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珍
《清平山堂話本》出自宋元時期市井說書藝人之手,由明代洪鞭整理編著。雖然當時的話本小說有案頭化的發(fā)展趨勢,但是《清平山堂話本》仍較好地保留了最初話本小說的原貌,從中可見話本作為口頭表演文學的民間性特征。尤其是本文將要研究的入話韻文,既具有平易近人的市井口語,又有對宋代名家詩詞的借用、套用。今傳版本的二十七篇中,就有二十五篇以詩詞韻文作為小說入話。本文以話本開篇的詩詞即入話作為研究對象,對其“俗”與“雅”的藝術特征進行探考。
一、入話詩詞“俗”特征之表現
(一)套用俗語和口語化的表達方式
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是起源于民間的俗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的文化水平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它會具有很強的俗文學色彩。筆者總結認為這在入話詩詞中有兩種具體的表現:一是在內容上套用俗語、展現俗媚女子形象,語言上多用口語化的表達方式;二是對照搬的名人詩詞字句進行更便于理解的、去文學化的輕微的改動。
古代民間俗語很多,而“說話”表演者在入話中也經常會對此多有引用。例如,《張子房慕道記》中的入話“夢中富貴夢中貧,夢里歡娛夢里嗔。鬧熱一場無個事,誰人不是夢中人?”就使用了口語“無個事”在入話詩句中。《合同文字記》中的入話“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和《李元吳江救朱蛇》中的入話“種麻還得麻,種豆還得豆。報應本無私,作了還自受”,以“鹽”“醋”“麻”“豆”這種生活中最常見的事物入詩,內容平易、貼近生活,也是口語化表達方式的一種。二者同時還化用了俗語暗示故事中想要傳達的民間簡單的因果報應觀。
還有一種情況是對女子嬌媚姿態(tài)的描寫,如《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中的入話“誰家弱女勝妲娥,行速香階體態(tài)多。兩朵桃花焙曉日,一雙星眼轉秋波。釵從鬢畔飛金鳳,柳旁眉間鎖翠娥(蛾)。萬種風流觀不盡,馬行十步九蹉跎?!边@柳耆卿所提的美人詩將女子行走時婀娜的姿態(tài)、眉眼間的嬌艷盡數展示。詩中多處使用數量詞,如“兩朵”“一雙”“萬種”“十步”等削弱了詩句的文學性,使得詩歌更加易于理解。話本小說在當時不被文人重視,被看作是“不入流”的作品,有部分原因在于其內容多是描寫市井生活、歌姬艷遇、俚語俗事。
(二)雅詞俗化
話本小說入話之“俗”的另一種表現是將雅詞俗化,即把一些較好且適用于引出本故事的詩詞稍作改編,對個別字詞改動。例如,《陰鷙積善》中的入話“燕門壯士吳門豪,竹中注鉛魚隱刀,感恩君重與君死,太山一擊若鴻毛”便是套用了李白的詩《結襪子》。但是,作者將李白原句中的“筑中置鉛”改為“竹中注鉛”,“許君命”改為“與君死”,“太山一擲輕鴻毛”改為“太山一擊若鴻毛”,雖然對詩篇原意改動不大,但是個別字的改動使得詩句更易于理解,因而也可以說是對雅詞的俗化、平易化。
《花燈橋蓮女成佛記》是來自宋仁宗的《蓮花經贊》,但是作者對原詩改動較大:將“六萬余言七軸裝,無邊妙義內含藏”改為“六萬余言七幅裝,無邊妙義廣含藏”,將“溢心甘露時時潤”改為“喉中甘露涓涓滴”。而且,作者還對原本詩句的順序進行了調換,將頷聯與頸聯對調。對名人詩詞作品輕微改編的結果就是降低了原詩詞的文學性,降低了人們理解詩句內涵的門檻。
二、詩詞“雅”特征之表現
(一)創(chuàng)作上對“雅”語的追求
話本小說雖然是來自民間的文學,但是不難看出說話藝人在將話本小說故事創(chuàng)作落實到文本上的時候,對文本的文學性是有追求的。這主要體現在話本小說作者在不借用、援引他人詩歌的情況下,常常以自創(chuàng)的詩詞用作入話,這些入話水平參差不齊,有的就如前文提到的化用民間俗語,但是有些入話詩的文學性也不亞于普通詩詞作品,體現在本是作者原創(chuàng)的詩詞入話,卻托文豪名人;體現在對名家名作的直接照搬;體現在對傳統(tǒng)寫作手法“興”的沿用。這些行為都給話本增添了一點兒雅文學的氣息,也是創(chuàng)作者有意為之、主動追求的結果。
首先,是話本創(chuàng)作者獨創(chuàng)入話時對詩歌文學性、語言藝術性表現出有意追求的行為。例如,《風月相思》中的入話“深院鶯花春晝長,風前月下倍凄涼,只因忘卻當年約,空把朱弦寫斷腸”便是作者為了引出該故事主線自創(chuàng)的一首七言詩,雖然用詞平易簡約,但是至少詩句中心統(tǒng)一,打造出了女子相思成疾的凄涼意象,對于來自民間的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者來說不失為好的創(chuàng)作。再看《陳巡檢梅嶺失妻記》中的入話:“獨坐書齋閱史篇,三真九烈古來傳。歷觀天下險嶇橋,大庾梅嶺不堪言。君騎白馬連云棧,汝駕孤舟亂石灘。揚鞭舉棹休相笑,煙波名利大家難?!边@也是一首作者自創(chuàng)的七言律詩,較于前者,這首詩更長,意象更加豐富,文字功底也更好:“君騎白馬”和“汝駕孤舟”、“云?!焙汀笆癁本褪且粚ο嗷ズ魬囊庀?,對仗工整,用心頗深。
再如,《楊溫攔路虎》中的入話:“闊舍平野斷云連,葦岸無窮接楚田。翠蘇蒼崖森古木,壞橋危磴走飛泉。風生谷口猿相叫,月上青林人未眠。獨倚蘭干意難寫,一聲鄰笛舊山川?!逼溥x用的意象十分統(tǒng)一:“平野斷云”“葦岸”“古木”“橋”“磴”“泉”“猿”“青林”“未眠人”“蘭干”“笛聲”,它們共同營造出了一幅天空殘云低矮,生滿了蘆葦的河岸邊是無盡的野田的畫面。遠處是古木參天的荒涼森林,風吹過還能聽到山谷傳來猿啼聲。夜里隱居山林的人還沒有睡,寧靜的夜里聽見陣陣的笛聲。這首詩整體呈現出一種荒涼、破敗、遠離人煙的孤寂的感覺。在整本話本小說集的原創(chuàng)入話詩詞中,這首詩的整體文學水平算得上是最高的了。
(二)傳統(tǒng)寫作手法“興”沿用
“興”是儒家經典《詩經》中就已有的一種文學表達方式,即在真正想要表達的中心之前,用“興”的方式進行鋪墊,以相似的事物比擬,引起下文。入話作為小說故事的最開端,非常適合使用這一種寫作手法,《清平山堂話本》中也常??梢姟T趧?chuàng)作者編排整個故事的過程中,“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效果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就體現了創(chuàng)作者的敘述水平。在小說入話中以“興”的手法創(chuàng)作詩詞,是其最大的雅文學之特征。
入話詩的“興”手法的運用,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故事主角的性格、品質進行或正面或反面的暗示與評價,以人物特征為線索起興;另一類對相似的主題內容進行鋪墊,暗示故事的題材類型,以故事背景為線索起興。
首先,是以人物特征為線索起興。例如,《快嘴李翠蓮記》中的入話“出口成章不可輕,開言作對動人情,雖無子路才能智,單取人前一笑聲”就是單純地對李翠蓮口才的描寫。詩開頭首先強調口才的重要性,說對此不能輕視,好的口才擁有打動人情感的能力。這就暗示了該小說的敘述的故事情節(jié)必要與人的口才有關了。再看后兩句詩,說即使沒有像子路那樣的才能與智慧,也能夠以好的口才博取人們的笑聲。憑借著好口才就能使聽眾開心,對小說故事里人物的能力的設定在入話詩中進行了充分暗示,為正話李翠蓮的性格特征的出現作了鋪墊。又如,《羊角哀死戰(zhàn)荊軻》中的入話,引用了杜甫的詩《貧交行》。原詩中“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放在開頭入話詩中,一是為正話中引用“管鮑之交”談論知心結交的典故,暗示今人情感薄涼,重情義的人已經罕見作了鋪墊;二是以反例的方式引出故事主角羊角哀不同于時人、重情重義的人格特點。此兩點總結來看,入話詩中對《貧交行》的引用,就是“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恰當使用的結果。
其次,是以故事背景為線索起興?!渡乐环稄堧u黍》中的入話是取自東南文章大家戴表元的詩《昨日行》,作者在故事的開篇說此詩意指結交之難,與后面故事主角張元伯、范巨卿感人至深的雞黍之約形成對比,另也為引出話題之用。《漢李廣世號飛將軍》這一小說講的是漢將軍李廣馳騁沙場的故事,因而作者入話言:“楚漢相馳百戰(zhàn)興,至今何代不談兵?凌煙閣上從頭數,安得無征見太平?”兩句有關對戰(zhàn)爭話題的疑問在場面上渲染出很濃的軍事氣氛,為下文講述李廣的故事作了鋪墊,同時也是對讀者、聽眾的預告,暗示這一故事與歷史戰(zhàn)爭有關。
《清平山堂話本》中“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也有著自身的特點:起用于比擬的事物對象比較直白,大部分都是與正話相關,取正話內容中的時代背景、故事場景、人物特征等方面起興,做到了既能夠提供情節(jié)線索、吸引聽眾興趣,又能夠避免過于直白地吐露整個故事情節(jié)而造成敘事失去懸念感。
(三)詩詞假托出自當代文豪名人
雖然是作為口頭文學在傳播的話本小說,但是“說話人”難免對文人雅致有一些附庸風雅的刻意行為。這就有了在話本小說入話中援引或者直接搬用名家的詩詞。另一種情況就是托名。這種情況在文學史上十分常見,常有今人作品假托古人之名進行傳播。在《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假借托名行為常常表現為把某一來源不明的詩歌假托為出自宋朝的著名文人之手。
例如,《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中的入話:“誰家弱女勝妲娥,行速香階體態(tài)多。兩朵桃花焙曉日,一雙星眼轉秋波。釵從鬢畔飛金鳳,柳旁眉間鎖翠娥(蛾)。萬種風流觀不盡,馬行十步九蹉跎?!边@在正話中說是宋神宗時期的柳永所題的美人詩。但是,事實上這首詩應是說書人自己所作然后托名柳永的,在柳永今傳作品集中并未見到這首詩。《洛陽三怪記》中的入話:“盡日尋春不見春,杖藜搠破嶺頭云。歸來點檢梅稍看,春在枝頭已十分。”這本是一首悟道詩,作者說是張元所作的探春詩,實則是出自唐代僧人所作的禪詩《嗅梅》??梢哉f,這是說書人低成本提高小說故事檔次、附庸風雅的一種手段。
(四)入話直接援引名家詩詞
話本入話常見使用詩詞的形式創(chuàng)作,有的創(chuàng)作者會出于某種目的,直接搬用名家詩詞,這樣便有意或無意地提高了作品文學性,強化了小說的“雅”的特征。
《簡帖和尚》中的入話詞《鷓鴣天·白苧新袍入嫩涼》是對辛棄疾《鷓鴣天·送廓之秋試》這首詞的原樣搬用?!敦仡i鴛鴦記》中的入話套用了詩、詞各一首,分別是韓偓的詩《青春》和卓田的詞《眼兒媚·提蘇小樓》,這些詩詞用在入話中作者并不言明出處,只是在情節(jié)相似、話題相近的基礎上便直接挪用。
還有的作者“比較貼心”地在搬用詩人作品時在正話中點名入話的出處。例如,《西湖三塔記》中的入話:“湖光瀲滟晴偏好,山色溟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边@在后文中作者也交代此詩是蘇子瞻所作。《花燈橋蓮女成佛記》中作者便直言入話是借用了宋仁宗的《蓮花經贊》。
三、話本韻文俗雅特征成因
(一)俗文化—向外以市場聽眾為導向
話本小說由作為說書人面向聽眾的口頭表演藝術底本轉變而來,在逐漸向書面文學讀物轉化,“說話”表演作為一種商品,“話本”作為低門檻閱讀的書本,其目的是為聽眾、讀者服務和娛樂,因而必須要考慮到聽眾的文化水平以及審美趣味,在口頭文學的表演程式中早就確立了的這些題目、入話、篇尾、韻散結合的篇章體制,保留了其鮮明的口頭文學屬性和民間性。
在入話中套用民間俗語和使用生活化的口語及常見事物、對女子嫵媚嬌態(tài)的描寫,就是話本入話詩詞中常見的俗文學表現方式。首先,從內容上看,詩詞中出現的物象都是人們生活中常見的、能引起人們興趣的,便于能夠有效拉近說話人與聽眾之間心理距離的關系,能在某種程度上吸引聽眾、消除話本作品中的強烈文學性特征,并且降低文本閱讀、聽眾理解的門檻。其次,在入話詩中以生活常見的事物入詩、描述俗媚情節(jié)的部分,也是為了吸引讀者聽眾、迎合喜好的一種做法。最后,“雅詞俗化”的原因或許是話本創(chuàng)作者的文學水平不足造成的訛誤或者是為了便于口語傳播和使聽眾更易理解。
所以總的來說,話本小說入話詩詞帶有口語性、民俗性等“俗文學”特征,就是因為入話作為話本小說的一部分是遵從于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以聽眾、讀者的興趣愛好為導向的總體目標的。
(二)雅文化—向內以文學藝術追求為導向
話本小說入話中的雅文學特征,表現在四個方面:原創(chuàng)詩詞有意識地對雅語的追求、對“興”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有意托名文豪、直接援引名家詩詞。
首先,對雅語的有意追求、對“興”手法的運用,在文字與構思上都體現了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者對文學藝術的追求。入話詩詞創(chuàng)作的打磨與構思,提高了話本小說的文學檔次。對“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是對整個故事情節(jié)、中心的正確把握以及出于制造話題、制造懸念,吸引聽眾的內在驅動力的外化行為。
其次,入話詩詞托名文豪,或許可以說是話本小說作為民間文學有意的附庸風雅,試圖借用文豪的文學史地位與名氣標榜該作品的特殊性、文學性。雖然此種做法并不正當,但是也表現了作者對“文學性”的一種追求。最后是標明出處、直接援引名家詩詞,同樣也能夠達到借用名家人氣吸引聽眾的目的。
《清平山堂話本》雖然是明代刊刻的,但是仍然較好地保留了宋元話本小說的內容與體制特征。出身底層的文學藝術,話本韻文天然地帶有極強的民俗性特征,在探索發(fā)展的過程中又逐漸具有了更強的文學性特征。《清平山堂話本》便呈現出話本韻文民間藝術與文學作品特點兼具的俗雅雙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