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桑志祥 余林娣
漢代是我國早期封建社會法律制度發(fā)展的鼎盛時期,雖說漢承秦制,但漢統(tǒng)治者意識到秦二世而亡的主要原因在于“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賈誼:《過秦論》),故在蕭何定律九章后“漸更增益”,對秦朝的法律制度在內(nèi)容、形式、理論上進行了改革和創(chuàng)新,也為中華法系集大成者—《唐律》的制定提供了制度和理論淵源。對此,晚清修律大臣沈家本在《漢律摭遺·自序》中評論道:“《唐律》之承用《漢律》者不可枚舉,有輕重略相等者,有輕重不盡相同者,試取相較,而得失之數(shù)可藉以證厥是非,求《唐律》之根源,更不可不研究夫《漢律》矣?!庇捎凇啊稘h律》久亡,故事駁議,又多零失”(《隋書·志·經(jīng)籍二》),特別是有關(guān)訴訟程序尚未見到有系統(tǒng)、完整的規(guī)定,只能從零星的史料和張家山漢墓出土的竹簡中得以蠡測,《史記·酷吏列傳》所記載“張湯審鼠”的故事大致反映了西漢刑獄案件的審理過程。
張湯是漢武帝時期著名的酷吏,官至御史大夫。司馬遷在《史記·酷吏列傳》中對張湯的描述可謂濃墨重彩。在位期間,他執(zhí)法嚴格,審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謀反案時“皆窮根本”,武帝欲赦免伍被、莊助等人,張湯據(jù)理力爭認為:“伍被守為王畫反計,罪不可赦;(莊)助出入進門,腹心之臣,而外與諸侯交私如此,不誅,后不可治?!保ā顿Y治通鑒·漢紀十一》)于是伍被、莊助均被誅殺。他鋤強扶弱,處理土豪惡霸案件,則“必舞文巧詆”坐實罪行,辦理平民百姓的案件,則常常向皇帝口頭陳述,請求明察裁定,而皇帝也會釋放張湯所說之人。他為官清廉,死后被“載以牛車,有棺無槨”出葬,全部遺產(chǎn)“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業(yè)”。
張湯的父親曾擔任長安縣丞,主管一縣法令、刑獄等事務(wù),對幼年時張湯的學習和愛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有一次,父親外出,年幼的張湯在家看門。父親回家后,發(fā)現(xiàn)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氣憤之下打了張湯。之后年幼的張湯竟然獨自一人行云流水般完成了對“盜鼠”的立案、偵查、抓捕、審訊、舉證質(zhì)證、制作筆錄、撰寫判文、上報判決等一系列訴訟程序,其父親見之大為驚嘆?!皬垳珜徥蟆钡恼麄€過程有條不紊、一絲不茍,主要體現(xiàn)了漢代以下幾個方面的訴訟程序:
—刑獄發(fā)動。漢代刑獄的啟動方式主要分為告、劾兩種,沈家本指出:“告、劾是二事,告屬下,劾屬上……凡此言劾者,并為上對下之詞,而告乃下對上之詞,二字正相對待?!保ā稘h律摭遺·總序》)所謂“告屬下”是指由當事人及其親屬向官府提起訴訟要求追究被告人刑罰的行為,從形式上,類似于現(xiàn)在的自訴。
“劾屬上”是指由各級官府主動發(fā)現(xiàn)違法犯罪從而提起訴訟,《急就篇》載“誅罰詐偽劾罪人”,唐顏師古注曰:“劾,舉案之也,有罪則舉案”,所以從形式上看,“劾”類似于現(xiàn)在的公訴。同時,漢代還規(guī)定,“劾”是政府官員的法定職責,若發(fā)現(xiàn)有犯罪而不舉劾或阿縱不舉的,則“俱下獄”“奏正法”抑或“免官治罪”(《資治通鑒·漢紀》)。故事中張湯“劾鼠”就是張湯發(fā)現(xiàn)老鼠盜肉犯罪行為時以公訴人的身份主動對老鼠提起訴訟。
漢律還對告劾的審理范圍進行了限定,嚴禁司法官員出入人罪。張家山漢墓竹簡中《二年律令·具律》規(guī)定,“治獄者,各以其告劾治之,敢放訊杜雅,求其它罪,及人毋告劾而擅覆治之,皆以鞫獄故不直論?!贝笠馐钦f司法官員的審理范圍以告劾人控告的罪行為準,如果膽敢無所顧忌、隨心所欲歪曲法律條文,把無罪的人定成有罪,不根據(jù)事實,牽強附會地給人強加其他罪名,抑或沒有控告而擅自審理的,“皆以鞫獄故不直論”,而根據(jù)上述律令“鞫獄故縱、不直,及診、報、辟故弗窮審者,死罪,斬左趾為城旦。”
—拘捕犯人。立案后,官府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拘捕真兇,張湯“掘窟得盜鼠”就是這一程序的生動表現(xiàn)。實際上,在漢代逮捕犯人還需要履行相應(yīng)的手續(xù),即要有官府公文,如《漢書·蒯伍江息夫傳》記載,淮南王劉安準備謀反但出師無名,劉安的軍師伍被便提出可“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幸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士隨而說之,黨可以徼幸”,此處的“詔獄書”就是執(zhí)行逮捕的憑證;在張家山漢墓出土竹簡中《奏讞書》所載“淮陽守行縣掾新郪獄”一案中亦明確了逮捕需要“系牒”(即文書—筆者注),武在新郪執(zhí)勤到公梁亭公干時失蹤,審理該案的淮陽守偃發(fā)現(xiàn)校長(主管兵戎賊盜之事的官吏—筆者注)丙以求盜(掌管逐捕盜賊的士兵—筆者注)甲涉嫌殺害武予以拘留,但“坐以系者毋系牒,疑有奸詐”,遂下令追查。以上史料和案例均從側(cè)面反映了逮捕需要有公文,否則逮捕即不合法。
—刑訊逼供?!皬垳珜徥蟆敝械摹奥又巍笔侵缚酱蛴崋?,即張湯對老鼠采用了刑訊逼供的方式獲取口供?,F(xiàn)代社會,因刑訊逼供嚴重侵犯被告人人權(quán),屬于傳統(tǒng)法制的糟粕,已被法律禁止。但在中國古代,受社會歷史條件所限,司法官員無法運用科學有效的偵查手段打擊犯罪,而獲取被告人的有罪供述則是最直接有效的偵辦案件方式,自然而然受到司法者的青睞,被告人的口供成了“證據(jù)之王”。從西周時期開始,刑訊已經(jīng)被法律所允許,如《禮記·月令》記載,在仲春之月要“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毋肆掠,止訟獄”,此處的“肆掠”是指嚴刑拷打,即在春節(jié)為了保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正常,要限制對勞動力的刑訊,也就是說在其他季節(jié)顯然是可以的。《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規(guī)定,“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為上;笞掠為下,有恐為敗?!币馑际钦f,審理案件,能根據(jù)記錄的口供,進行追查,不用拷打而查出案件真實情況的是上策;通過拷打取得真情是下策,恐嚇犯人以致不得真情就是失敗的。
但《封診式》對刑訊進行了一定的限制,“凡訊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知其訑,勿庸輒詰。其辭已盡書而毋解,乃以詰者詰之。詰之又盡聽書其解辭,又視其它毋解者以復詰之。詰之極而數(shù)地,更言不服,其律當笞掠者,乃笞掠?!贝笠馐钦f,凡審訊案件,必須先聽完口供并加以記錄,使受訊者各自陳述,雖然明知是欺騙,也不要馬上詰問。供詞已記錄完畢而問題沒有交代清楚,于是對應(yīng)加詰問的問題進行詰問。詰問的時候,又將其辯解的話記錄下來,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沒有清楚的問題,繼續(xù)詰問。詰問到犯人辭窮,多次欺騙,還改變口供,拒不服罪,依法應(yīng)當拷打的,就施行拷打。
漢代又對刑訊的手段和方式進行了明確,“律云:掠者唯得榜、笞、立;又《令丙》,棰長短有數(shù)”(《后漢書·肅宗孝章帝紀》)。即法律規(guī)定對被告人刑訊只能使用一定長度的木棍進行擊打,棰擊時囚犯只能站立,不能躺臥,以此來防止囚犯因刑訊致死。雖然法律上明確對刑訊的條件、手段和方式進行了限制,但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此類規(guī)定基本上被虛化,法外用刑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西漢名臣路溫舒在上書漢宣帝時對此批判道:“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導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nèi)之。蓋奏當之成,雖皋陶聽之,猶以為死有馀辜。”(《資治通鑒·漢紀十七》)路溫舒向宣帝建議尚德緩刑,減少刑訊逼供,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無疑具有重大的進步意義。
—引律斷案。張湯在抓獲盜鼠的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老鼠尚未吃完的肉,可謂人贓俱獲。隨即以法官的身份開庭審理此案。張湯將剩余的肉作為呈堂物證,并將通過刑訊取得老鼠的有罪供述在公堂上一一記錄,待查清案件來龍去脈后,依律判處老鼠死刑。兩漢時期,引經(jīng)決獄是判決的主要方式,但依律斷案也是判決的重要方式,張湯之所以判處老鼠死刑,其法律依據(jù)就是漢高祖劉邦的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在前文述及的“淮陽守行縣掾新郪獄”一案中,淮陽守偃下令追查武失蹤之謎,經(jīng)查實蒼過去曾是新郪令信的舍人,信與武之間有嫌隙,便指使蒼殺武,蒼就伙同求盜大夫布和另一舍人在校長丙的管轄區(qū)內(nèi)把武給殺了。丙發(fā)現(xiàn)了蒼等人殺武,并命令士兵贅拘捕了蒼,待蒼說明是為信殺人,丙和贅就把蒼放走了。案件查實后,最終守偃判決“律:賊殺人,棄市,以此當蒼;律:謀賊殺人,與賊同法,以此當信;律:縱囚,與同罪,以此當丙、贅。當之,信、蒼、丙、贅皆當棄市?!痹摪概袥Q所引用的法律與張家山漢墓出土竹簡中《二年律令·賊律》所規(guī)定的“賊殺人、斗而殺人,棄市;賊殺人,及與謀者,皆棄市;謀賊殺、傷人,與賊同法”完全一致。
—上報奏讞。雖然老鼠盜肉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處刑適當,但張湯并沒有對老鼠立即行刑,而是模擬了疑獄的上報手續(xù),即“奏讞”?!白椪撸阶h其罪而上之”(王先謙《漢書補注》),所謂“奏讞”是指司法官員對疑難案件提出處理意見,報請上級評議定案,首創(chuàng)該制度的是漢高祖劉邦?!稘h書·刑法志》記載高祖七年制詔御史,“獄之疑者,吏或不敢決,有罪者久而不論,無罪者久系不決。自今以來,縣道官獄疑者,誠所屬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當報之。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 廷尉亦當報之。廷尉所不能決,謹具有奏,附所當比律令以聞?!奔磳ψ嘧椀某绦?、方式進行了明確。
而官吏遇到疑獄之所以久拖不決如前文所述,《二年律令·具律》對官員出入人罪有著嚴厲的處罰措施。為了鼓勵奏讞,提高案件辦理質(zhì)量,漢景帝詔曰:“獄,重事也。人有愚智,官有上下。獄疑者讞,有令讞者已報讞而后不當,讞者不為失?!睎|漢史學家班固認為,奏讞“近于五聽三宥之意”,即奏讞制度的意義不亞于“五聽三宥”的意義。足見,奏讞在漢代對進一步防止冤假錯案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轉(zhuǎn)載自《人民法院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