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白居易詩歌中“雪”意象的解讀

金順淼

“雪”意象最早出現(xiàn)于先秦時期，常常與“雨”連用為“雨雪”，早期主要是對景物的描寫或者是詩人的情感寄托，如《詩經(jīng)》“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而唐朝是詩歌發(fā)展的鼎盛時期，“雪”意象的使用在唐朝得到了廣泛的發(fā)展，《全唐詩》“雪”意象出現(xiàn)了四千多次，其中白居易詩歌中，“雪”意象就出現(xiàn)了148次。白居易對“雪”意象的運用出神入化，在他筆下，不僅可以通過描寫“雪”來塑造意境表達心情，還可以用來表達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艱難、詩人自己仕途的坎坷以及對人生短暫的感悟。

一、借雪營造意境

借景意象營造意境來抒發(fā)詩人自己的情感，這種手法在詩歌中很常見，如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又如孟浩然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而白居易同樣也善于運用景意象，更是多次借描寫“雪”意象來營造意境。

(一)孤寂之境

雪常被用作營造一種凄冷寂靜的意境，白居易筆下的雪也常被用來表達自己獨特的感受，如《夜雪》，此詩是詩人被貶至江州時所作，全詩如下：

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這首詩沒有直接描寫雪景卻處處在寫雪景，詩人在雪夜聽到積雪壓折竹枝的聲音，這本是很細小的聲音，卻能夠清晰地聽到，這顯示出了雪夜的寂靜以及自己的輾轉反側。再聯(lián)想到，這首詩是816年詩人被貶時所作，孤身一人、親人離世再加上仕途不順，這時白居易的內(nèi)心是愁苦、悲痛的，面對窗外的雪景，詩人更是感慨萬千，全詩通過對雪夜的描寫，營造出了一種孤獨寂寞的意境。

(二)閑適之境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明確提到：“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 。其閑適詩是在“退公獨處”“移病閑居”下創(chuàng)作的“保和”“獨善其身”的作品。[1]晚年的白居易，在經(jīng)歷過多次貶謫之后，逐漸開始熱衷于過一種閑適的生活，因此，完全可以用“閑適”一詞來概括晚年白居易的生活。如《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首詩是白居易邀請劉禹錫來飲酒時所作的勸酒詩。大雪紛紛，屋內(nèi)卻暖洋洋的，與好友共同飲酒，來消度這欲雪的黃昏。除此之外，在《雪夜小飲，贈夢得》中也有所體現(xiàn)：

同為懶慢園林客，共對蕭條雨雪天。

小酌酒巡銷永夜，大開口笑送殘年。

雖然天氣嚴寒，萬物蕭條，可詩人卻在雪夜里與友人小酌，開懷大笑，度過殘年，正是因為雨雪，使得詩人有閑可乘，生活也更加閑適。

通過對這兩首詩歌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白居易詩中用“雪”意象來抒發(fā)閑適之情大多與同友人飲酒相關。

(三)感傷之境

白居易的一生，經(jīng)歷過許多的挫折與坎坷，因此在他的詩中，通過用“雪”意象來營造感傷之情也格外明顯。如《夢微之》中通過“雪滿頭”來表達對亡友的懷念：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這首詩是白居易給元稹所寫的悼亡詩，他們用詩句進行過無數(shù)次的靈魂交流，楊萬里也寫道：“讀遍元詩與白詩，一生少傅重微之。”可見元稹與白居易的感情之深。整首詩讀來令人感傷，有無限悲歡離合之感，正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言：“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今日之“去”，曾有過往昔之“來”；而今日之“來”，也會有來日之“去”，透過這四句詩，足以看出白居易此時內(nèi)心的荒涼。

二、以雪表坎坷與艱難

以“雪”意象來反映人們生活的坎坷與艱難的詩歌最早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闭鞣虺稣鲿r對故鄉(xiāng)戀戀不舍，而返家時歷經(jīng)磨難，滿懷哀傷，雨雪則表示著其征程途中所受到的磨難。而白居易詩中借助“雪”意象來表達坎坷的，主要包括對底層小人物生活艱難的申訴以及自身政治不得志的哀嘆。

(一)底層小人物的悲哀

古代知識分子不僅具有頗高的文化底蘊，還有著心系天下、哀民生之多艱的高尚情懷。白居易出生于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在這時已經(jīng)走向衰落，藩鎮(zhèn)割據(jù)、賦稅繁重、戰(zhàn)火頻發(fā)，他一生歷經(jīng)坎坷，在剛出生不久家鄉(xiāng)便發(fā)生戰(zhàn)事，導致民不聊生，為躲避戰(zhàn)亂，舉家搬遷，因此，白居易對于戰(zhàn)事是極度痛恨厭惡的，他也更加能夠體會到在戰(zhàn)亂的紛擾下百姓生活的艱難，再加上大雪所帶來的災難，衣不蔽體乃至凍死者眾多，給百姓帶來了巨大的痛苦。面對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向來直言不畏權貴、秉持著“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白居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諷諭詩，白居易在詩中表現(xiàn)了對時令反常造成的物生夭閼、土瘠民貧的現(xiàn)實的充分關注與深切憐憫，也表現(xiàn)出對黠虜貪婪、朝政日衰的國情的擔憂[2]。可以說，白居易一生所作的詩大部分都是為底層人們所寫的。

806-820年正值宮市為害最嚴重的時候，宦官專權，橫行無忌，韓愈在《順宗實錄》中也寫到，“實為宮市，而實奪之”的社會現(xiàn)實。白居易在此階段創(chuàng)作了不少反映民生的詩作，如《賣炭翁》：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

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詩人以賣炭的老翁為例，將老翁身著破舊衣物的形象與宮使騎馬得意忘形的形象、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艱難與達官貴人昏庸無為做了鮮明的對比。詩歌中賣炭老翁“身上衣正單”，卻仍“愿天寒”以免“炭賤”，終于盼到了一場大雪，雖有“一尺雪”，需“輾冰轍”，但仍然滿懷希望地拉著一車炭，想以此得錢來換衣食時，卻被宮使以“半匹紅綃一丈綾”強行掠去，這時賣炭老翁所希望的一切，終究是淪為一場空。品讀全詩，不免會更加同情賣炭翁的遭遇，也更加憎恨達官貴人的罪惡，詩人通過對老翁遭遇的描述，直言宮使掠奪木炭的不良行徑，“一尺雪”“輾冰轍”這六字更加能夠凸顯出百姓生活的艱難以及心酸，深刻揭露了百姓承受統(tǒng)治階級肆意剝削、民不聊生卻又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

還有《村居苦寒》：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

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

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

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

在中唐時期，內(nèi)有藩鎮(zhèn)割據(jù)，外有吐蕃入侵，軍隊需要大量的糧草，導致農(nóng)民的負擔格外重，再加上受到極端天氣的影響，大雪連下五日，竹柏皆凍死，更何況衣不蔽體的農(nóng)民，這首詩歌直接描寫了在大雪紛紛的寒冬之下，百姓生活的不易以及生存的艱難。

通過對《賣炭翁》以及《村居苦寒》的分析，可以看出白居易兼濟天下的思想，體會到民生疾苦，在白居易的筆下，這時的“雪”不再是豐年祥瑞的象征，而是具有底層勞動人民生活悲哀、諷刺官員的意蘊。

(二)臣子政治的艱難

白居易一生經(jīng)歷多次流放，飽經(jīng)宦海沉浮，其詩歌中官場失意、懷才不遇的意蘊甚濃，如《琵琶行》中的“同是天下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他的詩歌中，通過用“雪”意象來表達自己政治艱難的詩句也有很多。如《村雪夜坐》一詩中表達了自己心境的寂寞凄涼，仕途的不順利：

南窗背燈坐，風霰暗紛紛。

寂寞深村夜，殘雁雪中聞。

白居易的詩歌大多直白，這首詩卻十分朦朧，在寂寞的深夜，暗雪紛紛，一只失群的大雁在雪中翻飛，努力想要找到回家的路，刻畫出了一幅凄冷之景。詩人在寫這首詩時，正值母親去世，離開官場回鄉(xiāng)替母親戴孝居喪，由此可以想象到詩人此刻的心情。在這首詩中，詩人明面上是寫失群的大雁找不到歸途，在雪夜翻飛的景象，但實際上詩人是以大雁來比喻自己，殘雁就是才不得用、無可奈何的自己，卻依然想在充滿挫折的途中找到自己的前路，而雪在這里便是仕途坎坷，凄苦悲涼的意蘊。

白居易除了借“雪大”來訴說凄冷之感表達政治處境之外，還常借用“積雪”厚重來表達仕途的艱難，如《夜雪》：

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816年，由于白居易一生不善于阿諛奉承，多次大膽言事，甚至當面指出皇帝的錯誤，觸怒了唐憲宗，再加上他的詩歌大多抨擊社會現(xiàn)實，揭露宦官罪惡，也為宦官及官僚所不容?！兑寡氛窃诖吮尘跋滤鳌Ｔ谏疃陌胍?，詩人因憂思而輾轉反側，周邊寂靜一片，甚至可以聽到積雪將竹枝壓折的聲音，竹乃四君子之一，向來是詩歌中言志的意象，象征著高風亮節(jié)的品德，積雪則可以看作是仕途中的種種反對勢力、種種挫折，而此時竹枝卻被積雪壓折了，這就像是他自己被仕途壓垮一般，無奈孤寂之情躍然紙上，許國的壯心也更多地為“薄命不如人”的哀嘆所代替[3]。

在這兩首詩中，詩人均描寫某一種意象在大雪的壓迫中的情景，《村雪夜坐》展現(xiàn)孤雁在雪中迷失方向，努力尋找歸途的景象；《夜雪》描寫在寂寞的深夜，積雪將竹枝壓折的情景。在白居易的詩中，“雪”意象尤其是積雪更多的是象征著自己仕途的不順、政治的艱難。

三、以雪言人生短促的悲哀

在白居易的詩歌中，運用“雪發(fā)”及“雪散”這兩種意象的詩歌也較多，主要用這兩種意象來言說壯志難酬以及人生短促的感慨。

(一)借“雪發(fā)”描寫年華已逝、壯志難酬

雪最大的特點便是白，因此在歷代的詩詞中，常用“雪”來比喻白頭，如“朝如青絲暮成雪”，以此來言說人生的短促。而白居易的詩歌大多比較直白、通俗易懂，他更是在詩歌中直接運用“雪發(fā)”作為年邁的意象。

白居易在少年時便有白發(fā)，《與元九書》中“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可為證，因此，他也寫了大量吟詠白發(fā)的詩，這些詩與他的生活經(jīng)歷、所處背景息息相關，在其詩中，“雪發(fā)”的意象也常用來抒發(fā)年華已逝而壯志未酬，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感情，如《送兄弟回雪夜》中：

夜長火消盡，歲暮雨凝結。

寂寞滿爐灰，飄零上階雪。

對雪畫寒灰，殘燈明復滅。

灰死如我心，雪白如我發(fā)。

這首詩與上文的《夜雪》屬同一時期所作，官場失意、幼女夭折、妻子故去，這時的白居易定然內(nèi)心孤寂，幸有兄長相陪。但是白居易與其兄長因遷墳一事相聚，也終需離別。在寒冷的夜晚，爐火燒盡剩下白灰，燈燭燒殘，詩人在屋里依稀能夠看見臺階上的雪，感嘆到我心已如死灰，我發(fā)已如白雪。心如死灰多用來形容心灰意冷、灰心失意之情，親人離別，官場失意，再加之年華已逝，滿頭白發(fā)，已很難在朝堂上大展宏圖，作者在詩中運用“雪發(fā)”也更能抒發(fā)自己年華已逝卻壯志難酬的感情。

詩人對其后半生的人生道路作了“進不趨要路,退不入深山”的現(xiàn)實主義的選擇[4]，這就意味著詩人不可能完全地歸隱山林，徹底地同仕途決絕，在這兩首詩中對雪發(fā)的描寫以及詩人情感的抒發(fā)中可以看到，晚年的白居易仍然做不到對仕途漠不關心，功成名就的念頭時有閃現(xiàn)。

(二)借“雪散”感嘆人生苦短

在許多詩人的筆下，“雪散”最常見的一種解讀，便是春天到來，積雪消融，萬物復蘇，如賈昌朝的“雪散平堤飛柳絮”。而在白居易的筆下，卻常常借“雪散”的情景與自己做對比來感嘆人生的苦短。如《早春》：

雪散因和氣，冰開得暖光。

春銷不得處，唯有鬢邊霜。

春天是一個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早春時節(jié)，雪因和氣而散開，冰因溫暖的陽光而化開，春天唯一消散不掉的，便是鬢邊的白發(fā)。詩人將雪、冰因春天的到來而消散，只有詩人的滿頭白發(fā)印證著時光的一去不返，這兩者進行對比，更加能夠凸顯出作者對于人生短暫的感嘆。

又如在《歲暮寄微之三首》一詩中，“樓雪晴銷露瓦溝。”這首詩是白居易與元稹的唱和詩之一，樓上的積雪在太陽的照射下而消融，露出了瓦溝，描繪出一幅靜謐美好的冬日景象，但是詩人并不覺得此情此景靜謐安寧，反而覺得自己歡愉的心情隨著時光而減少，這同樣能夠凸顯出詩人因為人生短暫、年華已逝而引發(fā)的感嘆之深。

在《早春》中，詩人是將春天到來，積雪消散與鬢邊白發(fā)無法消散進行對比，凸顯人生短暫，而《歲暮寄微之三首》中，是用即使積雪消散、天空放晴，卻仍然無法使年近半百的詩人心情愉悅起來來顯示詩人因人生短促而發(fā)愁，這兩首詩歌均運用積雪消散來感嘆人生短暫，但是運用的方式卻不相同。

四、結語

通過對白居易詩歌中“雪”意象的分析可以看出，“雪”意象與白居易的生活經(jīng)歷、政治遭遇、所處時代背景息息相關，除了運用詩歌意象來營造意境這種詩歌普遍存在的手法之外，白居易對于“雪”意象的運用還具有其他兩層內(nèi)蘊：一方面，由于雨雪天氣對百姓生活造成的不便，白居易詩中的雪成了百姓生活以及臣子政治坎坷、艱難的象征；另一方面，由于雪的特點白以及容易消散，雪又成了年華易逝、人生短暫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