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與殉節(jié)：明清義貓傳說的形象塑造與情節(jié)建構(gòu)

宗世昊

（聊城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明清時期出現(xiàn)一大批貓、犬、禽等動物或報恩、或盡忠、或行俠的傳說，人們往往給這些動物冠之以“義”的稱號。馮友蘭曾如此解釋中國古代冠動物以義的做法，“有些動物，其行為有合乎道德底標準者，亦稱之為義?！保?］在眾多動物中，犬應(yīng)該是最頻繁被稱為“義”的。犬在傳統(tǒng)社會長期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所謂“不煩驅(qū)策，而警夜不失職，寧忍寒餓，而戀主不他往，天下為僮仆者，實萬萬不能及?！保?］貓卻不然，雖有捕鼠之功，但其慵懶、乖覺的天性，常常讓人們對其譽毀參半，甚至有人認為貓為“靈異不群”之物。明清義貓形象則改變了貓在人們意識里的固有印象，而這種形象的塑造與構(gòu)建，折射出了明清社會生活文化的一個獨特角度。

回顧學術(shù)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學界此前對“義獸” “義禽”等的研究多集中于對其文學形象的探討。美國學者胡司德為較早將中國古代動物形象放置于文化視野之下考察的學者，他指出“古代中國認為人可以把動物性吸收到社會生活中，或者說，從動物界推求社會性的價值標準?！保?］在此之后，部分學者注意到“義獸”等形象背后社會歷史因素的活動。戴昇從明清商人與其所養(yǎng)義犬的互動關(guān)系入手，研究商人的情感世界與貿(mào)易生活［4］。陳冠豪則探究了“回向院版本”招財貓傳說與中國義貓傳說的承襲關(guān)系［5］。黃志繁則揭示虎在明清時被視作主宰人間道德善惡的“山獸之君”，成為社會道德說教的工具［6］。動物形象的背后蘊含著社會歷史、思維觀念等多種因素。這揭示著在對義貓之類的動物形象進行研究時，研究者應(yīng)當超越傳說故事的文本限制，努力發(fā)掘其背后的歷史現(xiàn)實。

一、明清時期的飼貓風尚及“貓異”

義貓傳說的形成與傳播有著深厚的社會基礎(chǔ)與文化土壤。當時人與貓親密程度加深，貓也逐漸融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里。明清時期，上至宮廷王府，下至尋常百姓家，多有愛貓者。史載明世宗的愛貓死后，世宗“命儒臣撰詞以醮”［7］。萬歷皇帝也喜養(yǎng)貓，“其為上所憐愛及后妃各宮所畜者，加至管事職銜”［8］。宮廷之外也多有愛貓者，袁枚的《隨園詩話》記載當時督學河南的鄒泰和有愛貓之癖，其衙署內(nèi)丟失一貓，竟要“嚴檄督縣捕尋?！保?］又如浙江德清人蔡升初“愛貓，畜養(yǎng)成群，各有字，呼之輒應(yīng)，食必與之共案?！保?0］清代江寧有70 余歲的老嫗“畜十三貓，愛如子女，各有名字。”［11］由此可見，明清時期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養(yǎng)貓愛貓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會風尚。

養(yǎng)貓之所以能在當時成為一種風尚，流傳甚廣，主要在于貓能捕鼠除害?！抖Y記》中就記載曰“迎貓，為其食田鼠也?！保?2］明代胡侍的《罵貓文》也言：“汝無他職，職在捕鼠。”［13］188古人飼養(yǎng)家貓的主要需求之一便是捕鼠。明清時期人們對善于捕鼠的貓的形體外觀有一定總結(jié)，所謂“貓口內(nèi)有九坎者，能四季捉鼠?！保?3］119明清筆記小說中不乏有關(guān)于貓善捕鼠的文字記載，并且還帶有一定的傳奇色彩。如時人王玥亭寓所內(nèi)多鼠患，其“于民家索得一貓捕之，鼠患一靖?！辈⑶掖素垺吧蹯`馴戀舊”，時常往返于王玥亭寓所、衙署、民家故主三處之間，三處鼠患皆絕，故有所謂“佳貓能鎮(zhèn)三五家者”［14］23之說。《聊齋志異》中的《大鼠》篇目，言“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為害甚劇”，不得不“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15］?？梢娨载埑蠡荚诿髑鍟r已是宮廷民間的共識。又如清代金華立有差貓亭，相傳明代當?shù)厥蠡忌踔?，“朝廷差賜一貓，而鼠暴頓除?！保?4］28后來奉貓為社神，為貓在此地立廟祭祀，上升成為了一種地方性信仰。明清時期，鼠患鼠害的現(xiàn)實性災(zāi)害讓人們苦不堪言，飼養(yǎng)家貓則對消除鼠患有著極大幫助，這種帶有功利屬性的普遍需求提高了貓在人們?nèi)粘Ｉ畹牡匚唬素埮c人之間的距離。

人們飼養(yǎng)家貓不僅用其捕鼠，也用來娛樂、觀賞。貓在中國古代長期扮演著寵物的角色，在明清兩代也毫不例外。明清人們對貓的形體、毛色都有較高要求，當時相貓經(jīng)中評價貓的毛色“以純黃為上，純白次之，純黑又次之。其純貍色，亦有佳者，皆貴乎色之純也。駁色，以烏蓋雪為上，玳瑁斑次之，若貍而駁，斯為下矣。”又云“凡純色，無論黃白黑，皆名四時好?！保?4］23在這種審美觀的影響下，一只品相極佳的貓往往是千金難求，《虞初續(xù)志》中記載“山右富人所畜之貓，……其睛金，其爪碧，其頂朱，其尾黑，其毛白如雪?！保?6］他人以駿馬、愛妾、千金等相易，富人皆不同意。可見當時人們對貓的品相方面的審美追求。這種審美追求，反映出人們在精神生活上的需求，也表明當時貓作為欣賞、消遣的寵物進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滿足情感訴求。如此一來，貓這類動物與人的親密程度進一步加深?！敦堅贰分械摹跋等耸露Y(jié)世緣”［14］50一語，可視作明清人貓關(guān)系的最佳注腳。

與此同時，貓的喜獨行、好藏匿等天性為其增加了神秘色彩。古人常常認為貓擁有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會對其日常接觸的人類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影響。如在明清時人的觀念中，貓往往對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情況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敦埑恕分芯陀涊d了一個發(fā)生于江浙地區(qū)的逸聞，明代寧波有一人家暴富，占卜者為卜卦“家有貍奴走入室，筮其祥也?！辈⑶业弥埖捏w重七斤后，卜者立下卜辭“富及七載，貍奴當去?！保?3］132后來果然“及期，貍果去，家貧如初。”在這個故事文本中，貓的來與去甚至形體都直接影響到了此戶人家家運的興起與衰敗。明清民間也流行“豬來貧，狗來富，貓兒來開質(zhì)庫” “狗來富，貓來貴，豬來主災(zāi)晦”之類的俗諺。

關(guān)于貓的靈異記載在時人筆記小說中頗多，即所謂的“貓異”。明人陸粲所撰筆記《說聽》“金華貓，畜之三年后，每于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對月，吸其精華，久而成怪?！保?7］清代浙江的鄞縣地區(qū)流傳著貓能拜月成妖的說法，所以清代鄞人養(yǎng)貓，“一見拜月即殺之，恐其成妖魔人?！保?4］50《貓苑》的作者黃漢記載其祖父所述“家貓失養(yǎng)，則成野貓，野貓不死，久而能成精怪。”［14］5這些說法可能為當時人們對“貓異”傳聞的普遍認識。清人和邦額作《夜譚隨錄》，里面收錄了“貓怪三則”，記載了家貓或“忽有作人言者”，或“既歌且舞”，甚至有“目眥欲裂，張須切齒，厲聲而罵”［18］不義主人的怪異之事。關(guān)于貓的靈異記載，反映了貓進入日常生活中后，人們對貓這類動物產(chǎn)生的神秘化認識。

這些“貓異”記載中所描繪的貓的形象或為人言，或作人歌，表現(xiàn)出的都是一些“人化”的行為?！敦堅贰纷髡唿S漢也感嘆此為“妖由人興，于貓乎何尤！”［14］84在當時人看來貓是具有神秘色彩的動物，同時，貓作為一種與人共處的家養(yǎng)動物，長期處于人類社會的觀察視野之下，人們對貓的各種想象、情感也必然會影響到貓的形象塑造與文獻書寫，也為義貓傳說的情節(jié)書寫提供了文化的土壤。

二、明清義貓的報恩與殉主

明清時期，關(guān)于義貓的文獻記載、民間傳說大量地出現(xiàn)于筆記小說、地方史志當中，如《樂陵縣志》中就曾記載當?shù)赜^音寺老僧所養(yǎng)之貓曾“渡黃河時失之，不意其千里自返也?！保?3］149貓在文獻中所表現(xiàn)出的忠誠、正義、感恩等品格，塑造了明清義貓的主要形象核心。義貓傳說的核心情節(jié)各有不同，有相乳、報恩、殉主、尋主等多個母題，其中以義貓的報恩與殉主兩大母題在明清之際廣為流傳。

（一）義貓的報恩形象

明清義貓的報恩傳說可以按照故事發(fā)生地分為蘇州版本與杭州版本。蘇州版本散見于明清時期的筆記中，其中以明萬歷年間王圻編纂的《續(xù)文獻通考》中記載最早，具體文字摘抄如下：

姑蘇齊門外陸墓，一小民負官租，空室出避，家獨一貓，催租者持去，賣與閶門徽鋪，客頗愛玩之。已及年余，忽小民過其地，人叢嘈雜中，貓躍入其懷，為鋪中人見奪之而去，輙悲鳴顧視不巳，至夜，小民臥舟中，聞篷間有聲，視之，貓也。口銜一綾悅，內(nèi)有金五兩余，小民貧甚。得金大喜，適有賣魚者，買以飼貓。不已，遂傷腹以死。人謂是義貓，或償前世債，債完死耳。［19］

這段文字的故事情節(jié)主要有三段，先是因經(jīng)濟問題，貓被催租者賣去與主人分別，其次是貓仍識故主銜銀兩贈與故主，最后是小民大喜而后買魚飼貓，貓卻傷腹而死。文末對義貓的報恩之舉給出了一個宿命論的解釋：“或謂償酬世債，債完死耳。”成書稍晚于《續(xù)文獻通考》的《耳談》也記載了這則傳說，作者王同軌在最后記下自己得知這則故事的來源——“朗哉談”［20］341，“朗哉”應(yīng)該是指《耳談》中常提及的“姑蘇顧朗哉”。筆者據(jù)此推測義貓傳說應(yīng)該是蘇州地區(qū)流傳甚廣的地方性異聞。王同軌則將姑蘇人顧朗哉所講的義貓這一地方性傳說記錄進自己的《耳談》一書?！独m(xù)文獻通考》《耳談》二書在明代的廣為流傳，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了義貓傳說蘇州版本的傳播。

在此之后，明末天啟年間的《涌幢小品》也記載此條，不過略去了故主為貓買魚、貓傷腹而死的情節(jié)，僅有“投之而去”之言。清代成書的《堅瓠集》《貓苑》《貓乘》《銜蟬小錄》等書都對蘇州版本的義貓報恩傳說進行記載，只是在故主何處得金等具體細節(jié)上稍有不同，但書寫的重心卻始終放在貓銜金報主這一情節(jié)上，渲染其報恩之義。

此外，杭州版本的義貓報恩傳說在清代也廣為流傳，見于《續(xù)客窗閑話》《貓苑》以及《夜雨秋燈錄》等，在時間上是晚于蘇州版本的。杭州版本的義貓報恩傳說的故事發(fā)生地為杭州，當?shù)亟鹗系囊焕衔獭耙婐囏垉A側(cè)將斃”［21］，便心生憐憫精心養(yǎng)育，由于家境日衰，而后貓銜來財物。與蘇州版本貓報恩的“金五兩”相比，杭州版本的義貓報恩于主人的財物則價值更高——一個“上綴東珠廿余，光明圓正，大如芡實，值千金”［21］的婦女舊抹額。最后，文本還記載了金氏之后“緣此起家，子孫發(fā)甲”的故事后續(xù)。

杭州版本的義貓報恩說教性更強，首先就強調(diào)金氏老翁的“救死恤生，利人愛物”［21］的品格。義貓報恩的原因，則歸結(jié)為“以神天賞善之說為正”［21］。這一文本充滿了濃厚的因果報應(yīng)式道德說教感。成書稍晚的《貓苑》對這一版本的義貓傳說也有所記載，并注明為作者黃漢好友陳笙陔所講述，只是故事細節(jié)稍有改動，且指明了傳說發(fā)生的時間為“此乾隆季年間事?！标愺馅胙粤x貓報恩傳說“杭人蓋無不知之者”［14］84，則表明出了這一傳說在杭州當?shù)貜V泛的社會傳播性。

杭州版本的義貓報恩傳說，核心母題與蘇州版本基本相同，都是主人家在經(jīng)濟窘困的情況下，其愛貓銜來財物以渡過難關(guān)，重點突出義貓的報恩之舉。并且兩家在發(fā)家后對義貓“報德酬庸，可謂不遺余力?！保?4］84與最早記載于明代文獻的蘇州版本相比，較晚形成的杭州版本義貓報恩傳說故事性更強，敘述細節(jié)相較于蘇州版本更詳實，時間、主人公家世等信息一應(yīng)俱全。這反映出報恩義貓的形象塑造及義貓報恩傳說的社會傳播具有明顯的層累和疊加。

（二）義貓的守節(jié)形象

明清異聞中的義貓們除了有報恩行為，還有為主守節(jié)之舉。義貓的守節(jié)行為具體是指義貓在主人面臨各種窘迫條件的情況下仍然不棄故主，甚至主人由于各種原因去世之后，義貓亦絕食以身殉主。在眾多記載守節(jié)義貓的文獻中，以清代的徐岳所作《義貓記》所刻畫的守節(jié)義貓形象最為典型。

山右富人所畜之貓，形異而靈且義……里有貴人子，見而愛之。以駿馬易，不與；以愛妾換，不與；以千金購，不與；陷之盜，破其家，亦不與。因攜貓?zhí)又翉V陵，依于巨富家。亦愛其貓，百計求之不得，以鴆酒毒之。其貓與人不離左右，鴆酒甫斟，貓即傾之；再斟再傾，如是者三。富人不覺而同貓宵遁。遇一故人，匿于舟后，渡黃河，失足溺水。貓見主人墮河，叫呼跳號。撈救不及，貓亦投水，與波俱汨。［16］

《義貓記》中的義貓為“山右富人”所畜養(yǎng)之貓，處處顯示出其與普通家貓的不同。不僅其“形異而靈且義”，而且在貓隨主人投水盡節(jié)后，其“是夕，故人夢見富人云：‘我與貓不死，俱在天妃宮中?！戾?，水神也。故人明日謁天妃宮，見富人尸與貓俱在神廡下”。［16］《義貓記》的情節(jié)一波三折，義貓先后經(jīng)歷“貴人子”、“廣陵巨富”的巧取豪奪，仍不棄主人，甚至有救主之舉。在主人失足墜水后，也隨之投水自盡以全其義。其結(jié)尾則與天妃信仰產(chǎn)生聯(lián)系，為守節(jié)義貓的形象塑造增添了幾分神靈信仰的色彩。《義貓記》通過諸多細節(jié)，完美塑造了一只不棄故主、甘心殉節(jié)的義貓形象。

明清文獻中有較多關(guān)于義貓殉主的相關(guān)記載。明代《耳談》記載好友楊潮家逢變故，所養(yǎng)之貓犬“人或餌之，亦不食?！保?0］154以至數(shù)日后死去，后被人并稱之義犬義貓?！秳⒃浼分幸灿涊d金陵一“閭右子”在自盡后，其家貓“哀鳴躑躅，其肴在案不顧也，數(shù)日，不食死?！保?2］《集異新抄》記載了明代長洲徐存石所養(yǎng)名為雪燕的義貓，在“存石病篤絕?！保?3］的情況下，“雪燕亦不食累日”。并且在之后徐存石病故舉行葬禮時，雪燕“已見蓋棺張幕，乃躑躅嗥鳴，一夜不絕聲，自投于井”。乾嘉時期的詩人王友亮其庶母譚氏臨終之時，所養(yǎng)的六只貓皆“悲鳴不食，數(shù)日盡死”［24］。在袁枚所作《子不語》中，江寧王御史的父妾年老去世，其所珍愛的“十三貓繞棺哀鳴。喂以魚飧，流淚不食，餓三日，竟同死”［11］?！稉P州畫舫錄》一書記載揚州當?shù)厣耸f“日蓄一貓，及師死，臥遺舄中，七日不食而斃”［25］。后來當?shù)厝藶槠浣⑵鹆x貓墳以彰其節(jié)。

以上諸多文獻中守節(jié)義貓傳說的核心情節(jié)是殉主，意在突出義貓的守節(jié)之義。相較于義貓報恩傳說集中于蘇杭二地不同的是，義貓殉主故事的發(fā)生地則散見于全國各地，其中包括山西、揚州、南京、蘇州等多地，部分記載在《弈賢編》《虞初新志》《子不語》等文人筆記中，成為一種傳播地域更具廣度的異聞，隱約透露出明清時期貓守節(jié)傳說存在著一種地域式的共性。

三、求忠孝于動物：明清教化的特殊方式

中國古代史家文人構(gòu)建某一類形象時，往往會采取類型化、程式化的文本元素。報恩義貓傳說的核心母題為貓知恩圖報于主，殉節(jié)義貓傳說的核心母題則是自殞其命，至死隨主。圍繞著核心母題，明清義貓形象書寫也出現(xiàn)了模式化、類型化的現(xiàn)象。如清末一篇筆名為“霞”所作《義貓》則將徐岳《義貓記》中“山右”改為“杭州某鄉(xiāng)”［26］，義貓墜水之處由黃河改為長江，其余則一字不變。又如《子不語》所記“十三貓與主人同死”與王友亮記載的“六貍不食數(shù)日盡死。”僅僅只是數(shù)目區(qū)別，文本梗概大同小異。這說明義貓形象書寫有很強的模式化傾向，其文本書寫重教化而輕事實。此外，明清義貓形象在模式化書寫的個性化描述中往往帶有一些超自然現(xiàn)象，如“死后托夢”等，這顯得文本中的義貓形象更加地非真實化。在面對這種模式化書寫的文本時，我們應(yīng)當解析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書寫邏輯。

明清報恩殉節(jié)義貓的形象書寫的模式化之所以屢見于諸多文獻中，離不開義貓傳說書寫之人的意圖。明清之際曾參與抗清斗爭的鄭與僑所作《客途偶記》，根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概括其內(nèi)容為“編述明末所見聞?wù)叨迤?，多忠義節(jié)烈之事”［27］，其中就包括“所謂義犬、義貓、義象諸記”?！犊偰刻嵋吠茰y鄭與僑作此書的意圖為“寓言以愧背主者” “為守義不堅者諷也”。其中的諸多雜記也“多以借事寓憤激”。結(jié)合鄭與僑所處的歷史背景及個人經(jīng)歷也不難理解，所謂“借事憤激”是指鄭與僑借所謂“義犬、義貓、義象諸記”，來表達對明清之際背主之人的不齒和對忠君事主之人的贊頌?？梢?，雖然義貓傳說的文本主角為貓，但文本背后的書寫者才是真正的主角。

在義貓傳說書寫者的筆下，義貓所表現(xiàn)出的“義”很大程度上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人的一種道德要求。胡司德就指出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動物世界被人納入道德性的宇宙，而這個道德性的宇宙既是動物棲身之處，也是人類托命之所”［3］。換言之，在中國古人的思維中，傳統(tǒng)社會中的道德體系具有普適性，動物和人類一樣都適用于此體系，貓、犬等日常與人接觸的動物也應(yīng)該具有道德標準下的靈性。

正因為如此，義貓傳說的書寫者們在構(gòu)建、傳播義貓形象時，自然而然地將自身信奉道德觀念寓于所作“義貓記”等文中，意在以義貓傳說進行道德說教。報恩義貓傳說重在宣揚善惡因果、知恩圖報等。黃漢所編《貓苑》對蘇州與杭州的義貓傳說進行記錄時，并寫下了按語“雖貓之義，亦由主人有德以應(yīng)之”［14］84?！独m(xù)客窗閑話》記載杭州版本義貓報恩傳說時，也議論到“彼貓烏知之，亦以此取義，且永錫爾類，豈不異哉！”［21］殉節(jié)義貓傳說則是強調(diào)所謂殉節(jié)觀。王友亮認為義貓能“感恩殉死，人且鮮能”。而“人甚自謂智過于物也。智則過之，義則不及”［24］。徐岳在《義貓記》中認為貓能殉死于身后“以報主人珍愛之恩”［16］，與那些“為人臣妾”之人卻“患至而不能捍，臨難而不能決”形成鮮明對比。這些評論都是以貓之忠貞諷寓當時之風氣，對義貓表現(xiàn)出來的殉節(jié)之舉感嘆到“至誠動物，非欺我也?！保?3］

義貓形象是傳統(tǒng)社會價值觀寄托于動物之上的體現(xiàn)，義貓形象的塑造及義貓傳說的傳播過程也是明清社會道德價值觀宣揚教化的過程。書寫者對義貓所表現(xiàn)出來的知恩圖報、忠貞守節(jié)等優(yōu)秀傳統(tǒng)道德進行贊揚，其目的是為在當時社會中樹立一個道德價值觀的標桿，對人們進行勸誡，以實現(xiàn)教化。從這個意義上講，明清義貓形象的塑造與傳統(tǒng)忠臣孝子的書寫相比，雖然傳主各異，但最終目的卻是殊途同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