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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在之虹

      2022-12-25 17:17:44李唐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12期
      關鍵詞:和尚妻子游戲

      李唐

      記憶的喚醒需要機緣。在東京蜜月之旅中,塵封的少年往事一個又一個醒來,于歲月的迷霧深處輕聲呼喚著他。雨后的東京街頭,他與妻走散,卻恍惚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忽然消失的少女阿栗,他曾經(jīng)最要好的少年玩伴。他尾隨“阿栗”而去,也許穿過迷霧會看到彩虹……

      后來,當我再次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寫東西的人,靠寫作勉強維持生活。但我?guī)缀鯊奈磳戇^自己的生活,因為我認為自己的經(jīng)歷過于匱乏,完全沒有值得書寫的價值。生活給予我的,是一種緩慢的操練。它看似日復一日,永無止境,卻在不經(jīng)意間使我改變,并塑造成為現(xiàn)在的我??扇绻f哪里是“節(jié)點”,哪個具體的事情顛覆了我的認知,那確實很難判斷。生活(至少是我的生活)的進程是朦朧的,沒有次序的。我懵懵懂懂就到了今天,此時此刻,然后時間繼續(xù)向前流淌。時間不可逆轉,人生也是如此,無論你喜不喜歡它。

      想到這點不禁讓人沮喪。我確實偶爾會羨慕那些有特殊經(jīng)歷的人,他們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體會過與生活相撞的滋味。事后回憶起來,他們往往會說“那是寶貴的經(jīng)驗”或是“生活的饋贈”。而我似乎感受不到什么饋贈,當然,這也是另一種幸運,說明我的人生相對順遂,沒有什么災禍。任何事情都有兩面。平順的人生對寫出杰出的作品并不是加分項,畢竟不是每個寫作者都是卡夫卡或佩索阿之類。對此,我的看法是比較隨波逐流的,我認為寫作者擁有特別經(jīng)歷當然是養(yǎng)料,可是也沒必要刻意去追求跌宕的人生。順其自然就好,這是我的人生信條。該經(jīng)歷的自然會經(jīng)歷,跑也跑不了。

      啰里啰唆說了這一堆,其實是由于晚上妻子的一句話觸動了我。我們結婚不久,兩個人都屬于怕麻煩事的,因此沒辦婚禮,只是親屬們簡單吃了頓飯,然后就去新婚旅行了。選擇的地方也沒什么特別,日本東京,半個月。我本來提議去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純粹是因為我喜歡許多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科塔薩爾、羅伯特·阿爾特、塞薩爾·艾拉……還有很多。我喜歡他們無拘無束的想象力,還有自由的敘事。這可能與他們的民族習性密不可分,阿根廷人自由奔放,就像他們的足球。我讀過一點阿根廷的歷史,據(jù)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有百分之三十是移民,這造就了他們開放、包容和多元的文化,體現(xiàn)在文學上,就是一種“不管不顧”的生動。

      相比較而言,東方人的性格大多內斂而謹慎,總是為未來擔憂。今天做的事會對未來造成什么后果?如果有后果,我還要繼續(xù)做嗎?……最后,我們會找出一條穩(wěn)妥的中庸之道,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不過,它的代價就是需要放棄某些自主性,而要去迎合傳統(tǒng)的價值觀,去重復過去那些比較保險的經(jīng)驗。孰是孰非,恐怕也不是能夠簡單衡量的。

      我和妻子就是典型的東方人思維。她也很想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只不過理由是她聽說那里是離中國最遠的城市,這讓她覺得很浪漫。我們一拍即合,然后查了機票、酒店的花銷,隨即打消念頭。我們并不是付不起,而是覺得為了一趟旅行,花費那么多沒必要。錢可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好鋼用在刀刃上”。于是,我們選擇了東京。

      那半個月,我們玩得還算開心。妻子的英語比我好,充當了向導的角色。不過,我們的路線總是發(fā)生分歧,她想要去各種公園和博物館,而我對文化古跡、寺廟和特殊場所(我指的是跟一些日本作家相關的地方,比如村上春樹上學時經(jīng)常光顧的酒吧)更有興趣。最后,我們達成了妥協(xié),每人隔一天決定一次地點。

      記憶的喚醒需要機緣,雖然無法明確有幾個步驟,但冥冥之中似乎確實有某種程序,缺一不可。我們在神保町閑逛時,在路上遇見了幾個和尚。他們戴著巨大的斗笠,遮住了面龐,從我們身旁走過。在東京街頭遇上和尚的概率還挺大,本不是稀罕事。但我感到記憶深處有什么東西突然動了一下,那是已經(jīng)沉寂許久的什么東西。后來,回到酒店,晚飯后無所事事。妻子一邊在床上玩手機,一邊突然說:“你什么時候能寫點有意思的東西?”

      我有些訝異。難道我之前寫的都無聊至極?可是,我確實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就沒經(jīng)歷過什么有意思的事嗎?一次也沒有?寫東西不用瞎編,寫一些真實發(fā)生過的更有代入感。”

      那時,早上遇見的和尚忽然再次浮現(xiàn)腦海。步驟完成了,記憶立刻被喚醒,就像開燈那么簡單。我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雖然也說不上多有趣,但在我的人生里算是比較特別的。

      十四歲的時候,我也遇到了一個和尚。那是一個小和尚,穿著灰色粗布衲衣,看起來比當時的我還要小,可能只有十歲左右,但也有可能更大一些。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個子矮小,使人很難分辨他的真實年齡。當我再次回憶起他時,總覺得他很像《旋風小子》里的釋小龍。那個晚上,那幅畫面清清楚楚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一個來歷不明的娃娃臉的小和尚,站在一排游戲機前,上面閃爍的圖案照亮了他興奮的面孔。

      他出現(xiàn)的地方是我外公家附近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小時候,每到周末或寒暑假,因為父母沒有時間照看我,我都會住在外公家。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那里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了。那是一個位于地下二層的龐大空間,里面擠滿了各種小商鋪,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兒掛滿了一排又一排鋪面,像是深海里五顏六色的珊瑚礁。那里大多是賣玩具、文具、燈具、手機電腦配件、衣服、五金器材和零食的。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幾個賣小霸王游戲機和游戲卡的攤位,每次去,攤位前都圍滿了小孩子,可以說是整個市場里最熱鬧的地方。他們很多不是來買游戲機和游戲卡的,而是直接來玩游戲的。這就涉及攤位的另一項業(yè)務了,類似于游戲廳,只要交錢,你就能隨便選擇游戲卡,玩上一兩個小時。沒錢的孩子即使旁觀也興致盎然,有時一盯就是幾個鐘頭,經(jīng)常有家長拽著自家孩子的耳朵回家。我就是屬于沒錢的孩子,一名忠實的旁觀者。除去金錢因素,我不去玩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心理壓力。由于有多人圍觀,如果是菜鳥必然會受到嘲笑,這對于仍是孩子的心靈有多大打擊自不必多說。因此,敢于上手的往往都有一定水平,甚或是高手。

      我從小學一直圍觀到了初中。當時,網(wǎng)吧和家庭電腦已經(jīng)盛行,大孩子們都開始選擇網(wǎng)吧。輝煌時的五六家游戲攤位,也逐漸萎縮成了唯一一家。這里主要是無所事事、家里不給買游戲機而又無法蒙混過關去網(wǎng)吧的小學生們的天下,而我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年紀就有些尷尬,好在我的個頭也不高,勉強沒有太過突兀。

      由于我資歷比較老,大家基本都認得我。我一來,偶爾就有孩子起哄:“讓唐哥也來一把!”我連忙推辭,說自己只是看看。實際上,我當然知道自己的斤兩,怕丟人現(xiàn)眼,尤其對方還是小學生的話……但是,莫名其妙的,有傳言說我其實是個高手,只是不輕易展示。我不知道這個謠言是從何而來,也許是出自一個永遠的旁觀者身上的神秘感,我竟一時間成了世外高人般的存在。我原本想解釋自己根本不會玩,但看到小孩子們敬畏的目光,虛榮心令我保持了可恥的沉默。

      “我小時候可是遠近聞名的游戲高手呢?!蔽覍ζ拮诱f。

      “是嗎?怎么沒聽你說過?”

      我是在初二那年的暑假見到小和尚的。沒記錯的話,是放假的第一周,我興沖沖地來到地下市場,走向熟悉的游戲攤位。毫無意外,那里圍著一群也是剛放假的孩子,但氣氛有些不正常。他們沒有像以往那樣嘰嘰喳喳吵鬧,而是默契地不發(fā)一言,望著電視屏幕。某種肅穆彌漫四周,我不禁也放慢了腳步。沒有人注意我,他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屏幕上。由于被遮擋,我看不到操作游戲的人,只能看見放在柜臺上的電視機。進行的游戲是《魂斗羅》,里面身強力壯的戰(zhàn)士正穿越槍林彈雨,或臥或跳,用各種手槍火箭筒大炮摧毀前方的敵人。我只看了一會兒,就知道他們?yōu)楹斡腥绱吮憩F(xiàn)了。操作者實在太過熟練,準確打擊敵人的同時,又輕松避開了四面八方的子彈。動作一氣呵成,簡直像是在炫技,或者說,跟我們玩的似乎根本不是同一個游戲……

      “唐哥來了!”

      這時,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為我讓開一條縫隙。我得以看到那個神秘玩家,一個瘦瘦小小的家伙,光禿禿的頭,穿著電視劇里才見得到的粗布衣,坐在塑料板凳上,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手指靈活地擺弄著游戲手柄。

      他是一個……和尚?我一時有點蒙。

      小和尚玩得非常認真,仿佛周圍的一切盡是虛像,只有他和他的游戲機是真實的。那種游刃有余、毫不緊張的態(tài)度,震懾了所有圍觀者。旁邊的孩子悄悄告訴我,小和尚已經(jīng)連續(xù)一周,每天都來。最開始是和別人對戰(zhàn),后來所有上場的人都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于是,他就變成了獨自玩游戲機。每次,他都是將一把皺巴巴的零錢交給攤位老板,然后隨手拿出一個游戲卡,看也不看就插入游戲機。無論是什么游戲,經(jīng)過最初的生澀,小和尚很快就能掌握訣竅,成為一場個人秀。

      “唐哥,你倆打一局唄!”

      不知是哪個多嘴的小孩喊了一聲,緊接著就是一堆人起哄。我窘迫極了,雙頰發(fā)燒。我早就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被真正的高手輕易戳穿,并且是當著這么多小學生的面。然后,我會成為遠近聞名的笑料,再也沒有臉面來到這里。這件事給了我巨大的教訓,人終究會因占據(jù)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而買單。如果能回到第一次聽到傳言的那天,我一定會大聲說出來:“不!我不是什么高手,我就沒怎么贏過!”不過,那時我也是個孩子,確實沒有這樣的氣量。

      再也無法推辭。我抱著臨刑前的決心,接過了攤位老板遞過來的另一只游戲手柄。老板是個瘦得像排骨的中年人,總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小和尚迅速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默默朝柜臺里側坐了坐,為我讓出位置。我坐在老板特意為我找來的小板凳上,撫摸著游戲手柄,心想注定有此一劫。小和尚在放游戲卡的紙盒子里挑了挑,拿出其中一張。出乎我意料,并不是如《拳皇》《格斗之王》《幽游白書》之類的二人對戰(zhàn)游戲,而是可以兩人合作的《赤色要塞》。我暗暗松了口氣。

      游戲進行得很順利。小和尚依然沉默不語,但我知道他是在盡力掩護我。一局終了,孩子們都有些困惑。

      “這局好像打得挺一般的……”

      “為什么選這個游戲?”

      “還是兩人對戰(zhàn)才好看……”

      議論紛紛,但沒人敢直接沖我倆說出口。小和尚放下手柄,舒了口氣。他看起來有些累了,站起身,小跑似的沖出人群。我連忙追上去。

      我的謊言并沒有被戳穿——但是等等,怎么事情就成了“我的謊言”?游戲高手的身份并不是我刻意制造出來的,我只是順水推舟??墒虑榫蛪脑凇绊標浦邸鄙稀km然不清楚最早制造謊言的是誰,出于何種目的,但當我明知是謊言卻未做解釋,甚至享受謊言帶給我的尊敬,我也就參與了這個謊言。毋庸置疑,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我的謊言”。

      小和尚跑得很快,好像對地形比我還要熟悉。他小巧的身影靈活地在一家家店鋪的小窄道間穿行而過,一直到大門口才追到他。我大喊:“等等,等等!”

      他正攀登通往上方的樓梯,此時停下腳步,轉過頭。

      走到小和尚身旁,我才意識到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總不能直接叫“小和尚”吧?情急之下,我只有按《西游記》里的說法,叫他“師父”。

      “小師父,謝謝你?!?/p>

      “謝我什么?”

      “沒有戳穿我……”我囁嚅道。

      “這不值得感謝?!彼槐菊?jīng)地說。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他再次轉身,一溜煙就不見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小和尚的出現(xiàn)就像是現(xiàn)實中的《愛麗絲夢游仙境》,只不過,他是愛麗絲,而我們是兔子洞中奇奇怪怪的居民。這部古怪的童話之所以成為文學經(jīng)典,我想很大程度在于它迎合了我們潛藏的心理,或者說想法:除了我們所在的世界,還存在著另外的更隱秘世界。那個世界也許是恐怖的,也可能是美好的;也許是天國或地獄,也可能是桃花源或月球背面的外星基地……總之,它不會輕易向我們展露,只有在某個特殊的時刻,所有的條件在機緣巧合下都已具備,它會選中我們其中的某個人,向那人敞開它全部的秘密。甚至,那可能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世界,而僅僅是一個時刻,讓我們強烈感受到自己“被選中”的時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樣的時刻并不太多,甚至一生中只會經(jīng)歷一次。

      故事的主角永遠是“愛麗絲”,可如果我們遇到了愛麗絲又會怎樣?事實上,我們可能也在不經(jīng)意中等待著愛麗絲的出現(xiàn),以他者的目光來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世界。

      之后每隔幾天,小和尚都會出現(xiàn)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的游戲攤位前,他成了這里的一道奇觀。而我也去得更勤了,可能就是想去見見他。我們正是在那個階段慢慢熟絡起來的。說熟絡其實也不準確,因為我倆很少說話。小和尚只要一坐在凳子上,手里攥住游戲手柄,就進入了某種異常專注的狀態(tài)。我有一種感覺,他仿佛與電子游戲融為一體了,即使是突然發(fā)生了地震,他也會把這一局玩完。只有在游戲的間隙,我們才能說上一兩句話。

      那個時候,我總是感到非常沮喪?,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都不明白當時年紀輕輕的自己為什么那么喪氣。在旁人看來,我沉默寡言,憂心忡忡,心里裝了不少雜七雜八的事。但我心里確實藏著一個秘密,無法對任何人說。那段時間,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有看別人打游戲時,我才能短暫忘掉那些心事。觀看是一回事,自己上手玩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游戲手柄交到我手里,我就會變得心慌意亂,旁觀時的悠閑心情便蕩然無存。所以我對游戲玩得好的人由衷羨慕,好像他們比我更成熟,更像能獨當一面的大人。

      小和尚是我見過的游戲打得最好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技術,還有那種悠然自得的態(tài)度。他從來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喜歡大呼小叫,只是安靜地坐著,手指在動,身體卻平穩(wěn)而放松。不過我也產(chǎn)生了一點疑問,和尚可以這樣沉迷于電子游戲嗎?毫無疑問,我們對和尚的印象是刻板的,因為我們并沒有接觸過真正的和尚,以為他們只應該念經(jīng)打坐之類的。

      在他再次贏得勝利,暫時放下手柄揉眼的時候,我提出了我的疑問。

      “打游戲也是一種修行嘛。”他飛快地說,好像在我提問之前就準備好答案了。

      “你為什么打得這么好?”

      “很簡單,”他說,“游戲在我眼中只是一件進行的事。沒有勝負,也沒有樂趣,跟呼吸、吃飯、睡覺一樣自然。”

      我思考著他說的話。如果我沒理解錯,他的意思是,他雖然在打游戲,但其實并沒有真的在打。他只是在完成一件事……好吧,我承認這是現(xiàn)在的我對此事的理解,當時作為孩子的我其實半點都沒聽明白。

      “你感受不到樂趣?”

      小和尚點點頭:“如果你指的是打游戲本身,那本來就是虛幻的。我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樂趣?!?/p>

      “可不可以教教我?”我懇求道,并且被自己嚇了一跳。我此前從來都沒主動要求別人教我什么,雖然從小我就被教育要“不恥下問”,可我并沒有問的欲望。我們學習,是為了考試,考試是為了上大學,僅此而已。就算不想學也不行。

      “你打不好游戲,是因為太想贏?!彼粗艺f,“如果你想贏,我就教不了你?!?/p>

      “可是你不想贏的話,為什么還能玩得下去?直接Game Over就好了?!币驗槁牪欢?,我有點心理不平衡。很多游戲是那么難,可不是單純一句“不想贏”就能過關的,需要真正高超的技術。所以,我懷疑他只是不愿意把秘訣告訴我。

      小和尚思考了一會兒。

      “呼吸、吃飯、睡覺沒有勝負之分,大部分人也做得很好。”他點了點頭,“當然,萬事自有規(guī)律,需要我們加以總結……但是不能被事情困住。”

      他嘆了口氣,像是一個老人。

      然后,他看了一眼掛在柜臺后墻上的鐘表,立刻站起身,快步跑掉了。

      小和尚總是在下午三點到四點左右前來,然后玩一兩個小時,就急匆匆離去。隨著時間推移,最初圍觀的景象漸漸消失了——孩子們的好奇心總是倏忽即逝的,就算是一個游戲天才的和尚,也無法吸引他們太長時間。曾經(jīng)的奇觀逐漸成了日常,雖然仍會有孩子駐足觀看,但已經(jīng)和看其他人沒有區(qū)別了。不過,這正合我意,這樣我就可以多和小和尚說說話,否則在一群人面前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小和尚玩游戲的規(guī)律。往往先玩半個小時其他游戲,然后就開始他的固定節(jié)目——《超級馬里奧》。其他游戲似乎都是隨機挑選的,而“馬里奧”則是雷打不動的必玩游戲。看著那個身穿背帶褲的水管工,在一堆吃人的蘑菇、烏龜、恐龍之中上下穿梭,我實在不理解它為何如此吸引小和尚。當然,不可否認這是一款經(jīng)典游戲,可是有大量刺激有趣炫酷的游戲,我是不會在難得的游戲時間玩“馬里奧”的。

      “有什么好玩的呢?”終于有一天,作為小和尚最忠實的觀眾,我實在忍不住問道。我知道按照往常的日程表,他應該馬上就要離開了。

      “嗯?”果然,他退出游戲,放下手柄,扭頭看了我一眼,仿佛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我看你每次都玩這個……”

      “因為它很可愛?!毙『蜕姓f。

      這個理由倒是讓人無從反駁。

      “一種美麗的平衡性,”他繼續(xù)說,“它足夠簡單,前進、跳躍、闖關,救出公主。就是因為目的太簡單,并沒有多少吸引人之處,因此反而失去了目的,讓游戲者只在乎當下。每一次跳躍都要比公主更重要?!?/p>

      接著,他又像老人那樣嘆了口氣。

      “可惜時間不夠?!彼f。

      “什么時間?”

      “據(jù)說‘馬里奧最后有一個隱藏關卡,也就是‘負世界。我很想見識一下,但我沒有足夠的時間通關。”

      是的,初代“馬里奧”并沒有保存功能,每次小和尚都必須從頭玩起。他看起來有點沮喪。

      “你不是說不會氣惱嗎?”我問。

      “我哪里氣惱了,煩惱都是虛幻的。”他瞪了我一眼,臉卻微微有些發(fā)紅。他畢竟只是個孩子。

      我知道他又要走了,就像是一次次進入兔子洞的愛麗絲,又一次次返回自己的世界。我們呢?我們只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等待。一個任性的和尚版愛麗絲。

      我很想問問他上次說的是什么意思?!氨皇虑槔ё ?,盡管很多話我都沒聽懂,但這個我懂了,就像是有時只聽懂了一句歌詞,卻足以使你淚水漣漣。我確實被某件事困住了,無法對他人訴說。但我遇到了小和尚,命中注定一般,我想要說給他聽,就像外國人喜歡向神父告解一樣,那并不算出賣秘密。

      我的一個朋友,也許是最好的朋友,可能馬上就要自殺了;可是她不許我告訴任何人,否則就要跟我絕交?!耙驗樾湃文悴鸥嬖V你的?!彼f。那段時間,我深受折磨。如果我不告訴別人,意味著要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如果告訴別人,我就辜負了她的信任,是一個叛徒,況且其他人可能也不會相信。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以至于后悔承擔了這份信任。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體育課后的午休時間。全班同學都在睡覺。我和她坐前后桌,她突然轉過頭來,叫醒迷迷糊糊的我,用低沉但堅決的語氣說,她要告訴我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她只會告訴她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我深受振奮,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使命感。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我不知道還有哪句話比這分量更重。

      “我馬上就要死了?!彼UQ?。

      她告訴我,只要“哈利·波特”系列完結,她就會去死,因為除了“哈利·波特”的結局,這個世界再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了。

      她是“哈利·波特”的狂熱粉絲,就連盜版書都珍藏了十多種。

      她說完就心滿意足地轉過去繼續(xù)睡覺了。我望著她的后背,感覺她的話在耳朵里造成了某種嗡鳴效果。

      她總是喜歡問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比如說:“鉛筆借我?guī)滋欤闶俏易钚湃蔚娜税??”又或者:“能不能幫我把歷史作業(yè)做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直到有一天,她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那就別喜歡我?!?/p>

      是的,那個年紀,迷戀周圍的異性是順理成章的。我還記得升入中學,第一次開學見面會上,我被安排坐在她的前桌。她正用水杯喝水,圓圓的眼鏡片上布滿水汽,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哈利·波特同款眼鏡?!澳愫?,我叫阿栗。”“你好?!边@就是我們第一次對話。后來,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說實話,她性格有點孤僻,跟其他人總是格格不入,我們卻不知不覺成了彼此要好的朋友??赡芤驗槲乙膊惶珪慌笥眩瑑蓚€沒朋友的人,終歸是有些相似之處的。

      不過,現(xiàn)在想來,又想不出多少相似的地方。她喜歡“哈利·波特”,而我并沒什么興趣(可不能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來);她理科好,而我的理科一塌糊涂;她性格古靈精怪,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則是循規(guī)蹈矩,規(guī)矩得讓老師經(jīng)常忘了我的存在……可以說我倆簡直太不一樣了。所以,當我向她告白被拒時,并不十分難過。

      “沒關系,我就是問問,別有壓力。”我安慰她。

      “我知道,放心?!彼o張地舔了舔嘴唇,“其實我不是不喜歡你,而是我不喜歡現(xiàn)實中的人,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比起現(xiàn)實,她更喜歡“哈利·波特”的世界。準確地說,是“書中的世界”。她拒絕看“哈利·波特”系列電影,覺得那很糟糕,因為電影使那個幻想世界“變得現(xiàn)實了”,演員將書中的人物形象固定了下來,但同時也大大損害了原著的魅力。“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或一千個哈利·波特),現(xiàn)實中的人物形象存在的目的就是殺死所有想象中的形象。這是一種對幻想的殺戮。因此,阿栗視電影為仇敵。只要聽到有人討論“哈利·波特”的電影,就會表露不屑(這或許是她人緣不好的原因之一),歷史課代表還給她起了個外號——“哈利·波特原教旨主義者”。

      就是這么一個活在魔法世界的人,對我說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此我居然并不意外。雖然我的耳朵從那天起總是嗡嗡作響,那也只是靴子終于落地的反應。魔法世界終結了,她的生命也隨之終結,她確實干得出來這種事??衫斫鈿w理解,我仍然感到難過,畢竟我已經(jīng)把她當成親人一般的存在。我是獨生子,從小就幻想自己有個姐姐或妹妹。

      “書雖然完結了,但里面的世界并不會終結?!蔽以噲D勸阻她,“你想想,他們仍然活著,過著自己的日子……”

      “就像‘王子和公主終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她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他們的故事已經(jīng)結束了,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段故事,故事結束了,人生也就結束了?!?/p>

      “可你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不,”她干脆地說,“我煩了,想早點結尾?!?/p>

      據(jù)說,青少年對死亡的幻想要遠遠高于成人。這可以解釋為青少年心理素質薄弱,類似為賦新詞強說愁,但事情恐怕也沒這么簡單。人在青少年階段,自我與外界正發(fā)生強烈的碰撞,很多觀念都沒有定型,因此產(chǎn)生了哲學思維。同時,他們忙于學業(yè),并沒有為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擾,人生的羈絆還很少,這使得青少年的哲學思維相較成人更為純粹,我愿意稱之為人的“哲學家階段”。他們不停地思考著,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日復一日,為自己的世界命名。死亡當然是其中最重要的哲學命題。人為什么要活著?我們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如果說哲學是一碗疙瘩湯,那么這些問題就是里面混沌的面疙瘩……

      和所有人一樣,我當然也有過“哲學家階段”。我清楚地記得,一次午休時間(又是午休時間!果然哲學產(chǎn)生于閑暇),我從午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還在睡著。教室里開著四臺電風扇,嘎吱嘎吱地吹來吹去。所有人都穿著同樣的紅白相間的校服,趴在桌子上,露出一片白色脊背和黑色后腦勺。除了電風扇的聲響,世界寂然無聲。這是一個靜止的時刻,像是時間的琥珀。一種強烈的念頭攫住了我: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的存在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個念頭讓其他人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仿佛一場單獨考試,不交出答卷就無法出去。

      沒錯,我存在著,但卻搞不懂存在的意義。我就像是一顆透明的小水珠,隨時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其他人甚至都不會有所覺察。從中學開始,我迷戀上了歷史,并且接替了給阿栗起外號的同學成為課代表(她認為這是他的報應)。歷史上記載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比疙瘩湯還要黏稠,但記載之外呢?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默默生、默默死,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真奇怪,當我思考起存在的意義,我好像更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了。

      我知道很多事都沒有答案,至少現(xiàn)在沒有。阿栗對歷史不感興趣(這又是我倆相反的地方,簡直像是鏡像),但我想她也一直在思考著,只是每個人的形式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盡相同。我相信阿栗信仰的魔法世界,是比歷史更純粹的存在;它不是J.K.羅琳創(chuàng)造的世界,而是由阿栗的自我創(chuàng)造的……

      是的,我倆像是對立的鏡像,但同時也意味著我倆具有的相同性。秘密和對朋友的承諾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想她也是如此。既然告知了我如此重大的抉擇,就必須要接受我可能背叛她、遠離她的世界的結果;考驗是雙重的,沒有誰比誰更輕松。作為青少年,年齡是我們的護身符,也是密度濃烈的封閉的小圈子,我們必須要承受自己制定的規(guī)則,接納自行創(chuàng)造的懲罰。否則我們還能做什么呢?只有不停地制造著什么——可以把它命名為痛苦、歡樂、折磨、殘忍,或隨便什么都行,只要能想到的——才能填補自身的存在。

      她告訴我的時候,“哈利·波特”系列的第六部——《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剛出版沒多久。我還可以安慰自己:下一本應該沒那么快,還有時間,說不定她可以回心轉意呢?反正她的念頭總是變來變去……平日里,我盡量忘記這件事,否則根本無法生活。如果一件事你無法改變,只能聽天由命,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假裝忘掉它。可是,那個時刻終于緩緩逼近了:早在期末考試之前,我就聽說“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七部,也是系列的終結篇馬上就要出版了。我再也無法回避我想假裝忘掉的事,于是,它變得更加沉重了,時間每過一分,它就重上一分,直到吞噬我、取代我。我好像就是為了這件事而活了。

      由于毫無辦法,我只得暗中觀察阿栗的舉動,試圖從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我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活潑了,說話也溫和了許多,甚至會主動與同學說說笑笑;她彬彬有禮地回答老師的問題,午飯和同學扎堆吃,參加班級活動,主動留下來做值日生。很快,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形單影只,身邊聚集起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居然還有兩個外班的……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冷落(以前她只會跟我玩),但我并不傷心。阿栗看起來陽光、快樂了不少,她也不再戴書呆子氣的圓框眼鏡,而是換成了隱形眼鏡。我想,她可能真的轉變心意了吧,或者她原本就是在跟我開玩笑,有一天,她會驚詫地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吧,開個玩笑應該不介意?”

      “時間快到了。”放假前一天,她對我說。

      “什么時間?”我裝傻。

      “魔法世界要終結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就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突然踩翻了井蓋。

      “那你為什么……”

      “有的人會在結束生命之前,把衣服洗好,打掃房間,做好家務?!彼靡鈸P揚地對我說,“我現(xiàn)在做的就是這些?!?/p>

      這就是一切的前因后果,而我的時間不多了。在地下游戲廳的電子音效中,我試圖麻痹自己。游戲總是一關接著一關,闖過去了,后面還有更大的BOSS;而主人公往往有不止一條命,死了,換一條再來,掙扎著沖向終點……多少孩子在這里留下了屬于自己也終究只有自己記得的光輝一刻?

      這就是一切的前因后果,我壯起膽子,拽住了小和尚寬大的衣袖(他不熱嗎?)。他正準備在我的講述中溜掉,來不及反應,差點被我拉倒在地。我感到抱歉。我說:“我該怎么辦呢?”

      “這些都是自我產(chǎn)生的煩惱,是‘我執(zhí),要破除我執(zhí)才行!”他一邊著急地掙脫我,一邊大聲說道。

      “可是我該怎么破除我執(zhí)呢?”

      “當你不再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踏出了第一步。”在他準備拿牙咬的時候,我及時放開了手。

      “再見!”我朝他的背影喊道。

      然后就是倏忽消失的暑假……每天都過得很快。我被心中難解的問題填滿了,脹得很厲害,卻是一種虛弱的臃腫。每天好像分成了兩部分:想著事的部分和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的部分。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小和尚,這確實讓我好受了一些。我認為這不是對阿栗的背叛,只是某種自救行為。很多年以后,曾有人跟我說,友誼是崇高的,甚至在愛情中它也是最崇高的部分,而信任是其中的核心。我認同崇高的說法,但在當時,我并未感覺到崇高,只覺得受苦。

      不過,對小和尚說卻不一樣。對我而言,他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套復雜又有效的民間宗教體系。我并不是對著具體的人說,是對著那套體系訴說,想要得到問題的解決辦法。據(jù)說,這樣做,即使泄露秘密也不會被譴責。

      “別再跟我說了!”開學前夕的某天,小和尚像是終于忍受不了,沖我喊道。

      “可你不是和尚嗎?不是要普度眾生什么的……”我不太有把握地回應。

      “和尚也不是你的煩惱垃圾桶?!毙『蜕锌粗遥缓蟪聊?。我們對視著。小和尚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似乎是意識到剛才的話有些過分了:“當然,我也不是埋怨你。你想想,我只是忙里偷閑過來玩游戲的,還要聽你的傾訴,是不是很無奈?將心比心,人要學會換位思考,如果是你,不見得比我脾氣更好吧?”

      我想了想,但覺得無能為力。我并不是他,我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即使他的胳膊斷了我也不會感到絲毫疼痛,這注定了很難真的“將心比心”。我依然不得不以自身為參照,得出的結論是:確實很煩人。可是,我還是覺得小和尚和其他人并不一樣,他天然負有更大的責任。雖然我也說不清楚,比如普度眾生之類的……我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來尋求理解,還是希望得到問題的解決辦法。

      小和尚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肩:“可以看出,你的煩惱很多。人的煩惱往往來自對未來的擔憂,這樣實際上就是放棄了當下的生活。不知你懂了嗎?如果懂了,希望你能安靜地讓我再玩半個小時?!?/p>

      我思考著他的話。直覺上我知道他說的是至理名言,可對我目前的狀況卻很難有實質上的幫助。

      “好吧,”他說,“你最擔心的事情不是還沒有發(fā)生嗎?那就等真的發(fā)生了再來找我吧……而如果它最終沒有發(fā)生,那不是更沒必要擔憂了嗎?”

      最擔心的事像一面大墻橫亙在我的面前,即使我不動,它也會朝我緩緩逼來。既然沒有辦法打破這面墻,我也唯有等待,等著它自行解體或將我壓成肉泥。世間多少事都是如此啊!即使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面對一道道向我逼近的墻壁時依然束手無策。我相信每個人都是死過許多回的,只要你活得夠久。

      然后就是開學。如果我沒有記錯,不到兩個月,也就是“十一”假期過后沒多久,“哈利·波特”系列第七部也是最后一部,《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的簡體中文版終于出版了。光聽這個書名,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段時間并不輕松。我好像在等待自己的處決日期,但不知那天何時降臨。如果說阿栗準備在讀完最后一本后結束生命,那么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永遠不讓她讀到。為此我盡己所能思考起來:比如,我可以到附近的書店里,把所有書都買下;或者我跟蹤阿栗,只要看到她拿到書,就一把搶下;或是我編造一條謠言,說這并不是“哈利·波特”系列的最后一本,J.K.羅琳正準備繼續(xù)寫第二季……每每想到一個辦法,我就欣喜若狂幾分鐘,隨后陷入自我否定的絕望,因為明顯都不可行。我沒有足夠的錢買下方圓五里所有的書,更不可能永遠跟蹤她。至于J.K.羅琳,我倒是想過給她寫一封信,訴說我目前的困境,讓她回心轉意,永遠不要終結這個系列。

      我甚至想過背叛阿栗,把這事告訴老師或家長。但我十分清楚,只要阿栗想辦到的事,就一定會辦到。我每天度日如年,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那段時間(并不算長),我盡量避免與阿栗接觸,阿栗也像是明白了什么,默契地不跟我說話。我倆形同陌路,可我的心里卻裝滿了關于她的事。那段時間,也讓我看清了自己內心陰暗的一面,有時我會期盼阿栗干脆早點看完那本書……

      終于,命定的一天到來了。我記得那個日子,十一月二日,阿栗沒有來上學。我看著空空的位子,心驚膽戰(zhàn)。老師們一如既往地上課,同學們按部就班地學習。沒有人提到過阿栗,仿佛她原本就不存在。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一天,生怕錯過什么。課間時分,看著同學們打鬧嬉戲,老師們站在走廊里交流課件,那一幕幕像是演出來的,就是為了遮掩一個事實——阿栗不在這里的事實(年輕人總是容易覺得世界圍繞自己而轉動)。

      到了下午,倒數(shù)第二節(jié)課還差十分鐘下課時,班主任走了進來。她是一個年輕嬌小且嚴肅的班主任,想來可能比我現(xiàn)在的年紀還要小一些,但在當時我們眼中無疑是擁有權威的長輩人物。她走上講臺,告訴班里的學生們,阿栗轉學了,因為她并不是本地戶口,無法參加高考,家里人準備讓她上老家的高中。她說話時語調平穩(wěn),真的只是在告訴我們一件事而已。然后班主任朝敞開的教室門口點了點頭,一個中年女人走了進來。她沒有任何記憶點,以至于我想不起來她的任何面貌特征。奇怪的是,我日后回憶起那時的情景,總會不自覺代入我母親的形象。在此之前和在此以后,我都沒再見過她,她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只是為了完成那天的任務,像是游戲里的NPC角色。她走到阿栗的課桌前,從桌兜里取出了一些東西,書本、試卷、零食還有其他什么,放進自己的布兜里。整個過程她面無表情,神色平靜。直到阿栗的桌兜變得空空如也,她才直起腰,走到班主任面前,兩人點頭示意了一下。教室里非常安靜,大家都在注視著剛才發(fā)生的事。阿栗終于不再是被遺忘的人了,只不過她強烈的存在建立在此刻的缺席中。

      女人走了,班主任也離開了,接下來一切如常。阿栗的存在在短暫綻放之后,徹底湮沒了。原因太過普通,無法給任何人留下印象。我則陷入深深的懊悔中,因為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有去查看阿栗的桌兜。那里面有可能隱藏著事情的真相,否則女人不會特意為此來一趟,在眾目睽睽之下取走屬于阿栗的某些東西。可是我卻錯過了擺在眼前的重要線索?,F(xiàn)在,阿栗在班主任的幾句話中輕易消失了。

      不,她怎么可能消失呢?她的缺席構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事情已經(jīng)結束了,我又籠罩在了新的事情之中,那是更加漫長、沒有邊際的事情。我又想到了小和尚,他曾說等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再來找他,現(xiàn)在,問題變得更復雜了。我也是從此領悟到,世間沒有簡單的事,只會越來越復雜,因為每件事都不是單獨在起作用,也不是一件跟著一件,而是互相扭結,共同發(fā)揮著作用。它們當中有某種神秘性,無法解釋。不是事情本身的神秘,是它們扭結在一起才誕生的神秘。但是,那個時候,我因過于年輕而輕率,仍執(zhí)著于找到一切問題的答案……

      周末,我照例去外公家,下午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小和尚的后腦勺晃動在電子像素世界的屏幕前。我走向他。

      “好吧?!彼f,“看來事情真的發(fā)生了,但是又變成了另一件事?!?/p>

      “事情總是無邊無際啊?!薄@當然不是當時的我能說出的話,但我應該說出了大致相同的意思。“我該怎么辦?”

      “好吧?!毙『蜕袚狭藫隙d頂。那并不是一顆油光锃亮的頭,而是像獼猴桃一樣,覆蓋著短粗堅硬的細小發(fā)絲,個別地方還有小紅疙瘩。他放下手柄,苦思冥想了很久,像是遇到了比我更難辦的事。他為難的表情使他看起來老了二十歲。

      “真是罪過?!彼先税銍@了口氣。

      “怎么?”我連忙問。

      “你想要事情的答案?!彼浪赖囟⒅遥囂降卣f,“不,你想要的是一切問題的答案……”

      “我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蔽疑贽q道,“阿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接下來我該怎么辦?”

      “下面的話你要聽好?!毙『蜕邢袷窍露藳Q心,神秘兮兮地示意我附身帖耳,“我將要告訴你的事非常非常重要。真是罪過?!?/p>

      “世間一切事情其實都是一體的,都是同一件事?!彼禋馑频木従彽卣f,“世間萬物錯綜復雜,在某個地方匯聚為一個小小的原點。那個原點里蘊含著世間所有事,當然也有一切事情的答案?!?/p>

      “一切事情的答案?”

      “不要打斷我。是的,一切事情的答案,或者世界的真相,隨便怎么說都行,因為那只是虛幻的名詞罷了。關鍵是那個原點……真是罪過,我不應該說這么多的?!?/p>

      “可你已經(jīng)說了,我最煩說話說一半的人。”

      “其實我已經(jīng)講完了。那個原點在歷代充滿大智慧的祖師先賢的努力下,濃縮在了一句偈語中。知曉這句偈語,人便登時開悟,了悟世間真相……”

      “那可以告訴我嗎?”我近乎祈求。其實我連“偈語”是什么都沒聽說過,只是聽到小和尚如此形容,知道它一定分外寶貴。

      “它太重了,語言也無法擔負,需要你自己去看?!毙『蜕杏炙伎剂似蹋^續(xù)說,“今晚凌晨十二點,你去架松中街……”他告訴了我一個地址,就在附近,離我外公家不遠。那就是小和尚修行的地方嗎?我確實一直好奇他究竟從哪里來。

      “我會在那兒等你,一定不要遲到?!弊詈?,他嚴肅地說。他關掉“馬里奧”,塞給攤位老板一把零錢,逃也似的跑開了。

      市場里依舊鬧哄哄的,而我置身其間,卻仿佛隔絕了一切喧囂。我還在回味小和尚剛才的話,心中升騰起一股別樣的情緒。在那股情緒的包裹下,阿栗的事好像都不再那么重要了,讓我心煩困惑的世界忽然間變得明亮、崇高。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假裝睡去。外公和外婆一般九點左右就早早入睡,同時催促我睡覺。我等到外公的鼾聲響起,翻身起床,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穿衣服,溜出家門。我第一次背著家里人偷偷出門,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做壞事的興奮感??斓绞辉铝?,夜晚空氣變得寒冷,皎潔的月亮懸掛頭頂,不緊不慢地跟著一路小跑的我。

      那時路燈還未有如今這般光亮,樓宇中的燈光也并不稠密。尤其居民區(qū),到了深夜就一片漆黑。好在路途不遠,我默念著小和尚告訴我的地址,幾乎憑借本能摸索過去。我一棟一棟艱難地辨別樓號,知道愈加接近了。這時,我轉過一條小巷,忽然看見一片發(fā)光的地面。湊近看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地面,而是一片濕地(或是沼澤?),水面反射著月光。小區(qū)里怎么會有濕地?我?guī)е苫舐拷?,嘴鼻中呼出白色霧氣,猛然間想起一樁故事。——那是我外公,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內燃機廠的一名工程師。他平時沉默寡言,興致好時卻喜歡給我講大段離奇古怪的故事。他最喜歡讀的書是《聊齋》,我想和這個愛好不無關系??傊?,很長一段時間,他以嚇唬小孩(主要是我)為樂事。當然,大部分故事我都記不清了,可是當某個關鍵點突然呈現(xiàn),記憶立刻就被喚醒了。

      他曾對我說,那年他作為廠里的主力工程師,為一件事情煩惱——鍋爐的節(jié)能問題。鍋爐運作時,許多熱量都白白浪費了,這顯然不符合效率原則。鍋爐每天都釋放大量的熱氣,而它們卻無法轉化為效能,真是可惜。外公和他的團隊夜以繼日地研究,畫了無數(shù)圖紙,試圖克服這個技術難題。終于,事情解決了百分之九十,只剩下一個未解決的參數(shù)。一旦參數(shù)確定,所有問題將迎刃而解。可偏偏這個參數(shù)困擾了外公及所有人數(shù)月之久。它雖然是最后一步,卻是一切公式的基礎,沒有了它,他們之前做的所有努力不過是空中樓閣。

      外公說,雖然參數(shù)有準確的邏輯運算模式,但也需要靈感,就像寫作一樣;他那個時候明顯缺少靈感。于是,一天夜里,他就像是靈感枯竭的作家,想要出去透透氣。那是深秋,他走出去很遠才發(fā)覺自己沒穿外套,他的腦子都被還未從幽暗之地浮現(xiàn)的參數(shù)占據(jù)著。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后,外公并未折返,而是繼續(xù)向前,因為他覺得遛彎使頭腦清晰了些,參數(shù)發(fā)出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光芒,引誘著他。他不想中斷思考。他繼續(xù)前行,人雖然在走,其實是被大腦帶動,他根本沒注意到外部情況。因此,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濕地時,也沒有過多留意。參數(shù)的金色光芒似乎比剛才更亮了一點。他想要找到合適的位置,將它一把攥住。

      可是,接下來的事他不得不留意了。外公發(fā)現(xiàn)前面隱約有幾間瓦房,像是破舊的廟宇。但居民區(qū)里怎么會有廟宇呢?他很快想到,這里曾是清朝王爺豪格家族的陵墓,兩百年間都是墳地,其間生長出幾棵蒼天古松,由于體積巨大,軀體下墜,人們遂用木質支架將其撐起,此地便被稱為“架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許多工廠的家屬遷居于此,嫌地名不吉利,就用毛主席詩詞里的“勁松”替代……這一系列前因后果都是外公瞬間想到的,因為他確實看到周圍有幾棵巨大歪斜的古樹。樹前還站著一個人,月光下,穿著破破爛爛的古時破衣,披散頭發(fā),看不清面孔,一動不動地站著。外公扭頭想走,可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時被濕地覆蓋了,水深不知幾米……外公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這時,他聽到從附近傳來小孩的聲音:“別怕,走過去就好了?!?/p>

      外公循聲望去,古松下蹲著一個小和尚,沖他嬉皮笑臉。

      “你越怕它就越可能有危險,你不害怕反而沒事了?!毙『蜕欣^續(xù)說。

      外公將信將疑,慢慢朝前走去。只有一條未被淹沒的逼仄土路,但前提是要與那個黑夜里的東西擦肩而過……離得越近,撲面而來的腐臭氣息就越濃烈。

      “別害怕呀!”

      “閉嘴!”外公說。他想要自己克服問題。他尋找能驅趕恐懼的事……參數(shù)再次發(fā)出呼喚般的微弱光芒……純粹建立在客觀邏輯與縝密計算上的世界給予了他勇氣。是的,他覺得自己離那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又近了一步。公式開始排列組合、互相交叉、互相論證,它們都是從物質世界提取出來的客觀規(guī)律,即使暫時模糊,但仍以清晰準確為目的和前提。有因必有果。你需要找到事物之中潛藏的定理,將復雜的東西抽象化,進入到純理論空間。當然,那也是多維的,同時充滿了謬誤與陷阱,即使一個小小的失誤也會導致整個邏輯大廈的崩塌……重要的是,找到一切事物之間的正確聯(lián)系,架起一座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理性橋梁,向外伸出探尋真理的觸角。那是由大自然鑄造而成的最堅固之物,沒有實體,卻比金剛石還要堅硬,因為它是物質世界的基礎。只要能找到那條正確的橋梁,一切就順利多了。然后需要做的就是瞅準機會,一擊命中!

      參數(shù),那神奇的金色光源,終于在此時浮現(xiàn)了出來。如此美妙、圓滿,月亮也黯然失色。外公興奮地喊了一聲,才發(fā)覺自己早已走過了那個站在樹前的怪人身邊,而他居然完全將它忘掉了,或者說達到了視而不見的境界……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小和尚還是怪人都不見了。天快亮了,他覺得有點冷。

      這個故事外公在很多年前就跟我講過,但早已和許多同樣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一同沉到了我記憶的湖底。我一直好奇外公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為何會有那么多鬼故事。而具體到這個故事,我有些懷疑是他九十年代癡迷林正英的影片后一時興起編造出來的……此刻回想起來,是因為觸發(fā)了記憶的喚醒步驟。相信你也注意到了,故事里也有一個小和尚(難道還能是同一個?),而且現(xiàn)在我也來到了十分相似的環(huán)境里??墒牵裁词悄軌蝌屭s恐懼的事呢?我一時想不出來。外公常說,時代不一樣了,可人們面對恐懼時的表現(xiàn)似乎并沒有多少改變,都需要認真審視內心真正能夠支撐自我的事物?;秀遍g,我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影,披散著頭發(fā),站在月光下……

      最后,我必須得承認,那晚我還沒有見到小和尚就逃走了。至于什么偈語之類,早就被我拋在腦后……

      “夠了!”妻子似已忍無可忍,斷然喝道。

      從昨晚到今天中午,東京一直在下雨。我們待在Airbnb上短租的破舊公寓里,無事可做。陽臺下面的街道正在進行作業(yè)施工,好像是鋪設管道什么的。大雨傾盆,仍有五六個戴安全帽的工人穿梭不止,其中一人忽然停下,朝著另一人連連鞠躬,不知所為何事。眼看中午快過去了,雨量仍不見小。小轎車行駛在雨幕里,被洗刷得閃閃發(fā)光??磥磉@一天又要泡湯了。

      我閉了嘴。妻子也沉默下來,穿著寬大的短袖襯衫到陽臺抽煙。煙灰缸放在長椅的扶手上,里面塞滿煙頭。這些天竟抽了這么多煙?我數(shù)不過來,心中詫異。似乎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煙癮也大了起來。

      妻子抽煙的時候很像逃課的女中學生,縮在大一號的衣服里。當然,我并沒有暗示她像村上春樹的小說女主,雖然我們確實在東京,而且此時的場景……但我們是純粹的觀光客。要說人物設定,倒更接近于《迷失東京》,可顯然我們并沒有那么有錢。

      “你嘴里就不能說點真話?”妻子忽然扭過頭說,手里還夾著煙。

      何出此言?我眼睛瞪得更大了。但事實上,我理解妻子的想法。我們雖然才新婚不久,其實之前已交往了五年。結婚前,我們有過幾次嚴肅的對話。關系已然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如果不能結婚,就只能等待它無疾而終?;橐鍪菍ξ磥淼囊环荼U?,盡管并不牢靠,但似乎有總比沒有強。我們對對方已經(jīng)說不上有什么吸引力或新鮮感,可真要分手,誰都說不清會怎樣。五年的感情會風輕云淡嗎?可能性很低。為了避免可能發(fā)生的情感波動,我們自知分不開。當我們決定結婚,似乎所有人(涉及至少兩個家庭)都松了口氣,好像終于打通了這個關卡,可以向著下一關邁進了。

      即使過去五年,妻子依然經(jīng)常說并不了解我。這沒有什么形而上的含義,僅僅是字面意思——我很少談及自己的事。這確實是我的個人習慣,不太愿意跟別人聊自己,哪怕是最親密的人。妻子說一個人由他的過去構成,不了解過去就相當于不了解這個人。兩個人在一起就必須要互相了解嗎?我心里想,但并未說出口。

      這次,妻子以為終于找到機會,可以聽我講講過去的事。但我還是令她失望了,她認為我又滑入了小說家胡編亂造的慣性里。她滿心期待,化身為認真聽講的小朋友,最后卻發(fā)覺仍是虛構,怎能不覺得受到了欺騙呢?我理解,可不知該如何解釋。

      于是,故事并沒有講完。她失去了繼續(xù)聽下去的耐心,虛構損害了彼此間的信任。我們越來越希望聽到真實的消息,有時是出于愛,有時是出于獵奇,有時是出于恐懼。虛構逐漸走入邊緣,因為每個人都深深覺得自己的生活像是虛構的。對真實的渴求,源自真實在當今世界日復一日的稀有。

      好像忽然之間,雨停了。陽光迅速照耀大地。妻子的煙還沒抽完(當然不止一支,旅游時她的煙癮也很大)。天空像是在拍電影,換了布景,下個鏡頭是晴空萬里。我們都不自覺地愣了愣。然后,妻子掐滅抽了一半的煙,轉過身,靠著陽臺欄桿說:“出去走走?”

      晴天里,妻子的心情似乎也變得好了點。

      街上立刻就擠滿了人。我們身處池袋地區(qū),據(jù)說相當于北京的朝陽區(qū)。人多且雜亂。地面上一攤攤水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妻子跑過去,頑童似的將水面攪亂。

      “今天該聽誰的了?”妻子問。

      為了避免糾紛,我們商議好每人決定一天的去向。

      應該輪到我了。“去上野公園吧。”我說。這是妻子早就想去的地方,我當然是為了讓她開心。果然,妻子緊緊抱住了我的肩膀,剛才的陰霾似乎一掃而空了。

      公園里濕乎乎的,主要是一些老人家在碧綠的草坪前遛彎。長椅上的雨水已經(jīng)干了,游客坐著發(fā)呆,看落下來的鴿子。公園里面有一個小集市,賣些農(nóng)產(chǎn)品、玩具和生活小物件。其中有一個攤位是中國人開的,賣的是玻璃彈球和小型手電筒。我無法理解這兩樣擺在一起有何關聯(lián)。妻子和擺攤的女人聊了會兒天,買了一把彈球。妻子提議去公園里的博物館看浮世繪畫展。

      “為什么要買彈球?”在博物館門口,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因為沒用嘛,又便宜?!逼拮訉⑹稚烊肱W醒澘诖?,摩挲著里面的彈球,“隨隨便便就可以扔掉了?!?/p>

      逛畫展的時候,我腦子仍想著妻子的話。彈球確實是隨隨便便可以扔掉,因為它無用又便宜?,F(xiàn)在還在制作彈球的人知道人們會這么想嗎?如果知道,他們會多少有些沮喪嗎?比起墻上掛著的浮世繪真跡,玻璃彈球過于微不足道了。如此鮮明的對比,使我無法專心欣賞。某種熟悉而強烈的感受從體內擴散,幾乎令我舉步維艱。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學時的那個午后,看著所有人都在睡覺,老式電扇嘎吱嘎吱地響……我為什么會在這里?還有那些歷史課,那些從不會被記載的大多數(shù)人,仿佛都變成了玻璃球。在看不到的地方,玻璃彈球組成的海浪翻涌著……

      人究竟為什么要存在?

      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走出了博物館,甚至離開了公園,站在地鐵站旁的街巷前。我好像是不知不覺就走出來了,沒跟妻子打招呼。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回去了。我想跟妻子聯(lián)系,手機卻落在了她的背包里,連同錢包。因為她說我丟三落四,凡是外出貴重物品都由她保管。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完全不通的語言,身無分文又與妻子走散的游客……我想著這個不同尋常的下午應該會發(fā)生點什么。理應發(fā)生點什么才是。耀眼的陽光灼燒著一排黑色瓦房頂,白色墻壁上貼著某些政黨候選人的照片,被雨淋過后顯得顫顫巍巍,像是小廣告。三五成群的觀光者從上野公園地鐵站進進出出。我等待著什么的降臨。是不是應該閉上眼睛?于是我閉上了眼。過了幾秒鐘(畢竟在大街上閉眼站著有些奇怪),我睜開眼,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正往我左側的道路走去。我可以斷定,那是阿栗的背影。——人的容貌也許很容易發(fā)生變化,可背影傳遞出的某種東西卻是永恒的。我也很難解釋清楚。對于你熟悉或在意的人,你可以立刻從人群中將之辨認出來。很神奇,像超能力似的。

      我立即跟了上去。東京的街道,人口密度比北京和上海還要大??上攵?,洶涌的人潮一會兒淹沒了她,一會兒又冒出頭來。出了公園地域,我到了一個街道兩側全是寫字樓的地方。阿栗的背影還在繼續(xù)往前走,走得很快。我的理智逐漸恢復,我想自己大概率是認錯了,世間哪有這么巧的事?但冥冥之中我又真的相信阿栗就在這里,她從我的世界徹底消失,是因為去了遙遠的異國。一切都合情合理,說得通。

      你不是一直都相信阿栗沒有死嗎?我的聲音在質問著我自己。沒錯,那你只能跟上去,還有別的選擇嗎?別磨嘰了。

      我跟了上去。每當快要趕上她,我都莫名減慢了步子。有什么力量使我與她一直保持著距離。再這么走下去,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我害怕她會忽然乘坐公共交通或是打車,那我就徹底無計可施了。好在她只是走著,直到拐進了一家咖啡館。

      透過咖啡館潔凈明亮的落地窗,我能看到她走進里面一個兩人位置坐下,背對著門口。我需要做的是走進去,直接走到她旁邊,辨認這個背影究竟是不是我的老同學阿栗……不不,事情沒這么簡單。我在門口猶豫、徘徊,好像這咖啡館有個結界,突破它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當時,就連我自己也在困惑。不過我很快就明白過來了:我害怕的正是將這個背影辨認,從想象的領域拖入現(xiàn)實之中。結果無非兩種:一,我認錯了;二,她確實是阿栗??蔁o論哪種結果,對我(至少當時的我)都是無力承受的。假如她并不是阿栗,意味著一種想象或可能性的破滅;而如果她真的是阿栗,我們又能說什么呢?時間過去了那么久,也許早已物是人非,她不再是我記憶里的阿栗,甚至會覆蓋、抹殺掉曾經(jīng)的阿栗。這是我無法容忍的。

      我就這樣在門口走來走去,店員警惕地盯著我,好像我的舉動對這家咖啡館而言居心叵測。其他路過的人也好奇地望過來,像是在打量一個奇怪的流浪漢。人的記憶總是不可靠且容量有限的。我努力回憶著與阿栗的交往,雖然在一起做了兩年同學,可真正能夠回想起來的事卻少之又少。這是讓人沮喪的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當然有著大量的對話,也有過許許多多開心或難過的瞬間;但它們大多數(shù)都被遺忘了,即使記住的也缺少細節(jié),永永遠遠遺失了。記憶是不受控制的,有些你原本覺得稀疏平常的事,卻莫名其妙地被牢牢記住。

      異國的咖啡館門口,像是一個記憶的觸發(fā)機制,我想起一次物理課后,阿栗為我講解課本上關于光學那一章。彩虹,沒錯,她在為我講解彩虹的形成原因。我并不是真的不懂,那只是她的娛樂,講課本上的東西就跟講故事似的。彩虹是由于光線以一定角度照在水滴上所發(fā)生的折射、分光、內反射、再折射等造成的大氣光象,空氣中懸浮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了光的顏色?!拔覀冊究床坏焦夂退榈念伾?,但它們遇到一起就變成彩虹了,是不是很奇妙?”

      物理我學得一塌糊涂,但最喜歡光學這一章。她扭過身子,趴在我的課桌上,下巴壓著課本。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課間休息時間,她一直說著“彩虹”“彩虹”,似乎這個詞讓她感到愉悅。

      “彩虹?!蔽夷钪?,點了點頭,好像這是一個穿越十余年的暗號。我甚至還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當然沒有彩虹,這是現(xiàn)實世界,不是電影布景。

      回到公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鐘了。沒有手機,沒有錢,我是一路走回來的。夜幕下的東京呈現(xiàn)出與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走在大街上的不再是一身正裝、謙和有禮但神色漠然的上班族,取而代之的是三五成群玩滑板的少年,是直接躺在地上的流浪者,是大聲嚷嚷隨地嘔吐的醉漢……我從他們中間走過,一座城市的背面,腦子里想著“彩虹”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

      妻子平靜地為我打開門。我以為會有爭吵,至少是冷戰(zhàn),但是沒有。她跟往常一樣催促我洗澡、換衣服,然后打開電視看聽不懂的娛樂節(jié)目。我從浴室出來,渾身清爽。

      “餓了嗎?”妻子轉過頭問我。

      “有點。”

      “我買了份便當,就在那兒,用微波爐熱熱?!?/p>

      牛肉咖喱飯。我?guī)卓诰屯滔露?。妻子表情淡然,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們默契地沒有談論下午的事。睡覺前,妻子伸手關掉了床頭燈。

      “我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本驮谖乙詾樗呀?jīng)入睡,妻子突然說道。

      “什么?”我背對著她,聲音像哼哼。

      “就是不打招呼就走了?!逼拮诱f,“像是一次短途離家出走?!?/p>

      我思索著該說些什么。我并不是離家出走,不過……

      “對,可能每個人都有過這種情況吧,至少腦子里想過。”妻子仿佛在自言自語,“人不就是這樣嗎?只要是人,對吧……”她聲音漸弱,直到入眠。

      那晚我沒有夢到彩虹。

      回國前一天,也是整個旅程的最后一站,我和妻子選擇了秋葉原。這是我倆之間關于旅行地點難得的共識。秋葉原是日本動漫、游戲、“二次元”文化的大本營,街上到處都是賣手辦、電子游戲和漫畫書的大樓?;ɑňG綠的招牌填滿了街道,印有動漫人物形象的巨型logo俯視著下面的人群。這里仿佛是一條粉紅色的峽谷,二次元與三次元世界的匯合點。許多cosplay成動畫角色的人從我們身旁走過,妻子興奮地拽住我的胳膊,指給我看。

      事實上,妻子從來不看動漫,她癡迷的偶像團體也都是真實人物。但是在這樣一個大樂園里,視覺上的沖擊已足夠賞心悅目?!斑@是什么?這個呢?”妻子趴在擺滿手辦的櫥窗前問道,并不指望解答。除了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些形象,比如“七龍珠”“口袋妖怪”“海賊王”之類的,我并不比她多知道多少。我們置身在全然陌生的世界與文化里,仿佛暫時脫離了自身,忘記了現(xiàn)實與幻想的邊界。

      真是難以置信,每棟大樓幾乎都塞滿了數(shù)以萬計的動漫形象。它們不斷被創(chuàng)造、被復制、被混淆,并最終獲得了某種實質。它們不斷沖擊現(xiàn)實世界的界限,與它們的受眾合謀,企圖推翻現(xiàn)實的壁壘。因為我們都不甘于做現(xiàn)實的囚徒,我們需要數(shù)以千萬計的形象,無數(shù)動人的故事,來填補世界的貧瘠(至少使自己忘記)。

      我在一個真人大小的“馬里奧”玩偶前站住。他像是一個服務生,站在大樓門口。童年時代,“超級馬里奧”是我最熟悉的形象之一。敏捷的水管工,在管道里穿梭,通往下一個未知世界。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他,但他的形象如今仍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存在著?;蛘哒f,形象即是世界,當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足夠多的形象,世界也就此改變……

      “你喜歡馬里奧?”妻子在附近逛了一圈,回來時發(fā)現(xiàn)我還在玩偶前站著,不禁有些驚訝。

      后來,我們決定分頭去逛。因為妻子對電子游戲毫無興趣,她更喜歡看那些漂亮的手辦(已經(jīng)買了一兜子),而我則被震耳欲聾的游戲廳吸引。我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游戲廳,六七層的大樓,每層都是打游戲的人。各種電子音效疊加在一起,好像玩家自己也變成了游戲里的人物,在小方塊間蹦來蹦去。

      我一層層游蕩,像是小時候那樣,僅僅是圍觀。大概在我初中畢業(yè)后,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里的游戲攤位就徹底消失了。打游戲的人群里既有非常年輕的學生,也有胡子拉碴的大叔。這使我的游蕩顯得并不那么突兀。大多數(shù)游戲我都沒有見過,像是進了游戲大觀園,看什么都新鮮。直到我來到了頂層,發(fā)現(xiàn)這一層全是“復古”的紅白機游戲,插著游戲卡,每個人對著一臺電視機操作手柄。這一幕仿佛又帶我回到了批發(fā)市場最紅火的年代。

      這時,我看到一臺空著的游戲機。我站在它面前,緊張地看了看周圍。不斷有人從我身邊走過,但沒有一個人打這臺游戲機的主意,如同它就是為我而留,并且用某種方式?jīng)_我眨了眨眼。只要有硬幣,每小時續(xù)費即可操作。我已經(jīng)觀察一圈了,這里沒人會為你駐足,更別提圍觀,沒人知道你打得多好或者多菜。就在我準備在游戲機前坐下時,無意中瞥了眼窗外,又下雨了。妻子有沒有帶傘?轉念一想,我自己也沒帶,于是安心將硬幣塞進了自助續(xù)費機的小小孔洞中。

      交完錢,就可以選擇游戲卡了。黃色和黑色的游戲卡,一遍遍勾起了我童年的回憶。雖然上面是日文,我一眼就能認出都是什么游戲。我挑選了很久,不知道該先玩哪一個,似乎每個游戲都承載著記憶的呼喚,無法取舍。直到我翻到了初代《超級馬里奧》,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我把游戲卡插進去。不可思議,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中間的十幾年根本不曾存在,我昨天才剛剛玩過,熟悉的頁面和音樂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我一遍一遍死掉,又一遍一遍重來。我已經(jīng)記不清續(xù)費多少次了。馬里奧在屏幕里盡情跳躍,不知疲倦。很多細節(jié)我已經(jīng)忘記了,有時像是在玩新游戲。但某個念頭占據(jù)著我,讓我可以同一個游戲一直玩下去,直到那個時刻的到來。

      其間,妻子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她準備回去了。

      “那你再玩會兒吧?!弊詈?,妻子說道,“雨快停了。便利店里可以借到傘?!?/p>

      之后,又是一次次的鏖戰(zhàn)。到后來,操作手柄完全成了機械運動,我好像想停也停不下來了,只有起身上廁所時才會離開游戲機一小會兒。當我再次準備去衛(wèi)生間,看到窗外的天已經(jīng)黑了,我大吃一驚,從開始玩,居然已過去六個小時!

      重新回到座位上,我開始考慮要不要繼續(xù)玩下去。真的太菜了,我恐怕永遠也無法等待那個時刻到來。這時,我感到有人站到了我身后,這使我立刻緊張起來。

      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清瘦男子。他先是用日語講話,發(fā)現(xiàn)我是中國人后,馬上換成了帶有濃重東北口音的中文。他介紹自己是這里的老板,見我六個小時都在玩同一款游戲,有些好奇就過來瞅瞅。

      “其實……”我不知為何有點難為情,“我是想找到‘馬里奧里的‘負世界,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

      老板聽后笑了起來。

      “在游戲界這是老梗兒了啊兄弟,一點兒不新鮮了?!闭f完,他熟練地從一眾游戲卡中找到了一款名為《網(wǎng)球》(我從沒玩過)的游戲,直接拔掉了“馬里奧”游戲卡,換了上去。頁面當然是網(wǎng)球比賽,不過裁判竟然是馬里奧。

      “這是一次游戲聯(lián)動?!比缓螅习鍥]有退出游戲就拔出了游戲卡。屏幕瞬間花掉,成了馬賽克。“這樣其實很毀機子,不過咱倆有緣,我為你開啟‘負世界?!崩习逶俅尾迦搿榜R里奧”游戲卡。頁面恢復正常,不,雖然仍是“馬里奧”,但背景完全不一樣了,成了藍色的水下世界。馬里奧在水中游弋,阻礙他前行的則是從小烏龜換成了小魷魚。

      “這就是‘負世界啦?!崩习宓靡獾匦χ?。

      我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什么原理?”

      “其實是數(shù)據(jù)溢出。”老板講解道,“兩個游戲的數(shù)據(jù)發(fā)生了重疊,結果激發(fā)了‘馬里奧被廢棄但未完全刪除干凈的關卡,就是玩家口中的‘負世界啦?!?/p>

      進入“負世界”的辦法,居然是兩款游戲的“數(shù)據(jù)溢出”,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我繼續(xù)進行游戲。和老板說的一樣,“負世界”只有一關,結束后又會回到起點,一遍遍循環(huán)下去。打通關后,我關掉了機子,去老板那里道謝外加告別。臨走時,他忽然念了一句類似詩的話,我一時沒聽明白。

      “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p>

      老板又重復了一遍。然后他解釋說,這是佛經(jīng)里的一段話,他是俗家弟子,分享給有緣人,廣結善緣。

      回到公寓,妻子正在玩手機。

      “癮夠大的啊?!彼敛谎陲棾爸S。

      我對妻子說了關于“負世界”的事情,她的目光挪開手機,瞪大了眼睛望著我。

      “你是說,六個小時就玩了同一個游戲?”

      我點點頭。

      “你這不是癮大,是傻了。趕緊收拾東西吧,一直等你呢?!?/p>

      我們收拾明天回國要帶的行李。妻子不停抱怨著我們買的東西太多了,快要裝不下,最后卻將一小包玻璃彈球塞進了滿滿當當?shù)谋嘲铩?/p>

      “要帶走嗎?”我問。

      “不然呢?”

      “我以為你會扔掉……”

      “誰說我要扔了?”妻子白了我一眼。

      這是最后一晚,明天就要回歸屬于我們的日常。我和妻子埋頭收拾行李。雨好像又下起來了,但我們誰也沒有抬頭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各自沉默地聽著催眠般平穩(wěn)的沙沙聲,好像天空飄落的不是雨滴,而是沙礫。我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那個小和尚的身影,他迎著雨,一路小跑在闃靜無人的街道上,我甚至聽到了他的布鞋踩在水坑里的撲哧聲。他奔跑在秋葉原的街道上,或是架松的街道上,或是同時奔跑在這個世界上任意一處寂靜的街道。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也猜不出。時間在消逝。外公已經(jīng)去世近二十年了。

      原載《青年文學》2022年第11期

      原刊責編? 耿鴻飛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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