢上邊有各種的圖案所以又被稱為“花錢”。但我沒有研究過古人壓歲錢上邊的圖案都是些什么，所以到現(xiàn)在也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想必“祟”這種東西也大愛錢財(cái)，只要把錢給它就可以買到平安，就像是人們碰到了強(qiáng)盜以錢財(cái)買平安一個道理。

壓歲錢一般都是長輩從上往下發(fā)放，想想四世或五世同堂的過去，這一場面想必是十分熱鬧。長輩坐在那里，桌子上擺放的定然不是現(xiàn)在那種輕薄的紙幣，最好是如衣禾兄博客上所示的那種小金錠，金燦燦地碼成一堆，金子的分量和光澤想必不會有人不喜歡。一人一錠或兩錠地拿在手，到時候你想不開顏都辦不到。再說一下屠蘇酒，此酒源起于晉——“昔人有居草庵，每歲除夕，遺閭里藥一帖，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酒尊，合家飲之，不病瘟疫。謂曰：‘屠蘇酒’。屠，割也;蘇，腐也。言割腐草為藥也。晉海西令問議郎董勛曰：‘正月飲酒，先小者，何也？’勛曰：‘小者得歲，故先賀之。老者失歲，故后也?！币话愕娘嬀疲偸菑哪觊L者飲起;但是飲屠蘇酒正好相反，須從最年少的飲起。也就是說合家歡聚飲屠蘇酒時，先從年少的小兒開始，年紀(jì)較長的在后。

這種飲酒的方法，也唯有飲屠蘇酒的時候才如此。

初夕記

大年三十后的第一日便是農(nóng)歷的大年初一?，F(xiàn)在想想，春節(jié)這一天的忙碌竟是讓人后來想起時在心里起薄薄的惆悵的。一大早起來貼對聯(lián)，熱稠的糨糊刷在墻上會馬上被凍成白色，家大人總是說，粘不住也凍住了，粘不住也凍住了。而那玫紅紙的對聯(lián)，上邊的字個個果真黑到發(fā)綠，也果真被凍在墻上了。大年初一在鄙鄉(xiāng)一般是不出門拜年的，因?yàn)槌沟氖貧q，就像是給人有了睡懶覺的理由。真正的守歲，要從晚上一直守到太陽出來，有珍惜時光的美意在里邊?，F(xiàn)在想想，那是美好而又有幾分凄然的，雖然是新的一年分分秒秒都亮亮麗麗地在眼前，但一夜的時光卻永遠(yuǎn)逝去了。除夕夜的守歲，大人們摸牌會摸到很晚，孩子們只是貪吃和放爆竹，或打了紅紙粘的燈籠四處游走，毫無目的，但到處都是喜氣。在外邊走一陣，但心里又惦記著屋里的花生、瓜子、核桃、紅棗、栗子，它們都混放在一個很大的盤子里，吃一陣，再出去。外邊零星的爆竹聲一直要從吃年夜飯響到后半夜。而爆竹聲大作是必然在子時之后，家家戶戶都要以爆竹聲去迎接那誰也看不見但誰也不敢得罪的財(cái)神。家大人還要時不時出去看看凍在外邊的餃子，除夕夜包的餃子都放在院子里，凍結(jié)實(shí)了再放到一個很大的紅色陶盆里。若是哪一年的天氣碰巧太冷，餃子會被凍裂。這樣的晚上，有時候會聽見一些動靜，早上起來，地上竟是一指寬的裂縫。

大年初一，在枕上睜開眼，看見枕邊照例是蘋果和橘子。紅的蘋果和金紅的橘子，每人一個，是家母不知幾時放在枕邊的。蘋果的平平安安和橘子的吉吉祥祥在這春節(jié)后的第一天是顏色亦好意思亦好，也沒人教導(dǎo)，我從小便知道這是應(yīng)該珍惜的，把它們放在棉襖的口袋里時不時要用手去摸它，或放在鼻子下去聞它。那天的早飯是餃子，其實(shí)從時間上說不能當(dāng)作是早飯，因?yàn)槭悄耆蟮牡谝蝗眨σ沟氖ｏ埵２耸遣荒芏说阶郎蟻淼?。唯有糕卻可以，在鄙鄉(xiāng)被叫作“間年糕”，是去年的“高來高去”一直“高”到今年來了。黍米糕的好吃在于它可以放涼變硬再經(jīng)熱油煎到兩面微焦。吃黍米糕的習(xí)慣我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我總是喜歡這樣的糕，這糕的滋味讓人想念過去的時日，抹一點(diǎn)醬在上邊便是美味。

大年初一，起床時我便會看到家母給做的新棉襖和棉褲胖墩墩地放在那里。棉花是厚厚的，里面俱是新的，布的顏色是藏藍(lán)的，袖口長一些，卷一圈，露出里邊的白里子，顏色的對比亦是節(jié)日的爽利。那時候，家里人的穿著都要經(jīng)家母的手，鄙鄉(xiāng)小城的商店里好像就沒有賣成衣的，即使是大上海，也只有幾家著名的西服店。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好人家要做衣服也是請裁縫拿上刀尺上門來，襯衣襯褲和大布襪子都是要在家里做。這個年對于我們來說是快樂的，但對于母親而言，卻是幾個月加在一起的不停勞碌，那時候就是想去買衣服，也沒地方可買。那時候買布，多少尺布要多少布票和多少錢，算好了，交給售貨員，售貨員要把這錢和布票夾在鐵夾子里。這鐵夾子被穿在售票員頭頂?shù)哪歉F絲上，她只要抬手用力一送，那夾子便會一下子遠(yuǎn)遠(yuǎn)滑到收錢總柜的會計(jì)那里。會計(jì)把找頭算好再夾好，然后“嘩”的一聲再滑回來，不會出一點(diǎn)錯。那時候的商店都是用這種交錢找錢的方法，收錢的會計(jì)恰就像是坐在一張網(wǎng)中間的蜘蛛。想想這些，過去歲月的拙美便一一呈現(xiàn)在眼前。

大年初一，人人都是嶄新的，人人都是棉花的味道和新布的味道。那時候我雖然小也知道愛護(hù)被我穿在身上家母的針黹，走路處處小心，但到了晚上家母還是要給我們新鞋子的鞋底子上一點(diǎn)白堊粉。古代皂靴好看，其實(shí)是那白白的鞋底襯了它一襯。從外邊進(jìn)來，家母便會去把掛在門后的布撣子拿出來給你打一打，客人來了也這樣，也便是那年月待客的拙禮。

現(xiàn)在想想，大年初一所能聞到的氣味倒不是水仙或臘梅的香氣而是花茶的濃香，客人來了要上茶，家里吃油炸果子也是要喝這種很香的花茶。桌上裝在盤子里的蘋果和橘子全是用來看的，也真是好看?，F(xiàn)在擺一盤在那里也會像往昔那樣讓人眼亮！大年初一的院子是不許掃的，滿院滿地都是爆竹的碎屑。屋里的地也是不許掃的，滿地的花生殼和瓜子皮，人們踩上去咯吱作響，亦是喜氣。

多少個春節(jié)過去，讓人想念的還是往昔節(jié)日的拙美，連那紅色的對聯(lián)上的詞語。我家的對聯(lián)多少年下來都是那兩句，“春隨芳草千年綠，人與梅花一樣清”。因?yàn)樵诒狈降男〕?，很少能看到真正的梅花，但春?jié)的對聯(lián)讓人知道梅花的好，知道做人要像梅花一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苦寒里開出那最好的花。

（原載《紅豆》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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