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朱婧小說二題

      2022-12-16 13:08:45
      雨花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妻子母親

      朱 婧

      貓選中的人

      陽臺上的那只貓是妻子先發(fā)現(xiàn)的。他們居住的那套房子是90年代初的建筑,連接主臥的陽臺做了密封,陽臺窗外延展出去,安裝了不銹鋼的防盜窗,頂上加蓋遮雨棚,形成了一個外陽臺的空間。冬天的一個午后,那只貓出現(xiàn)在外陽臺,躺在閑置的棉布墊子上,長長久久地睡了午覺。妻子取了貓糧和水端過去,剛推開陽臺窗,那只貓閃電一般地逃走了。

      妻子拍了那只貓的照片發(fā)給他,貓頭歪著靠在布墊上,一只耳朵露出來,身體團住,在妻子手機的人像模式的細膩成像里,它的毛發(fā)顯現(xiàn)出毛茸茸的質(zhì)感,幾乎可親可近。妻子和他都喜愛貓,他尤甚,但也不是那種講求品種、研究喂養(yǎng)的精細喜愛方式。從獨居時代就養(yǎng)的那只橘貓“小老頭”,是他在馬路邊貓販子那里買回來的?!靶±项^”消失在它應(yīng)當(dāng)消失的時候,妻子高齡終于懷了女兒,他們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寄養(yǎng)一段時間,它某日趁著開門的空當(dāng)就跑掉了,沒有再回來,他們在小區(qū)附近走過好幾圈喚它,貼了好幾輪招貼尋它,終究還是沒能找回它。一晃女兒出生長到八歲,他們就有八年沒有養(yǎng)貓。家中也常備貓糧,他和妻子出門偶爾帶一點,順手喂喂野貓。

      那只貓走了之后,妻子在陽臺放了兩只瓷碗,一只放貓糧,一只放清水,碗上面也是貓咪圖案,家中這類與貓相關(guān)的物件總是很多,找出幾件并不費勁。形而上的貓崇拜在他們家始終存在,甚至影響到女兒。女兒正處于最熱愛母親的年紀(jì),出門看到與貓相關(guān)的物件,像是有貓圖案的本子、貓的瓷偶,總要買回來給媽媽。女兒十分可愛,手指是可愛的,腳趾是可愛的,牙齒是可愛的,連掉落的牙齒也是可愛的。很不容易守住撿到幾顆她換落的乳牙,他把它們收在小信封里,放在錢夾內(nèi)隨身攜帶。幼物的可愛是相似的,極具迷惑性。某日他與妻子看到路邊紙箱內(nèi)兩只出生不久的小狗,于是駐足,守在一旁的年輕女孩連聲問:“你們要不要養(yǎng)它?”那柔軟的兩只幼崽,毛發(fā)柔軟到顱頂看著潤濕,心臟的跳動帶動身體輕微顫動,它的柔弱和它生命的新鮮袒露至此。當(dāng)年見到“小老頭”,也是在路邊,籠子里有三只貓,另兩只毛色相近,頭臉圓潤,黑灰花色,攀著沒有蓋住的籠子往上爬。它瘦小,輪廓缺乏柔和,敏覺的耳朵都顯得更尖銳一點,它虎蹲著,有節(jié)奏地叫喚,聲音響亮。恰有大只的野貓路過籠子,它弓起身體后傾,耳朵垂貼腦袋,作警惕和威嚇狀,卻絲毫未有退縮,另兩只幼貓早已停止爬越,躲到籠中一角。他買了它回去,那一年,他剛剛畢業(yè)離開上海來到深圳,雖似有無限前程,但亦孤星一人。將女兒抱在懷中,手指摩挲她的肚子,指尖的觸感柔軟,和撫摸一只貓是類似的。他從未能知道,世俗生活平庸的幸福種種,能像如今這般真實真切地靠近他。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那只貓是一個周末午后,那段時間連綿陰雨,下午他在沙發(fā)上看書睡著了,醒來后膝蓋疼痛,留在沙發(fā)上繼續(xù)躺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到外陽臺的白色薄簾后,一只貓睡著的身影。他勉強起身想去看它,推開陽臺移門,靠近窗戶,剛剛拉開窗簾,它驚覺回顧,閃越消失。再看外陽臺上妻子放好的貓糧已經(jīng)被吃干凈,水也只剩下一點。次日中午,再次看到那只貓的到來。他早將陽臺的窗簾拉開了,此刻它的身形清晰,那是一只玳瑁色成貓,毛色很難說好看,顯得隨意甚至邋遢。他趕緊喚妻子,妻子從廚房來到臥室,在門口停住。貓很快注意到他們,和他們兩兩四目相對,在它圓圓的眼睛瞪視之下,妻子和他像僵住一般不敢動作。那目光既不聰明,也沒有感情色彩,它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后作出了判斷,低頭開始吃貓糧、喝水,但并未再留下睡覺,而是吃完就離開了。這次它沒有跳開,它從容地穿越欄桿走向鄰居家的外陽臺,從他們跟隨的視線中消失了。這以后他沒看到它幾次,妻子放的貓糧總是會消失,但是卻沒法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過來吃完的。

      一日晚間在微博看到新聞,他早年喜愛的一位昆劇名家逝世,對方年歲已高,本也是自然。當(dāng)晚他找出那位名家早年在南京錄制的昆曲《牡丹亭》電影和妻子一同觀看。那些唱段,他再熟悉不過,剛剛結(jié)婚時,妻子有興致時會在家中唱《牡丹亭》的選段給他聽,她著先前在戲校時穿的舊衫,粉色對襟單衣,只領(lǐng)口袖口以紅色金線繡緄邊,妝容清淡,眼眸清潤,微微頷首,幾分嬌怯,盤起的發(fā)髻留下兩鬢碎發(fā)微微翕動,總覺得有微風(fēng)吹向她。影片到末尾,是《離魂》一段,麗娘病境沉沉,由春香攙扶,向母親作別,唱道:“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他心中愴然,這位名家和他早逝的母親是同一年生人。

      他在上海讀完小學(xué),本預(yù)備升學(xué),因母親的病加重,父親申請調(diào)職回了家鄉(xiāng),他也離開了原來的生活?;厝ズ蟾赣H在縣城工作,每周返家一次,他在鄉(xiāng)間讀書,伴著母親和弟弟。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是造化弄人的結(jié)果,父親插隊到母親家所在的村莊,一直堅持不婚,為有一日能夠回城。而母親則是貧窮農(nóng)家的獨生女,因父母久病遲遲未嫁。陰差陽錯,父親入贅,這兩個人終究成了一對,生下他時都早過了而立之年。他出生不久父親就得了返城工作的機會,獨身領(lǐng)著他到上海生活,后來出生的弟弟則留在母親身邊,似扮演父親給母親的承諾和安慰。這種兩地生活長久,他也只在寒暑兩個假期,由父親領(lǐng)著還鄉(xiāng)。他對母親的印象,始終是光線昏暗的偏屋床上一個久臥的形象,屋頂留有一塊方形的玻璃天窗,光的斑塊投射到母親的床褥上,隨著日影移動。父親身量不高,白皙瘦弱,母親高大微豐,即使在病中,身形也未見萎小下去,她只是變成了柔軟胖大的一團,難有形狀,在他心中腦中更難以具體。少年的他,滿心滿腦是他失去的升學(xué)機會,是他曾經(jīng)偷偷跑去看過幾次的初中校門和操場;他失去的是城市熟悉的道路和樹木,是周六早晨穿著清清爽爽的白色襯衫的父親帶他去熟悉的店鋪,坐下來等候一屜熱騰騰的小籠包的氣定神閑。他第一次走進地面裸土的鄉(xiāng)村教室,他的白襯衫和白色球鞋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引起同學(xué)的好奇或嗤笑。他尚不能理解多年后了然的現(xiàn)實,不能理解被捆綁在土地上的人宿命般的奉獻,層層疊疊的恐慌和怨恨都只聚焦在母親身上,除去上學(xué)前和放學(xué)后的招呼,他很少進母親的房間,心思單純的弟弟承擔(dān)了大部分照顧的責(zé)任。三年后,待他去縣城讀高中,母親離世。很長時間,他很少想起母親,她在他的人生留痕太淡。年歲既長,他即使努力去想,也無法想起具體的母親。他不記得這個帶他來到人世的人的形貌長相,他不知道她喜歡吃的食物、她做過的事,更不了解她曾有的喜怒哀樂,這個本應(yīng)最親密的人和他之間未能有機緣建立一種強烈的聯(lián)系。

      視頻里,著月白衫子的麗娘唱問:“甚西風(fēng)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被秀睍肫穑嗄昵?,他去蘇州探望妻子,在傳習(xí)所的練功教室,一群女孩正跟著老師在排大戲——新版的《長生殿》。他一眼看見她,妻子頭顱小巧、臉龐清麗,大衫收攏的簡潔圓領(lǐng),愈顯得她的脖頸秀頎,脖頸之下,隨著氣息的變化胸部起伏,是寬松衣衫下面極妙美的線條,她正在最好的年紀(jì),擁有被歌頌的美與青春。如花美眷,正應(yīng)如此,可似水流年,也是必然。妻子第一次出現(xiàn)白發(fā)是五年前,女兒剛剛讀幼兒園,她從專注的育兒生活中稍微解脫,一日晨起她驚呼著來找他,向他展示被拔下的白發(fā)。后來再出現(xiàn)幾根,她就習(xí)以為常了。妻子很難說對容貌多留意,她每日生活規(guī)律忙碌,以女兒和他為中心。晨起煮咖啡、切面包,作為他的早飯,做三明治或煮餛飩湯面作為女兒的早飯,送他出門,送女兒到學(xué)校。她回到家中打掃衛(wèi)生、清洗衣物。其他日常還有訂購補給、分類歸置;買花剪枝、插花放瓶;清潔魚缸、換水喂食。下午買菜備晚飯,整理家務(wù),健身或購物,接女兒放學(xué),做飯等他回家。晚飯后陪女兒寫作業(yè),給女兒洗澡,陪著練琴閱讀,哄睡。他聽到女兒房間她倆每日的例行對話?!皨寢專裉熘v這五本故事書就好了。”“不行,只能講一本?!薄八谋纠?。”“兩本?!薄叭竞貌缓??”“好吧,只能三本哦。”女兒的繪本中有很多關(guān)于貓的故事,他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有一本封面上有一只張牙舞爪的悍貓。他問過女兒:“故事說的是什么?”女兒回答:“故事說的是一只公貓遇見一只母貓,生下小貓,后來終于死掉了?!蹦潜緯拿纸小端懒艘话偃f次的貓》。

      喂養(yǎng)了陽臺上的玳瑁貓半年有余,從深冬轉(zhuǎn)初春到盛夏將至。很少見到它,偶爾碰到它來吃飯,他與妻子甚至驚喜,悄聲彼此招呼,遙遙看住。它依然冷漠,不逗留,不回應(yīng),他們就取笑喊它“渣貓”,喊順口了就喊成了“渣”。炎熱天氣帶來蒼蠅三兩只圍住貓食盆,他們的熱情卻漸漸消退,他讓妻子不要再在陽臺放貓糧,這事件就如此過去了。一日,他同妻子照例趁著女兒入睡下樓散步,竟在樓下車棚和建筑之間的花槽旁,看到它的身影。新鋪設(shè)的平闊水泥地擺放了深棕色花槽,內(nèi)有薔薇類植物,在公共道路和樓棟之間形成自然的隔斷,為樓棟周圍留下一些獨立空間,除去被電動車占去的車棚空間,常有老人小孩在此逗留。這是近來小區(qū)出新的結(jié)果,他們?yōu)榕畠鹤x書搬來這個90年代末建設(shè)的小區(qū)已快兩年。那是晚間十點鐘,它的身影在路燈光影下甚是朦朧,他喊它,用呼喚貓咪最平庸的方式喊它“咪咪”“咪咪”。它居然轉(zhuǎn)過身來,動作松弛,甚至悠閑,全沒有先前在陽臺上的警惕。他停住向它走近,同時讓妻子回家去拿貓糧。在花槽和樓棟外墻形成的角落,他選了一處干凈的地方,放好水和貓糧,它湊上來,吃起貓糧咯咯作響,那聲響很熟悉,同它在陽臺時一模一樣,常讓他擔(dān)心是它牙齒太差而貓糧太硬。他們按習(xí)慣保持安全距離看著它,它好像瘦了一些,顯得身體和手腳分外長。它吃一會兒糧,喝一會兒水,聽到他逗弄它的叫喚,時不時還回顧。那位置靠近路燈,他們終于第一次清楚看到它的臉,比印象中更不好看。像是造化漫不經(jīng)心弄墨,留下一大片黑色斑紋穿越它瘦而尖的面孔,合著它本身的混雜毛色,一些滑稽一些落魄。后來一周又好幾次遇到它,依舊上樓拿糧喂它。直到一天,晚上下樓散步時,他拿起貓糧,灌好水,同妻子說:“走,我們?nèi)ノ埂!必埣Z裝在女兒的塑料零食盒里,下樓后他晃動盒子,貓糧顆粒碰撞發(fā)出聲響,如此他召喚著“渣”,它很快出現(xiàn),繞在他腳前腳后,他們的關(guān)系,自它從陽臺落到地面后突飛猛進。它尾巴豎起,不是緊張地豎直,而是有彈性地立起,走動帶來有節(jié)奏感的搖晃,它依舊那么瘦,身體顯得輕軟,總有要倒向一側(cè)的傾向,他在哪里,它傾向哪里。他們一起走向那個角落,當(dāng)他蹲下放置水和食時,它終于湊上來,以頭蹭住他的腿,給予他兩次柔軟的接觸,他只覺得安詳?shù)臐M足。每日下樓喂它,如此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晚上女兒睡著后,是他們的自由時間,他們下樓散步喂貓的時間總是不敢很久,怕女兒突然醒來。女兒性子天真,膽子卻很小,長到八歲從未自主入睡且不能獨睡,都需要母親陪伴。妻子變化的不僅僅是頭發(fā),還有漸漸圓潤的肚腹和大腿。戲曲學(xué)校出身的妻子曾經(jīng)是能夠輕松完成橫叉豎叉、大胯小胯這些標(biāo)準(zhǔn)動作的,她的發(fā)胖最初是因為懷女兒。她長久不能順利懷孕,好些年中醫(yī)西醫(yī)檢查調(diào)理、吃藥注射,終于懷女兒到安定期后,她幾乎臥躺完了整個孕期,體重增加了近一倍,孩子的預(yù)期體重也過大。提前兩周剖腹生下女兒,從保溫箱抱出來摟在懷里,她才安下心來。妻子漸漸豐潤的肚腹像柔波,他枕在她的胸腹之間,總是安寧,讓他想起生命的早期,和母親相處的短暫時間。母親在農(nóng)田做活,他被放在田壟邊上,看著她和鄰人一起勞作,在水田里插秧,或是拍落螞蟥,或是摸出水蛇,遠遠地扔掉。長大些,在田埂上奔走,稻子收獲時節(jié)的傍晚,嫣紅云彩迤邐半個天空,收割過的田地里碎落麥穗被母親收攏成一小堆,燃起小小的野火,繼而熄滅,利用余溫烘烤,母親從灰燼里摸出美味給他吃,炸裂的稻粒一半灰褐谷殼,一半雪白爆米花,滋味清甜。

      妻子年紀(jì)小上他近十歲,妻子漸漸走向人生中年也不過是提醒他衰老到來的必然。走向鏡前看到的頭上霜降,他早已熟睹不驚。他和妻子相識很早。他本科考到南京讀書,課余帶家教,有個小老板在湖南路賣豬頭肉,家中大小兩個兒子,一個初三,一個初一,他和同宿舍同學(xué)一個人教一個。那家住在月牙湖一帶,離他的大學(xué)有相當(dāng)距離,當(dāng)年他倆結(jié)伴騎自行車去,疲憊不堪,家長為了表示感謝,每次多給他們一塊錢。妻子是豬頭肉老板鄰居家的小孩。80年代早期貧富差距不大,但在吃食上分別已鮮明。老板家兩個兒子愛吃烤鴨,家里幾乎每餐不斷,兒子也養(yǎng)得油光水滑。對門那家的小姑娘,雖不說面有菜色,但總不是滋潤模樣。家中沒有母親,父親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她與奶奶一起生活。老板家寧愿被罰重款生下第二個孩子,本是想要個姑娘,卻又得了一個兒子,對女兒的期待之心不免移情到了對門與小兒子年齡相仿的這個小姑娘身上。他給他家小兒子上課時,姑娘有時來串門,或借點油鹽醬醋,或拿點小菜過來,穿著色彩鮮艷的人造絲連衣裙的身影輕巧地從客廳閃過,這家母親會留她吃零食喝飲料,看會兒電視。他見過那孩子幾回,她雙眼間距略寬,額頭平闊,鼻梁不高卻也秀挺,臉的下半部收攏起精巧的下頜線條,一張臉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對稱帶來的均衡感。相處久了更熟悉些,這家母親在臨到期末的復(fù)習(xí)課上,就把小姑娘也領(lǐng)到書桌前和她的小兒子一同聽課,他也不推,就一同教了。學(xué)習(xí)四聲,背誦古文,她資質(zhì)不比這家的小兒子好,基礎(chǔ)可能還更差一點。碰到不會寫的地方,她遲疑著不敢動作,藍墨水染到關(guān)節(jié)的手指緊緊捏住筆,甚至微微顫抖。聽這家母親閑談,說小姑娘升高中大概是難的。后來他停止家教,專心準(zhǔn)備考研,與這家再無聯(lián)系,他也完全忘記了這個孩子。

      研二時,虹口區(qū)文化館有場昆曲演出,是蘇昆和上昆聯(lián)合的一次大型演出,他那時趣味已成,演出表里有他心儀的那位名家,自然早早訂票過去。那次壓軸劇目是《長生殿·小宴》,返場謝幕幾次后,激動未定,他與同伴由上昆的熟人帶著去了后臺,想著若能遇到名家有機會要一張簽名照片。亂哄哄的卸妝換衫、穿梭來去的人群里,一個女孩突然站定在他面前,身上是《小宴》里宮娥所穿的青色裙衫、桃紅云肩,她臉上的妝已卸干凈,眉目疏淡,黑烏烏的眼眸凝定,嘴唇略微緊張地抿起,忽地笑開,露出很多顆牙齒的笑容把孩子氣又帶回了這張端正到典雅的面孔。他認出了那個孩子,記起聽那家母親說起過鄰家女孩后來去讀了戲曲學(xué)校。她匆匆告訴了他學(xué)校安排住宿的招待所,跑去和同學(xué)匯合。他當(dāng)晚買了一些水果,送到賓館門口,那孩子下來取了東西,兩人站在門廊也沒有說太多話,他問了問她家里怎樣,問了問她學(xué)校怎樣,似乎還有些話想問,卻沒有問。進進出出的人中常有相識的同她招呼,但帶她離開去別處說話又十分不妥。四年過去,那孩子長高了不少,表情透著克制和柔順,她沒有同齡孩子的無拘無束或者幻想力帶來的張揚。分開時,他只問了:“東西重,塑料袋勒手,要不要我?guī)湍闼蜕先??”她連說不要了,向他揮揮手輕快離開。走進門后她回頭看了一眼,她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其實他只是走遠了兩步,站在門廊臺階下面看她。如此她一回頭,他們目光迎上了,只是那么一瞬她又轉(zhuǎn)過頭去。

      一天下樓去喂貓時,它一反常態(tài)躲在附近的車下面始終不出來,無論妻子和他如何輕呼慢喚始終不動,深色皮毛在黑暗中凝成一團,只有眼睛亮晶晶。待他放好食后,它身體從車下探出來,試圖靠近食盤,步子猶豫頓縮,他正困惑于它的一反常態(tài),另一只貓的身影閃動到他腿邊,又走向車旁的它。路燈下,兩只幾乎一樣的貓如此同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仔細分辨,前一只體格要大出一圈,肚腹結(jié)實,后一只瘦而四肢纖長。前一只膽怯謹慎,后一只有浪蕩子一般的悠閑,又有天真氣。他頓時理解,大的那只是他在陽臺喂了半年的“渣”,而小的那只是他一直在樓下喂的“渣”,他是把在樓下遇到的貓當(dāng)作陽臺上出現(xiàn)的貓喂養(yǎng)了。妻子驚嘆又幾乎笑出淚來,因為“渣”在陽臺上始終與他們保持距離,神秘出沒,其實他們并沒能看清楚過,只有個朦朧印象。所以在樓下遇到相似的貓后,誤以為是“渣”,就一廂情愿地喂了下去。這次兩只貓同場后,陽臺上的野貓“渣”沒有再出現(xiàn)。在同一小區(qū),野貓也都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疆域界限,那次出現(xiàn)似乎就是為了向他擺明這個事實。于是他們稱后來喂養(yǎng)的這只野貓為“小渣”。

      整整再一年后,他才再次得到那個孩子的消息。研三那年,頻頻南下尋找工作機會的他,經(jīng)常不在校內(nèi)。一次回校,在他宿舍門上貼的簡易信件箱里,他拿到一張留言紙,白紙對折,簡單寫了幾句話,說來找他他并不在,告訴他自己換了宿舍,宿舍里安裝了電話,留下了電話號碼。細弱無力的幾個字寫得不好看,署名正是那個孩子。那時他住的研究生宿舍區(qū)的正門在政肅路,向東過了國權(quán)路,一大片都是教師宿舍。宿舍區(qū)后門出去是密云路、松花江路,向虹口方向有公交車123 路,他有時乘坐這趟車到外灘。那一帶當(dāng)時還沒有建設(shè)成熟,交通也不便利。他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一路找到學(xué)校、找到他的宿舍,她自小并不算多伶俐的。他就讀的學(xué)院在邯鄲路北面校園的西南角,后來失火燒了,搬到校園東側(cè)靠國定路邊上。學(xué)校持續(xù)擴張,研究生宿舍北面的荒地上又建起了大片宿舍,那整個區(qū)域也漸漸成為城市新的副中心之一。讀研考回上海并不容易,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留在這里,他曾到當(dāng)年準(zhǔn)備升學(xué)的虹口中學(xué)看過,那里已讓址給了第一人民醫(yī)院,學(xué)校遷到了比較偏遠的地方。貫穿少年的經(jīng)久的執(zhí)念突然淡去,變得無足輕重。臨近畢業(yè),父親已退休在家,弟弟沒能讀書出來,在鄉(xiāng)下過活,卻又早早結(jié)婚生子,生活窘迫。他想得更多的是賺錢分擔(dān)家累,南下的選擇已很明確。辦理好畢業(yè)事宜,打包托運好了各種物件,在機票的最后日期前,他去看了那個孩子。戲曲學(xué)校畢業(yè)后,她獲得了到蘇昆進修的機會,他們約在了蘇州見面?;蛟S已經(jīng)不能稱呼她為孩子,他身高不算矮的,她個頭已經(jīng)到他的耳畔位置,長手長腳,端肩直背,齊肩黑發(fā)簡凈地在腦后束成一束,乖覺地伏在肩背上,時時移動彎曲,像小獸的尾巴。比起同齡人,她總?cè)毙┗顫姎猓粗墒煲恍?。她在他面前,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講話少些,多是聽他說。他也算善談,可對著她卻只能泛泛講些對誰都會閑聊的內(nèi)容,談話好像總是不能抵達重點,但也好像只能談到這里。他知道也許她也是如此,她白潤的脖頸微微顫動,好像要將想說卻又沒有說出的話語咽下去。

      那個長大的孩子,過于端正的眉眼有超越性別的神性,難于引發(fā)欲念,卻能引起深沉牽戀,甚至依賴。無言沉默卻未說起告別,代替語言的是漫長的散步,他們從十全街走到閶門外,走到山塘街南段沿河岸的道路,暮色四合,沿河道邊每隔開一段距離,人散落著,蹲下往石縫中插香點燃,有孩子對著香合掌祈愿。道路另一側(cè)民居的門栿上、屋檐下皆插著點燃的香棒,有老人坐在門口涼椅上折錫箔。那是奇遇一般的光景,他們碰上的是江南農(nóng)歷七月三十“插地藏香”的日子,蘇州人俗稱“燒久思香”,供的是地藏菩薩。他也去道邊的香鋪買香,老板娘問他要不要蠟燭燈,他說買一對吧,老板娘告訴他:“蠟燭要買兩對的,天一對,地一對?!币乖缴?,出來點香的人越多,放眼望去,滿街地縫、墻角,河岸邊燃著星星點點的香,流光明明滅滅,像一個巨大的幻境,秋蟲在耳,香煙的氣味彌散于空氣,虔誠的氣息亦密布于無形。他定的南下計劃不至動搖,但從心底萌生的愿望漸漸成形,愈發(fā)清晰,在他離開兩年后,終于經(jīng)由電話向她表達,他問她,是否愿意過來深圳同他一起生活。他那時租住在一幢高樓的十三樓,身邊只有“小老頭”陪伴,夜間聽蔡京《西江月》,“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也是要嗆出無用的悲懷的。他已給弟弟翻修了舊屋,在鎮(zhèn)上置了商鋪,托了舊日同學(xué)給他在鎮(zhèn)上加油站安排了工作。他給過往生活的缺憾一一畫上句點,他嘗試探出一種可能,去與一個真實具體的人建立強烈的聯(lián)系,從而去聯(lián)結(jié)自己的未來,這是他沒有機會從早逝的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人生經(jīng)驗。那個女孩迅捷地處理了家中和工作的事務(wù),很快來到了他的身邊,成為他的妻子。他甚至一直不知道,妻子是如何選中他,又是從何時開始眷戀他。

      他們依舊每日喂養(yǎng)“小渣”,由春入夏,突然發(fā)現(xiàn)它肚子大起來,四肢依舊細弱。他們猶豫猜想它究竟是胖了還是懷孕了。他們能下樓喂“小渣”的時間總要晚一點,因為女兒睡得晚。有時就碰到“小渣”已被喂過了,那個喂貓的墻角留下裝在白色飯盒里的貓飯,是紅湯的小魚拌飯。即使這樣,他搖糧喚它,它也會出來,怎么也吃上幾口,即使不算積極;再身體搖曳著跟隨他,腦袋歪過來蹭他幾下,伸手伸腳來個標(biāo)準(zhǔn)的“貓式伸展”,好像一日功課完成。有一天,他喚了很久“小渣”仍不出現(xiàn),另一個喂養(yǎng)者此時也過來找貓,于是與他短兵相接。對方也執(zhí)著四下尋找,走到更遠處呼喚,終于“小渣”出現(xiàn)了,它肚子又大了很多,步履緩慢了些。它走近了停在路燈下,在兩個喂養(yǎng)者之間來回看,似在思量抉擇,他倆一個端著貓飯,另一個拿著貓糧盒子,都密切注視著它,甚至略微諂媚地叫喚著它。拿著貓糧盒子的他竟產(chǎn)生了必勝之心,當(dāng)即想在路燈下布食喂它?!靶≡憋@然不是如此想法,它走向花槽,本想如從前一樣跳躍過去,到那個熟悉的角落,大概發(fā)現(xiàn)碩大的肚子已令它跳不過去,它繞開花槽,走到他腳邊,輕蹭了他一下,又走到角落站定等待他的投喂。它到底選擇了他。他心內(nèi)狂喜,表情尚需端莊。另一喂養(yǎng)人提著貓飯騎車走了,受傷到不愿和他多說話。五分鐘前,他們多少還交流了幾句“小渣”的情況。這位喂養(yǎng)人對于小區(qū)的流浪貓相當(dāng)了解,清晰指出了在小區(qū)各個方位會出現(xiàn)的野貓的種類花色,甚至健康狀況和脾性。如此勝績后,妻子笑對他說:“你是貓選中的人?!彼膬?nèi)倒確實甘美。

      三歲時,父親帶他去上海,送到里弄的托兒所上學(xué),拜托了鄰居阿婆接送照應(yīng),下班時去阿婆家接他回家。年輕的父親立志要給他的大兒子原本該有的生活。母親跟隨父親到上海送他安頓下來,就沒有怎么來過。她始終懼怕城市,她眼睛來不及看,手腳不能安放,話不敢說出口。每年假期,他會回家鄉(xiāng),但回去的時間漸漸變少。假期里他身邊孩子們做的事情,父親一律不想讓他錯過,無論是少年宮的活動,還是合唱隊和露天電影。夏天有漫長的白日可以消磨,穿著藍色海魂衫和灰色短褲的他,早晨陪阿婆和一些鄰居在路邊打太極,近午隨阿婆拎著竹籃子去面店買半斤面條,她給他做蔥油拌面,自己卻用剩菜剩面做點爛糊面。午睡醒來后他去少年宮的圖書館看書,偶爾可以喝上一瓶橙汁汽水。暑假再回到鄉(xiāng)下家中時,他更像一位客人。母親總有忙不完的田地里的事情,天性勤勞的她,還常常給鄰里幫忙做工,往往到了傍晚才能歸家。弟弟和村里的小孩玩在一起天天不見人影,只在他剛回來的幾天,對他穿的鞋子、用的文具表現(xiàn)出一點興趣。弟弟天性不愛讀書,很難理解不能上樹、不肯下河游泳、總是抱住書本的哥哥,甚至覺得無聊。晚飯是三人難得可以聚到一起的時刻,母親清掃場院,將落葉歸攏,搬出折疊桌撐開,桌下點上蚊香,桌上是米粥饅頭,玉米毛豆,菜地里采摘的黃瓜豇豆莧菜。蚊香的煙氣營造出一種昏沉的安寧,青色的夜幕漸漸落下,母親吃得有味而松弛,似也在緩緩消解一天的疲憊,在室內(nèi)散漫出的微弱光線中,她的形容輪廓顯得更加濃重。那時,母親尚且康健,她有敦厚穩(wěn)健的外觀,他的高大身材遺傳自母親,只是,他無法再具體地回憶,母親的圓臉盤上的五官如何,母親穿著什么衣服,甚至母親和他說過什么話,他無法從記憶里尋到。幾年后,親戚鄉(xiāng)鄰聚在偏屋內(nèi)外,等待母親最后時刻的到來,母親已被移到了一扇卸下來的門板上,他們突然推他進去,一個眼目渾濁的老婦讓他和母親最后說說話,他陷入安靜而昏沉的疲倦,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母親旁邊,在眾人的指引下握起母親的手,那雙曾經(jīng)結(jié)實到指腹?jié)L圓的手,如今已經(jīng)連同手臂皮松筋露,他機械地搓摩母親的手,只因感到那雙手實在太冷了。很快,以一聲女性的銳叫開始,室內(nèi)的哭聲驟起,他被拖離人群中央,無數(shù)雙手幫他穿上孝服。饑寒此日無人問,落上靈前愛子身。自那日起,他做了沒有母親的人。凡愛皆以心感心,以情動情,激于至誠的孝全必起于愛。他所遺憾,并非未能在年長獨立以后奉獻母親,而是始終未能和母親建立一種母與子的聯(lián)系,推而對于親密關(guān)系始終缺乏想象,甚至故意地以鈍感隔絕。

      他每年總要接父親來同住一段時間,從初到深圳時租住的高樓,到后來在關(guān)外置的新居,父親至多住兩個月,總要回去。他經(jīng)年在老宅獨居,弟弟一家早已搬到鎮(zhèn)上的商品樓居住。父親老了愈發(fā)白皙瘦小,灰褐色的老人斑點點團團由面孔延至手臂,性情依然如年輕時一般少言寡語,在客廳單座沙發(fā)上面對陽臺,一坐能好久,既不打開電視,也不看書報。他路過喚父親一聲,父親也就回頭看他,點點頭,含混不清地招呼一下,聲音似無氣力。父親即使夏季下樓買早點,白色襯衫里也要穿白色背心,衫尾系進褲腰,腰帶扣得工整。無論性情或外觀,他很難從父親身上找到自己的蹤影,但父親成為他唯一可以忠誠回報的對象。父親喜愛妻子,結(jié)婚后他們?nèi)讼嗵幍臅r間里他見到父親少有的歡顏,父親會打趣妻子,會在細小的事情上和妻子撒嬌式地糾纏,比如菜的口味咸淡、散步的路線,更會真心實意地疼愛妻子,好的吃食總要藏私給她,妻子不再讓他做飯洗衣,他卻總眼明手快地把看得到看不到的零碎家務(wù)做了。妻子在廚房,他要到移門旁邊,做點可有可無的摘菜的活,以便和她聊天。妻子年歲偏小一點,父親又年歲偏長一點,兩人的相處有時就有了祖孫輩的那種依賴感。父親的舊日故事有時經(jīng)由妻子向他道出,他也幾多驚訝。在上海的早年生活,也是父親很多美妙回憶的來源,他當(dāng)時只在意自己的世界,并不了解父親??墒悄赣H,母親如何和自己相關(guān)?他讀更多書,走到更多地方,看似控制著人生命運,他在智識上的優(yōu)越,甚至容貌上的優(yōu)勢,如何和那個已經(jīng)面目模糊的鄉(xiāng)村女性聯(lián)系?她的貧瘠曾經(jīng)令他恐懼甚至厭惡,那出身似無法掙脫的泥沼,讓他在最富于幻想的年紀(jì)被壓迫和限制。第一年高考填寫志愿的時候,因為對藝術(shù)的興趣,他報考了中戲,甚至訂閱了一年中戲的刊物《戲劇》,他以為理想中的生活像印在紙張上的每個字、每一種在召喚他的創(chuàng)造之熱力那般近,但落榜的事實告訴他,其實相當(dāng)遙遠。再一年報考,他安全地報考了師范類的院校,他要走的是坦途??墒恰稇騽 贩饷嫔系哪莾蓚€字,像當(dāng)年“虹口中學(xué)”門牌上的那四個字一樣鮮明深刻,多年留駐于他的記憶。他還是會想,當(dāng)時如果留在上海,這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生病,甚至如果父親是更果決的人,父親如果真的和母親分離,而不是因為道德或情義始終保持著這個家庭外觀的完整,如果分離后父親帶他落戶做一個真正的那個城市的人,他的故事會不會重寫?也許只要不想起母親,只要去忘記母親,就可以忘記怨恨,也忘記愧疚,長久以來,他是這樣以對抗或者阻隔,將死亡造成的無法解決的矛盾拒之身外。

      連續(xù)幾天他下樓都沒有喚到“小渣”。幾分擔(dān)憂,幾分胡亂猜想。直到一天,它出現(xiàn),肚腹已空蕩蕩,身體更瘦到脫形。他的“小渣”原來去生完了小貓,做了一個母親。那些天,他給“小渣”加了罐頭補充營養(yǎng),差不多兩周以后,才見它稍微恢復(fù)了一些。“小渣”認識了他家的樓道門,有時中午下樓會看到它在樓下徘徊,看到他時,它會繞到他腳前。他上樓取糧,喂它。它躺在地上放松露出肚腹,喂養(yǎng)小貓的痕跡呈現(xiàn)。

      樓下飯店的老板告訴他,“小渣”把兩只小貓生在了他家樓棟對面,一樓院子里閑置的冰箱后面。他忍不住好奇去看。紙箱內(nèi)有兩只小貓,細小柔弱的身體依偎著,鼓鼓的腦袋互相觸碰著,它們的眼睛微瞇成細縫,時不時張開粉紅色的嘴巴,露出輕軟的舌頭和幾顆精巧的牙齒——這些牙齒讓他想起他隨身帶著的女兒換牙時掉落的細小乳牙。出生在冰箱后面的野貓“小渣”的孩子們看起來那么乖巧,它們既不會要求,也不會抱怨,以為這逼仄、饑餓和匱乏是世間平常的事情。

      細路秘徑

      放聰明些啊,阿里阿德涅!……

      你有一對小耳朵,你有了我的耳朵:

      放一句聰明的話進去罷!

      如果人們要相愛,不是必須先相恨嗎?

      我是你的迷宮……

      ——弗里德里?!つ岵伞栋⒗锇⒌履陌г埂?/p>

      冰清是自然卷,這無可厚非,因為水清也是。但是水清在成為冰清的母親之前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這一特征都并不明顯,她總是定期去理發(fā)店把卷發(fā)拉直,讓它們服帖柔順到仿佛天然如此,只有額頭鬢角一些頑強的余留卷發(fā)逃避規(guī)訓(xùn)。在24 歲的水清身上,很難想象她少女時期一頭卷發(fā)的神氣。

      最早拉直頭發(fā),是結(jié)婚前的準(zhǔn)備,那是她生命中特別安詳?shù)囊欢螘r光,母親和阿姨經(jīng)常陪她去小城那條著名的步行街購買各種結(jié)婚用品,無論內(nèi)衣睡衣或是毛巾床品,當(dāng)然一切都要新的。她們陪她挑選,研究顏色和樣式,一遍遍觸摸驗證手感。不同房間放置的花瓶要有不同造型,不同高度和開口度,客廳的豐滿圓潤有迎接主賓的富麗,而廚房的纖長精巧伴著未來新婦對一餐一食的專注。日子變得漫長,一天一小時被揉化開來過,她們花了那么多的時間陪她消磨在結(jié)婚準(zhǔn)備的細瑣功課上,母親少見地會牽起水清,或者挽上她的胳膊,這種很久沒有的接觸,因為生疏而讓雙方身體略微僵硬。她們時刻陪伴她,在購買物件的金錢花費上毫不計較,似乎由此讓她安心安定,知道關(guān)于她婚禮的每個細節(jié)都被無比重視、認真考量。父親每每開車載她們出去,接她們回來,他們都嬌愛著她,對這場婚姻的締結(jié)心滿意足甚至覺得是一種莫大的運氣。母親起著薄薄細繭的略微干燥的手,在水清手心不自覺地輕輕摩挲,像在無聲教養(yǎng)她,有不舍的愛憐,也有順風(fēng)滿帆的祝愿。

      十多年前,少女時期的水清也一直被嬌養(yǎng),從家到學(xué)校的路程騎車也不過二十分鐘,每日父親總先開車送水清去上學(xué)再去工作。父親見過一些世面,他的世面來自于他每天開車進出鎮(zhèn)政府的院子,頭腦活絡(luò)的父親很早就買了私家車跑活,在鎮(zhèn)政府有公務(wù)車輛之前,都是由父親的車接送鎮(zhèn)長上班。父親瘦小精干,總穿一件大一碼的西裝,是南方的親戚帶回來的廣州貨,樣式時尚做工精細,歐美打版總不適合普通國人的身型;父親頭發(fā)是經(jīng)典的三七分,茂盛烏黑,在發(fā)油的壓迫下齊齊整整,仔細看才能看出一些天然卷的痕跡。水清輪廓鮮明像父親,膚色微黎,側(cè)顏從顱頂、鼻尖到下頜,像上課涂鴉一筆到位的漫畫面孔,蓬松的卷發(fā)扎起單馬尾像綻開了花。水清出生的小鎮(zhèn)地處密布的江南水網(wǎng)切割出來的一隅,飽受水患的歷史被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期的堤壩工程改造。祖奶奶說起過發(fā)洪水時,爬上屋頂?shù)纳吆驮谇嗷疑茖又酗@影的龍。說起這些時,她睡在水清腳的那一頭,把套著絨線外套的黃銅暖壺推給她的重孫女,她倆在冬夜暖和的被窩里看電視,祖奶奶會從床頭一個個棕色玻璃罐里窸窸窣窣摸出各種甜蜜的小點,接連不斷遞送到水清手里。她有一口很漂亮的假牙,只有睡前才拿下來浸泡在水中,這讓她很少會錯過享用食物的樂趣。當(dāng)電視畫面閃現(xiàn)雪花時,她大聲喊著她的孫子——水清的父親去搖一搖天線,小鎮(zhèn)因為和城市的物理距離遙遠,自有一種閉塞和安寧。水清讀書算好的,雖然不是最好的,班級前幾名總能有。小鎮(zhèn)中學(xué)的教學(xué)質(zhì)量不壞,父母親很早和老師合計著讓她初中畢業(yè)去讀五年制中師,畢業(yè)做個教師。他們早早為水清規(guī)劃了安全和確定的圖景,忽略可能出現(xiàn)的缺口和縫隙。

      水清要結(jié)婚的對象,是父親曾經(jīng)服務(wù)的那一類人的兒子,隨著婚禮議程的落定,水清被調(diào)到了重點中學(xué),這一切如何達成,宛如迷霧。第一次見面,水清的未來丈夫推開KTV 的包廂門,同一個女孩一起進來。那個女孩的美麗,清楚地提示其他女性自身的有限與局限,美麗帶來的松弛感讓她行為自在、語言篤定。水清的未來丈夫并沒有和她同座,而是坐在了這次聚會的主人旁邊。他的目光寬和又略帶審視,借著他挑選的合適距離觀看那位上天完美的造物,又似乎漫不經(jīng)心掃過其他面孔,他一一招呼眾人,周到來自教養(yǎng),分配均勻。過了一周,當(dāng)陌生的電話響起,他對水清發(fā)出邀約時,她是困惑的。她已經(jīng)在繭蛹一般的生活里很久,那次參與聚會極其偶然。第一次約會吃飯,圣誕、元旦剛過,農(nóng)歷新年未至,路邊商鋪的裝飾混亂,有些店鋪門前圣誕樹尚留著,纏繞著的彩燈在夜色里閃爍,總不是很閃亮,帶著點有氣無力的勉強,圣誕貼紙在玻璃窗上沒有被揭走,脆弱地卷起一角。另一些店鋪,生肖玩偶和新年霓虹已經(jīng)布置好,熱熱鬧鬧的。吃完飯,他們一路散步,漸漸走到河道旁的步道上,這是水道密布的小城最佳的散步地點,簡凈、私密。天氣寒冷,在水邊尤甚,冷冽的風(fēng)吹得她的嘴唇和面頰刺痛,她身體藏在他的肩膀后面,比他總落后半個身位行走。他是善談的,總不缺話題的開頭,她只需要接上去,倒也并不費力。更多時候,她有意無意地通過放空自己和心不在焉,對他施以沉默。她著一條寬松的白色仔褲,視覺和質(zhì)感單薄,寒冷凝住了感受和思考的能力,那一晚,她只記得透入骨與心的冷。按著小城青年男女交往的常規(guī)步驟,平常不過的幾次飯以后,到了一個微妙的關(guān)鍵時間點,她也被他帶到另一個KTV 包廂里,現(xiàn)場沒有她認識的人,他沒有和她同坐,但是體貼地把她交待在一個女孩身邊拜托對方照顧。一曲曲輪番演唱,眾人的注意力時刻被牽動,沒有多少對話也不顯得突兀。她照例接收到幾個活潑青年的贊美,甚至對唱的邀請,他也只是笑吟吟看著她。這一切和她與他初認識的那個場景極其相似,她帶著適度的迷茫扮演自己該做的角色,感受到他的目光的留駐和游走。當(dāng)晚他送她回家后,對她提出了正式交往的請求。她在短信里,寫了幾遍,刪除幾遍,最終拒絕,拒絕的話也是千篇一律的那種,感謝他的青睞,希望能做普通朋友。他說了什么呢?他好像回復(fù)了是他太急躁,他會多給她一些時間讓她了解自己,他會有耐心等待。

      她并沒有欲擒故縱的伎倆。24 歲之冬,在小城已經(jīng)是一個微妙的年紀(jì),幾乎可以說是快要到最好結(jié)婚時機的末梢。她當(dāng)然想結(jié)婚,她甚至從來沒有考慮過不結(jié)婚。可是,僅僅一年前,她還是又一次去見了一個人。也是冬天,T 回到小城看望父母。他打電話給她,他們再次見面。他們已經(jīng)整整七年未見面,她流不出眼淚,但也說不出更多的話。坐在會客桌的兩邊,他拿起一張餐巾紙反反復(fù)復(fù)疊成長條對折,打開重新疊,直到紙張的邊緣發(fā)毛,最終破損。他胖了,兩頰松弛,發(fā)際線后移,可是那面孔的線條太熟悉,她只消看到如今這被損壞的線條,就能想象在這未見的七年時間里,它是如何松弛、妥協(xié),如何接受著日復(fù)一日習(xí)慣性表情的塑造。七年太久,那么多可以說,也似乎只能說,“你好嗎?”“我很好?!薄拔液芎谩?,她像說給他,也說給自己,這七年,她從中師畢業(yè),如父母期待做了一名中學(xué)老師,曾經(jīng)的流言已全然散去,隨著他遠離的時間夠久,隨著她的乖覺無聲夠久。15 歲那年的冬天,她也曾一次次落后幾步,跟在他后面走,胸前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在每次課前和課后。他當(dāng)然是受歡迎的老師,他那時面容上總有點得意,長手長腳的人,穿合體西裝和父親是絕不相同的,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灑落勁。很難說他不知道那些年輕女孩對他的喜愛,甚至迷戀,他懂得用善意的忽略來處理。他是女生們討論的中心,她卻很少參與,她覺得那是胡鬧也是越軌。她被胸懷大志的父母親精細地照顧和保護,作為唯一的女兒承擔(dān)著他們或多或少的期待,對刻板但可靠的未來的想象從未偏移。

      水清從來不說不,其實從來也不說是。很難說是這一點讓她未來的丈夫迷惑,還是激起了對方求證的欲望。第一次的親密異常突然,他們甚至還不是明確的情侶關(guān)系,也并非飲酒或其他帶來意亂情迷的后果。水清第一次同他回住處,是因為他們相約一起吃午飯時,他接到電話,有個會議文件需要回家取一下。那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一個女性無可挑剔的禮貌和層層包裹的內(nèi)心近在咫尺,讓他暗暗覺得自己被排斥和否定。他送水清回學(xué)校的路上,順便回家。他們一同上樓,他去到樓上書房,她在樓下客廳等著,客廳的薄簾落下,遮住挑高的整面玻璃幕墻帶來的強烈日照,她甚至沒有換鞋,只是站在玄關(guān),她突然意識到一種沉甸甸的、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氣息。她的嗅覺找到這室內(nèi)像領(lǐng)地占有一般的個人氣味,那氣味是強烈的、陌生的、男性的,很難讓人放松。她開始注意到他的物品,門口的深棕色戶外靴,有厚重的黃色橡膠底,一只立著,另一只倒下;開著門的臥室露出床的一角,藏青色的蓋被上,隨意扔著一件闊大的深紫色浴袍,半敞著像剛從巨人的身上褪下。似乎過了很久,也似乎只是幾眼掃視,她抬起頭看到他從樓梯上走下來,背著光線的身影愈靠近愈龐大,而微小的她輕易被陰影完全覆蓋。

      似乎順理成章,這以后他們很快走到了見雙方父母、談婚論嫁的階段。因為對方父母的講究,婚禮的準(zhǔn)備期被延長,他們倒是在這段時間里開始像真正的戀人,吃飯走路說話,從說關(guān)于自己的話,說自己知道的話,到說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彼此都知道的話,這種由戀人到相伴一生需要擁有的說話的意愿和能力,他們輕松地建立了。他們的身體比語言親密,甚至她能感受到未來丈夫?qū)τ谒眢w的近乎崇拜的迷戀,或許是因為她純白的身體由他引導(dǎo),一手造就而進入一個新的世界。

      最初的牽戀,是從T 要離開學(xué)校的消息在學(xué)生們中四處流傳開始。T和妻子都是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到這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的,既是教學(xué)骨干,也很快擔(dān)任了各自學(xué)科的行政職務(wù),他們都是有才能和志向的青年,般配也悅目。變化起于T 想脫離教職,去大城市重新開始,而他的妻子,處在職業(yè)上升期著實不愿意。兩人的矛盾愈明顯,T 要離開的流言也越清晰。小鎮(zhèn)很小,這流言很快也成了人們的談資。父母討論起T 時說他心氣太高,其實是好高騖遠,說他的老婆倒是比較現(xiàn)實。在小鎮(zhèn)生活,T 和妻子的父母在身邊,可以幫助他們照顧兒子、照料生活,他們可以全心工作,沒幾年調(diào)動到市區(qū)中學(xué),或者調(diào)動到教育局是順理成章的事。父母順帶又為水清梳理前途,告誡她要保持狀態(tài),考試名次要再上升幾個位置讀中師才保險些。這流言發(fā)酵后,一種又孤獨又沮喪的表情常常會攀到T 的臉孔上,水清以比旁人靈敏的感覺捕捉到了,也或許她以為自己比那些夸夸其談大驚小怪的青春期少女要更成熟。她以為自己能理解他,因為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母謀劃了很多次的未來在她眼里從一個冒號或者句號變成了一個感嘆號和問號。和祖奶奶在晚上八點檔的電視劇里看到的公關(guān)小姐,學(xué)校門口報刊亭里通俗雜志上的財富故事,吸引她的不是夸張造型墊肩西服的氣派,不是充盈享樂的都市和域外浮華,而是換一種思路想象自己的可能。想象是少女的權(quán)力,是把人生的有限機會一次次排演。沒有想象就沒有學(xué)習(xí),女孩們比男孩更清楚自己的雙重身份,區(qū)分表演的自己和真實的自己,由此重新塑造自己。水清如何想象自己,她甚至沒有太多可以調(diào)動想象的材料,T 代表她渴望得到,又害怕自己得不到的很多東西。比如一種好高騖遠但自由的心境,比如與扎根固守相反的靈活流動,以及關(guān)于未來的可能和許諾。

      他很像故事里出現(xiàn)的那個人,那個故事的拙劣仿制品會出現(xiàn)在她身邊女孩子的書桌里?!耙鄣能嚐舭阉挠白油渡涞酱髲d墻上,影子的手腳被燈光拉得長長的,影子從地板一直拖向走廊的墻壁,看著很像搖搖擺擺的‘長腿叔叔’?!币晃怀錾?9 世紀(jì)末的女性作家寫了一個跨越階層和年齡的浪漫故事,后來有很多的演繹版本,比如在老師失于管教的自修課上,那些被女孩們悄悄拿出來藏在課本下面閱讀的言情小說,像是《雪兒姑娘》。人們說起《長腿叔叔》,會說愛一定會有回響,茱蒂注定可以擁有灰姑娘般的美麗邂逅,作為聰明的孤女受到富有的“叔叔”的親睞和照顧,從孤兒院無望的勞作中被解救,進入她從未能想象的大學(xué)讀書。茱蒂給“叔叔”寫了很多郵件,其直率和坦白告訴人們關(guān)于一個年輕女性獲得愛的機會所需要的幸運、智慧和勇氣。

      自童年時期水清就容易成為女孩們的中心,足夠可愛又不會過分搶眼,有些大人氣,就少些孩子的自我,由此會安排和平衡伙伴,成為女孩們愿意靠攏和依賴的對象。水清參與女孩們的聊天,巧妙地引導(dǎo)T 成為她們談話的主題,她捕捉一切關(guān)于T 的信息碎片,存儲、分析、猜想,建立她以為理解他的通道。過重的思索成為這段感情的核心,羞怯讓她始終處于一個不被注意的安全位置,直到妄念一般的激情引發(fā)她的行動。一次放學(xué)后,她留在學(xué)校沒有離開,同那些寄宿的學(xué)生在操場打排球。她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到她遠遠看到熟悉的身影從辦公樓離開,騎行在操場邊的小路。她非常自然地向同學(xué)告別,跑去車棚,假意低頭整理書包,不經(jīng)意抬頭,手指劃過在晚風(fēng)中被吹起的鬢邊的碎發(fā),將它勾至耳后,余光始終在那個漸漸靠近的身影。當(dāng)他經(jīng)過車棚,她騎上自己的自行車,輕松地踩了一下腳踏,與他匯合在通往校門的唯一通道。出了校門,學(xué)校到大馬路還有一段獨立的支路,他們會有大約十分鐘的時間,肩并肩一起騎車,也許還會說會兒話,只有他們兩個。

      結(jié)婚的好運帶來的古怪事件包括:水清的博客下面出現(xiàn)一個堅持不懈對她冷嘲熱諷的ID,留言直白且惡毒,指向她和T 的那件舊事。那個從學(xué)生時代就使用的博客知道的人不多,多是故人,水清用博客做私人生活記錄,婚禮前夕,發(fā)出了一些備婚的內(nèi)容,像是試婚紗的照片、中意的婚禮花材的選擇、婚禮歌單的選定,古怪的留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本來只消禁止留言就能解決的事情,水清的未來丈夫火力十足地一條條回復(fù),駁斥對方的無聊陰暗,全力維護他的未婚妻,這種虛無的刀光劍影倒讓她見到他一些真心。未來的丈夫從來沒有正面與她談過這個問題,盡管想了解這一切也沒有那么難。她始終無法知道對方選擇自己的理由,比起她曾經(jīng)直面過的完美競爭者,她擁有的不過一段曖昧的歷史和無用但不能被剝奪的內(nèi)心之物。最后,她不勝其煩棄用了那個博客,倒不是因為心虛,而是女性的怯懦讓她習(xí)慣為了避免激烈的沖突而勉強自己。

      T 多騎了一段路,把她送到通往家的路口,再向她揮手告別,用力踩踏,車一下子遠行,他的頭發(fā),他的白色襯衣,在風(fēng)中蓬松鼓起,像一只鳥雀,隨時可以飛起遠去。是那次同行以后,他們開始有了一些成年人之間的對話。他不避嫌地即使在學(xué)校去往教室的路上,也不再是錯開身體,而是與她并肩走,他自然會同她談她的學(xué)業(yè),也談起自己那些無人能理解的愿望,他談起自己的大學(xué),聽過的歌,走過的路,看過的書。她仰望他,那種仰望里沒有輕佻與沾沾自喜的內(nèi)容,無關(guān)性或欲念。她看他說話的表情,帶著她特有的安靜與生機,像是她聽得懂,并且相信他的每一句話,珍視其中傳遞的任何信息,她把他說話的內(nèi)容轉(zhuǎn)化為成長的土壤,她的人格和審美建立的基石。他從未知道可以這樣影響一個年輕的靈魂,這是一切與眾不同之處,他清楚地知道,他在塑造她。人人知道他喜愛她,同事或者學(xué)生,自然有純樸的理解,也有細微而卷成微風(fēng)的流言在人與人之間穿梭。

      破綻是那年春天出游露出的。出游的目的地是半開發(fā)的山區(qū)景點,學(xué)校包車的旅游巴士開去那里車程不過四十分鐘,但是需要乘坐輪渡過江上島。每個班級分成的四個十人左右小組,由任課老師帶隊。水清并不在T領(lǐng)隊的小組,她那組帶隊老師是自己的班主任。出發(fā)時的陰郁天氣很快變成蒙蒙細雨,上山的路并未完全鋪設(shè)好,一行人需要在草叢中尋出路來,薄薄的霧氣和春雨,讓一切都影影綽綽。一開始,水清還能以T 顯著的身高辨別出他或遠或近的身影。他那天穿著一件深墨綠色光滑質(zhì)感的風(fēng)衣,在濕潤的空氣里,那綠色濃郁欲滴,讓他在黯淡天色下留下額外濃墨重彩的一筆。她突然理解了一些看似幼稚荒唐的對象和事件,那些在他下課后找出各種問題去到講臺大膽提問引發(fā)竊笑的女孩,那些對他的言辭中略微親近的只言片語反復(fù)揣摩的女孩,那些上課被點名時回答不出問題卻掛著奇異恍惚的笑容的女孩。上山的路途中,各個小組漸漸分散,拉開距離,組內(nèi)人員也是如此。因為約定了在輪渡口集中的時間,只要原路返回即可,老師們倒也并不擔(dān)心。水清和一個要好的女孩一開始只是落在人群后面一點,等她們結(jié)束閑聊,再注意四周,目光所及只有遙遠的幾點身影。她們并沒有多擔(dān)心,想著山不高,下山不難,回到輪渡口也很容易。后來回想,她們是下山時判斷錯誤,從與輪渡口相反的山的一側(cè)下去了,抵達山腳的民居她們才意識到。有村民收留她們,讓她們在場院歇腳,拿食物給她們,貯水池取出的泉水清冷,洗凈桃子上的絨毛,咬下去汁水不多卻滋味甘美。她們既沒有腳力去找路,也沒有方法聯(lián)系上帶隊老師,心里很難說不緊張。落日余暉,天色染成連綿的霧粉,風(fēng)吹過竹林,蟲聲低鳴,偶爾有不知名鳥雀奇特的叫聲響起,讓她們驚顧。暮色漸深,有摩托車行駛到村口,亮起的車燈靠近,是村干部載著人來問訪。過來兩輛車,第一輛車下來的人,是年級主任,第二輛車下來的,是一個要融入到深沉夜色的墨色身影,可那人的面孔卻在黑暗中白得放光,他的視線所向,她看到自己是唯一的焦點。她站起身,后背微微戰(zhàn)栗,胸口的空虛,抽緊的疼痛,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肉身是如此具體的存在。他們租了鎮(zhèn)上的面包車領(lǐng)她倆回去,趕上了最后一班輪渡離開。周一回返學(xué)校,迎接她的自然有老師的批評,更有流言卷起的巨浪,都指向一件事實:那天所有的帶隊老師都帶著各小組的同學(xué)先行離開,年級主任留下來尋找她倆。在輪渡要離岸的時候,匆匆逆行離開的是T,他留下來,去找她。

      想象和想象所蘊生的柔情成為故事新的中心,你無法斥責(zé)少女的幻夢,尤其在經(jīng)典敘事里往往美夢成真?!翱諝饫餄M是霜花,正是爬山的時節(jié),我真希望你能來這里和我一起爬山。我非常非常想你,這是一種快樂的思念。我們馬上會在一起的。我們現(xiàn)在真真切切相互擁有了,絕沒有虛構(gòu)的成分。最后,我終于有了歸宿?!?/p>

      她走向教室,有書本和試卷紙散亂地扔在走廊的地面上,她撿拾起那些寫著自己名字的書本和試卷;走進教室,座位后面她的儲物柜門鎖被破壞,柜門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上體育課時穿的白色單鞋,水杯、雜物散落一地。流言傳說她通過誤船完美占有了他,那些曾經(jīng)和她如此親密的女孩們都變得各懷鬼胎,課間按照各自的小團體聚合,虛偽地裝出一副共同探討或共同唾棄著什么的樣子,而男生們會不加掩飾地哄笑,粗野且直率。T 的離開迅捷而果斷,其實春天之后,他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暑假結(jié)束,秋季學(xué)期再開始,沒有T 的學(xué)校并無不同,升了初三的學(xué)生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暗自緊張,水清在其中倒能保持安全的淡漠,中學(xué)的最后一年,她多數(shù)時間都獨來獨往。T 的妻子仍然留在這所學(xué)校教書,后來的人生路徑幾乎和人們先前的判斷毫無差別,因為教學(xué)的實績得到了理想的調(diào)任和升遷。T和妻子的關(guān)系撲朔迷離,而關(guān)于T,傳言說他去了著名的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在南方城市的分部,任職管理崗位,但很快因不適應(yīng)而離職,再后來,各種傳言中沒有特別可靠清晰的內(nèi)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這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但對關(guān)鍵的部分選擇避而不問。他在離開之前和離開后都與她見過面,離開之前那次是在學(xué)校的書法教室,他知道中午她會在那里習(xí)字。初夏清亮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光點在他的臉孔和胳膊上跳躍。他抱了一摞書過來,從打開的教室門前走過,又折回,明明是來找她,臉上卻像是路過的神情。那摞書里,有他大學(xué)時代留下來的舊書,印有他私人的藏書章,簽著他購買的時間地點,有新興的電腦科技方面的書,編程語言之類,也有正流行的文化散文一類。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上他的新地址給她,告訴她可以給他寫信。再過一年,她已經(jīng)去到師范學(xué)校讀書,她暑假回家時,他回來小鎮(zhèn)看她,他們在石橋邊一個茶社見面,他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那上面的電子郵箱她要在幾年以后第一次上網(wǎng)時才知道是什么。小鎮(zhèn)總是太小,尤其他們這樣奇特的一對,坐在靠近河岸的臨窗位置,從清晨到午后,講上幾句后,總陷入長久的沉默,很難不引人注意。茶社和小鎮(zhèn)唯一的一間理發(fā)室相連,人來人往總是不斷,特有的發(fā)膏的氣味不時能漂浮過來。他突然和她說,陪我去剪頭發(fā)吧。新剪完頭發(fā),擦干出來尚且濕潤,他站住,她好奇的手覆上他的頭發(fā),她甚至不敢用一點力氣,虛浮著手掌停留在他新鮮的頭顱上,觸到短短的發(fā)茬,硬挺扎手。那是他們唯一也是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他才由此從想象的幕布背后現(xiàn)身,成為真身。“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另一個男人——比爸爸還要親的男人——想要見我?!痹俸髞?,他們突然就斷了聯(lián)系,多少與父親的介入有關(guān),水清無法知道細節(jié)。父親從未正面和她談過T,像是缺乏一種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但更因為不忍,他清楚地看到女兒如何長久地活在一個只有自己看到自己,卻看不到別人如何看待她的世界,看到她在迷宮中的跋涉,母親偶爾流露的氣急敗壞也會被父親的眼神制止。

      在T 物理消失的時間,他卻時時刻刻與她同在。在睡前,手指順著肚腹的柔軟曲線起伏,走到胸前和鎖骨,沿著面孔的輪廓,嘴唇鼻尖至耳畔,那是認識也是探索,有充盈也有空虛。很多時候,一個身影,一種聲音,總是與他有關(guān)。她曾經(jīng)恍恍惚惚,因為聽到一個和他極其相似的聲音,跟著聲音下車,置身陌生的站臺,在人群里一時無法知道去處,幾欲落淚。他留下的東西悄悄地潛入她的體內(nèi),占據(jù)了她,可他卻消失在了無處可尋的地方。他的嘗試只是在生命彷徨期的一次意亂,一種油然的行動,而她的內(nèi)心卻已經(jīng)改變,并將長久處于一種難以更改的狀態(tài)。人類生命度量的時間落差,造成他們生命節(jié)奏的必然不同,這種無可依傍的情感就像是一種常常升起的若有所失的刺痛?!澳芟胂髥幔迨?,我的心靈有一個空洞,那么大!那么大!”

      20 世紀(jì)??怂构?955年出品的《長腿叔叔》,“叔叔”由舞姿華麗的弗雷德·阿斯泰爾出演,他作為叔叔太過挺拔且面容正直,而且,他甚至太老了一點,因為女主角茱蒂是由年輕的萊斯利·卡倫扮演,她著簡潔條紋衫和緊身舞蹈褲,動作輕盈優(yōu)美,過了半個世紀(jì)去看也毫不過時。舞蹈,盡情舞蹈,如此將幻夢實現(xiàn)?!拔蚁胱屇阍谏磉?,這樣我才能觸摸到你,確實感覺到你的存在?!薄爸灰沂悄愕募胰耍揖湍苊刻靵砜茨懔?,給你朗讀,為你撐起枕頭,撫平你前額上的兩道小皺紋,讓你的嘴角向上翹起,露出快樂美好的微笑?!惫适碌淖詈螅钌狭俗盍钊似诖慕Y(jié)局,茱蒂和“長腿叔叔”作為愛人和家人站立在一起,相互守候和扶持。

      人們總忽視這個故事里的一些細節(jié)。比如茱蒂寫出第一封給“長腿叔叔”的信件時,已經(jīng)十八歲,等她讀了四年大學(xué),就是二十二歲后,才得以和“長腿叔叔”發(fā)展一段情感關(guān)系,其間她通過寫作還清了他替她支付的讀書費用;比如茱蒂讀大學(xué)后拒絕暑假回孤兒院幫忙,她沒有以德報怨的美德。生活在一個世紀(jì)以前的作者,已經(jīng)作出了大膽的嘗試,包括讓一個女主人公擁有袒露直接的個性,讓她接受教育、經(jīng)濟獨立,可這一切是為成為理想的自己,還是理想的愛人?強烈的愛意覆蓋現(xiàn)實的所有斑駁和縫隙:“叔叔,請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千萬不能喜歡她勝過我?!彼齻兪欠袷冀K在被默認的范圍內(nèi)看似獲得自由,只要不去跨越看不到但始終存在的邊界?這部小說的題目是《Daddy Long Legs》,如父如子,那些令人不安的部分始終難以深入談?wù)?,而故事的作者在四十歲的年紀(jì)死于難產(chǎn)。

      七年后,她寫信給那個電子郵箱,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他們既絕非必要又理所當(dāng)然地再次見面。他們趁著夜色在小城河道邊的步道長久地走路,來來回回,既沒有來處,又很難說有去處,懷著一點不甘不愿的殘留,警惕地去過余生。一年以后,在透徹身心的寒冷里,和另一個人來來回回再走這條路,她把關(guān)于未來的最后一點假設(shè),悄悄拾攏、收回,焚滅。

      冰清皮膚白皙像父親,身量高挑像母親,很早戴起眼鏡的她,有一張教養(yǎng)良好的面孔;眼睛是圓圓的,嘴巴也是圓圓的,像兔子。漂亮的卷發(fā)蓬松散開時,又像一頭生機勃勃的獅子幼崽。冰清很會讀書,在小城讀最好的小學(xué)、中學(xué),又去省城讀最好的大學(xué)。冰清輕易走好她該走的路,成為她父親和母親理所當(dāng)然的情感中心。

      水清和女兒很親密,讀大學(xué)以前,冰清沒有離開過母親。水清給冰清的電話開始變得頻繁,是在知道她參加了學(xué)校話劇社的社團活動之后。冰清參與了劇社,被選入了演員部。冰清同母親說起過,頗有性格的劇社指導(dǎo)老師,復(fù)古華麗的穿著和具有蠱惑力的說辭。他告訴年輕的社團成員,學(xué)做一個好的演員,是學(xué)會剝離,學(xué)會丟開自己,打破束縛,讓本能綻放,通過身體呈現(xiàn)給觀眾。水清很想問問自己年輕的女兒,是否信服他人展示的自由,是否會像她母親的少女時代,對于參與到成年人的精神世界躍躍欲試。冰清看老師的眼光那么誠懇,好像每字每句都能聽進去,但傾聽只是一種姿態(tài)。她尊重他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里的位置,卻也絲毫不為才華迷惑。愛才可以自己學(xué),她早已獲得了自由,因此無需將自由投射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當(dāng)男女之間恢復(fù)了平等的精神狀態(tài),跨越層級的浪漫愛情就如最普通的白日夢一般消逝。

      冰清很快戀愛了,和劇社服裝部的男孩戀愛了,那個男孩長著一張?zhí)撉榧僖獾哪樋?。劇社的道具房里總是亂七八糟:層層疊疊的舞臺場景、被顏料罐和彩紙碎片塞得滿滿的紙箱、掛滿各種服飾的長衣架;木箱、臺階、梯子,各種面具、頭盔和花冠;總是有羽毛,各種顏色的羽毛。在角落里,立著一副盔甲,一匹白馬,一只在童話劇里才會出現(xiàn)的眼睛瞪著人的兔子。那副盔甲站成奇特的姿勢,一只腿向前探出,雙臂向前伸出,像是在邀約,也像是在環(huán)抱一個不存在的愛人。她一定很靈巧,很輕盈,是美和夢的造物。對于很年輕的人來說,那種空間充滿了奇異的性感,像真實世界的某種隱喻,他們身在其間,莽撞又無畏。

      不知道為什么,水清卻覺得很安心。

      猜你喜歡
      妻子母親
      母親的債
      為何妻子總是憂心忡忡?
      中老年保健(2021年8期)2021-08-24 06:24:36
      女兒要富養(yǎng) 妻子要暖養(yǎng)
      海峽姐妹(2019年8期)2019-09-03 01:01:00
      道理重要,還是妻子重要?
      好日子(2019年4期)2019-05-11 08:48:18
      最應(yīng)該富養(yǎng)的,不是孩子是妻子
      海峽姐妹(2018年1期)2018-04-12 06:44:26
      給母親的信
      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妻子的發(fā)型
      故事會(2008年16期)2008-05-14 15:23:16
      博白县| 中阳县| 阳朔县| 瑞安市| 洞口县| 海口市| 海南省| 娱乐| 甘谷县| 昭苏县| 沙洋县| 永胜县| 广安市| 永川市| 新平| 万山特区| 安平县| 遂昌县| 安泽县| 张家港市| 河西区| 和平区| 昌吉市| 安远县| 台山市| 灵台县| 富宁县| 鄂伦春自治旗| 桃江县| 邯郸市| 关岭| 吉水县| 唐海县| 确山县| 洛浦县| 广宗县| 安国市| 贵德县| 安陆市| 临朐县| 河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