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神

◇ 孫建英

羊群像一團白云，在山坡上浮動。老人手執(zhí)長鞭，隨著羊群向山腰游移，樣子仿如站立云端的神仙。

老人叫周順，是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羊把式。

山腰間有座山神廟。廟南一里多遠，山腳處有座村莊，因廟而得名，就叫“山神廟村”。老人的家在村子?xùn)|頭，站在廟前，可望見他家的屋脊。

山神廟附近，是一片五六畝大的開闊坡地，四周叢林郁郁、花草萋萋，山神廟坐落在林莽之中，顯得莊嚴(yán)肅穆；廟院歷經(jīng)滄桑風(fēng)雨，山門、陪殿、墻垣均已圮廢，只有正殿尚存；正殿是三間石頭房，石墻、石柱、石門、石瓦頂。四堵墻壁，均是用半庹見方的石塊筑砌，穩(wěn)固而經(jīng)久，故而歷經(jīng)寒暑、戰(zhàn)火，依然能保存下來。廟前約六步遠，有棵古松樹；樹下有塊碾盤大小的石板，支在幾塊大石頭上，石面平展，可供人坐臥小憩。那是老羊把兒周順的寶榻。

來到山神廟前，老人甩動鞭子，把羊們往周圍草密的地方轟攆。羊鞭乃用八尺來長的老山竹做鞭桿兒，山絲擰的鞭繩，鞭梢上系著一縷紅色絲線，陽光下極為鮮艷；鞭桿兒下半截被摩挲得光溜烏亮，那是老人用手掌留下的歲月印記。老人把鞭桿一掄，鞭繩在空中踅了個圓圈兒，接著便是“啪”的一聲脆響。羊們像聽到軍號聲的戰(zhàn)士，個個豎起耳朵，眼睛盯著主人，聽從調(diào)遣。老人又揮一下鞭子，喝了聲“吃草去！”羊們便四散開去，云團化作許多云朵兒，隱沒在林蔭草叢中。

老人把羊鞭靠在古松樹上，腳尖點地，蹦上那塊三尺來高的石板，雙手墊在脖子后，伸腿仰臥、五體朝天，狀如臥佛。唯獨此時，老人的靈魂與肉體才得以放松，把思緒放回悠遠的時光。他那雙雖蒼老卻不失清明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山神廟的屋頂，和廟宇上空飄浮的白云、飛鳴的山雀，當(dāng)年發(fā)生在山神廟那件觸目驚心的事件，便像電影里的場景一般，浮現(xiàn)在眼前。

從山神廟村出發(fā)，沿著密林中的蜿蜒小路，往南攀緣迂回二十五里，就出了省界。這條隱秘的小路，是新四軍地下的聯(lián)絡(luò)通道，山神廟村是這條秘密通道上的一個聯(lián)絡(luò)點。八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山神廟村的地下黨組織，因掩護三名新四軍傷員，走漏了風(fēng)聲，被叛徒告密；那天半夜里，睡夢中的鄉(xiāng)親們，突然被一陣急促的狗叫聲驚醒了，人們起來看時，村子已經(jīng)被日偽軍包圍。全村老老少少七十多口人，全被趕到山神廟前，那個叛徒，從人群中認出了新四軍的五位地下交通員，其中就有周順老人的爹，當(dāng)時剛過二十五歲生日的周長松。敵人把他們一起綁在廟前的古松樹上，當(dāng)著鄉(xiāng)親們的面，鞭打、刀刺、火燎，用盡了慘無人道的手段，逼他們說出新四軍傷員的下落和地下交通站的聯(lián)絡(luò)圖。從早上拷問到太陽落山，一個個被折磨得血肉模糊，身為抗日游擊隊副隊長的周長松，被敵人砍斷一只胳膊，挖出一只眼珠，血水順著古松樹干流在地上，聚成一片鮮紅的血潭，他緊咬牙關(guān)，寧死不吐一個字。抗日戰(zhàn)士們，始終沒有向敵人透露組織的任何秘密。天漸漸黑下來了，氣急敗壞的敵人，把他們五花大綁，推到山神廟里，堆起柴草，活活燒死。周順老人回憶到這里，仿佛聽見了烈火中傳出的吶喊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老人情緒一激動，也大喊一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老人呼喊的聲音，把自己喊醒了。他清楚，其實自己不是在做夢，他從五歲那年起，就聽老人們講述那段令人驚心的故事，千遍萬遍地聽，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他都記得詳熟，每次回憶起來，都有親臨其境的感覺。他也常在夢中回到當(dāng)年英雄就義的現(xiàn)場。那夢是真實的。

慘案發(fā)生在夏天，早上還是晴朗天氣，下午天就陰了。五位抗日戰(zhàn)士英勇就義時，烏云就滾動著壓了下來，接著就下起雨來。這時候，南山傳來一陣急促的槍聲，有人喊了聲“游擊隊來了！”鬼子們本來揚言要血洗山神廟村，搜出抗日份子家屬的，因為天黑雨大，又傳來一陣槍聲，他們地形不熟，怕遭遇抗日游擊隊的襲擊，就倉皇撤走了，臨走放火點了村里幾所房子。敵人走得急，天又下著雨，火沒燒起來就被村民們撲滅了。過后，有人說，是山神顯靈，拯救了山神廟村。多數(shù)村民認定，是烈士們英靈未散，掩護了鄉(xiāng)親們，槍聲可以作證……

老人回過神來，挺身跳下石板，抄起羊鞭又坐回石板上；像戰(zhàn)士手不離槍那樣，緊握著羊鞭，盤腿靜坐，望著周圍的山巒、林木、草叢和遠處正在悠閑吃草的羊們，如無驚擾。他能不挪窩坐上大半天，這是他幾十年練出來的“坐功”。他這“坐功”，只有在山神廟前的石板上才見功底，換個地方就坐不住，平時他是個閑不住的人。

老人識字不多，他記錄往事的方法，是不斷地回憶和復(fù)述。對老人來說，做夢也是一種記憶形式，可在幻覺中回憶過往難忘的歲月。他能在廟前石板上靜待半天不動彈，就是沉醉于回憶之中了。

“驚蟄”過后，天氣開始回暖，林木梢兒頭開始泛綠；野草長出了嫩芽；鳥們也活躍起來了，兩只喜鵲在古松樹上空“喳喳”叫著飛來飛去，忙著銜草壘窩、準(zhǔn)備繁子了。老騷壺（公羊）也顧不上吃草，東沖西闖地追逐母羊……老人暗自笑笑自語道：萬物繁榮的季節(jié)又開始了。突然從山下躥上來兩只狗，一只黃狗追逐一只花狗，追到山神廟前，黃狗停止追趕，跑到古松樹下，翹起一條后腿要往古松上撒尿。老人一見大怒，“啪”地一鞭，正抽在黃狗翹起的那條后腿上，黃狗“哇哇”慘叫著往山下逃去，地上留下一串狗尿；老人用鞭梢兒指著那狗影罵道：“不要臉的畜生！那是你撒尿的地方？小心山神斷了你的根！”。

出事那天夜里，村民們擔(dān)心天亮后鬼子再來生事，冒著雨，把烈士們的遺體抬到后山樹林里暫時掩埋了。天亮后，大家懷著仇恨的眼淚，清除了廟內(nèi)的火灰，清洗了古松樹上的血跡，把廟里廟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放了幾掛鞭炮，祛除日本鬼子留下的烏煙濁氣。村里最好的木匠用最好的柏木，趕做了五個靈牌，分別刻上烈士的名號和生辰屬相，用當(dāng)?shù)孛耖g最隆重的祭拜儀式，把烈士們的靈牌安放在了山神廟堂里。此后逢年過節(jié)，或烈士們的忌日，村民們都會前來焚香祭拜。鄉(xiāng)親們說，烈士們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都臨危不懼，他們的英靈，一定能鎮(zhèn)住山妖水怪、虎豹豺狼，護佑一方太平。在村民心中，他們就是山神。

爹犧牲后，周順和娘相依為命，日子很艱難。周順八歲那年，他大舅牽來一只羊羔，讓他學(xué)放羊，一來讓他有個營生，二來羊羔長大了也能換點兒錢貼補家用。從那時起，周順就天天牽著小羊羔到山上放。他把羊羔拴在旁邊有草的小樹上，自己跑到山神廟里玩。逢年過節(jié)，他娘都領(lǐng)著他來給烈士們燒香上供，每次來廟里，娘都會指著靈牌上的名字，講烈士們的身世和他們生前的故事。在他爹周長松的靈牌前，他娘總是哭著囑咐他：你爹和那四位叔叔伯伯，是為天下受苦人犧牲的，他們是英雄好漢。你長大了，要學(xué)他們，為老百姓辦事，當(dāng)英雄。

隨著周順年齡的增長，他的羊也不斷增多，由1 只發(fā)展為3 只，3 只發(fā)展到5 只、10 只……最多時達到50 來只。開始放自家的羊，合作化時期放集體的羊，土地三包以后，又放自家的羊。不管放誰的羊，從沒遠離過山神廟，他見天把羊趕上山來，趁羊吃草的工夫，把廟堂里外打掃一遍，連古松下那塊石板也擦得明光閃亮，等著有人來祭拜或參觀。

凡是來廟里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他都耐心地給他們講烈士們壯烈犧牲的事跡。他認為，烈士們的事跡，給山神廟村帶來莫大的榮耀，他也為此感到自豪。

老娘過世那年，周順53歲，他的兩個兒子，都在高中畢業(yè)后去省城打工了。他們經(jīng)過幾年拼搏，老大開了自家的店鋪，老二當(dāng)上了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他們也都在省城結(jié)婚生子，老大添了個兒子，老二添了個女兒，也都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周順高興得見人就講：聽說孫子、孫女來自革命老區(qū)，又是烈士后代，哪單位都爭著要，你們說說，這不是烈士們的英靈在保佑他們嗎？

周順80 歲那年，老伴病重住進醫(yī)院。倆兒子接到電話，帶著全家連夜趕回來。趕到醫(yī)院，老人已經(jīng)昏迷，搶救無效，次日凌晨去世了。料理了母親的后事，兒子、兒媳婦都勸爹跟他們?nèi)ナ〕巧睿f娘走了，你孤零零一個人在家，我們不放心。老人說，有啥不放心哩？咱家是烈屬，政府很關(guān)照，鄉(xiāng)親們也很照顧，不用你們操心。我在你們奶奶面前保證過，要守護好五位烈士的靈牌，一直守到我彈掙不動為止。兒子們看勸說不動，要留些錢給他花，他擺手說，不用留錢，用不著，每年賣羊的錢就花不完，都存著，給孫子、孫女結(jié)婚準(zhǔn)備添箱的喜錢。孫女很感動，拉著老人的手說，爺，你一個人在家，不想我們嗎？老人說，想，咋不想哩！可你們身邊有爹娘照顧，爹娘身邊有你們陪伴，但不能忘了山上你那幾位太爺，咱今天的太平日子，是他們用命換來的，爺要替咱全家，替山神廟村的村民，陪伴他們，護衛(wèi)他們的英魂。

老人堅決的態(tài)度和入情入理的話，讓兒孫們無法反駁，只好順了他的意。

歲月不等人。老羊把兒畢竟是奔九十的人了，他自己也不記得從哪天開始，兩條腿有了酸軟無力的感覺，爬一里多遠的山坡，就有些吃力了；古松樹下那塊躺了大半輩子的石板，要兩只手扒著才爬得上去；甩羊鞭的功夫也大不如往日，要是再有野狗往古松樹上撒尿，就很難抽到它翹起的那條后腿了；他的羊由原先的五十多只，也減少到現(xiàn)在的十來只了。老人想到這些，就暗自嘆氣。

那天，老人正坐在山神廟前想心事的時候，他的孫女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老人驚喜地問：“不年不節(jié)的，你咋跑回來了？”孫女跑上去坐在老人身邊，說：“有事跟爺商量?！睜攩枺骸吧妒拢俊睂O女說：“我打算把咱山神廟的故事，寫成一本書，把您平時講的那些事都寫進去，書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山神》。有了這本書，山神廟的英烈故事就能流傳下去，讓更多人知道了。”老人很高興，連說：“好哇，好哇！寫吧，有不清楚的地方，回來問爺?！睂O女忽然轉(zhuǎn)了口氣說：“要我寫可以，爺?shù)么饝?yīng)我一個條件?！崩先苏f：“什么條件？”孫女說：“書寫成后，您得跟我們?nèi)ナ〕巧??！崩先顺聊?，扭頭看看山神廟，瞅瞅古松樹，望望周圍的山巒、樹林和正在吃草的那十來只羊，思索良久，才回答：“行，等你把書寫好，爺就跟你走?！睂O女高興得跳起來說：“不許反悔，拉鉤！”說著，拉住了爺?shù)氖?。孫女不管長多大，在爺面前永遠是小孩子，八十多歲的老爺爺，在小孫女面前也像小孩子，伸出手跟孫女拉鉤。孫女看到爺爺老樹根一般干枯的手指時，心疼得滿眼淚水，爺安慰她說：“放心吧，孩子，爺說話算數(shù)，決不反悔。”

孫女掏出相機，拍下了山神廟全景、烈士們的靈牌、古松樹和樹下的石板；拍了老人趕著羊上山、坐在石板上回憶往事等生活照；還拍了反映家鄉(xiāng)變化的樓房村景、已經(jīng)變成省際公路的地下交通線……她告訴爺，這些照片準(zhǔn)備印到書上。爺很滿意，再次囑咐孫女：“好好寫，有想不起來的地方回來問爺。

送走孫女，老人心里踏實了，見人就說：“我那在省城教書的孫女，要把咱山神廟五位烈士的事跡寫成一本書，書名就叫《山神》?！睂O女寫書的事，沒有影響他的正常生活，每天照常趕著羊上山，把山神廟里外打掃一遍，手握羊鞭坐在古松下石板上，望著藍天白云、蒼山密林，回憶發(fā)生在山神廟的悲壯往事。村民們看見都說，看周順老漢那坐姿，活像一尊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