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令 駱 婧
《曲品》是明代作家、戲曲家呂天成的代表作,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傳奇作家略傳和傳奇作品目錄。呂天成收曲藏曲選曲,于《曲品》中張榜品評以別作者、作品之高低,其中評語,主要關注作品曲、詞、事、情、境、結構等方面的優(yōu)劣,兼及考慮行當、排場、表演的布排與效果。《曲品》的品第順序,歷來爭議不小,評點用語亦有褒有貶,不過也正是通過書中品第和評語,后人才得以對呂天成的戲曲觀念乃至當時傳奇的發(fā)展情況做出更多的探索和了解。《曲品》的評語,涉及面雖廣,從整體來看,呂天成的品評重心還是在曲、詞上。值得注意的是,曲、詞之外,呂天成評語里出現(xiàn)最多的關鍵詞是“事”。關于曲品中的“事”,王園園有《呂天成〈曲品〉中的“事”范疇》一文,其在具體分析評語的基礎上,概括出呂天成重視事件傳奇性、真實性及教化功能三大特點。[1]可惜對“事”之含義的理解,呂天成重“事”的原因乃至此造成的影響,王文并未詳論。鑒于此,筆者擬撰此文稍析論之。
呂天成在《曲品》中一共介紹了戲曲作家90人、散曲作家25人、戲曲作品192種。(1)這192種作品的評語中,直接提及“事”的有120條,其中作者姓名可考的175種作品有108種評語涉“事”,作者姓名不可考的17種作品中有12種評語涉“事”。《曲品》中“事”這一范疇,王園園在其論文中直接用“事件”一詞來替換,這種做法值得商榷。畢竟,呂天成評語中的“事”,其含義顯然比“事件”一詞豐富得多。單從評語本身出發(fā),《曲品》中的“事”至少有以下幾種含義:
第一,“事”指本事、原事?!肚贰分杏泻芏唷澳衬呈隆边@樣的評語,如舊傳奇作品的“妙品”第五《金印記》“季子事,佳”[2]225,“具品”第一《寶劍記》“傳林沖事,亦有佳處”[2]227。以上兩條中的“事”,不究細節(jié),大概可理解為故事,然季子事,源出于《史記·蘇秦列傳》,屬于歷史事跡,所以這里的“事”,解為“本事”更為妥當。林沖事,講史話本《大宋宣和遺事》中有記載,其事跡多屬于傳說,故“事”解為“原事”即可。《曲品》新傳奇作品中“某某事”的評語更是隨處可見,其中“事”一概念,本帶有本事、原事之義。
第二,“事”指改編創(chuàng)作之后的劇本故事。如舊傳奇作品中“妙品”第四說:“《孤兒》,事佳,搬演亦可?!盵2]225這里的“事”,主要指向經(jīng)過劇作家改編創(chuàng)作之后的事,已經(jīng)不單單是對《趙氏孤兒》原事的評價了,指的當是《孤兒》此劇本所呈現(xiàn)出的故事。其他如:“《斷發(fā)》,事重節(jié)烈。詞亦佳,非草草者;且多守韻,尤不易得。”[2]227“《投筆》,詞平常,音不葉,據(jù)以事佳而傳耳?!盵2]228皆屬此類,其中“事”多指劇本中呈現(xiàn)的故事。
第三,“事”指某一事實、事件。舊傳奇作品的“妙品”第七:“《玉環(huán)》,此隱括元《兩世姻緣》劇,而于事多誤。”[2]225此處“事”乃“事實”之義。新傳奇作品的“上下品”馮耳猶所作《雙雄記》:“聞姑蘇有是事。此記似為人泄憤耳?!盵2]237此處“事”當是事件之義。當呂天成欲辨別一部戲曲所講故事的真?zhèn)螘r,其所用“事”字便指向事實、事件的含義。
第四,“事”可以泛指故事?!肚贰吩u “事”,“事奇”“事新”“事俚”“事鄙俚”“事真”“事絕”乃至單單評一句“事佳”等處,“事”皆可理解為故事。這一含義指向的評語在《曲品》中隨處可見,在此不特別舉例。
總之,《曲品》中“事”這一范疇的含義極其豐富,可以說它是一個評價戲曲的綜合性復雜概念,不可簡單將其與“故事”“事件”“本事”等任何一個詞等同或進行同義替換。當然,在呂天成品評戲曲作品的時候,自不會時時將“事”這一概念的含義指向區(qū)分得清楚明白,不過這并不妨礙其文本中 “事”呈現(xiàn)的多重指義?!肚贰分泻芏嗌妗笆隆痹u語其實是兼具以上所列多種含義的,故而研究者論述過程中強調“事”這一概念的特殊性,也就有其必要了。
呂天成《曲品》中評價“事”時,往往強調“事”的傳奇性、真實性及教化功能,這一點《呂天成〈曲品〉中的“事”范疇》一文已有具體分析。此外,在評價戲曲的“事”時,呂天成還很重視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評點:“事”的新穎性,“事”與情、境的關系,“事”的詳略布局問題;“事”與舞臺搬演的關系。
“事”的新穎性,是強調“事”的傳奇性之后的一種補充,“事奇”“甚奇”“千古奇之”等,是“事佳”之外《曲品》中出現(xiàn)最多的評語,可見呂天成對戲曲傳奇性的推重。在論及“事”的改編及劇本再創(chuàng)作時,呂天成有語:“此真寫事透徹,不落惡腐”[2]225“聞有是事,局境頗新”[2]229“事亦佳,尚未脫套”[2]239“事未脫套,而詞亦有可觀”[2]243?!懊撎住?,大體是就是創(chuàng)新之意,學界對“脫套”這一概念尚未有清晰的界定,不過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梅珩梳理了“脫套”一詞的產(chǎn)生背景和運用情況后形成了這樣的看法:“采取忠實態(tài)度的劇作家,在社會生活保持穩(wěn)定的社會下,很難從生活中獲取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傳奇創(chuàng)作的興趣不減便出現(xiàn)大量同質化的作品,這些作品變‘格’為‘套,造成陳陳相因的局面,于是便有了‘脫套’的要求?!盵3]28結合呂天成的評語分析,“事”的脫套,指的就是對“事”的創(chuàng)新。“脫套”一詞在《曲品》中反復出現(xiàn),足證呂天成對“事”之新穎性的看重。
《曲品》論“事”,常與情、境并提?!峨p忠記》“此張、許事,境慘情悲”[2]227,《分錢記》“事情近酸,然苦境亦可玩”[2]229,其余如“此記略具幽情”“情節(jié)極苦”“甚婉曲有景”“情景曲折”皆是此類,不必一一列舉,亦知呂天成在強調“事”奇和新的同時,也考慮到了劇本所記之事應當合情應景的要求?!笆隆逼婀士晌?,若僅僅是奇而不合情、境,這樣的戲曲怕也不能動人感人,能看到并提出這些要點,是呂天成難得之處,也是其專業(yè)之處。這一點也與其前輩具有明顯主“情”傾向的戲曲家有相通之處。如梁辰魚、徐渭、屠隆、湯顯祖等,這些戲曲家無論在創(chuàng)作上,還是理論上,都無一不以“情”為重。
《曲品》評語亦多點評“事”的詳略布局問題。直接和典型的如評《紈扇記》:“記申伯事,似況也。局段未見謹嚴?!盵2]239評《鸚鵡洲記》:“第局段甚雜,演之覺懈。”[2]239比如“鋪敘詳備”“結構更宜”“布置安插”“攢簇得好”“某事盛詳”“粗具體裁”等,都是對劇本故事詳略、結構布局的點評。有時呂天成還會針對具體作品的具體故事情節(jié)安排進行評價,如嘆《嬌紅記》中嬌之妒紅、紅之污嬌、生之感鬼描寫不足,評《投筆記》當只用曹大家不必提任尚書事,贊《種玉記》以霍仲儒事兼揚將相之業(yè)。另如《禁煙記》《雙環(huán)記》《練囊記》《合劍記》《玉釵記》等等,全是此等具體的評點法。如前所論,呂天成評語中的“事”有已完成的劇本故事之義,一個已完成的劇本,必然要有完整的結構。呂天成明白“事”與劇本結構布局的密切關系,故結合二者對具體戲曲進行評點。
《曲品》在評點劇作時,也會兼論戲曲的舞臺搬演。《曲品》所記192種戲曲中,除去引用別人的話,呂天成在評點時,關注到舞臺搬演或者聯(lián)想到戲劇演出情況的條目一共是19則。這19則比起涉及曲、詞、事的評語來說,占比并不大,但就這幾近總數(shù)十分之一的比率,也足以說明呂天成對戲曲舞臺搬演已經(jīng)較為關注。在評價時,他并不是想當然隨意亂說的,有不少評語是在他了解具體演出情況后才下的評斷。如 《銀瓶記》“吳下盛演之”、《義俠記》“吳下競演之矣”、《天書記》“雖見‘弋陽腔’演之”即是此類。若非對戲曲作品的實際演出有所了解,是很難考慮到劇本搬演問題并將其引入品評之中的。
呂天成品曲,重視“事”的傳奇性、真實性、教化功能,亦不忽視“事”的新穎性、詳略布局及其與情、境、舞臺搬演的關系?!肚贰飞妗笆隆痹u語呈現(xiàn)出的這些特點,與呂天成本人的戲曲觀及其評價戲曲的標準息息相關。
呂天成在《曲品》下卷傳奇定品前的小序中表明,自己那一套擇戲評戲的標準,直接受其舅祖孫月峰的影響:“我舅祖孫司馬公謂予曰:‘凡南劇,第一要事佳,第二要關目好,第三要搬出來好,第四要按宮調、協(xié)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曉,第六要詞采,第七要善敷衍——淡處做得濃,閑處做得熱鬧,第八要各角色派得勻妥,第九要脫套,第十要合世情、關風化。持此十要以衡傳奇,靡不當矣。’”[2]227據(jù)《曲品》對戲曲的品評實情來看,呂天成的評戲標準與孫月峰的“十要”說大體一致,即重視戲曲的事、曲、詞,并兼顧戲曲表演。
重視戲曲的曲和詞,這是有明一代戲曲評論家的共通之處。呂天成之前,何良俊的《曲論》 專論曲詞創(chuàng)作,王世貞的《曲藻》在對作家、作品作略評時,也極重曲詞。呂天成好友王驥德的《曲律》則從聲律、修辭、曲法、傳奇法等方面詳論戲曲創(chuàng)作方法。大概與呂天成同時的徐復祚,其在《曲論》評作家與作品時,間有涉“事”評語,但數(shù)量不多也并未置于評語前端。唯有呂天成,把戲曲中的“事”看得那樣重,幾乎可與曲、詞爭鋒。呂天成重戲曲中的“事”,原因是多方面的。
呂天成不僅是戲曲理論家,本身也是一名閱戲無數(shù)的戲曲愛好者和戲曲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他必定會注意到戲曲之“曲”與“戲”間的平衡問題,這也就是如何讓看待傳奇、雜劇的戲劇性的問題。傅謹教授認為,在明中葉,如何超越曲學范疇,為眾多戲劇作品厘定通用的品評標準是當時戲曲理論的話題,并說:“呂天成是試圖更全面回應這一時代話題的理論家之一?!盵4]13對“事”的重視,便是呂天成關注戲曲戲劇性的體現(xiàn)。戲曲劇作要在舞臺上演出并獲得觀眾認可,故事的好壞當是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曾耽于戲曲之道十余年的呂天成深知這個道理,故而很自然就看到了“事”與舞臺表演的關系,并在品評戲曲時專拎出“事”來作為戲曲品評的標準之一。
張萍在《試論呂天成〈曲品〉對傳統(tǒng)戲曲批評觀念的突破》中議論:“呂天成的視野越出了單純的以詩品曲的范疇,其品評臧否除詞采音律之外,還每每圍繞著‘事’而展開,重心逐漸從傳統(tǒng)的品‘曲’向品‘劇’轉移,抓住了戲曲作為敘事文學的本質特征。”[5]13呂天成不僅評價他人作品時強調事佳、事奇,自己的戲曲、雜劇在構編故事時也很有“尚奇”傾向。祁彪佳曾評價其《二淫記》:“暴二淫之私,乃以使人恥,恥則思懲矣。抅局攢簇,一部左史,供其謔浪,而以淺近之白、雅質之詞度之,此郁藍游戲之筆。”[6]10“暴二淫之私”此乃事奇,寫人所不敢寫,似“左史”當是指《左傳》,《左傳》最為后世稱道者,乃其敘事筆法,據(jù)此種種可想?yún)问蠈适戮幣诺挠眯摹F畋爰褜ζ洮F(xiàn)存唯一一部雜劇《齊東絕倒》(《海濱樂》)的評價則是:“錯綜唐、虞時人物事跡,盡供文人玩弄。大奇! 大奇!”[6]169臺灣曾永義教授對《齊東絕倒》創(chuàng)新性有所贊賞:“像這樣拿圣人開玩笑的劇作,在我國的戲劇作品中,真是絕無僅有。”[7]291他對其情節(jié)、排場布置亦頗為贊揚。呂天成少年時不僅嗜曲好填詞,也寫小說。小說本就是虛構性敘事性作品,講究故事的曲折離奇,另外,萬歷中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者偏好選擇反常、怪誕題材。本身尚“奇”的選擇和社會尚“奇”的風氣,對呂天成戲曲觀的形成都應當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曲品》重評“事”,不僅僅是呂天成個人戲曲觀念的體現(xiàn),這一傾向與時人重視傳奇作品的“傳奇性”、重視故事情節(jié)的觀念是一致的。比如王驥德就很看重戲曲中故事情節(jié)的詳略安排,論戲曲創(chuàng)作時,他說:“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fā)揮使透。如《浣紗》遣了越王嘗膽及夫人采葛事,紅拂私奔,如姬竊符,皆本傳大頭腦,如何草草放過!若無緊要處,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厭憎:皆不審輕重之故也?!盵8]137像呂天成評價頗高的《牧羊記》《還帶記》《斷發(fā)記》等舊傳奇作品,祁彪佳在《遠山堂曲品》中對其評價不低,且亦強調作品之“事”的合宜之處,二人皆認可其“事”,可見當時的戲曲創(chuàng)作者也是比較重視編構故事的。再說新傳奇作品,論“事”奇,湯顯祖的“臨川四夢”自是其中代表,像沈璟的《紅蕖記》《四異記》《博笑記》等作,據(jù)呂、祁二人評語,亦是事奇事異或重情節(jié)結構的作品。傳奇重“事”,在明代,尤其是明嘉靖之后,應當是戲曲理論家和創(chuàng)作者的共識,只不過呂天成借助《曲品》評點將其直接呈現(xiàn)了出來,他在評論戲曲時,的確“抓住了戲曲的作為敘事文學的特征”,突出了它的戲劇性。單這一點來說,《曲品》本身在戲曲發(fā)展史上的意義就不容低估。
可以說,呂天成《曲品》對“事”的強調,一是受孫鑛“十要”說的影響,二源于在自己創(chuàng)作基礎上形成的關注表演和戲劇性的戲曲觀念,三則不脫離明代戲曲重故事傳奇性和情節(jié)結構編排的氛圍和傾向。
呂天成《曲品》中對傳奇作品的品評,并不是單一的只針對作品某一方面的評論,而是對于戲曲作品的綜合性評價。本文之所以強調其對傳奇之“事”的評價,并不是就此而忽視其對戲曲詞、曲、情、境、結構、行當、乃至舞臺搬演的重視,而是希冀在分析《曲品》涉“事”評語特點、探索呂天成重“事”的原因的同時,能簡單展示其與同時期戲曲理論家的異同,并重申其重“事”觀念對戲曲戲劇性逐步彰顯的客觀促進作用。
注釋:
(1)此數(shù)據(jù)源自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1959年,于清華大學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乾隆辛亥迦蟬楊志鴻的抄本,戲曲作家增至95人,南戲和傳奇作品增至212種,品評劇目部分還在此基礎上多出35種。趙景深《增補本〈曲品〉的發(fā)現(xiàn)》和吳書蔭《曲品校注》中結合了新補入的資料認為《曲品》中評論作家95人、散曲家25人、戲曲作品227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