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元,曲廣泳
(佳木斯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巴赫金認為:“在文學中的藝術(shù)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練,變成藝術(shù)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于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志的融合,正是藝術(shù)時空體的特征所在?!盵1]275如果將小說看做一個坐標,那么時間就是縱坐標,空間是橫坐標,事件和情節(jié)就在這個坐標中展開,通過各種填充物為讀者呈現(xiàn)出鮮活的人物形象和作家的真實思想。在俄羅斯作家伊·布寧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道路”主題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物在不同的道路時空中演繹著形形色色的故事,道路是連接人物過去與現(xiàn)在、愛情與痛苦、生命與死亡的橋梁;亦是人物生命中重要的轉(zhuǎn)折點;還是人物逃離舊世界、奔赴新生活的媒介。
在布寧的短篇小說中,道路時空體具有重要的情節(jié)意義,是人物的人生之路在現(xiàn)實中的具體表現(xiàn),并承擔了人物生命中重要事件的紐帶作用,連接人物的過去與現(xiàn)在、愛情與痛苦、生命與死亡。“小說集中道路主題承擔了情節(jié)構(gòu)成功能,是情節(jié)豐富的保證,因為大部分小說的開端和結(jié)尾都與人物的空間移動相關(guān)。”[2]48
小說《幽暗的林蔭路》中男主人公乘坐馬車途經(jīng)驛站,在這里與曾經(jīng)的情人意外相遇,而后展開回憶,憶起他們年輕時的那段美好的愛情,而伴隨著美好愛情的并不是甜蜜的幸福,而是仇恨與痛苦:“既然談及到了我們的感情,那么,我可以直截了當?shù)馗嬖V您:我永遠也不會寬恕您。那時我曾以為,對我而言,在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您更珍貴的了,以后也不會有了。因為這些我不能原諒您?!薄拔疫@一生從來都沒有幸福過,請不要認為我是幸福的?!盵3]10由此,道路將人物的回憶與現(xiàn)實、愛情與痛苦連接成一體;小說《舊金山來的先生》中美國富豪帶著妻子和女兒前往歐洲游玩,結(jié)果猝死,尸體同其他游客一起乘著郵輪返回故里,這里,道路恰恰成為了連接他生命與死亡的媒介;小說《魯霞》中,男主人公在同妻子乘坐火車時,途徑曾經(jīng)做過家庭教師的地方,回憶起自己年輕時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小說《伊達》中作曲家也是在出門遠行的車站偶遇伊達,后者對他表白了多年前的愛慕之情。除了這些小說外,布寧其他的短篇小說中道路時空體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通過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此類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是:主人公離家外出—在途中偶遇故人或是故地—回憶起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離開繼續(xù)前行。在這里,在這些小說中,道路象征著人生,故事只選取了人物人生中的一個片段,但卻將他的整個一生都囊括進來,因此,故事時間被拉伸變長,故事空間也不僅僅只是局限于人物相遇的那個道路空間,而是被放大,將過去與現(xiàn)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有限的文字篇幅中展現(xiàn)出更廣闊的人生畫卷。
申丹、王麗亞認為:“‘故事空間’不僅是虛構(gòu)故事中人物和事件的發(fā)生地,同時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動、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題旨的重要方式?!盵4]143在布寧的短篇小說中,具有橋梁意義的道路時空體常常被設(shè)置成為驛站、賓館、交通工具或是車站等。作家依據(jù)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與主旨極力描繪出不同的時空景象,為人物及故事創(chuàng)造出一個真實的空間,引導讀者進入這個虛擬的故事世界,從而同人物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小說《幽暗的林蔭路》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秋季:“在一個寒冷的秋日,天空下著雨,圖拉的一條大馬路上泥濘不堪,布滿著黑乎乎的車轍?!盵3]7與這陰暗、寒冷、骯臟的道路時空體相對立的是女主人公娜杰日達的驛站:“房間溫暖、干燥、整潔:左側(cè)的墻角處供著一幅嶄新的金色圣像畫,畫下方的地上放著一張鋪著干凈的粗桌布的桌子,桌旁擺著擦得干干凈凈的條凳;右墻角深處砌著做飯用的爐灶,爐子剛剛被粉刷過,潔白如新;稍近一些放著一張沙發(fā)床,上面鋪著一件五顏六色的馬衣,椅背緊挨著爐壁的一側(cè);從爐門內(nèi)飄出美味的菜湯香味——是正在煮著的、加入了月桂葉的牛肉卷心菜湯?!盵3]7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如果說這里的道路象征著人生之路,那么,這條路就像小說中所描繪的那樣,泥濘不堪、崎嶇難行、孤獨、清冷,進而襯托出人物的生活之路的艱難性。而在這條道路旁作家有意地設(shè)置了一個處所—驛站,這個地點可以說是人物旅途中的一個落腳點,也是其人生道路上的一個節(jié)點。而這個空間卻充滿了溫馨、整潔、香甜。不得不說這個溫馨的“家”的空間對于身在旅途中的人物來說是一種誘惑,但是面對昔日曾被自己拋棄的戀人,男主人公并沒有選擇留下,而是繼續(xù)前行,繼續(xù)走自己那條孤獨的、崎嶇的人生之路。
小說《魯霞》中,布寧用浪漫的筆法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美妙的童話世界,年輕的主人公們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環(huán)境中開始了一段羅曼蒂克般的愛情故事:“西面的天空整晚都泛著碧綠色、純凈的猶如一汪湖水,清澈誘人。而在天際,就像現(xiàn)在一樣,總是透出一縷殘陽,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微微地燃燒”[3]36,這個時空是美與幻想的完美結(jié)合,同充滿整潔、干凈的文明社會不同,這里是原生態(tài)的,是年輕主人公們的伊甸園。同小說《幽暗的林蔭路》一樣,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是圓環(huán)式的,故事始于道路,結(jié)尾再次回到了道路之上:人物敘述完這段回憶后,又繼續(xù)前行。而與《幽暗的林蔭路》中男主人公那決絕的、毫無遺憾離開的心情不同,《魯霞》中的男主人公對這段年輕時的愛情是滿含深情的,甚至認為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愛人。在這篇小說中道路時空體變成了火車車廂及鐵軌,這種打著現(xiàn)代文明印記的交通工具與人物記憶中那個破敗、荒涼、充滿了原始美的莊園再次形成鮮明對照,從而突出人物這段愛情故事的浪漫性和不現(xiàn)實性。
當人物離開習以為常的生活空間,踏上道路的那一刻開始,道路空間便充滿了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在這條陌生的道路時空中,會遇見什么樣的人、遭遇什么樣的事件、發(fā)生什么樣的突變都脫離了人物自身的掌控,變得不可預測和撲朔迷離。道路時空體“以一種截然的姿態(tài)打破了主人公以往生活慣有的程式,將主人公強硬地推到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下去歷練、體驗、迎接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同時,這個時空體也給了讀者無限的期待,除了作者,沒有人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前途未知的冒險經(jīng)歷抓獲了人們的好奇心?!盵5]65
布寧筆下的“道路”將一切連接起來,在道路中的人們沒有過去的記憶及現(xiàn)實的羈絆,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愛,掙脫理性的束縛,在歡愉過后,再次返回各自原本的生活軌道,如小說《名片》:“入暮前,‘剛察洛夫號’??康剿麓哪莻€碼頭上。她站在他身旁,垂下眼簾,一聲不吭。他愛戀地吻著他冰涼的手,這愛將永遠保存在他心中的某個地方,伴其一生,而她則順著甲板奔向碼頭上那群村野鄉(xiāng)夫,連頭也沒回。”[3]61在這篇小說中,男主人公出于憐憫與同情對女主公產(chǎn)生興趣,作為花叢老手,她只不過是他在無聊、乏味的旅途中的一段露水情緣,并未付出真心,而小說結(jié)尾處,他卻將這段愛永存心頭,更為諷刺的是,女主人公頭也未回,直接奔向了人群離去,對這個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崇拜者并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舍與眷戀。這也再一次體現(xiàn)了布寧的愛情觀:愛情是自發(fā)的、毫無理智的,同時也是短暫的,轟轟烈烈的愛在一剎那間出現(xiàn),然后轉(zhuǎn)瞬即逝,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回憶。小說《中暑》也是講述旅途中的一段露水情緣,中尉乘船旅行,在船上邂逅一名美麗、嬌小的婦人,兩人在碼頭下船,來到俄羅斯縣城一家旅館中度過了難忘的一夜,而后分開,各自乘著輪船繼續(xù)前行。這兩篇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在道路上的這段艷遇激起自己心中真實的愛情,而隨著愛人的離去,愛情也隨之消散,留給他們的是無盡的痛苦與煎熬。
小說《斯喬帕》與《投宿》敘述了發(fā)生在道路旁旅店中的故事,兩篇小說情節(jié)相似,都是投宿的成年人對旅店中的少女起了非分之心,斯喬帕因家人不在而被投宿的成年男人誘奸,而后遭到拋棄;《投宿》中前來投宿的摩洛哥人用金錢收買了女孩的保護人—姑姑,從而得到默許,試圖強奸女孩,后被女孩養(yǎng)大的狗咬死。在這兩篇小說中,發(fā)生的事件在這兩個女孩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意義,是其生活的重大轉(zhuǎn)折。雖然兩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不同:一個是俄羅斯圖拉地區(qū)公路旁的一個車馬店,另一個則是西班牙南部一個偏僻山區(qū)的夜店,但是故事空間卻十分相似:貧窮、漆黑、悶熱的小旅店。這種相似的空間中演繹著兩段相似的故事:兩個女孩子經(jīng)歷了其人生中的重大變故,被客人侵犯,她們都成為了犧牲者。斯喬帕被誘奸后遭到遺棄,《投宿》中的女孩子雖然僥幸逃脫惡人的魔爪,卻不得不背負殺人的罪名?!熬唧w的空間不僅使所描繪的世界同這樣或是那樣的地理現(xiàn)實相一致,也對所描繪的事物本質(zhì)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6]34
俄羅斯學者Щербицкая認為,布寧短篇小說中的道路形象是人物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人物通過道路駛向自己的幸福(《安提戈涅》《塔尼亞》《娜塔莉》),在路上體驗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并永遠地分離(《亨利》《名片》《高加索》)?!盵7]256小說《安提戈娜》和《娜塔莉》的開篇都出現(xiàn)了道路形象,兩位主人公都乘車前往親戚家,然后開始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傲?,一位大學生從自己母親的莊園乘車前往舅舅、舅母家去探望他們?!盵3]46(《安提戈涅》);“我開始在臨近的莊園、親戚和朋友中尋找愛情奇遇。就這樣,我來到了舅父家的莊園”[3]115(《娜塔莉》)。而在小說《高加索》與《亨利》中,道路是逃離一個舊世界,通往另一個新世界的媒介,同時也通向了死亡。
《高加索》中的道路時空體將火車站與南方高加索這兩個截然對立的空間連接起來。火車站:時間是“昏暗的、令人厭惡的傍晚”[3]12,填充物有:潮濕的、骯臟的街道、撐著傘的行人、四輪馬車、腳夫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在這幅圖景中作家通過色彩描述了敘事者的感受:陰冷、骯臟、潮濕、昏暗、顫抖、糟糕,“由于驚慌和寒冷我感到五臟六腑都停止不動了”[3]12,所有的描述都給人一種無法認知的驚慌感,這里的“冷”不單指溫度低,還暗示了人物由于緊張和害怕而感到的心里“冷”。對人物來講這是一個糟糕的地方,逃離此地去往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是他們的愿望。而后作者營造了一個溫暖、充滿陽光、快樂的新世界—南方高加索時空體:“炙熱的陽光灑向大地、明亮耀眼,處處充斥著純潔、快樂的氣息。”[3]13
《亨利》:“布雷斯特火車站的入口在寒夜的墨藍色中被照得通明。格列博夫跟著急急忙忙向前走的搬運工進了人聲嘈雜的候車大廳,并且立刻看見了李……有毛玻璃球形電燈泡從上面照著的待發(fā)列車,咝咝地噴著帶一股橡膠味兒的滾滾灰色蒸汽。國際車廂外面有黃色護板以示區(qū)別,里面的狹窄過道上鋪著紅地毯,廂壁包著色彩絢麗的有壓花的皮革,包房門上還鑲有厚厚的粒狀玻璃,到了這里就是到了國外。穿褐色制服上衣的波蘭列車員推開進入一間小小的包房的門,里面很熱,床已經(jīng)鋪好,鼓鼓的,點著一盞罩著紅綢燈罩的臺燈,光線柔和?!盵3]106在這個時空體中,處處充滿了對比和反差:“墨藍色”與燈火通明形成反差,“寒冷”的黑夜中冒著“滾滾蒸汽”,車站的冷與包廂內(nèi)的“熱”,車站單調(diào)的顏色“墨藍色”對比車廂內(nèi)“色彩絢麗的皮革”,這些對比暗示了過去的莫斯科生活與新的國外生活的截然不同。同時也加強了人物想遠離舊的生活,奔向新生活的心理。
在這兩篇小說中,道路時空預示著前進的方向,是新舊生活的分界線,同時也是通向死亡的道路?!陡呒铀鳌分?,軍官丈夫用槍自殺身亡,《亨利》中亨利與情夫起爭執(zhí)被殺。
“小說中的相會,往往發(fā)生在‘道路’上?!缆贰饕桥既诲忮说膱鏊T诘缆分械囊粋€時間和空間點上,有許多各色人物的空間路途和時間進程交錯相遇;這里有一切階層、身份、信仰、民族、年齡的代表。在這里,通常被社會等級和遙遠空間分割的人,可能偶然相遇到一起;在這里,任何人物都能相反的對照,不同的命運會相遇一處相互交織?!盵1]445在布寧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道路時空與愛情相會主題成為貫穿小說的主線,“道路”將主人公們引向幸福;在“道路”上人物體驗著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同時也走向永別或死亡。
綜上,“道路時空體在文學中的意義是巨大的,很少有作品能夠回避任何形式的道路情節(jié),可卻有大量的作品直接就建筑在道路以及途中相逢奇遇的時空體上面?!盵1]289仔細觀察布寧晚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道路在人物的生活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或在道路上與故人、故地相逢,如:《幽暗的林蔭路》《魯霞》;或在道路旁的某個地方發(fā)生影響其一生的重大事件,如《名片》《中暑》《斯喬帕》《投宿》,這些偶然出現(xiàn)的人或事改變的人物接下來的命運,成為其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同時道路也是逃離舊生活,通向新生活的必經(jīng)之路,如《高加索》《亨利》等。如果說布寧筆下的道路象征著人生之路,那么作家安置在道路旁的各種建筑物或是旅途中的交通工具就是人生某個節(jié)點的暗喻。道路這個時空體具有開放性、無限性的特點,而建筑和交通工具卻具有封閉性和有限性的特征,這樣,布寧就將小說空間的開放性與封閉性、無限性及有限性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同時象征了人生的開放性和無限性,以及生活中所發(fā)生事件的封閉性和有限性。雖然道路這一形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布寧的作品中,是非常重要的敘事成分,但在不同的小說中,道路的涵義卻不盡相同,因此,道路時空成為布寧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并貫穿于其創(chuàng)作生涯的始終,成為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