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譯
【匈牙利】尤若夫?阿蒂拉
在匈牙利,唯有尤若夫·阿蒂拉(Jozsef Attila,1905-1937)能與裴多菲齊名,也是20世紀匈牙利詩壇至今無人跨越的一座高峰。詩人出生于布達佩斯一個貧苦工人家庭,六個孩子中三個早夭;父親在阿蒂拉三歲時離家出走,母親靠做洗衣婦養(yǎng)活全家。饑餓是阿蒂拉童年一家人的主旋律,也在他心理上打下極深的烙印,以至于他在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斷重復“饑餓主題”。阿蒂拉5歲那年被送進孤兒院,后被轉送到一個農民家庭放了兩年豬,9歲曾嘗試自殺;14歲時他母親去世,身為醫(yī)生的大姐夫成為監(jiān)護人,幸運地能夠繼續(xù)讀書。
阿蒂拉從9歲開始寫詩,20歲那年,在塞格德大學讀書期間寫了一首《以純潔的心》,因驚世駭俗而被勒令退學。從那之后,對社會的不滿加上生活的貧困,他走上了謳歌無產者、謀求解放的人生道路,并于1930年加入了匈牙利共產黨。生活的挫折、革命的激情、創(chuàng)作的天賦和對藝術的追求,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獨步詩壇的境界。他在詩歌內容上堅持“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而在詩歌形式上則十分多變,從現(xiàn)實主義到超現(xiàn)實主義,從表現(xiàn)主義到意識流,其作品受到廣泛的關注。
1933年,由于阿蒂拉在政治上主張聯(lián)合社會民主力量,結果遭到黨內批判,甚至被以“法西斯主義者”的罪名開除出黨;加上感情上的挫折,精神一度崩潰,于1935年住院接受精神治療。1937年12月3日,詩人臥軌自殺,具體原因至今依然是謎。在生命的最后兩年,他寫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詩作。
阿蒂拉去世后,先后被追授鮑姆伽登文學獎、科舒特獎和國家遺產獎。為了紀念他,匈牙利文化部門專門設立了尤若夫·阿蒂拉文學獎。他的生日4月11日,還被定為“匈牙利詩歌日”。如今,他的詩歌已在全世界廣泛流傳。
尤若夫?阿蒂拉詩選
機器停了。疲憊的塵土在它上空
盤旋,如同秋日的迷霧和水氣,
落到正在吃飯的人們
低垂的脖頸上。被汗水浸透的臟汗衫
冰涼地貼在他們的肩膀上。
每個人都吃啊,吃啊,狼吞虎咽。
面包和黃瓜是他們今天的午餐,
每個人都吃得很仔細,連一粒渣子都不掉,
大咬一口,然后再咬一口。
他們已經不再關心時間。
兩口幾乎并作了一口,
但是每一口都會認真地咀嚼。
他們用自己健康、完好的農民的肺臟
呼吸,咀嚼塵土和麥秸的氣味,
他們只是吃啊,吃啊,都不講話,只是吃。
(1922年6月/ 1934年)
憂傷的紫衣王子,用他在日落時的
告別之吻點燃了飽滿的麥穗。
幾只快樂的蟋蟀已開始哼唱,
靜夜就這樣悄悄降臨到地上,
就像年邁的輕騎兵披上戰(zhàn)袍,
誰不會被這夏晚的熾熱擁抱?
但在這里,在小麥黑麥的子宮里
有無數(shù)顆小麥粒等待著光、太陽與寂靜。
人們愈發(fā)急切地等待天光破曉,
等待晨曦炫目地射出天際,
谷粒碩壯,麥田豐腴。
皮膚黝黑的農夫們在黎明中走來,
他們肩膀寬闊,扛著長鐮……
……清風吹拂,麥田波動。
(1922年10月)
它很樸實,也很自然,
要想學會更優(yōu)美地鳴唱,
就要把一座座城市含到自己的舌下,
這要比繞道它們更加聰明,
它足上長的不是利爪,而是善良,
只要輕輕扇動一下翅膀,
就會攪動空氣的水波,
未知的事物會立即出現(xiàn)
并粘在它那露珠般的翠綠頭頂。
白天沐浴在陽光里,
既很快樂,又很自信,
認真地收集思想的碎片,
把巢筑在自己的腋窩下。
但是有一天它想讓黃金變成小麥,
貪婪地長出了數(shù)百只腦袋,
但是上千只眼睛卻沒有一只能看到遠處,
只能看到彼此,
將尖利的鳥喙扎進麥田。
從那之后它再也不能飛,
但總是渾身大汗淋漓,
從勞動的指間現(xiàn)在長出了蘆葦叢,
它發(fā)瘋般地從自己身上
薅下羽毛,連同地上的人。
啊,我們將純金的小麥鋪在它的兩眼間!
可憐的鳥兒已累得疲憊不堪,
你們快快站回到它的翅膀上,
讓它重新變得樸實,自然,
讓它再次放出異彩,
讓它變回到一只腦袋,別再讓幾百只腦袋
毫無意義地吻做一團,
讓我們在它的眼中點燃自己,
讓它慢慢又生出飛翔的渴望,
我們在它怒張的血管上閃電般消散,
它會像一只擁有雄鷹之力的溫柔鴿子
圍著上帝祥和的額頭飛翔。
(1923年12月23日)
它是那么邋遢,頹喪,
皮毛就像黃色的火焰,
餓得皮包骨頭,
被欲望折磨得萎靡,
因腰疼而憂傷,
它流浪了很遠,
夜風清涼。
它一邊跑,一邊哀吟。
人頭攢動、充滿嘆息的教堂
在它眼前聳立,
它尋找面包皮,或任何
能吃的垃圾。
我是這樣地可憐它,仿佛
這條可憐的狗
是從我心里跑出來的。
此刻,我在它身上看到了
世上所有的丑陋。
我們躺下,因為必須躺下,
因為夜晚必須要躺下
睡覺,因為最終
痛苦會哄我們入眠。
但是就在睡著之前,
當我們,如同城市
喑啞地躺在疲倦、潔凈、
清涼的夜空下,
突然從白天藏身的角落里,
從我們的體內
鉆出一條
饑腸轆轆、
邋遢、濕漉的狗,
它四處尋找
上帝的垃圾,
上帝的碎屑。
(1924年上半年)
沒有爸爸,沒有媽媽,
沒有上帝,也沒有家。
沒有搖籃,沒有尸布,
沒有親吻,沒有愛人。
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無所謂多,無所謂少。
二十歲,是我的權杖,
二十歲,我要出賣它。
如果誰都不要的話,
那就讓魔鬼拿去吧。
我以純潔的心去偷去搶,
如果需要,我還會殺人。
我被抓住,被送上絞架,
被用仁慈的泥土掩埋,
致命的毒草恣意生長,
長在我美麗的心靈上。
(1925年3月)
銀魚群的巨大影子在珊瑚叢上飛快地掠過,
將你變棕的膚色帶給了我,
然后沿著細膩的海灘繼續(xù)飄遠,
觸碰到正在恬靜安睡的、疲憊的海螺。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母透明的光看了很久
揮舞彪悍的雙鉗在水藻間劈開一條野徑,
噼啪脆響的水環(huán)在清澈的水中向上飛去——
哪里閃爍的光最美麗
我就要去到哪里。
我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有時
我會將生病的小星星送給光芒:
你也要好好記著我,并要珍重,
在你的花園里,海貝已張開翅膀如鮮花綻放。
我無敵的鎧甲在激流和漩渦中變得愈加堅硬,
你更了解它的赤紅——
藍色的海葵在我背上閃光:
我在最潔白的卵石旁等著你……
“波濤啊,快快沖下海底的山崗!
讓螃蟹
在海葵寬闊、飄擺的花瓣間
吃得肥胖?!?/p>
(1926年2月初)
這里的一切都已衰老,年邁的暴風雨
駝著背,拄著閃電跌撞而行,
長著荊棘般胡須的玫瑰花吹著口哨
一瘸一拐地跟我們一起蹣跚。
這里的一切都已衰老。革命
咳嗽著蹲在尖利的、適合投擲的碎石上,
硬幣在瘦骨嶙峋的手里閃光:
這是我最愛聽的歌曲。
為什么我的手沒有衰老得透明,
剛一觸摸我臉上的皺紋,
它們就脫落到我的胸襟,如淚水
從我眼中撲簌簌滾落?
我的青春!我圣潔的年齡!
看哪,火焰就像黃昏下漁網里
拼命躥跳的冰涼的魚,
我垂死的塵埃變成綠色的水藻。
(1928年夏)
我飛跑,就像鹿一樣,
眼里含著溫柔的憂傷。
啃樹的狼群
在我心里追逐。
我的鹿角早已折斷,
樹枝撕破我的襯衫。
我曾經是鹿
我將成為狼,并為此憂傷。
我將成為一只狼,英俊的狼。
被魔法擊中,當整個狼群
亂如泡沫,我站在那里
努力地微笑。
聽著牛犢發(fā)情的尖叫。
我閉上眼睛,墜入夢鄉(xiāng),
深色的桑葉
落到我肩上。
(193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