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 菲
這棟兩層瓦房里,生活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男人叫文書,女人叫西西。夫婦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們是本地人。八年前的春天,西西在湖邊洗菜,突然一只大白鳥落在湖里,嘎嘎嘎,叫得很凄慘。她把大白鳥抱回了家,發(fā)現(xiàn)它有一只翅膀斷了。挖筍回家的文書,識得大白鳥,說,這是白鶴,是祥瑞的鳥。他們把白鶴養(yǎng)了起來。西西給大白鳥包扎傷口,敷藥,挖藕芽給它吃。
第三天,院子里又飛來了一只白鶴。兩只白鶴相對,用頭磨蹭對方,很是親昵。它們嘎嘎地叫,歡欣喜悅。后來的那只白鶴張開翅膀,撲扇著,像在跳舞。這讓西西羨慕不已,激動不已。
過了四個月,受傷的白鶴可以張開翅膀了,但仍然不能飛,可能是骨頭還受不了力。它們在竹林里,追逐玩耍,一起去水壩底下的藕塘里吃食。它們再也不走了,和西西夫婦生活在一起。
它們一起在湖上跳舞,一起在草洲上曬太陽,一起飛上屋頂朝天叫。它們多么恩愛啊,恩愛得讓人嫉妒。睡覺的時候,它們也擠挨在一起。兩只白鶴在一起,再寂寞的山林,也不覺得孤單了。
三年后的一個冬天,傍晚了,白鶴還沒回到院子里。西西和文書在河邊找到了白鶴。其中一只,也就是翅膀受傷的那一只,躺在石頭上,耷拉著頭,叫得很凄涼。另一只站在它身邊,仰著脖子,一直叫。
第二日,受傷的白鶴死了。醫(yī)生說,它死于腸胃出血。西西把白鶴葬在一棵老松樹下。活下來的一只,形單影只,也不去藕塘覓食。一個月后,它在老松樹下,安靜地死去。西西傷心透了。她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么忠貞的鳥。她把它們埋在了一起。文書挑來土磚沙礫,給它們壘了一座三米高的涼亭。
一年后,西西一家搬離了竹林。水庫有了名字,叫白鶴湖。
“一對那么恩愛的白鶴,也沒留下后代,真是令人惋惜。”帶我游湖的西西補了一句。她搓搓眼睛,又說:“話又說回來,世間哪有完滿的事呢?”
“白鶴去了,但魂魄留了下來。這就是白鶴湖。”文書說,“每年七夕,峽谷里相愛的年輕人,會來到湖邊許愿。許過愿的人會恩愛白首?!?/p>
“白鶴亭在哪兒呢?”我問文書。
“就在那邊山坳的老松樹下?!蔽臅噶酥感睂γ娴纳桔暾f。
我和顏沿湖而走,老松蒼郁遒勁,挺拔而立,冠蓋傾散,是一座山的形狀。樹下是一座木亭,亭門上,掛著一塊木匾,上有手書行楷大字“白鶴亭”。亭的后面,是懸崖,飛瀑流瀉,水珠跳濺。
在白鶴亭,我默默地坐了半小時。雨季已過兩月有余,湖水日淺,湖尾露出草洲。草色青青。顏說:“這里適合筑半山書房,引泉入池,磨墨畫畫,臨屏觀鳥?!蔽艺f:“在這里居住,雖然美好,但太令人悲傷?!?/p>
在下山的路上,我問顏:“你深深地愛過別人嗎?”
“沒有?!?/p>
“你被人深深地愛過嗎?”
“好像有過。”顏想了想,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有過嗎?”顏反問我。
“沒有深深地愛過和被愛,一生算是虛度了。我不是虛度生命的人。”我說。
“那什么是愛呢?”
“愛是無可替代的歡欣吧。失去了這樣的歡欣,便是永生的痛苦和寂寞。你說呢?”
“愛是魂魄的彼此依存?!?/p>
我靠著車窗,窗外是蔥綠的峽谷。我沒有接話。窗玻璃映著一雙眼睛,湖一樣的眼睛。晚霞在林梢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