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言
北岳文藝出版社新近濃墨重彩地為吳佳駿出版了四部散文集,如此現(xiàn)象在出版界是不多見的。沿著《我的鄉(xiāng)村我的城》《小魂靈》《小街景》到《小卜辭》這樣的次第,篇幅從長到短,內(nèi)容從寫實到寫意,再到抽象的哲思,體例從傳統(tǒng)散文到散文詩,涵蓋了當下散文的多種文本實驗,讓我們看到了他作為散文家的寫作抱負。在這個過程中,隨著篇幅的漸短,語言的鋒刃被打磨得越發(fā)銳利,攜著金屬的鋒芒和寒光,像匕首一樣從生活表面穿透到內(nèi)里,展示了一個個生活橫切面。視角也從單一的“我”轉(zhuǎn)換為全景的“他”,雖然被冠名為一系列“小”,但情感卻脫離了散文中常見的小情小愛,轉(zhuǎn)向了更深的悲憫和苦難??v觀近幾年的文壇,散文作家的突圍姿態(tài)最為亮眼,他們不滿足于沿襲散文的傳統(tǒng),在篇幅上向極長和極短兩端探索,在手法上借鑒小說、戲劇、詩歌等,不斷拓展著散文的邊界。雖然也引發(fā)了各種爭議,但無可爭議的是他們比小說家做了更多的努力。吳佳駿給我們提供了又一例證。
《我的鄉(xiāng)村我的城》中的散文篇幅都較長,能看到作者對傳統(tǒng)散文所做的突破,著意擴充散文的容量,努力使散文趨向厚重。在《夜晚知曉一切秘密》中,作者在不眠之夜的所思所悟,同窗外眾人的生活困頓相間雜,讓散文從個人轉(zhuǎn)向了眾生;《關于垂釣的痛苦和哲學》,將《圣經(jīng)》中上帝創(chuàng)世紀的七日對應于國慶長假陪姨丈垂釣的七天,從一個官場失意的官員身上引發(fā)了更多的思考;《像野狗一樣生存》中是一個命運多舛,邊誦念佛經(jīng)邊虐待狗的失落者,作者顯然用了當下散文常見的筆法,虛構了“路野”這樣一個人物名字,寓意他飄零的命運;《天空上有鴿子在飛翔》用了不多見的第二人稱“你”,刻畫了一個遭遇牢獄之災失去過自由的人,對天空和飛翔的向往。這些文本實踐是多樣的,突破了傳統(tǒng)散文“我”的媒介,嘗試了多種視角。作為一個常年游走于大都市和小村鎮(zhèn)的人,也作為一個穿行在文壇各個層面的文學編輯,兩者之間的奇妙的對應關系,為吳佳駿提供了廣闊的文學體驗,使他的散文具備了豐富性。
在《夜晚知曉一切秘密》這一篇中,作者將自己徹底地、毫無保留地放在了文章中,對自己的生活做了坦誠的書寫,對自身做了深入的反思。這樣的散文總是錐心刺骨的。作者反省了自己對家庭的歉疚,反省了文學之業(yè),寫作在度過最初的華麗期后,漸入深水區(qū),呈現(xiàn)出艱難的實質(zhì),變得虛無,失去意義,無法安頓身心,無法解救生活的困境。甚至寫到若有女兒決不嫁文人的感慨,可謂深刻和痛徹之至。記得第一次看到類似的反思是在閻連科的《我與父輩》中,作家在父親的災病面前流露出的冷漠和自私,同文學指引的向善理念并不相恰,引發(fā)自身反省和懷疑不可避免。從古至今,文人總是因文而弱,向善向美堅持底線,總是不敵蠻橫強力的外部世界。葉嘉瑩先生提出詩詞的“弱德之美”,也應適用于文學,文學從來不是強力的,但其中蘊含的操守和堅持是一種更為綿長的力量。接受這種弱勢和弱德之美,是文學的起點和作家的宿命。正如吳佳駿自己的文學理想:“借由所寫文字追問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安撫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和虛無,盡力使自己從活著的困境中走出來,再試圖用雙手去捧起生活中那一團若隱若現(xiàn)的火種——為自己,也為他人傳遞溫暖和光亮?!?/p>
《小街景》這本散文集,“小”是說明篇幅的短,每篇一千五百字左右;“街景”則聚焦于作者從小生長的小鎮(zhèn),它既不同于城市,也不同于鄉(xiāng)村,是市井文化和鄉(xiāng)土文化的結合部,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是獨特的觀察點。不幸的是,它也被時代車輪遠遠拋落,難逃凋敝、朽壞的命運。作家成年后,通常都會離開自己生長的鄉(xiāng)村,搭文學之舟泛游于江河湖海,走向文明更聚集的城市。鄉(xiāng)村在回望時凸顯出審美意味和文學價值,成為鄉(xiāng)土文學的孕育之地。在深厚的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中尋得突破并非易事,吳佳駿俯下身來,對自己的小鎮(zhèn)進行了經(jīng)年的回訪與觀察,但他沒輕易地寫成田野調(diào)查,而是捕捉著小鎮(zhèn)的氣韻和靈魂,為小鎮(zhèn)描摹出一幅經(jīng)過抽象的畫作。這樣,小鎮(zhèn)就不再只是作家自己的小鎮(zhèn),它具有了普遍性,是大地上無數(shù)小鎮(zhèn)的代言人,正在訴說著當下中國發(fā)生的變遷。
《小街景》中彌漫著凄清的氣氛:像苔蘚上寄生的蟲子一樣的孤兒,只有老人咳嗽和身影相伴;留守兒童在花中寄托對祖母的思戀,孤獨老婦的傾訴對象從小孩變成了貓狗;盲老人成了縱火犯,只為父親曾被火吞噬;失去雙腿的人用燈光等待母親的魂靈,街道空蕩只剩下了以死相守的孤獨老人;年僅十歲的女童就要趴在灶間升起煙火,照顧老人和弟妹;收廢品的老婦四季變換衣裳,收到了一支無人接收的鋼筆……《小街景》中還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墓碑會唱出哀歌,“讓死在人間繼續(xù)活”;因性別遭受虐待的女童,被女人拋棄的鰥居男人,命定的歸宿是池塘或酒缸;在關于雨的簡史中,魂魄在小街上游走,真相的殘酷確實超出了散文的載量,讓人觸目驚心;暴雨后的房屋成了衣冠冢,生者對衣服的痛惜超過了對死者的悲悼……散文的傳統(tǒng)是賦比興,基調(diào)中少不了激昂,這種沉郁和壓抑,讓文字有了某種鐫刻的力度,一鑿一鑿地刻入石板,使散文一改放逸的風貌,有了一種穿刺的力量。
《小魂靈》同《小街景》相仿,篇幅、情境均類似,不同的是作者隱去小鎮(zhèn),放眼四合,發(fā)現(xiàn)著周遭的各類生命具有的靈魂。這是在心非常安靜的情況下才能體察的,是內(nèi)心的頻率同萬物發(fā)生著共振。這本書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間雜,第一人稱的視角望過去,有圍繞著童年的群山,兒時想要翻越它,中年歸來卻是敬畏;也有像自己一樣的小小飛蟲,飛在母親的黑夜和白天,目睹母親漸漸老去;草蟲的夜歌中伴隨著失巢女人的歌哭……第三人稱視角看到的,有歸來時見證了變遷和死亡的飛燕,有喪妻喪子的吹風笛的老人,有想像風箏一樣飛出苦難的孤女,有被兒子遺棄不得不將身心托付給宗教的老婦,有美學和詩難以解病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晨霧、寒林、荒園、晚鐘,從這些標題看,更多的是寫景,但作者顯然更關注人事,每一個場景中都會有人的身影,所以會感覺同《小街景》相仿。實際上純粹描繪自然景象是傳統(tǒng)散文的優(yōu)長,也有很多這樣杰作。《小魂靈》的寫作早于《小街景》,作者顯然想要突破傳統(tǒng)散文的寫景和抒情,更為關注人物的命運。很多作家在年老之后往往會更鐘情于自然,大自然的能量總會帶給人滋養(yǎng)。這是人生心境的變化。
《小卜辭》的體例最特別,都是三百字左右的短章,更像散文詩。吳佳駿的《小卜辭》,銜接了《小街景》和《小魂靈》的風格,更多的是以第三人稱寫客觀世界的人事,這就使《小卜辭》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質(zhì)地。在傳統(tǒng)散文界看來,這樣的寫法是革新和冒險的,但吳佳駿銳意要做這樣的探索,甚至說自己的文章有一天會越來越短,最后短到兩個字,會是“悲憫”,短到一個字,會是“愛”——這當然更多是一種寫作的寓意。進入手機閱讀時代,對于詩歌的傳播是極為有利的,這樣的短章也是應運而生,有著自身的生命力。只是未見吳佳駿在手機上放置這些辭章,也許可嘗試以適合的形式進入新媒體傳播領域。
《小卜辭》中的短章因其短而更為抽象,像寓言;語言的鋒刃更銳利,像卜辭,有著直達本質(zhì)的力量。隨處可見充滿哲思的句子,散發(fā)著思辨的光芒。這些短章刀刻一樣,反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那個不是演員卻演了一輩子戲的女人,亦正亦邪,亦善亦惡,將自己人生演繹到極致;那個沒有首飾只有傷疤的女人,每個傷疤都是親人的生死和歷史的吊詭;那越來越矮的女人,將自己的身高給了身邊的親人和命運,直到自己化為灰燼;那個臨死都要傳承習俗的人,懂得“人有禁忌,人間才有康寧”……吳佳駿的微信中常發(fā)一些行走鄉(xiāng)間的圖像,不同于人們常炫的風景,他這里更多的是真實的鄉(xiāng)村圖景,那些臉上刻著歲月滄桑的老人最令人動容?!缎〔忿o》很像鏡頭下記錄的這些人的一瞬,截取了生命的橫斷面,卻也能看到人生和命運的年輪。
在這一系列散文中,無論《我的鄉(xiāng)村我的城》馴狗人和馴鴿人,還是“小”系列當中眾多的困苦人,都是好的小說題材。同樣的題材,以散文或小說呈現(xiàn),會是怎樣不同的效果?有時會做這樣思考。以散文呈現(xiàn),真實感給人的沖擊力更大;以小說呈現(xiàn),則更像完整的文學作品,有一種對生活的提煉和藝術加工。最近,看到老作家寧肯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嘗試,他將自己的散文集《城與年》中的人事,重新用小說的方式寫了一個系列,在《收獲》發(fā)了三個短篇和兩個中篇,是難得的京味小說。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散文作家會借助小說手法。
近年來關于散文的爭論時有耳聞。像我們這樣的傳統(tǒng)讀者,無法接受散文的虛構——與其虛構,不如寫成小說。如果發(fā)現(xiàn)一篇散文是虛構的,總有種被蒙蔽的感覺。虛構與否在心里是一個底線,散文不就是以真情見長,并區(qū)別于其他文體嗎?可是眼見的,虛構在散文中越來越多。于是心中的底線有所松動,如果散文是第一人稱的,還是不能接受虛構;如果是第三人稱的,則可以虛構。還有就是,散文的其他要素可以虛構,但其中蘊含的情感不能虛構,否則,我們怎么檢驗情感的質(zhì)地?再濃烈的情感如果不是以真摯為前提,我們何必在散文中尋覓?李修文這幾年的散文頗引人注目,他是要以加倍的真摯,去彌補散文被稀釋的情感。他明顯借助了小說的手法,但對他的散文有補也有損。讀他的散文總是提著一顆心,那么濃烈的感情,著實怕在某個明顯的虛構處,讓人覺得有所閃失。吳佳駿的這個系列散文集,篇幅累加起來是巨量,但讀來并沒有虛構之感。那些以“他視角”寫就的散文,想象在合乎情理的范圍內(nèi),無損于散文的真實。
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實際不可能不寫散文,如作家張煒所說:“不寫散文,我覺得我的生命會褪色。”一個總是以虛構作品示人的作家,總是不能贏得人們完全的信任。我們通過散文感受到的,常是文字背后那個更真實的人。張煒的散文寫作量很大,但很奇怪,他從來不寫實,很少觸及自己的個人生活。他寫了很多的散文詩組合,都非常寫意,對生活做了虛化和提煉,但寫得很真摯也很美。比如1998年寫了散文詩 《閃耀的星光》。對于讀者來說,不可能不讀散文,林林總總加起來的各類散文,實際閱讀量是最大的。如果不讀散文,一個人成天浸淫在虛構的世界里,會覺得生活沒邊沒沿,就像漂浮在海里,不得著陸。好在我們看到散文家們的探索,要遠遠超過占據(jù)有利地形的小說。小說家們還在尋找著故事,尋找著題材,在文本和體例上鮮有創(chuàng)新。這一點,是值得向散文家們學習的。
盡管如此,李敬澤仍然發(fā)出了震耳之聲:散文還沒有完成向現(xiàn)代意義上的轉(zhuǎn)型。對此吾等非文學專業(yè)人士無從判斷,只能當結論接受。只能略作推斷,我們只有散文的傳統(tǒng),小說和現(xiàn)代詩歌并沒有,散文因攜帶了深厚的傳統(tǒng),才不知如何轉(zhuǎn)型。因襲難以創(chuàng)新,拋棄傳統(tǒng)又有失去自我之虞。同是被王安憶非常推崇的散文,加繆的《靈魂之死》,讀來并不比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更有切膚之感。伍爾芙被譽為英國新散文首創(chuàng)者,她的散文隨筆確實是天才之作,意識流加深厚的英國文學傳統(tǒng),但讀了常有眩暈之感。散文家們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處境,才左沖右突,做著各種努力。也因為前路一片白茫茫,散文家們都有機會成為開創(chuàng)者,每個人的努力都會讓散文向前一步。所以我們也就看到了吳佳駿這一系列多元化的散文。
無疑,從這個系列散文集看,如他所說,他的文字跟之前的相比,確實發(fā)生了蛻變,文筆的犀利度、思想的銳度都極大地提升了,在散文領域已進入深耕,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和辨識度。這些年他一直以極誠摯的態(tài)度對待文學,提醒自己遠離文學圈,不加入眾聲喧嘩之中。“我很慶幸沒有人理解和關注我,讓我孤獨地與我的寫作患難與共、禍福相依、生死相契?!弊鳛閷懽魅耍群芏嗳烁绲仡I會到安靜的意義,所以才會在安靜中積蓄著蛻變的能量。感覺這些文字帶著夜的氣息,是在作者刻意維持的清靜寂寞中寫就的。一千多年前讓李商隱生發(fā)幽思的巴山夜雨,也正漲過秋池,筆端不自覺中就有了義山清寂綺麗的風格。這是那片土地饋贈的文學造化。吳佳駿的散文創(chuàng)作,會像濡濕的蜀地生長出的植物,成就一片豐茂蔥郁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