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妙丹,謝雪怡
(汕頭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晚明曲家臧懋循編選的《元曲選》是明代以降影響最廣,受到評議最多的元雜劇選集。臧懋循在《寄謝在杭書》中提到,他在編選時“戲取諸雜劇為刪抹繁蕪。其不合作者,即以己意改之”[1]150-151。然而臧懋循并未像其他曲選家如孟稱舜那樣,在批語中標(biāo)明他的改筆及其依據(jù)。那么,臧懋循究竟改了什么,如何改,為什么改呢?關(guān)于臧懋循的校訂工作,徐朔方的《元曲選家臧懋循》,杜海軍的《從〈元曲選〉對元雜劇的校改論臧懋循的戲曲觀》,以及鄧紹基圍繞《元曲選》所做的一系列校讀筆記,在情節(jié)、語言、人物、音律等方面有過討論。①徐朔方認(rèn)為臧氏的校訂工作功大于過,如在情節(jié)合理化、人物形象統(tǒng)一化上,《元曲選》比其他元明選本更具優(yōu)越性(見徐朔方《元曲選家臧懋循》,中國戲劇出版社1985 年版,第24-36 頁)。鄧紹基以個案分析為主,圍繞《元曲選》做了一系列校讀筆記,他認(rèn)為臧氏在完善劇情的同時,留下了一些敘事上的漏洞;其間,有不少敏銳的視點和出彩的剖析(見鄧紹基《古典戲曲評論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 年版,第33-51 頁)。杜海軍的《從〈元曲選〉對元雜劇的校改論臧懋循的戲曲觀》(刊載于《戲曲藝術(shù)》2010 年第3 期)認(rèn)為臧本與此前刊本相較,體現(xiàn)出重音律、重情節(jié)、重性格、重語言等特點。然而,論者多僅就元雜劇而論元雜劇。實際上,除了元雜?。ū鼻?,臧懋循還改訂過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南曲)。探討臧氏對北曲的校改,應(yīng)該放置到他的整個戲曲文本整理的行為中去討論。故此,筆者在??鼻镜幕A(chǔ)上結(jié)合前人的研究,對臧懋循的校改做進(jìn)一步論述,認(rèn)為其刪訂臨川四夢的宗旨——“事必麗情,音必諧曲”亦體現(xiàn)在他對元雜劇的校改中[1]121。
臧懋循“事必麗情,音必諧曲”的觀點是在《玉茗堂傳奇引》中明確提出的,意為通過校改曲作中存在的“鋪敘無當(dāng)”“曲每失韻,白多冗詞”等現(xiàn)象,使其敘事符合情理,音調(diào)協(xié)和曲律[1]121。其中,臧氏所詬病的“鋪敘無當(dāng)”,指的是人物的設(shè)置與情節(jié)的安排不符合情理和邏輯。臧懋循在編選元雜劇時,在統(tǒng)一劇本的敘事邏輯上做了大量的工作,主要包括補(bǔ)充交代不清甚至相互矛盾的關(guān)目,修改與人物性格不統(tǒng)一的情節(jié)。
故事情節(jié)的嚴(yán)密與完整是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難點之一。臧懋循在《〈元曲選〉后集序》中即指出,“關(guān)目緊湊之難”,在于“填詞者,必須人習(xí)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1]115。劇本在情節(jié)上之所以存在疏漏,一方面或受劇作家才識所限;另一方面則可能是雜劇在傳演過程中,隨著藝人、抄刻者的增刪改易,曲詞、說白之間的緊密性受到了影響。元明北雜劇中,有不少本子存在情節(jié)交代不明的情況。臧懋循在改訂時,對這些細(xì)節(jié)一一做了補(bǔ)充。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元曲選》中至少有28 處此類改動。①《元曲選》中有別本可資比對的劇本為85 種,筆者比勘并做了??庇浀挠?3 種。
例如,《碧桃花》第四折演張珪因兒子張道南病重,懷疑為邪魔外道所迷,便請薩真人作法。薩真人勾得徐碧桃鬼魂,得知其與張道南有五百年夙契。又知其妹徐玉蘭該晚陽壽當(dāng)盡,便令其姐碧桃借尸還魂。碧桃還魂后,與張道南結(jié)成眷屬。息機(jī)子本在劇末只是描述了眾人為徐家大女兒碧桃死而復(fù)生歡欣喜慶的場景②明人輯刊之元雜劇選集有李開先輯于嘉靖朝的《改定元賢傳奇》,萬歷二十六年(1598)息機(jī)子的《元人雜劇選》,萬歷三十七年(1609)黃正位的《陽春奏》,萬歷四十三年(1615)臧懋循的《元曲選》,崇禎六年(1633)孟稱舜的《古今名劇合選》,以及刊于萬歷朝的《元明雜劇》《古名家雜劇》《古名家雜劇續(xù)編》《古雜劇》等9 種。另有趙琦美脈望館鈔校于萬歷四十年(1612)到四十五年(1617)的單行本54 種。本文所引《元曲選》為中華書局1989 年版的排印本,其他選集均為《古本戲曲叢刊》第四集所收本(商務(wù)印書館1958 年版)。下文所引各版本皆用簡稱,如臧懋循的《元曲選》簡稱為臧本,不再一一注明全稱。,并沒有顧及二女兒玉蘭剛剛?cè)ナ赖那闆r。臧本則增加其母的說白“兒也,你便還魂了。只可惜我玉蘭孩兒。兀的不苦痛殺我也”,以及碧桃的唱詞“【七兄弟】這也是你的運衰,他的命該,留不得兩裙釵”。補(bǔ)充了徐母雖然為大女兒還魂感到欣喜,但又為二女兒命殞黃泉傷痛不已的情節(jié),這才符合人情倫理。
《竇娥冤》古名家本第三折,竇娥向監(jiān)斬官請求要一領(lǐng)凈席,并且將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以驗證她的心愿時,劊子手只是回應(yīng)“打嘴,那得此話”,并未答應(yīng)竇娥的請求。這一點看似細(xì)枝末節(jié),但是關(guān)涉此劇最關(guān)鍵的地方,即竇娥的冤屈,其對司法不公的控訴,是否能以“血濺白練”的方式呈現(xiàn)。臧本則增加說白“(監(jiān)斬官云)這個就依你,打什么不緊”,補(bǔ)充了原來交代不明或者疏漏的地方,讓情節(jié)有所照應(yīng),更為周到。
《瀟湘夜雨》第四折演崔通棄妻再娶,并捏造罪名將前妻張翠鸞發(fā)配沙門島,預(yù)謀途中暗殺之。張翠鸞在臨江驛得到失散多年、已任提刑廉訪使的父親的搭救后,親自帶人去秦川捉拿崔通夫婦,欲將其定為死罪。恰逢其義父(即崔通之叔)崔文遠(yuǎn)前來,為崔通求情。此后,顧曲齋本作:
(旦唱)【鮑老兒】我欲待把你個喬才不顧戀,且看著救我來的恩人面,我見他煩煩惱惱,啼天哭地,怨氣沖天。(孛老兒見張?zhí)煊X科)(旦)父親,這個便是救我命的崔老的,看恩人面上,將崔通饒了者。(張云)既是這等,將那廝拿過來??创蘩系拿嫔橡埫狻?/p>
可知,面對恩人崔老的求情,備受崔通陷害折磨的張翠鸞輕易地就赦免了崔通的罪行,并且和他合為夫婦。這種處理完全忽略了張翠鸞的心理活動,而且淡化了對崔通負(fù)心的譴責(zé)。
對此,臧本將此段增改為:
他是我今世仇家宿世里冤,恨不的生把頭來獻(xiàn)。(崔甸士云)伯父,你與我勸一勸波。我如今情愿休了那媳婦,和小姐重做夫妻也。(孛老云)小姐。你只饒了他者。(正旦唱)我和他有甚恩情相顧戀,待不沙又怕背了這恩人面,只落的嗔嗔忿忿、傷心切齒、怒氣沖天。(正旦引孛老見張科云)爹爹,這個便是救我命的崔文遠(yuǎn)。看恩人面上,連崔通也饒了他罷。(張?zhí)煊X云)那崔通怎好饒的?(孛老云)老相公,你小姐元是我崔文遠(yuǎn)明婚正配,許與侄兒崔通的。如今情愿休了那媳婦,與小姐重做夫妻。可不好也?(張?zhí)煊X云)孩兒,你意下如何?(正旦云)這是孩兒終身之事。也曾想來:若殺了崔通,難道好教孩兒又招一個?只是把他那婦人臉上,也刺“潑婦”兩字,打做梅香,伏侍我便了。(張?zhí)煊X云)這也說的有理。下畫線部分文字,為顧曲齋本所無。臧本增加了張翠鸞父女因恩人崔老求情所產(chǎn)生的心理矛盾,最后不得已原諒崔通的苦衷,以及對崔通新歡的懲罰,使得劇情的發(fā)展合乎人物心理的變化。
在比勘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臧本之前的其他元雜劇版本(特別是脈望館鈔校本),一劇之中除了前三折需要交代相關(guān)的細(xì)枝末節(jié)之外,第四折往往因大量曲文的刪減,而情勢急轉(zhuǎn)陡變,未來得及交代前因后果,就匆匆收煞,不免讓人感覺突兀。臧懋循曾譏之為“強(qiáng)弩之末”。①臧氏此語出自《〈元曲選〉序》,雖然原為評判馬致遠(yuǎn)、喬夢符等人的作品,然而臧氏所看到的作品其實是經(jīng)過后人(包括宮廷伶人)修改的。針對這種情況,臧氏做了相應(yīng)的增補(bǔ),使其他版本情節(jié)交代不明的情況得到完善。
除了情節(jié)交代不明之外,在搬演、抄刻中幾經(jīng)改易的元明雜劇在敘事上還存在前后不相符合,甚至相互矛盾的地方。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除了藝人、抄刻者們限于知識水平之外,還在于他們對情節(jié)發(fā)展的合理性不甚重視和考究。針對這些問題,臧懋循在編選時一一做了改訂。這類改動在《元曲選》中多達(dá)46 處。
如,《漁樵記》息機(jī)子本第二折中,朱買臣(正末)所唱【滾繡球】“則俺那漢匡衡是安在”,臧本改為“則問那映雪的書生安在”。息機(jī)子本用的是漢代匡衡鑿壁偷光的典故,與此處襯托朱買臣所處的冰天雪地的惡劣環(huán)境不符,故臧本改用晉朝孫康囊螢映雪的典故。
《誶范叔》息機(jī)子本第一折中,范雎(正末)所唱【金盞兒】“則俺這無憂愁·皂·絹·衫,索強(qiáng)如你擔(dān)驚怕·紫·羅·袍”,其中“皂絹衫”,臧本作“青衲襖”。按,此曲乃范雎向段干朋稱道自己雖貧困卻有清閑快活的好處。皂絹衫并非為一般貧士所穿,如清代徐松《宋會要輯稿》記載:“散從官、步奏官、子弟、傔人,各賜皂絹衫子、錢一千?!盵2]故臧氏將其改為一般貧民所穿的“青衲襖”。
《疏者下船》第一折楚昭公與弟弟羋旋分析吳、楚兩國軍事情況,內(nèi)府本作:“(羋旋云)憑著俺這里·兵·雄·將·勇、·馬·壯·人·強(qiáng),量那吳姬光到的那里……(羋旋云)雖然俺·將·老·兵·嬌,憑著這名山大川,長江險阻,那伍子胥便怎生得過這江來?!绷d旋與昭公在交談中,一會兒說兵雄將勇、馬壯人強(qiáng),一會兒說將老兵嬌,前后意思矛盾。臧本則有針對性地將“雖然俺將老兵嬌”改為“雖然子胥多有本事”,較內(nèi)府本更為合理。
《舉案齊眉》內(nèi)府本第一折孟光唱:“【尾聲】父親也,你原來不敬書生敬財主。我又不曾·途·中駕車,他又不曾·藍(lán)·橋題柱。我學(xué)那卓文君以定嫁相如。”臧本將第二、第三句改成:“我又不曾·臨·邛·縣駕車,他又不曾·升·仙·橋題柱。”按,脈本“藍(lán)橋”(位于陜西)與相如文君的典故不符,臧本改正為升仙橋(成都),并使臨邛縣與升仙橋?qū)φ獭?/p>
從以上諸例可知,臧懋循不僅修改了前后相互抵牾的地方,而且還將有悖歷史事實的文字加以訂正。臧晉叔作為一個有很高文化修養(yǎng)的校訂者,對因襲已久、不易察覺的訛誤能加以甄別和修訂。
臧懋循在改訂北雜劇時,往往將有損人物形象的文字雅化,使得劇中人物的言行更符合正統(tǒng)士大夫的道德審美標(biāo)準(zhǔn)。鄧紹基在《從〈竇娥冤〉的不同版本引出的幾個問題》一文里曾分析過,古名家本中的蔡婆改嫁張驢兒父親,并且受張氏父子唆使,勸竇娥嫁給張驢兒,所以劇本中有不少竇娥譴責(zé)、諷刺婆婆的曲文和說白。到了臧本,則將古名家本中“新婚的姻眷偏歡喜”“舊恩情倒不比新佳配”“他則待百年為婚眷”等關(guān)于蔡婆改嫁的曲文,分別置換掉,使守寡的蔡婆終保晚節(jié)。這類改筆在《元曲選》中并不少見,約有14 處。
例如,內(nèi)府本《疏者下船》第四折楚昭公夫人自云母子跳水后的遭遇:“謝天地可憐,將妾身救于岸上,叫化三年光景?!贝硕挝淖?,在臧本中改作:“投到一個人家,喚做申屠氏,見說是楚昭公的夫人,將我十分供養(yǎng)。不覺過了半年光景?!卑矗瑑?nèi)府本中,楚昭公夫人與公子淪為乞丐達(dá)三年之久,可以想見其遭遇頗為不堪。臧本改設(shè)為被申屠氏一家供養(yǎng),且僅半年時間,則無傷大雅。類似的情況在《兒女團(tuán)圓》中亦有,韓弘道在妻子的脅迫下,將懷有身孕的春梅休棄。春梅產(chǎn)子后,把孩子賣給了王獸醫(yī)。息機(jī)子本第四折中,春梅在13 年后是和都子一起出場的,也就是說韓弘道的舊妾、添添的生母多年來是與乞丐們一起生活的。臧本相關(guān)的上場提示作“王獸醫(yī)同李春梅上”,則避免了對春梅不貞不潔的諸多猜測。
《舉案齊眉》內(nèi)府本第二折中,孟光所唱【混江龍】曲云“我這里掩酥胸笑把著扇兒遮”,臧本將香艷的“掩酥胸”改為“蕩香塵”。又,梁鴻因婚后的孟光依舊穿扮得花團(tuán)錦簇,不似窮秀才的妻子,對她惱怒不理。孟光問明原因之后說:“我則道為是么來,我與你改換了衣服,則便了也?!标氨緞t增飾為:“我則道為甚么來。這東西我已備之久矣。自今與你改換了衣服,則便了也?!北砻髅瞎庠缫延行倪^粗衣糲食的生活。第四折中,孟光因丈夫梁鴻狀元及第,受封五花官誥后,唱【沉醉東風(fēng)】曲云“做夫人誰不待妝幺”。臧本則將之改為“我今日呵做夫人豈敢妝幺”。從上述不同中可看出臧本有意在文字上做了調(diào)整,使孟光不嫌貧愛富、恪守婦德的形象有所強(qiáng)化。
《墻頭馬上》古名家本第二折,李千金決定跟裴少俊私奔,一心只在少俊身上,并未顧念母女之情。臧本則增加說白:“(正旦云)母親年高怎生割舍?(嬤嬤云)夫人處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罷?!痹黾恿饲Ы鹋c裴少俊私奔前對母親的不舍,更貼合人情,但臧氏并未改徹底,接著千金對嬤嬤云:“你道父母年高老邁,那里有女孩兒共爺娘相守到頭白。女孩兒是你十五歲寄居的堂上客?!憋@然出現(xiàn)了說白與曲文相互矛盾的地方。第三折中,裴少俊迫于父親嚴(yán)命不得已休妻;李千金拿著休書被遣回家。在古名家本中,裴少俊休妻后立馬決定赴京趕考,并未顧及即將千里迢迢被遣回娘家的妻子,顯得頗為薄情寡義。臧本改作:
(旦)少俊,你也須送我歸家去來……(末)父親也,你好下的也。一時間將俺夫妻子父分離,怎生是好?張千,與我收拾琴劍書箱,我就上朝取應(yīng)去。一面瞞著父親,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不妨。詩云:“正是石上磨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銀瓶,欲上絲繩絕?!眱烧呖赡魏??似我今朝別。果若有天緣,終當(dāng)做瓜葛。
下畫線部分文字,為古名家本所無,交代了裴少俊明為考取功名,實則暗送妻子歸娘家的情節(jié),改變了裴少俊唯父命是從,不顧及夫妻之情的懦弱形象。
《羅李郎》中,蘇文順、孟倉士赴京趕考前各自將兒女寄托給羅李郎,20 多年來一直未與羅李郎及其兒女聯(lián)系。古名家本第三折敘時任高官的蘇文順監(jiān)修相國寺,其上場白云:
白發(fā)刀騷兩鬢侵,老來灰盡少年心。等閑贏得食天祿,但得身安抵萬金……自離了羅李郎哥哥,經(jīng)今二十年光景。從別后,到于帝都闕下,謝圣恩可憐,累遷重職。今奉圣人命勑修相國寺,修造完備降香。但老夫年紀(jì)高大,無人伏侍,張千,你去街市上,有賣的或兒或女,買一個。
蘇文順的這段自報家門,似乎忘了20 多年來寄養(yǎng)在羅李郎處的孩子,以致還要買兒或女回來養(yǎng)老,于情理上頗為不通。
臧本則將上場詩的后兩句,改為“雖然博得官兒做,爭奈家鄉(xiāng)沒信音”,并且增加了一段說辭:
累遷尚書左丞之職,求歸不允。因此二十多年,不曾差人回去,討問我定奴兒消息。我想來,羅李郎是我八拜交的哥哥,料他看承,就似他自家骨血一般,必然不至流落。我兄弟孟倉士,做到禮部侍郎,也不放歸去,他也不曾通一個家信。總是這主意。
內(nèi)府本的蘇文順對托給羅李郎照看的兒子不聞不問。而臧本則對此有所修改,改為蘇文順?biāo)寄顑鹤樱⒔忉屪约阂约敖Y(jié)拜兄弟孟倉士騰達(dá)之后未歸鄉(xiāng)的緣由。這讓人覺得蘇、孟二人并非無情無義,而是實有苦衷。
客觀地說,臧懋循的改動使人物形象更趨“善”“美”的同時,有時不免失掉了“真”。臧本《竇娥冤》中蔡婆一改卑懦不堪的形象,但卻把人性的豐富與復(fù)雜成分刪除了。古名家本中蔡婆改嫁的文字,其實剛好反襯出了竇娥敢于跟惡勢力抗?fàn)幍膫€性,與婆婆的懦弱茍且全然不同。經(jīng)臧懋循刪改后,這種鮮明的對比就不復(fù)存在。所以臧氏對人物形象的改筆,體現(xiàn)的是一個正統(tǒng)士大夫在道德和倫理層面上的審美,但卻不能以之作為藝術(shù)水平高低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
臧懋循自稱反復(fù)刪訂湯顯祖“四夢”的宗旨除了“事必麗情”外,還有“音必諧曲”,即強(qiáng)調(diào)各宮調(diào)音律諧協(xié),符合其聲情。其實在早前改訂北雜劇時,臧氏“音必諧曲”的理念就已經(jīng)在用韻上多有體現(xiàn)。仔細(xì)比勘《元曲選》與別本的韻字不同,筆者發(fā)現(xiàn)臧氏主要針對重韻與出韻的現(xiàn)象,做了很多修改工作。
臧晉叔改訂曲文時,注重避忌重韻。明代內(nèi)廷的伶人在編改雜劇時因文化水平不高,往往因襲常用詞匯,所以在現(xiàn)存內(nèi)府本及與內(nèi)府本有淵源的刊本中可以看到大量重韻的情況。臧懋循在編選《元曲選》時,往往用其他字詞替代重韻的字詞。
例如,《后庭花》古名家本第一折【一半兒】第3 句“似這般俺夫妻·同·議·論”,與下曲【后庭花】第8 句的“同議論”重合,臧本將其改為“似這般俺夫妻·心·不·忍”。
《梧桐葉》顧曲齋本第三折【小梁州·幺篇】末句“春色醉·宮·袍”,“宮袍”二字和下曲【石榴花】第2 句“猩血錦宮袍”重韻。臧本將其改為“春色醉·仙·桃”。
《玉壺春》息機(jī)子本第二折【梁州第七】中的“著那俊才郎倒戈甲投伏拜·降,俏勤兒卸袍盔軃臂來·降”,相鄰兩句內(nèi)重“降”字。臧本將其改為“著那俊才郎倒戈甲抱頭縮·項,俏勤兒卸袍盔納款投降”。
《三勘蝴蝶夢》古名家本第二折【南呂·牧羊關(guān)】首句“這個是金呵有甚么難镕·處”,和末句“百般的沒是處”重韻。臧本將其改為“這個是金呵有甚么難镕·鑄”。
《盆兒鬼》內(nèi)府本第四折【快活三】第2 句“你怎生捉弄俺老人·家”,與下曲首句“我討的到家”重韻。臧本將其改為“怎看得俺似小娃·娃”。又,【朝天子】末句“這的也稱不了我這心頭·怕”,與上曲末句“倒發(fā)著我擔(dān)驚怕”重韻。臧本將其改為“這的也稱不了那冤仇·大”。同曲第2 句“險將我來?!ⅰ保c第8 句“則他那魂靈兒沒亂殺”重韻。臧本將其改為“死魂靈都消·化”。同曲第9 句“你將那犯由牌寫·下”,與第3 句“見如今一謎里尿胡下”重韻。臧氏將其改為“你若要正·法”。
應(yīng)該說,用韻不重是一些曲論家所嘖嘖稱賞的。元代周德清在評點馬致遠(yuǎn)的小令時,就贊嘆道:“此詞乃東籬馬致遠(yuǎn)先生所作也。此方是樂府。不重韻,無襯字,韻險,語俊。諺曰:‘百中無一’?!盵3]明代徐復(fù)祚在選錄《月下追韓信》第二折【新水令】“恨天涯流落客孤單”句時,談到末二字之所以依從古本作“孤單”,是因為坊本的“孤寒”與下文“斗牛寒”相犯[4]??芍恢仨嵤且恍┣鷮W(xué)家判斷曲律是否諧協(xié)的準(zhǔn)則之一。
然而有些韻部不寬,選用韻腳時難免重復(fù)使用率較高的字,因此有些曲家并不忌重韻。王驥德在《曲律》之“論曲禁第二十三”中列有重韻,但其旁標(biāo)注“一字二三押,長套及戲曲不拘”。[5]129其“論過曲第三十二”中,更是明確談道:“用韻須是一韻到底方妙,屢屢換韻,畢竟才短之故,不得以《琵琶》《拜月》借口。若重韻,則正不必拘,古劇皆然,避而牽強(qiáng),不若重而穩(wěn)俏之為愈也。”[5]139馮夢龍《太霞新奏發(fā)凡》云:“每套首于某韻下,止標(biāo)不重,不標(biāo)不借。蓋長套以不重為貴,若不借自常事耳?!彼J(rèn)為借韻不如重韻,“韻或借或重,重只貽字貧之誚,借則比越境之誅。與其借也,寧重。即不借而牽強(qiáng)未妥,吾亦寧重也”[6]??芍麄儗χ仨嵤遣扇捜莸膽B(tài)度的。
臧懋循在校訂雜劇時,更傾向于避忌重韻,然而其間不免存在如王驥德所說的“避而牽強(qiáng)”的情況。例如《度柳翠》息機(jī)子本第一折,【哪咤令】末句“你休看我似那陌上的這·行·人”,與下曲【鵲踏枝】末句“安排下斷送行人”重韻。臧本將“行人”改為“征塵”。針對臧氏改筆,孟稱舜即在《柳枝集》本的批語中指出:“吳興本改‘行人’為‘征塵’,以下有‘?dāng)嗨托腥恕湟?,然不如‘行人’為穩(wěn)。”
除了避忌重韻,臧懋循在改訂借韻、出韻方面也是著力頗多。
我們知道,劇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難免有失韻的地方。李漁在《閑情偶寄》“恪守詞韻”一節(jié)中云:
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韻》一書,則猶畛域畫定、寸步不容越矣。常見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韻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韻中,而又不肯割愛,故勉強(qiáng)入之,以快一時之目者也[7]。
可知,早期的劇作因法制未備,無從歸依而出韻,后來的劇作則更多的是劇作家難得拈得好句,即便出韻,亦不忍割舍。今檢元刊本雜劇,存在個別混押、通押的情況,即有這方面的原因。
除了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可能出韻之外,伶人在搬演時,亦有將原來合韻的曲文改為失韻的,而且這種情況所占比例更多。在明代內(nèi)廷藝人演出本中,借韻、出韻的情況可以說俯拾即是。一方面,是因為在“十三轍”確立之前,隨著語音的演變,明代北方曲韻早已出現(xiàn)了相鄰韻部通押的情況;另一方面,是因為伶人排演時并未嚴(yán)格遵循用韻規(guī)范。臧懋循在改訂北雜劇時,則以《中原音韻》為圭臬,將大量借韻、出韻的文字加以修正。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大約有35 個劇、70 多處韻字,在別本存在借韻、出韻的情況,到了臧晉叔本中,則被有意更換為合韻的韻字。當(dāng)然,其間有極小部分可能不是出自臧氏之手,例如字形相近的“音”與“旨”、“團(tuán)”與“圓”、“瘤”與“瘸”、“子”與“好”、“得”與“待”,以及容易被顛倒的“晚些來”與“晚來些”、“何如”與“如何”、“咽喉”與“喉咽”,或有因乙字、漏鈔/ 漏刻、抄錯/ 刻錯而導(dǎo)致失韻的情況。臧晉叔依據(jù)的可能是更好的底本,所以沒有沿襲他本的訛誤。此外,大部分則是臧懋循有意地進(jìn)行了修改,以避免借韻、出韻的弊病。從改動的程度來看,大概可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例如,關(guān)漢卿《謝天香》(古名家本)第一折【仙呂·賺煞】倒數(shù)第4 句“我又索趲下些工夫憶念·你”?!澳恪弊謱冽R微韻,與全曲所押之支思韻不諧,臧本將其改為“我又索趲下些工夫憶念·爾”?!澳恪薄盃枴蓖x,其細(xì)微區(qū)別僅僅在于韻部不同。
又,關(guān)漢卿《三勘蝴蝶夢》(古名家本)第二折【南呂·牧羊關(guān)】第7 句“簇?fù)碇隆るA·基”。“基”屬齊微韻,與全曲所押之魚模韻不諧,臧本遂將“階基”改為同義又葉韻的“·階·除”。
出韻的曲文,有些可以通過個別字詞的改換使之合韻,然而有些無法微調(diào),編選者只能重新改寫曲文。這里以脈望館鈔校本關(guān)漢卿《單鞭奪槊》第三折為例。該折中,【越調(diào)·斗鵪鶉】倒數(shù)第3、4 句云:“他那里手不停,口不·寧?!逼漤嵞_“寧”為庚青韻,而全曲押東鐘韻,顯系出韻。臧本將此二句改為“我這里走的慌,他可也趕的·兇”。
【越調(diào)·紫花兒序】第5、6、7 句云:“線斷風(fēng)·箏,誰敢道消·停,馬也少不的凌煙閣標(biāo)·名。”此三句韻腳皆為庚青韻,與東鐘韻不諧。臧本將其改為“鳥撲入樊·籠,匆·匆,馬也少不的上你凌煙第一·功”。
【禿廝兒】最后3 句云:“我見他遮截架解鞭不·停,見殺氣罩長·空,遮籠?!薄巴!睘楦囗崳c東鐘韻不諧,臧本為了押韻將“?!备臑椤翱铡保譃榱吮苊庵仨?,將下面的“空”改為“蒙”,改成“我見他格截架解不放·空,起一陣殺氣黑蒙·蒙,遮籠”。
【圣藥王】第4、5 句云:“那一個輸,這一個·贏?!薄摆A”屬庚青韻,不諧于本曲所押之東鐘韻,臧本則改作“那一個雌,這一個·雄”。
從脈本與臧本文字的比勘可知,臧晉叔為了使之葉韻,不同程度地改寫了存在失韻情況的曲文。改寫后句子的意思略有變化,但仍與劇情相符。應(yīng)該說,“知律當(dāng)行”的臧晉叔以《中原音韻》為依歸,斤斤嚴(yán)守音韻,體現(xiàn)了他重建北曲曲韻的努力。
《元曲選》曾被一些學(xué)者視為“重訂本”“明改元劇”①孫楷第認(rèn)為臧懋循《元曲選》與孟稱舜《古今名劇合選》二選皆“以正文字為主,于原文無所愛惜”,乃重訂本(見孫楷第《也是園古今雜劇考》,上雜出版社1953 年版,第152-153 頁)。鄭騫在《臧懋循改訂元雜劇評議》一文中認(rèn)為臧本、孟本應(yīng)屬于“明改元劇”(見鄭騫《從詩到曲》,商務(wù)印書館2015 年版,第353 頁)。。要評價臧懋循整理元曲的功過,最重要的是甄別哪些是“與歲月俱增”的文字,哪些是臧晉叔“以己意改之”的筆墨。筆者在??边^程中,首先利用盡可能多的材料進(jìn)行細(xì)致的???,排除非臧氏改筆。其次,分析異文生成的原因,考察是否與臧懋循的編選情況相符。此外,在不同劇目中,臧懋循的改動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相同的傾向性(例如講究對仗、押韻),而這種傾向性也能為我們判別臧氏改筆提供一定的參考。
臧懋循在編選《元曲選》時,在敘事方面,不僅補(bǔ)充了別本交代不清的情節(jié),修改別本存在的相互矛盾的地方,還完善人物性格,使其符合一個正統(tǒng)士大夫在道德和倫理層面上的審美;在韻律方面,以元人周德清的《中原音韻》為準(zhǔn)則,重新修改韻字,使其避免重韻和出韻??梢哉f,無論是個別字詞的微調(diào),還是大刀闊斧的改寫,臧懋循對北雜劇的校改,基本體現(xiàn)了他“事必麗情,音必諧曲”的戲曲觀念。
應(yīng)該說,臧懋循的改動并非盡善盡美。此點早在晚明孟稱舜編選《古今名劇合選》時已經(jīng)注意到,這也是孟氏選本擇優(yōu)而從、依違于“原本”與臧本之間的原因。就筆者校讀的劇本來看,臧氏改筆存在的紕漏約可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1.改筆與原劇不符。如針對臧懋循對《竇娥冤》第一折中竇娥所唱【混江龍】一曲的改動,孟稱舜即指出:“吳興本增有‘催人淚的是錦爛漫花枝橫繡榻,斷人腸的是剔團(tuán)圓月色掛妝樓’等語,太覺情艷,不似竇娥口角,依原本刪之。”
2.未能改徹底,以致文字前后不對應(yīng)。例如,《望江亭》第三折關(guān)于楊衙內(nèi)的出場說明,息機(jī)子本作“衙內(nèi)領(lǐng)親隨凈張稍上”①《古雜劇》本作“楊衙內(nèi)領(lǐng)親隨張稍上”。,臧本則將“親隨”改為具體人名“張千”,然而下文卻未徹改,仍作“親隨”,如“親隨李稍同去衙內(nèi)鬢邊做拿科”。臧本之所以改,是因為息機(jī)子本中譚記兒灌醉楊衙內(nèi)及其手下后,有“親隨同張千做睡科”的動作提示,此處張千為張稍之筆誤。臧本注意到這一點,遂將“親隨”在一開始改為“張千”,且“親隨”本為某類人物身份,將之具化為人物名,可與同時出場、同為手下的李稍相應(yīng)。然而劇中譚記兒之所以能渾水摸魚冒充“張二娘”,正是張稍姓“張”的緣故,臧本改“張稍”為“李稍”后,劇中譚記兒的隨機(jī)應(yīng)變就失去了照應(yīng)。
3.將原來有意味的文字誤改。如《看財奴》第二折,息機(jī)子本中財主賈仁與管家陳德甫所爭議的“相公”這一稱呼,在臧本中則被刪去?!霸谙C(jī)子本的語境里,‘相公’是有較高政治/文化身份地位的人的尊稱,即便是財主,亦未可輕易僭稱。劇作家有意拿此詞做文章,借以突出暴發(fā)戶賈仁虛榮貪吝、可恨可笑的形象”②陳妙丹《元明北雜劇改本之詞匯改易舉隅》,《戲曲研究》第101 輯,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版,第177-178 頁。,臧本刪去后,則失去了劇作原有的諷刺意味。
誠然,臧本改筆不免有以上幾種紕漏情況,但無論是從數(shù)量還是程度上來說,臧懋循的這些改動瑕不掩瑜。北曲正是有賴于《元曲選》的編刊,得以廣泛流播和產(chǎn)生影響。臧氏對北雜劇的保存與傳播的貢獻(xiàn)值得我們進(jìn)一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