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來（外一篇）

■ 黃春明（中國臺灣）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彼f了之后，尷尬地在臉上掠過一絲疲憊的笑容就不再說話了。

不是病。醫(yī)院說，老樹敗根，沒辦法。他們知道，特別是鄉(xiāng)下老人，不希望在外頭過往。沒時間了，還是快回家。就這樣，送她來的救護車，又替老人家?guī)О肟谘鯕馑突厣缴稀?/p>

八十九歲的粉娘，在陽世的謝家，年歲算她最長，輩分也最高。她在家彌留了一天一夜，好像在等著親人回來，并沒有醫(yī)院斷得那么快。家人雖然沒有全數(shù)到齊，大大小小四十八個人從各地趕回來了。這對他們來說，算難得。好多人已經(jīng)好幾年連大年大節(jié)，也都有理由不回來山上拜祖先了。這次，有的是順便回來看看自己將要擁有的那一片山地。另外，海外的一時回不來，越洋電話也都聯(lián)絡(luò)了。

準備好的一堆麻衫孝服，上面還有好幾件醒眼的紅顏色。做祖了，四代人也可算做五代，是喜喪。難怪氣氛有些不像，盡管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幺兒炎坤，和嫁出去的六個女兒是顯得悲傷，但是那被多數(shù)人稀釋掉了。令人感到不那么陰氣。大家難得碰面，他們聚在外頭的樟樹下聊天，年輕的走到竹圍外看風(fēng)景拍照。炎坤里里外外跑來跑去，拿東西招待遠地回來的家人。他又回到屋里探探老母親。這一次，他撩開簾布，嚇了一跳，粉娘向他叫肚子餓。大家驚奇地回到屋子里圍著過來看粉娘。

粉娘要人扶她坐起來。她看到子子孫孫這么多人聚在身旁，心里好高興。她忙問大家：“呷飽未？”大家一聽，感到意外地笑起來。大家當然高興，不過還是有那么一點覺得莫名的好笑。

幺兒當場考她認人。“我，我是誰？”

“你呃，你愚昆誰不知道?！贝蠹叶己逄么笮?。他們繼續(xù)考她。能叫出名字或是說出輩分關(guān)系時，馬上就贏得掌聲和笑聲。但是有一半以上的人，盡管旁人提示她，說不上來就是說不上來。有的曾孫輩被推到前面，見了粉娘就哭起來用普通話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里?！狈勰镎f：“伊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笨偠灾?，她怪自己生太多，怪自己老了，記性不好。

當天開車的開車，搭鎮(zhèn)上最后一班列車的，還有帶著小孩被山上蚊蟲叮咬的抱怨，他們?nèi)吡恕Ｗ蛱?，那一條為了盡職的老狗，對一批一批涌到的，又喧嘩的陌生人提出警告猛吠，而嚇哭了幾個小孩的結(jié)果，幾次都挨了主人的棍子。誰知道他們是主人的至親。腦子里還是錯亂未平，它抬眼注意主人。主人看著它，好像忘了昨天的事。主人把電視關(guān)了，山上的竹圍人家，又與世隔絕了。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光，才要光。粉娘身體雖然虛弱，需要扶籬扶壁幫她走動，可是神明公媽的香都燒好了。她坐在廳頭的藤椅上，為她沒有力氣到廚房泡茶供神，感到有些遺憾。想到昨天的事，是不是昨天？她不敢確定，不過她確信，家人大大小小曾經(jīng)都回到山上來。她心里還在興奮，至少她是確確實實地做了這樣子一場夢吧。她想。

炎坤在臥房看不到老母親，一跨進大廳，著實地著了一驚?！耙套校　彼辛艘宦暅愡^她。

“你快到灶腳泡茶。神明公媽的香我都燒好了，就是欠清茶。我告訴神明公媽說，全家大小都回來了，請神明公媽保庇他們平安賺大錢，小孩子快快長大念大學(xué)?！?/p>

炎坤墊著板凳，把插在兩只香爐插得歪斜的香扶直。一邊說：“姨仔，你不要再爬高爬低了，香讓我來燒就好了?！彼纯窗讼勺?、紅香桌，很難相信虛弱的老母親，竟然能夠到香爐插香。

“我跟神明公媽說了，說全家大小統(tǒng)統(tǒng)回來了……”

“你剛剛說過了?！?/p>

“喔！”粉娘記不起來了。

炎坤去泡茶。粉娘兩只手平放在藤椅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露出瞇瞇的笑臉，望著觀音佛祖媽祖婆土地公群像的掛畫。她望著此刻跟她生命一樣的紅點香火，在昏暗的廳堂，慢慢地引暈著小火光。釋放檀香的香氣充滿屋內(nèi)，接著隨裊裊的煙縷飄向屋外，和蒙蒙亮的天光渾然一體。

不到兩星期的時間，粉娘又不省人事，急急地被送到醫(yī)院。醫(yī)院對上一次的回光能拖這么久，表示意外神奇。不過這一次醫(yī)院又說，還是快點回去，恐怕時間來不及在家里過世。

粉娘又彌留在廳頭。隨救護車來的醫(yī)師按她的脈搏，聽聽她的心跳，用手電筒看她的瞳孔。他說：“快了?！?/p>

炎坤請人到幺女的高中學(xué)校，用機車把她接回來，要她打電話聯(lián)絡(luò)親戚。大部分的親戚都要求跟炎坤直接通話。

“會不會和上一次一樣？”

“我做兒子的當然希望和上一次一樣，但是這一次醫(yī)生也說了，我也看了，大概天不從人愿吧。”炎坤說，對方言語支吾，炎坤又說，“你是內(nèi)孫，父親又不在，你一定要回來。上次你們回來，老人家高興得天天念著?！?/p>

幾乎每一個要求跟炎坤通話的，都是類似這樣的對答。而對方想表示即時回去有困難，又不好直說。結(jié)果，六個也算老女人的女兒輩都回來了，在世的三個兒子也回來，孫子輩的內(nèi)孫外孫，沒回來的較多，曾孫都被拿來當年幼，又被他們的母親拿來當著需要照顧他們的理由，全都沒有回來了。

又隔了一天一夜，經(jīng)過炎坤確認老母親已經(jīng)沒有脈搏和心跳之后，請道士來做功德。但是鑼鼓才響起，道士發(fā)現(xiàn)粉娘的白布有半截滑到地上，尸體竟然側(cè)臥。他叫炎坤來看。粉娘看到炎坤又叫肚子餓。他們趕快把拜死人的腳尾水、碗公、盛沙的香爐，還有冥紙、背后的道士壇統(tǒng)統(tǒng)都撤掉。在樟樹下聊天的親戚，少了也有十九人，他們回到屋里圍著看粉娘。被扶坐起來的粉娘，緩慢地掃視了一圈，她從大家的臉上讀到一些疑問。她向大家歉意地說：“真歹勢，又讓你們白跑一趟。我真的去了，去到那里，碰到你們的查甫祖，他說這個月是鬼月，歹月，你來干什么？”粉娘為了要證實她去過陰府，她又說：“我也碰到阿蕊婆，她說她屋落得厲害，所以小孫子一生出來怎么不會不兔唇？……”圍著她看的家人，都露出疑惑的眼神。這使粉娘焦急了起來。她以發(fā)誓似的口吻說：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弊詈蟮囊痪洹跋乱淮巍睅缀趼牪灰?。她說了之后，尷尬地在臉上掠過一絲疲憊的笑容就不再說話了。

（原載《聯(lián)合報聯(lián)合副刊》）

王裕亮 藍色內(nèi)卡河

編后絮語：

黃春明先生1935年出生于臺灣宜蘭縣羅東鎮(zhèn)，屏東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1962年步入文壇，系中國臺灣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代表作家，在世界華文文學(xué)界頗負盛名。代表作有《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莎喲娜啦-再見》等。其作品擅長描寫小人物的故事。他的小說曾多次改編為電影。

《死去活來》（選自《放生》一書）這篇發(fā)表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小說，今天讀來依然親切，仿佛就是昨天才寫的。優(yōu)秀的作品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遜色，而是常讀常新。里面的人物無時無刻不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我們該怎樣面對，確實是一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回答了又不一定讓人滿意，或者自己也不滿意自己的答案。臺灣著名學(xué)者李瑞騰先生在《放生》一書的序文中寫道：“在1999年的重九之際，黃春明出版了以老人問題為主訴的《放生》，用意深遠。當我們聽他說著一些動人故事的時候，誠愿大家一起來思索老幼之間、生死之際的社會人生大課題?！?/p>

讀小說可以讓人預(yù)知多種人生，或者在某一種人生中扮演的角色有自己的底線。如果有文化作底色，你會懂得人文關(guān)懷，不是嗎？（李永康）

九根手指頭的故事

蓮花和爺爺住在山里長大的。她最喜歡爺爺抱她，家里也只有爺爺有時間抱她。有一天蓮花知道每一個人都有十個手指頭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爺爺少了一根大拇指。蓮花十分驚訝。沒想到爺爺除了說這個斷指的故事之外，其他九根傷痕累累的手指頭，每一根也都有它的故事。蓮花她愛聽故事童年，這些手指頭的故事，爺爺翻來翻去，不知講了多少遍，講到后來，那根斷掉的大拇指，竟然跑到?jīng)]有子女的老夫妻家投胎去了。

蓮花慢慢長大，山里的年輕人，從山頂上像溜滑梯溜到平地，留下來的老年人也不多了。蓮花很久很久沒聽爺爺說故事了，爺爺和山一樣，不再說話。蓮花十四歲那一年，有一說普通話的腔調(diào)很怪的老兵，穿過屋子里面的兩道鐵門，走進蓮花的小房間，蓮花一眼就看到這位老人也少了一根大拇指。她不但沒有看到陌生人進來時的怯怕，反而笑著說：“哈，你和我爺爺一樣，只有九根手指頭?！崩媳犃擞X得好不自在。蓮花一邊脫她的衣服，一邊說她的爺爺?shù)氖??！澳愕纫幌?！”老兵說。蓮花沒聽懂老兵的意思，很快地脫光了衣服，往靠墻的床躺下來，繼續(xù)說爺爺?shù)拇竽粗傅墓适??！澳悄愕氖种割^是怎么斷掉的？”她邊說邊拍著騰出來的床位。老兵站在那里愣了一下，懼懼地說：“我，我做你的爺爺好嗎？”蓮花一聽，抓起床邊的衣服遮住身體坐起來說：

“那你怎么可以跟我睡覺？”

“當，當然。我們不能。”

“那你會不會說手指頭的故事？”

“我的手指頭也有很多的故事?！?/p>

“真的！”蓮花高興了一下，又不安地說：“那你還是要給我錢才可以啊?！?/p>

“我給我給?，F(xiàn)在就給你。你快把衣服穿起來。”

老兵常去找蓮花講手指頭的故事，蓮花也把老兵當著爺爺一樣愛他。但是，有一次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老兵沒去找蓮花說故事。等到有一天，輔導(dǎo)會和另外幾個老兵帶著斷指頭老兵的遺書來找蓮花的時候，蓮花已不在那里了。她也沒有回到山上。據(jù)說蓮花又被轉(zhuǎn)賣走了。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編后絮語：

《九根手指頭的故事》選自黃春明先生的《放生》一書。作者在自序中寫道：“這次收錄在《放生》集子里面的作品，每一篇都是以老年人為主角。老人問題是目前臺灣社會問題里面，最具人文矛盾的問題。今天有多少老年人，分別紛紛被留在農(nóng)村落后的鄉(xiāng)間，構(gòu)成偏遠地方高齡社區(qū)的社會生態(tài)。他們縱然子孫繁多而不能相聚一堂，過著孤苦的日子。在富裕的物質(zhì)社會里，都曾有過美好憧憬，但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結(jié)果只是讓他們空歡喜一場?！?/p>

《九根手指頭的故事》用淡淡的筆調(diào)輕松地寫來，讓人讀后心情越發(fā)地沉重。一位老兵，受了傷，和孫女住在山里。孫女無錢供養(yǎng)老兵，不得不和別的老兵來往。那個老兵也因為曾經(jīng)受到傷害，對這位老兵的孫女產(chǎn)生了同情。后來兩位老兵都不在了，這位名叫“蓮花”的孫女已不在那里了?！八龥]有回到山上。據(jù)說蓮花又被轉(zhuǎn)賣走了。”老兵們?yōu)榱藢O女受傷，她卻沒有過上他們理想中的好日子。老兵在另一個世界應(yīng)該也過得不安生吧。文字不在長短，關(guān)鍵在于揭示社會現(xiàn)實的深度。黃春明先生如椽巨筆，入木三分。（李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