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銀河之眼

      2022-12-13 05:09:42楊怡芬
      文學港 2022年12期
      關鍵詞:小章小葵阿爹

      □楊怡芬

      一九八四年,八月將盡。

      這會兒,黃昏也將盡了。海灣西邊,夕陽奪目,一條山脈向內(nèi)海伸出長臂,攬住這片浮光躍金的海水,長臂上空,堆疊深深淺淺的玫瑰色積云,濃艷當中,虧得有它這一脈黛色,才壓住了海天之間的無盡騷動。轉眼,強光由金色弱成橙黃,夕陽臥在積云層里,像一枚咸蛋黃,此刻,要是手上這柄掃帚捅過去,那蛋黃就會傾瀉而下。黃昏是場默劇。

      小葵默默描述著眼前所見,她喜歡這樣秾麗鋪排的詞句。小葵還暗想自己是逐日的后羿,沿著長江一路狂奔又渡海至此。后羿有劍,小葵有帚——她正掃院子呢,她真就伸長手臂使勁去捅了,還吸溜了一下鼻子,沒聞到咸蛋黃破碎后的腥氣,涌入鼻腔的卻是新稻谷的香味。雖說這一陣子,很多時候,她常被憂傷突襲,而這一刻,她還是喜悅的——就為眼前的夕陽。

      前一陣剛來過一個過路的干臺風——只有大風掠過東海,雨水都下到北方了。家里趕在臺風前收割了早稻,濕谷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曬干,入了谷倉。院子里的水泥地坪足足一百平方米——就是為曬稻谷,今春才豁出去澆的,屋子里還是硬泥地呢。水泥難買啊,要不是家里有華僑劵,說不定有錢也還買不到。每一次,這筆爺爺從外國寄來的錢,大多被阿爹這樣意外、干脆、醒目地用掉。澆這水泥地坪就用了一大筆,小葵不知道具體數(shù)目,看來不小,阿姆為此心疼了好一陣。而且,這是最后一筆了,再也不會有新的來了,因為,爺爺去世了。

      “難道錢存起來會逃掉?”阿姆簡直要哭了。

      “會的,怎么不會?”阿爹也是想哭的樣子。

      小葵才十六歲,沒法理解阿爹的恐慌。到最后,阿姆長嘆一聲,那里頭似乎都是對阿爹的同情。

      可無論如何,這水泥地坪是值的。要不,今年的稻谷哪能這樣一氣兒就曬干了?像去年,收割后連著雨天,屋內(nèi)泥地上所有的空處鋪了曬席,席上鋪滿了濕谷粒。家里哪有那么多空地?剩下的就只好堆著。一天下來,谷堆發(fā)燙,只好輪番平鋪散熱。一天一地的雨,空氣濕度大,鋪平了也散不出多少水汽。到后來,還是霉壞了一半啊,那些勉強曬干的,聞起來也不得勁。而今年的新稻谷,每一粒都干干爽爽,滿含陽光的氣息。

      小葵扶著掃把靜靜立著,看夕陽沉下海去。

      哥哥寫信來說明天回家。他可真會挑日子,早稻谷已入倉,晚稻也種好了,他才回來,還要帶著兩個同事來。他們仨忙完一年中最勞累的“雙搶”,好不容易收了尾,剛想著歇一歇呢,這下好,又得一番大忙。屋里屋外,頭緒萬千:阿姆埋頭廚房,阿爹投身茅房,這兩個地方要好好打掃收拾;其余的,就歸小葵,阿姆說小葵會收拾房間, “以后是要當城里人的?!?/p>

      阿姆當著人也這么說,小葵都替她捏把汗,只好跟進自嘲: “是當城里人的保姆吧。”女同學當中,初中一畢業(yè),就真有進城去當保姆的。小葵呢,沒考上阿姆一直盼望她考上的衛(wèi)?;驇煼丁鞘橇ⅠR就能把戶口從農(nóng)村遷出進入城市居民行列的,所謂“谷剝出成了米”,吃上了“國家糧”。今年,小葵考上了阿爹期許她去上的高中, “女孩子也要志存高遠?!卑⒌鶗煤芏喑烧Z,如果不是時世弄人,阿爹小學畢業(yè)后會一路初中、高中念上去的。人總是大不過時代啊。自己是在一個好時代里吧?過幾天,小葵也要離開這個島,去往舟山群島中最大的本島讀高中——是城里的高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當年哥哥勉強上了個普通高中,原以為男孩子上了高中,成績會有大起色,可哥哥并沒有給家人帶來驚喜,三年后毫無懸念地高考落榜。阿爹不甘心讓他務農(nóng),輾轉托了人打點,讓他去了一家漁業(yè)公司,聽說是本城最大的——在那里捕魚,和在島上跟著小船捕魚,是兩回事情。

      小葵不曉得到底是怎么“兩回事情”。就挑最眼前的說,哥哥若是在自己島上的漁船打工,他就是帶四個人來,家里也不至于忙成這樣。

      就為了來的是兩個城里人嗎?小葵聽到一聲冷笑,她扭頭看,四周無人。

      一家人都在忙,晚飯就吃得簡單,中午的冷飯加了水撒了碎青菜煮成了菜泡飯。這樣倒也清口,就是阿姆興許心虛,怕太寡淡,鹽撒得實在大方。小葵吃下一大碗熱乎乎菜泡飯后,又喝了一大碗涼白開,一身汗。

      等小葵擦洗了身子,換了身人造棉衣褲出來,阿爹已在院子里給她支好了竹躺椅。這套衣褲,是阿姆今夏給她新做的,上衣寬松,褲子也寬松,褲腰是橡皮筋彈的,勒得不緊。人造棉柔軟貼膚,小葵攤手攤腳半躺著,像陷在一個溫柔的懷抱里。

      小葵的家在半山腰,東邊是菜地,西邊是菜地,南邊還是菜地,院子四周,又圍著一圈半人高的石頭墻,她這樣四仰八叉,只有天上星星看得見——這會兒天色還早,還要等好一陣子,星星們才會成海成河。小葵愛看星星,可惜天文書難找,她從學校圖書館可憐的藏書中找到過一本百科全書,里頭有整整一章近二十多頁介紹星空,特別是夏季的星空。小葵借了來,按圖索星,學會了看銀河看金星、木星。阿爹說《詩經(jīng)》有云: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苯鹦窃玳g出現(xiàn)在東方,就叫 “啟明星”,晚間在西方的天空,那就是“長庚星”,其實啊,是同一顆星。

      太陽落山后,海風就成了這片天地無聲的主角,一陣一陣,抽水機一般,將海水的涼意默默泵上半山。

      “小勇回來了嗎?”院子門口有人問。

      小葵趕緊收了形狀,站了起來。是哥哥的同學,也是鄰居,和他們家就隔了南邊的菜地。這個人,連著兩年高考失利,難道腦子也考昏了?如果哥哥到了,從山下一路咋呼到半山,半個村莊的人都能聽見,他能不知道?

      小葵迎上去說: “哥哥是明天回來呢?!?/p>

      “噢,我本來是想找他一起去海塘走走,”田雷扶著院門說, “要么,我們?nèi)ド⒉桨??那里涼快?!?/p>

      他本就瘦,經(jīng)過這一陣,顴骨更見高聳,大眼睛也更顯了,乍一看,臉上五官就只剩一雙眼睛,駭人。聽說,得知這次又落榜后,他就躺在床上,也不管家里人為收割、曬稻而忙得人仰馬翻。去年,島上有個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在收割完稻子的某個黃昏,走進水庫,自沉了。小葵認得他,瘦小而黑,眼睛也細細長長,平常一見人就低頭,很羞澀一個人。那樣的事情,在島上,小葵也就只聽說過這一起。高考落榜,在這里,也不是非常羞恥的事情——落榜的,總是大多數(shù)。那些覺得自己是考砸了才落榜的,會去復讀一次,再沒考上,就認命了。不知道田雷會不會認命。

      “我們散步去吧?”田雷笑著說: “真的,我還有事情和你說?!?/p>

      小葵猶豫了一下,回頭對還在廚房里收拾的阿姆喊了聲: “我和田雷哥去外面走走啊。”等阿姆在屋里應過了,她才往外走。

      這不是他們頭一遭結伴散步。他們從小就是玩伴,田雷是獨子,小葵也只有兄妹倆,島上和他們同齡的孩子,大多一家三四個兄弟姐妹,他們?nèi)齻€合在一起,才能和別人家抗衡。很自然,三個孩子玩在一起,兩家大人也跟著和和氣氣相處,一晃,這三個孩子都考上了高中,落榜了兩個,小葵是第三個。無論如何,這成績和別人家比,已是不錯的了。

      “事不過三。我們這霉運啊,到你這里,就該過了,你一定會上榜的。”

      小葵一驚。田雷的阿姆特意來叮囑過小葵,千萬別提發(fā)榜放榜上榜這樣的事啊,這會兒田雷自己倒說起來了。驚訝之后,小葵也就只有笑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在這事情上,她不敢自嘲:要是說自己也不能上榜,那簡直就是詛咒自己。畢竟,這是關乎命運的事情。

      “聽說你爹把你的牛賣了買電視機?你多喜歡那頭小牛啊?!碧锢渍f得很是憤懣,小葵聽出來了,那里頭有那么幾分幸災樂禍。

      “你不是說過哪有女孩子放牛的嗎?賣了才好啊?!毙】豢蜌獾鼗剡^去,心頭還是撕扯了一下。這些天,一想到這頭已經(jīng)被異鄉(xiāng)人買走的牛,她就會難過,好像此刻那頭小牛也正在想她。

      “你這人……我不是想安慰你嘛?!碧锢足溃麚Q了個話題: “你知道嗎?從今年開始,公社都要改成鄉(xiāng)了,要成立鄉(xiāng)政府,我要去做文書了,下個月就去報到。我先做著,說是做得好就有轉正的機會。”

      小葵這才想到田雷的悲傷比自己的大,于是,她嘆了一口氣,說: “你一定會有機會的。就是‘鄉(xiāng)政府’這詞兒,怎么這么怪?哪有‘人民公社’神氣?一切都屬于人民對不對?”

      “哦,事情不止是改個名字那么簡單。我讀了文件, ‘人民公社’屬于計劃經(jīng)濟時代,不適應現(xiàn)在的社會狀況了,得改。你看,現(xiàn)在,田地都是各家自己承包的了,往年那么緊俏的布票,今年都取消了。不定什么時候連糧票也會取消呢。你爹也好放心了,以后,大概不會再有誰逼他把你家的華僑券拿出來給公家用了。”

      “不會吧,糧票怎么會取消呢?我們不是還在想著能吃上‘國家糧’遷出戶口嗎?”小葵并不想多說家里的華僑券,她轉了個話題:“你都有資格看文件了?你爹真有本事,能把你弄進那鄉(xiāng)政府?!?/p>

      “還是你阿爹有本事,他能把小勇弄進大公司。上封信里,小勇和我說,他可能有轉正的機會呢。這回他帶來的同事,其中一個就是他公司里哪個領導的孩子呢,和小勇處得很好?!?/p>

      小葵吃驚地揚起眉毛,說: “他亂講吧?”

      當然,小葵知道,這是真的。看來哥哥真是把田雷當兄弟,連這樣沒準頭的事情也和他說。小葵不大懂男孩間的情誼,女孩之間的呢,也因為她從小一直跟著這兩位哥哥,失去了很多體驗。她和女孩子之間的相處,總是有些隔閡,她們說的那些悄悄話,她聽了總覺得莫名其妙。聽說有女同學叫她“男人婆”,當時聽了,還難受了一陣,可她覺得也許她們是對的——她發(fā)育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說是糟糕:肩膀太寬、背太厚、腿又太壯,胸也不夠挺,臀部不夠翹。這些,是她對照班上那些叫她“男人婆”的女同學得來的經(jīng)驗,她們發(fā)育得不錯,所以這么驕傲。但有時候她也安慰自己,或許自己并沒有那么糟糕,那些女同學只是出于嫉妒,才這樣來打擊她的。

      “那你下個月要去上班了,這些天可得好好吃飯?!毙】牧艘幌滤麊伪〉谋?,說道,“你太瘦了啊。”田雷應了一聲,嘆了口氣。

      天色已擦黑,他們走在小平原中央的機耕路上,這是兩輛拖拉機能交會的路,他們各靠一邊走著。他們的身側,窄小的田埂圍著一塊又一塊綠色的水稻田,拼綴連接,綿延而去,直至目力所不能及。這些稻田,從前是公有的,現(xiàn)在已是各家名下的承包田了。小葵認得好些人家的稻田。幾只燕鷗張著白色的翅膀盤旋其上,提示這塊平原是長在海島上的——小葵讀宋詞時,總覺得那里頭的江南景致,這里一點也不缺,這里也是江南。小平原前面是連綿的小河和池塘,水面正起著魚鱗紋,細細密密抖動,仿佛它們真是活的。在淡水河塘和海塘之間,就是花地,種棉花,也種瓜果。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走近小葵家的瓜果地了,她家的瓜棚還搭在那里,小葵這個夏天沒少呆在瓜棚里。阿爹搭的瓜棚比別家講究,棚里有可以舒服躺下的正經(jīng)木板床呢。說是看瓜,不如說是在那里偷懶看小說——阿爹舍得花錢買小說回家,小葵也喜歡讀小說,她一向是個很投入的讀者。

      不知怎么,他們倆在花地入口站了一會兒。

      花地一畈一畈齊整相列,畈與畈之間是車溝,一段淺而窄,挽起褲腿,就能涉水到鄰畈;漸漸地,越靠近海塘,水越深,直至和海塘內(nèi)的淡水池塘連接——池塘的水就這樣引了進來。田雷家的花地和小葵家的緊挨著,只隔一條車溝。

      海就在花地和海塘之外。這里是內(nèi)海,對岸遠山一重又一重,恍如長江的某一段,說起來,從這里回溯,確實能通往長江上的任何一個港口。小葵也喜歡看地圖。整個舟山群島,就是長江水道和南北海運的“T”字路口,這里通江達海。如果她是男的,如果將來高考落榜,她會去跑運輸船。船上很寂寞,但她只要帶上一摞小說,就不用怕了??上В桥?。三年后,萬一落榜,她的天地,會比哥哥們窄很多,八成,她還得回這個島。

      “為什么又嘆氣?”

      “沒有啊。我沒嘆氣。”

      “自己嘆氣了都不知道。小葵,你這是‘思春少女’的做派。”

      “你才思春少女呢!”小葵的臉一陣熱。

      “說起來啊,這個夏天,你突然就長大了。你低頭看看你自己……”

      雖說這里是內(nèi)海,可海風卻也強勁,他們現(xiàn)在是在風中,風用力雕塑了他們,細節(jié)豐滿。小葵聽到自己咽口水,也聽到了田雷呼吸加重,風里還有他的汗味和體味,是夏日午后暴雨剛過時土地的味道。

      有那么一個瞬間,小葵輕得要跟著風飛上去,是田雷攥住了她。他們正好在一個碉堡旁邊——說不清它是誰修的、什么時候修的,但此刻它就是一個完美的掩體。田雷擋住了海風,她在他的懷抱里。他一只手抬起了她的臉,另一只手,越過有彈性的褲腰,托住了她的臀部。小葵感覺自己漸漸融化成液體,附著在田雷瘦削的身上——他渾身上下都是骨頭的犄角和硬朗。他開始吻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帶著懇求。

      小葵試著回吻了他,試著把自己的想象和眼前此刻驗證。晚潮正從遠處趕來,潮聲已隱約可聞。 “大海之水,朝生為潮,夕生為汐”,這晚潮就是夕之水,此刻,也從小葵的腳底奔涌而來。

      她想象中的初吻,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不是和她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那個人應該和她一樣,愛讀小說和詩歌,愛天文地理,這樣的時候,他會先在她耳邊念一首什么,或許該是一闕宋詞。可田雷閉著眼睛,緊皺著眉頭,一副難以呼吸的痛苦模樣。是他們貼得太緊了?小葵略略掙扎了一下,想給他留出呼吸的空間,可是,他把她抱得更緊了。

      “田雷哥,”她終于能開口說話了,他在吻她的脖頸: “我們回家吧?”一股強烈的尿意襲來,她把它壓了下去。

      田雷一點一點松開了她,嘆氣道: “你這不開竅的孩子!那……我們回吧!”

      夜色起了,星星亮了,南邊的海面上,銀河星帶在緩緩升起,半山腰的燈光也亮了。他們走到花地瓜棚的入口那里了,有一只長腳鷺鷥受了驚,從車溝里飛起,半夢半醒地飛去鄰畈的車溝。田雷說: “我們進去坐坐?”小葵站住了。走幾步,她就可以在車溝邊的草叢里蹲下小解,她甚至都已經(jīng)聽到尿流撞擊車溝水面的聲音??墒?,她就猶豫了一下,立刻趕著說,怕自己反悔似地: “還是回家吧。家里人要等急了?!?/p>

      “小葵,”田雷叫著她的名字,跟從前所有的叫法不一樣: “如果……將來你會嫁給我嗎?”

      小葵的小腹酸痛,心頭也酸痛。 “如果”后面省略的什么,她知道。田雷預判她會落榜。這里的人們雖然每天面對寬闊的大海,卻沒有什么大膽出格的念頭,已經(jīng)有大人隱約在她面前說過,一般的女孩子讀書是越讀越笨,讀高中,哪讀得過男孩子???其實島上早先也有幾個女孩子考進大學的,大人們卻只把她們當意外忽略了。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的一個?

      等他們走到家門口,小葵也沒有回答他,她推了院門進去,楝樹上撲簌簌飛起幾只黑雀,嘖嘖地叫了幾聲。

      第二天的午飯開得比平常晚,他們得等航船到。

      阿爹在院子里遠眺海面,他站在大樟樹下,陽光的碎屑從枝葉間漏下來,打在他身上。天公作美,風浪三級,天氣多云,最高氣溫也就三十攝氏度, “是風和日麗的一天?!卑⒌犞芯€廣播里的氣象預報,這樣總結道。

      菜都洗切完畢,只等航船出現(xiàn)在內(nèi)海的中央,阿姆就下鍋翻炒。燉熟的雞湯已經(jīng)焐在灰缸里了——說是“缸”,卻是磚砌的,三十厘米左右高,灶膛里的柴火灰燼扒出來倒在里頭,暗暗地還會閃出一星半點火星,這余溫,一夜足夠煨熟一鍋粥,也足夠焐酥一鍋雞。這會兒,空氣中就全是雞湯的香味。是小葵養(yǎng)大的新草雞燉的。養(yǎng)雞就是用來吃的,沒道理為此難過,偶爾,小葵還是會想起它小而機靈的眼睛。這樣的憂傷是矯情的,但很可以拿來明說, “我不要吃雞肉。雞湯?不,雞湯也不要。”可是,失去小牛的痛,她一個字也不想說。

      “船到半江了!”阿爹在院子里叫。這里的人,習慣把眼前的內(nèi)海叫做江。

      小葵拉起風箱,火焰紅亮起來,柴火噼啪作響,鍋里的菜油也噼啪作響。她汗?jié)窳祟~頭,接著會是前胸和后背,最后,汗水就濡濕整件衣裳。大夏天汗流浹背,是天天有的事。小葵穿她最舊的汗衫燒火,完事了,就擦個身子換件衣服,她從不以此為苦;烈日下割稻插秧更苦,苦到在樹陰下休息片刻就覺幸福。她最擔心一不留神,壓滅了火,重新生起來,好一番折騰,卻還是誤了火候——小葵因此煮過好幾鍋夾生飯,這才讓她自覺窩囊而倍覺其苦。小葵已經(jīng)在外國小說里讀到人家做飯是用煤氣灶,不用像她們這樣拉風箱。煤氣灶就在未來等她,這是肯定的。小葵有節(jié)奏地拉著風箱,注意力都在灶膛里的火堆上——今天可不能把火堆壓滅了。

      哥哥到了,在院子門口大呼小叫??磥硎枪土艘惠v拖拉機改裝的客車來的。車子還沒有熄火,引擎“突突突”地響著,像要躥進來似的。這是在卸貨了,貨是一臺黑白電視機,還有配套的戶外天線啥的,應該和田雷家的差不多吧。

      “我們的電視機到了。”媽媽在炒最后一個蔬菜了。很快,一桌菜就齊了。煮白蝦和梭子蟹、蟶子什么的,也就汆一下,水滾了就出鍋,連調(diào)料也不加的。

      小葵“嗯”了一聲。

      “你也別難過。想想看,你給家里掙了半臺電視機呢。一半是買它的本錢對不對?剩下的一半才是你的功勞?!?/p>

      “不要說這個了?!毙】林劢堑暮?,咸澀的汗水會漬痛她的眼睛。

      “你讀高中去了,住城里了,家里也沒有人來養(yǎng)它……”阿姆在那里絮絮叨叨,小葵還是一聲不響。她們說的它,是小葵的牛。就在上個月,她在瓜棚里的時候,有個來幫忙“雙搶”的外島人,看中了它,把它買走了。那個人出了七百元錢,夠買個電視機了。哥哥想買個電視機,他著急。

      于是,就有了今天這臺電視機,它和貴客一起到來——也許,這也是招待貴客程序的一部分?這一剎那,小葵醍醐灌頂。如果是,她的痛楚,也許能輕些,畢竟,這也是為哥哥在出力,她應該的。

      她和它相伴三年了。它有一雙溫順的大眼睛,眼神溫柔極了,叫聲也是, “哞——”,尾音浸在蜜里。她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它割草,帶它去小水庫洗澡。休息天和假期,她就帶它上山吃草。島上的山,海拔也就一百多米,說是丘陵更妥帖。她和它就在平緩的草坡上,它吃自己的草,她打一些鵝吃的草,過一會兒,互相都會找一下對方,眼神在白亮的太陽底下碰撞,仿佛它懂她的一切心事。它是一頭好黃牛,一定也在想念她,就跟她想它一樣。

      小葵抹了一把眼角的汗水,這一回,里面摻了淚水。好吧,我們這就算是為哥哥一起使勁吧。

      車子的聲音遠去了,腳步聲雜沓進來,而且,居然朝著廚房來了。哥哥難道沒想到大夏天燒火人的窘境?但小葵已逃無可逃。她只能把視線放在灶膛的火堆里,那里,橙黃色的火焰熊熊燃燒。很快,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那肯定不是哥哥,是其中的一個客人。

      “你們?nèi)ヌ们昂炔璋?,我們這里馬上就好了?!眿寢尲焙鸷鸫吒绺缢麄冸x開。

      停了風箱,滅了火焰,小心把灰燼推到灶膛靠里一點,小葵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在小臥室備下了熱水和涼水,這會兒就可以徑直取用。哥哥他們正在堂前的廊檐下拆裝電視機,說是上海的“百花牌”,還是從縣城的華僑商店里買的,質(zhì)量有保證。

      小葵一邊在屋里擦洗身子,一邊支著耳朵聽他們說話。穿什么呢?穿那件西裝領的白色朱麗紋短袖襯衫,配米色的混紡西褲,還有那雙透明的塑料涼鞋。這是阿姆給她準備的進城讀書的行頭。阿姆會自己做衣服,這是她照著阿爹春節(jié)去深圳帶回的服裝雜志上的款式做的。阿爹還帶回一套《Follow Me》的磁帶和教材,買了一臺卡式錄音機,都是給小葵的。他本想去深圳看看有什么工作機會,結果,他只是花光了帶去的錢。 “你怎么就帶回這一堆沒用的東西來呢?今年又樣樣東西漲價了,你怎么就不曉得給家里留點錢啊?你當這錢是天上飄來的?小葵的學費怎么辦?生活費怎么辦?”阿姆埋怨,阿爹也就聽著,不爭辯。這錢,是爺爺寄來的,那可不就是從天上飄來的嗎?

      “我高小畢業(yè),還是沒文憑的,在深圳,只有出苦力的活輪得到我,那還不如回家來呢。你說,我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到美國更找不到了,對吧?我和田雷他爹琢磨著在海塘那里養(yǎng)對蝦,我們會做起來的?!卑⒌较吕锖托】f, “我們一起努力,我會賺到錢的,你呢,一定能考上大學的。日子,總會越來越好?!卑⒌X得自己賺來的錢才是用來安排日常生活的,而爺爺寄來的錢,是用來滿足他的夢想:那些無用的,卻把他和周圍的人區(qū)別開來的東西。他實現(xiàn)了多少人生夢想呢?小葵不敢問他,對大人的世界,她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去探尋。對移民美國的事情,她也沒有發(fā)言權。阿姆是堅決不想去的,她說: “你沒聽新聞里都怎么說美國的嗎?那地方那么亂,怎么能去啊?一個不小心,就被槍殺了?!毙】恢眻猿致犛芯€廣播學說普通話,阿姆說的也沒錯,廣播里就是這么說的。但到底是真的嗎?島上已經(jīng)有好幾戶人家移民去美國了。他們才去不久,還沒人回來說見聞。他們這個島,是有名的僑鄉(xiāng),像小葵家這樣的,約有十分之一,大多是過去跑遠洋船的水手后代。

      她穿好了衣服,手都搭在門閂上了,可卻停住了。她在那并不存在的穿衣鏡里看到了自己這一身新衣。穿成這樣,是想去當主角嗎?她退后幾步,在虛空中端詳一番自己,就脫了這簇新的一套,原樣在衣架上掛好,換了件粉色銅盆領短袖襯衫——已經(jīng)穿了三年了吧?粉色已經(jīng)發(fā)白。在藏藍色長褲和天藍色碎花半裙之間,她選了半裙,這是小姨送給她的。雖然平常換來換去沒幾身衣服,可阿姆把它們打理得很體面。兩個客人穿的衣服看著嶄新,襯衫和長褲都緊緊的,勒得讓人看著難受,這是新潮的穿法。

      哥哥他們已經(jīng)把電視機裝在了客房,那是原先哥哥住的房間,這兩天趕著又搭了兩張小床,裝了兩頂白色蚊帳——其中一頂過幾天小葵就會帶去學校宿舍用。

      “看著像我們職工宿舍。”小葵聽一個客人在里頭說。

      “我們的宿舍可是水泥地?!绷硪粋€客人說。

      小葵幫著放好了碗筷,四個男人面前都放了酒盅,斟的是自家釀的糯米酒。屋外蟬聲一片,這剛出了末伏,就有了幾分寒蟬的意思,聲音比盛夏溫柔許多。屋內(nèi)飄起鄧麗君的歌聲, “……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這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著夜來香……”

      兩個客人在房間里頭驚嘆黑色的泥地也能這樣平滑之后,隨著這歌聲齊聲贊嘆: “哇!你家還有錄音機!鄧麗君磁帶!”哥哥的客房里,集中了家里所有的精華,阿爹差一點要把三五牌座鐘也搬過去,被阿姆攔住了。小葵也有點不自在,不能等吃了飯再顯擺嗎?或許,這不叫顯擺,那該叫什么呢?

      客人們終于坐下了,盡責地再次贊嘆了錄音機和鄧麗君,阿爹有點不好意思,說: “買來是給小葵學英語的?!?/p>

      “那更了不起呢。”客人中個子高的那個笑道。

      “我妹要去城里上高中了?!?/p>

      “是嗎?我們面前坐著一個未來的大學生呢。”還是那個人接的話頭??磦€頭,剛才就是他站在風箱旁擋住大家視線的吧?

      小葵只好抬起頭來笑笑,說: “但愿三年后的高考我能發(fā)揮好?!?/p>

      一陣沉默突然降臨。人們就是這樣對待可能到來的殘酷真相的:在它顯形前就先別過頭去。話題馬上被哥哥帶到下午的活動——他們打算去峙中島。那是一座潮汐島,午潮退出去之后,兩島之間就有一條足夠堅硬的鵝卵石路,可以走著過去。當然,得趕在晚潮漲上來之前回來。一條隱藏在海水之下的道路,是不是足夠誘人?這幾年政府在推行一個政策,叫做“大島建小島遷”,年輕人大多遷出來了,那個島幾乎是個空島——只有幾個怎么也不肯搬出來的老人住在那里,過著原始的生活,沒有電。

      “沒有電可怎么活?。俊眰€子矮些的年輕人終于說了一句話,高個子年輕人和哥哥趕緊附和。阿姆和小葵的視線在空中撞了一下,又彈開了。她們有些窘,為哥哥。說起來,他們的島上通電,也不過是在1980年,也就是四年之前的事。島上的華僑捐款資助的發(fā)電廠,每天晚上6點半到10點才有電。雖說大家在傳,很快,本島上的電纜就要鋪過江。很快,全天就會有電了。但很快到底有多快,誰也說不準。

      “自來水也沒有的,對嗎?”那人又問。

      “那當然?!备绺绱鸬馈?/p>

      “我們島上也沒有自來水?!毙】又f,存心挨哥哥一個白眼。

      “很快會有了。等過江電纜從海底鋪過來,峙中岙水庫那里要建水站,就會有自來水了?!卑⒌Φ?, “說不定明年你們再來,就又有電又有自來水了。來來,吃這個大螃蟹。”

      小葵冷眼看客人拆開螃蟹,居中拗開后又撕下大腿,嫩白的蟹肉肥嘟嘟地露出來,他們才放進口里。小葵是把蟹塊直接放嘴里咬,在嘴里擠出肉。小說里是有這么寫的,從吃相可以看出那人的教養(yǎng)。小葵從來覺得那不過是矯揉造作,看來不是。進了城,會有人觀察她的吃相、步態(tài)、說話的樣子,然后在心里給她下評語:一個從鳥不拉屎的西伯利亞小島來的女孩子,一個鄉(xiāng)下人。阿爹在島上素來有“怪”的名聲,那也只不過是他一直想學城里人的樣子卻只能種地為生。在田雷家的電視上,她已經(jīng)看過城市女孩子是什么樣的,覺得和自己并沒有大的區(qū)別,也許,是她看得太不仔細了。這幾天,她會在自己家的電視上好好靜心揣摩。她這樣想東想西的時候,心里頭還有個小葵在那里撇嘴: “至于嘛,你是去讀書,又不是叫你去學做城里人。而且,你不是一向被女孩子當男孩子看的嗎?”

      小葵低頭吃著飯,默默回嘴道: “田雷哥哥都這樣吻了我……我當然就是女孩子,我長大了?!彼痤^,正好接住了高個子的視線,他的眼里有水光,一股濕意漫溢而來,小葵趕緊低下了頭,那水汽卻已霾住了她的眼睛,仿佛赤豆冰棒剛放進嘴,一縷白煙飄起,她激靈了一下。

      “小葵,和我們一起去那個島吧?”高個子說。

      “小葵她帶不了路,她從沒去過峙中?!?/p>

      “這么近也沒去過?一起去吧,”矮個子也說, “能從海底走路,挺帶勁的?!?/p>

      “我還帶了相機。女孩子最喜歡拍照了。”高個子笑吟吟地看著她。

      “我妹妹一直跟我們玩,我們都當她小男孩?!备绺缯f, “就帶她去吧,一起幫我們背水。我們得多帶幾壺水去?!?/p>

      “哪有叫女孩子背水的道理?小葵,穿漂亮點,我們拍幾張好照片回來。”

      小葵看了好幾回阿姆,等到她帶笑點了頭,才說: “好的。我和你們一起去?!?/p>

      午飯后,小葵進房間去換一套漂亮衣服,哥哥他們在院子西墻邊的香樟樹下,那里并排放了三張竹躺椅,他們躺在那里說閑話。蟬聲也在叫著,是不依不饒的架勢。

      “你家怎么不修個衛(wèi)生間?用便桶,看上去多臟啊?!笔前珎€子在說話。小葵已經(jīng)知道他叫小張,而高個子是小章,普通話讀起來差不多,在舟山土話里,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音。小葵正站在她那幾套出客衣服前,皺著眉頭:便桶是阿爹今早才倒了刷干凈的,怎么會臟呢?這樣滿嘴噴糞,他以為他是誰???

      “他們早晚會修的。再說,這島上怕是沒一戶修了衛(wèi)生間吧?農(nóng)村是這樣的,你這城市人不懂?!毙≌略谡f。

      “你說的也對,這里是農(nóng)村啊?!毙堈f, “晚上能看到《血疑》,我就該滿足了。剛才我們調(diào)試過了,那頻道能收到。”

      “早先問過我鄰居的,他是說能收到的?!备绺绲穆曇羧跞醯?。

      小葵還在打量衣服。并不是很想拍照,可她也不抵觸,穿一套好看的衣服去拍照和穿一套簡便的衣服去過海,她得折中而行。

      “你看,這水泥地坪,澆得高高低低,狗啃過一樣。這泥水匠不行,最后一道工序,他根本沒走嘛?!惫烙嬓埌胩稍谥褚紊?,正好可以瞇起眼睛來仔細打量院子。

      “還好啊,沒你說得這么不像樣,”小章說, “就是最后一道搓平壓光做得不夠??蛇@只是院子的地啊,這么大一塊,這樣子也過得去了?!?/p>

      這水泥地坪,可是阿爹最新的驕傲啊,他常偏著頭端詳它,還跟小葵說: “你看,好跳舞的?!毙姨?,阿爹已經(jīng)出門忙去了,他趕在潮水退盡之前,為晚飯去弄些灘涂上的小海鮮,比如黃蛤和沙蟹,運氣好還有跳跳魚和沙鰻。

      小葵沒聽到哥哥為水泥地坪辯護,這讓她有些生氣。雖然她沒有出過島,沒有和很多人打過交道,可是,她讀了很多小說,從那些虛擬的人生當中,也獲得了一些人生經(jīng)驗。一個人怎么肯幫他看不起的人呢?若要他幫忙,先得讓他看得起你。哥哥難道不懂這個道理?再說了,成為正式工,就那么要緊?

      小葵最后選定了那件怪衣服。那是阿爹從上海買回來的,據(jù)說動用了外匯券。她從衣柜的最里頭把它拎了出來,細溜溜的一條,深深淺淺凹凸不平各種藍色的泡泡,穿到身上,不緊繃,也不飄蕩,看著面料不薄,穿上卻很透氣。爸爸說這面料就叫“泡泡紗”,他見售貨員穿著好看,也就拿了一件。 “怎么可能好看呢?”這是小葵第一次試穿時,阿姆說的話,“你看,整個肩膀都露出來了。你看,這一扯,裙子就掉了。這么怪,不能在這里穿?!卑⒌s緊拿出他的補救措施:那是一頂寬大柔軟的草帽,米色的,帽檐系了條藍色的蝴蝶結飄帶,緞面閃著幽冷的光,帽內(nèi)有防風帶子,再大的風也不怕。戴上帽子之后,裸露的后背和雙肩就都隱在陰影里了。這樣的裝扮,是嘉莉妹妹的吧?小葵想著她最近在讀的書中的女主人公——那個進城的鄉(xiāng)下女孩,最后被城市生活吞噬了。打量來打量去,阿姆堅決搖頭,她說: “真要穿,也等她以后進城了再穿?!?/p>

      這是一條為城市生活準備的裙子,現(xiàn)在,小葵把它穿在身上,帽子也戴上了。阿姆裝水的袋子,是米黃色的布頭拼成的,和帽子的顏色很配。這布也是阿爹的突發(fā)奇想,有一回,他從城里扛回了整整一匹米黃色的布,說是朋友送的。于是,這兩年,一到春秋天,家人們?nèi)砩舷戮鸵粋€個變成米黃色的了。阿姆開頭以為這顏色很容易臟,結果,她發(fā)現(xiàn),這顏色居然很耐臟,于是,她就大膽地把零碎布用到手提袋、圍裙、防塵蓋布上,后來,家里也慢慢地變成米黃色的了。阿爹開始為此皺眉頭,可他也不好說什么,畢竟,那是他自己扛回來的布。就像此刻,他肯定沒法對她這身裝束說什么,畢竟,那是他買給她的。

      小葵立在院中了,午后的陽光把她的剪影打在水泥地上,她知道草帽上的緞帶正在閃光。在陰影里,她問: “我們可以出發(fā)了嗎?”她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

      等了好一會兒,三個男的才從竹躺椅上起來。她沒有等他們,轉身朝院子外走去。她聽到阿姆從廚房里快步走出的聲音,她馬上就要出聲喊她的名字了吧?但是這次沒有。

      大團的云朵們輕盈豐滿,它們彼此遙遙相望,在小平原、花地、池塘和內(nèi)海上投下身影。有那么一兩秒,小葵覺得這世界是定格的,有某種強力固定了此刻的秩序,如果她回頭看,云朵就會啪地掉下來,把她砸扁。

      他們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得快步走,才能保住領先。有一粒小石子進了鞋底,窩在她的腳心,每走一步,它尖銳的角就刺過來,生疼。她還是走得飛快?;秀遍g,她聽到小牛的喘息。她疾走下山時,它會奮力跟上,它還小,還黏人,它的鼻尖就咻咻地抵在她的耳根。她為它不值,也為自己不值。何必穿成這樣?可這會兒沒有回頭的路了。

      她肩上一輕,有人取走了她的布包:一只手飛快地搶過包帶,一只手安撫著受驚的肩頭,掌心的溫度,隔著泡泡紗傳過來。

      “這么重。”是小章,是他的喘息, “又走這么快。”

      小葵停了下來,站定,側著涼鞋,抖出了那粒石子。她笑道,很大方的樣子: “我平常也走這么快。”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下了山,走在小平原的機耕路上了,兩三只白鷺從池塘那邊飛來,跟著他們,飛飛停停。

      “小葵,你穿得真漂亮,跟外國電影里的女人一樣?!毙堈f。

      “我爸爸去年在上海給她買的,用外匯券,還得再加不小一筆錢,我媽心疼了很久?!备绺缭跒樗忉?。小葵為他著急——這是不必解釋的,但轉念一想,也許,這才是她今天穿這一身想要的效果。

      “你爸爸經(jīng)常跑上海和深圳嗎?”小章問。

      “深圳他是今年才去,上海是每年都跑的。家里好多東西是在上海買的。”

      “他怎么這么有膽量老是往大城市跑?。俊毙≌聠?。

      “你們家怎么會一直有外匯券呢?平常人家都是有需要了才找人去買幾張來的。”小張同時也問。

      “我想,是我爸爸年輕時去全國串聯(lián)過吧?他說只要帶上全國糧票就能行。估計那時候練了膽量?!备绺邕@樣回答了小章。小葵在心里笑他:男孩子看世界,就是這么表面。

      “外匯券嘛,我們這里叫僑鄉(xiāng),我家是華僑啊,我爺爺在美國。你家需要的話,你和我說一聲就行?!备绺邕@樣回答了小張。

      小葵想說:可是以后不會有了。但她想了想,還是咽下了這句話。小章對她擠了一下眼睛,小葵會意,搖了一下頭,也笑了。隨即,小葵低下頭去,她不該笑的,她憑什么笑?她整個身子僵了。她走得飛快,小章跟著并肩走,和哥哥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小章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 “我們需要小張幫忙嘛?!?/p>

      潮水已經(jīng)退盡,兩座小島之間,一條灘涂裸露出來,星散的礁石和其間的鵝卵石密布其上。小葵也是第一次走,她試探著踩上鵝卵石,灘涂堅硬,足可承擔她的重量。走到中途,他們靠著一塊平整的礁石,拿出布袋中的水壺。阿姆裝了四個行軍水壺,有兩個水壺敲癟的。兩個新的小葵給了客人,她遞水壺給哥哥,冷眼看看他的平順眉眼,不由一陣心疼,就像心疼她的小牛那樣:城市生活在開出價碼,哥哥已經(jīng)開始支付了。

      他們在那礁石上拍了合照。小章的照相機是能設定時自動拍的,他給大家定了位置,擺了姿勢:小葵居中,身后是哥哥,左邊是小張,右邊是小章;小葵稍微側了身子,帽子拿在手上,放在膝上,風吹著她的齊耳短發(fā),緞帶蝴蝶結也隨風飄著。相機放在相臨的礁石上,小章取了景,踩著鵝卵石袋鼠一般跳回來,在小葵右手邊坐了下來,說: “看向鏡頭,微笑啊。”說話的氣息咻咻地吹向小葵耳根。小葵都笑僵了,才聽到快門咔嚓一響。

      那笑容呈現(xiàn)在照片上會是什么樣的?他們走在潮間帶上,小葵眼看著巖石上的紅藻(它們曬干了就是紫菜),想了很久自己剛剛被拍下的笑容。雖是午后,陽光依舊豐沛,低潮線白色邊際閃爍著光芒,一排又尖又細的白牙似的,眼看著下一秒就要撲上來。灘涂蒸騰出混合著海泥、海水與太陽的氣味,和他們身上的汗味一起纏繞著,沖往小葵的鼻腔。即便是袋鼠跳一般,小章也盡力跟在她的身邊,他的喘息,他的體味,從這些混合的氣味飄離出來,直直地進入小葵的鼻腔。

      “這是比大地盡頭更遠的地方啊……”他們已經(jīng)在峙中島了,小章站在島的制高點上,望著西邊綿延的陸地邊緣,向著一片蒼茫海天,大聲喊。

      “小章是我們公司有名的詩人?!毙埥忉屨f,帶了點尷尬。

      “詩人都這樣。我爸沒事也愛吟詩呢,對吧,小葵。我爸他也好算個詩人。”哥哥也說。

      “小葵,最近你爸都吟什么詩?”小章好奇道。

      小葵說: “他呀,他會背的詩詞可多了。前些天他常嘆的是這么一首: ‘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區(qū)區(qū)欲右行,不救風輪左?!@幾天他又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墒?,你們說,我們不是蓬蒿人,又是什么人呢?”

      小章笑著說: “都是些古詩啊。”

      說完這些,小葵也尷尬了。阿爹是個農(nóng)民,原不該會背那么多詩,而且還是古詩。會背那么多詩,于農(nóng)事無補,于自己,更不倫不類,就像她今天穿的這身衣服。

      “到2000年就好了。到那時候,每個人都有閑心讀詩寫詩了。我想,也不會有城市啊農(nóng)村啊這樣的區(qū)別了,都實現(xiàn) ‘四個現(xiàn)代化’了,對吧?”小章神往地說。大家都附和。2000年啊,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新時代?到那個時候,物資豐足,大家過上了平等和體面的生活,多好。那是16年后的事情,是小葵現(xiàn)在年齡的翻倍,32歲的小葵,是什么樣的?

      眼前,他們已經(jīng)把這個小島看了一遍,除了空置的樓房(真是可惜了),就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大多是老婦人,她們的眼神也和那些空置的樓房一樣,對他們這幾個外來者,只有空洞而慈祥的微笑。

      “沒有電,沒有水,生活不方便吧?”

      “有蠟燭啊,還有煤油燈。有井水啊,還有溪水。沒啥不方便的?!?/p>

      老婦人回答著,看不出有什么不滿足,兩個城里人很是失望,小葵的心底,卻莫名有些感動。從遠古而來的人在山林海島自然生活,簡樸而又充滿詩意,比如春天院子中的楝樹花,如丁香般紫,比丁香還香,她卻沒見過哪個詩人來鄭重詠誦它。這簡單的生活,被拋棄了。過了16年,這些老人還會在嗎?老人消失之后,這里的“生活”就也消失了,會有人記得她們嗎?這樣想想,小葵就有些悲傷。

      她沒有把這悲傷說出口,心底里,她自己也清楚,大概這是比他們的失望更虛妄的東西。

      晚潮已在遠方涌起,他們得趕緊回去。曝曬一下午的灘涂,表土已經(jīng)隱隱發(fā)白,一塊大礁石的陰影里,幾只灰色的涉禽帶著飽食后的倦怠,漠然盯著他們。海天線處,黃昏的舞臺已經(jīng)搭好,在藍紫色的海水和玫瑰色的云朵之間,夕陽紅潤依舊。風起了,鼓滿了小葵的裙子,她把帽子拿在手里,一任霞光落到她裸露的肩背之上。她還是走在前頭,身后的小章在吟誦李清照的名句: “這就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啊?!睗u漸逼近的潮水,讓他的興奮里又帶上了緊張,他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終于回到安全地帶了,回頭望,晚潮已經(jīng)漲上來路。阿爹在半山腰的院門那里張望,白色的襯衫特別醒目。他看到他們了,朝他們揮手。

      “我爸是要帶我們?nèi)ゴ笏畮煜丛璋伞!备绺绺鷥晌豢腿苏f, “啊,好想念泡在深水區(qū)的感覺啊??晌野謺刮覀?nèi)ド钏畢^(qū)的?!?/p>

      “小葵也去大水庫嗎?”小章問。

      “去的,她會幫我們把衣服都洗了?!?/p>

      哥哥總是這樣,他會把話兜底說了。

      在太陽底下曬了一下午,皮膚都是燙的,在水里浸著,也算是安撫皮膚的一種方法??山裉?,小葵不想去。女孩子在水庫里只是浸著,不脫衣服,上岸后立刻裹了大毛巾或外套往家里跑,一路“滴答滴答”滴著水。小葵從前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可今天不行。她說:“我在家里洗好了,就來水庫幫你們洗衣服。”燒火啊,洗衣服啊,這樣的事情,這島上每個姑娘家都做,她也沒覺出這其中有什么不妥。

      小葵在家洗了澡,換上褲腿寬大的長褲——她得挽起褲腿蹲在水庫邊洗衣服;還有寬松的、領子只露出鎖骨的上衣——她會傾身向前搓洗,不能走光了;再挎上一只快有五十厘米直徑的竹筐,待會兒,她將帶回滿滿一筐洗凈的衣服。

      這大水庫,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候修的,有年頭了。為修這水庫,村里的人全員出動,年輕的阿姆也在,有一次擔土,她還矮小,被走在前面的人的扁擔撞到了額頭, “喏,你摸摸看,這里還有個硬塊。”阿姆讓她摸過她的前額,近年母女間也有了私密對話: “他們把我們女人也都當鐵人呢,來月經(jīng)了也一樣挑重擔,一樣下水稻田干活?!毙】奶郯⒛?,她摸著那額頭上的硬塊,想哭。

      到了水庫邊,小葵一眼就找到了哥哥他們脫在岸邊的衣服——城里人脫下的衣服特別鮮亮。她邊洗自己和阿姆的衣服,邊在水面上找哥哥他們。果然,他們在臨近深水區(qū)的地方,阿爹也守在他們身邊,他看到她了,朝她搖搖手,小葵也揮手作答。小章也看見她了,他向她游過來,他的泳姿很漂亮,因此也很惹眼。他在眾人的注目禮下,游到了她的身邊,穿著泳褲,蹲到她身邊說: “我和你一起洗衣服。你真的太苦了,燒火汗?jié)裆碜?,洗衣服又一直浸在水里,這就是‘水深火熱’吧!你要是我的妹妹,我才不會這樣讓你吃苦!”

      小葵被他說得眼眶發(fā)熱,她柔聲說道:“你說什么呀。出了水,要趕緊去換上干衣服。風一吹,會感冒的?!彼钢哆叺拿┎輩?,說: “男孩子大多在那后面換衣服?!闭f話的聲調(diào)那么溫柔,把自己都嚇住了,她就停了嘴。

      他換上了西裝短褲和汗衫,蹲下來的時候,小葵都怕這短褲會爆線。小章洗衣服的手法,看著就是熟練工,打肥皂、搓洗、過水,漂凈,行云流水一般。小葵暗暗吃驚。小葵專洗上裝,他洗下裝,他們洗得不快不慢。 “我爸媽是雙職工,我暑假里什么都干,我會洗衣服,也會做飯,還要打掃衛(wèi)生?!彼谛】呡p聲說, “放心,等你將來在城里生活了,就不會這么辛苦的?!?/p>

      小葵嘆了口氣。她很想指著深水區(qū)告訴他,有個男孩子,就因為高考落榜,就因為沒法子擁有城市生活,他就自己走進了深水區(qū),再也沒有上來。她還記得他的眼睛,細長,有丹鳳眼的神韻,黑白特別分明。他的姐姐成績也不差,為了他,輟了學,在城里當保姆,供他讀高中。小葵張了幾次口,終于沒把這事情講給小章聽。他看著水庫里那么多人,說道:“真熱鬧啊?!毙】麌@氣道: “是啊。立秋已經(jīng)過了,處暑也過了,水會越來越?jīng)?,這熱鬧快要沒了。”

      “你對節(jié)氣很敏感啊?!毙≌抡f著話,手上一刻不停。等哥哥和阿爹簇擁著小張上岸,去茅草叢后換了衣服,小章和小葵已經(jīng)把衣服洗得差不多了。他們倆一起收了尾,兩個人扛了這洗衣筐,跟著阿爹他們回到家,飯菜已經(jīng)滿滿擺了一張圓桌,田雷一家都在幫忙,每個人面前都放著玻璃酒杯,是去年泡的楊梅酒,玫瑰色的酒體透亮放光。

      晚飯的氣氛,和午飯全然不同。兩位年長的男人是主角,他們這幫孩子,就是陪席的。大家聽田雷的爹細說在碶門旁邊如何建起養(yǎng)對蝦的池塘,海水怎么進來又怎么出去,大人們商量著合適的建塘位置,也估算產(chǎn)量、產(chǎn)值和成本。

      “你們會成為萬元戶嗎?”小章問。

      “我們會的?!碧锢讚屩鸬?, “我也會一起幫忙?!?/p>

      晚風在院子里回旋,帶著潮水的涼意和濕潤。一隊螢火蟲在院子角落的草叢里起伏盤旋,比天幕上隱約的星子要亮許多。暮色漸起,但還沒到要掌燈的程度,桌上的紅燒跳跳魚、白酒醉沙蟹、蔥油黃蛤、白灼望潮,都還能看清充滿彈性的新鮮樣子——它們是阿爹下午趕海得來的。過會兒,阿爹還要背起魚簍和扳罾,去漲潮的海水里試試運氣,那盞戴在頭頂?shù)拿河蜔?,阿姆已?jīng)擦得錚亮,這些家伙,都在院門邊的矮墻上放著了。

      故此,阿爹也就喝了一杯楊梅酒,吃了一碗飯,和田雷的爹說了一會兒閑話,就離席了。田雷的爹跟著阿爹一起去, “我的趕潮技術可比不上你阿爹?!彼麛D眉弄眼笑著和小葵告別。田雷家沒有女兒,小葵在他家也是受寵的。

      阿姆她們也順勢離席,年輕人就活泛起來,說了奧運會,說了女排,各有見解,但都對許海峰一致推崇, “1984年7月30日,在第23屆洛杉磯奧運會上,許海峰以566環(huán)的成績獲自選手槍慢射金牌,這是我國奧運史上的第一個冠軍……”小章學著電視上播新聞的腔調(diào),端著說話。他的普通話真好聽。他們開始用普通話互相交流,據(jù)說縣城里就是這樣,大家都說普通話。小葵的普通話是跟著有線廣播學的,她對翹舌、平舌,前鼻音、后鼻音,很下過一番功夫,她的普通話只用在課堂和表演上,今晚卻是用來會話,她覺得自己像在說外語。 “小葵的普通話真不錯啊,一點都不像鄉(xiāng)下學校出來的?!毙≌潞托堖@樣驚嘆。哥哥和田雷都有些尷尬,他們的普通話沒有像小葵那樣刻意雕琢過,但他們倒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這很自然啊,大家就是這樣說話的,像小葵那樣,才怪怪的呢。他們從前這樣子說過小葵。

      天色黑下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喝了兩巡楊梅果酒,把小海鮮都放進了肚子。小葵也把她面前的那一小杯楊梅酒喝完了,慢慢咀嚼著浸泡過酒的那顆楊梅,她很想試試她學的英語發(fā)音,可她還是熬住了,快了,下個月到課堂上去試吧。酒精似乎起了作用,在頭頂閃爍的星河當中,她看到了進了城的自己,說著好聽的普通話,說著同樣好聽的英語,穿著好看的裙子,對著她好看地微笑。

      恍惚中,她還是堅持著和阿姆一起撤下圓桌,用長凳子和門板搭了三張簡易的床,客人們可以盤腿坐在上面,也可以半躺著歪在上頭。哥哥掇了一張小方桌出來,又把電視機抱到院子里,調(diào)試了天線, 《血疑》的主題曲就飄了出來,和晚風一起在院子里回旋。小葵聽說過這部劇,但她沒有去田雷家跟著追,她覺得這樣太耗時間,她要把寶貴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他們看來都熟悉劇情,臉上都是投入的表情。小章有兩次回頭看她,田雷也有兩次回頭看她,朝她笑。小葵坐在竹躺椅上,蜷起腿,抱著自己,看著幸子和光夫在那里落淚——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心頭卻也跟著一陣甜蜜一陣酸楚。此刻,通過這個黑白電視機,這個遙遠的島嶼,是和世界連接在一起的;她呢,和世界上的那么多人連接在一起。

      《血疑》播完了,阿爹也回來了,他放下魚簍的時候,很是吃力。一天趕兩回海,這樣的日子并不多。阿姆接過魚簍,在廚房門口,拉出那盞60瓦的燈,在燈光里,她張開剪刀,批去魚鱗;合上剪刀,剪開魚肚。剛出水的魚,沒有一絲腥味。阿姆摘除完魚的內(nèi)臟,拿水沖了地,進廚房去生火,小葵跟了進去,又拉起風箱。阿姆把小魚都烤了——其實就是紅燒,但汁水更干,醬色更重;大魚切塊腌了,明天讓哥哥帶去送人。在風箱的抽拉聲中,小葵提醒阿姆: “他們可是在漁業(yè)公司,會稀罕我們的魚?”阿姆說: “他們那些大鐵船捕的都是外洋魚,哪有我們內(nèi)海的魚好吃?他們的魚只能做做魚片?!毙】恢腊⒛氛f得對不對,她的閱讀世界里,沒有這個部分,否則,她還可以做些從虛擬到現(xiàn)實的推測。

      廚房的燈光中,灶膛里的火特別紅,小葵抱著必定要渾身出汗的打算,也就覺得此刻的熱,不過只是預期中的熱。鹽粒擦在魚肉上,窸窸窣窣,小葵暗暗提著一口氣,祈禱阿姆的手指不要被魚肚里暗藏的魚刺剮破。阿姆夠苦的了,小葵沒見她閑下來過,她總是在操勞,也總是在擔心,可她又總是沒有辦法——對于命運給的每一天,她都努力承受。這會是自己的將來嗎?小葵拉著風箱,心頭也一陣緊牽。

      “要好好讀書,”阿姆絮叨道, “你也沒人好靠,得靠你自己?!?/p>

      小葵應著。這絮叨她不知道聽多少遍了。一鍋魚烤好了,魚香滿屋。她把爐灶里的火也扒出來,倒進灰缸。阿姆已經(jīng)在那里埋好一鍋新米粥了。明天的早飯,就是米粥過這烤魚。吃過早飯,哥哥他們就要啟程回去了。

      小葵重新擦洗了身子,換上那套柔軟寬大的人造棉衣服,走到院中,阿爹已經(jīng)在他的躺椅子上睡著了,身上搭著一條毛巾被。三張門板搭的床上,哥哥和客人都睡著了,身上也都有薄被子??磥恚腿藗冐潙僭鹤永锏臎?,不肯進屋去睡。阿姆在院子里燃了三盤蚊香,見了小葵,指著那張還空著的躺椅,輕聲說:“你睡覺輕,在這里照應著一點。我可要睡覺去了?!?/p>

      滿天星斗璀璨。小葵躺下,拿毛巾被蓋住全身,最后看了一眼星空,把毛巾被拉到臉上,避蚊子倒在其次,她避的是露水。朝露這種美妙的東西,卻會使人眼睛發(fā)澀。

      她睡著了,迷糊中,她還是聽到夜深后,阿爹起身進屋子睡覺了,哥哥起了個夜,又回到門板床上睡下了——她認得他們的腳步聲。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聽到有人蹲在她的身邊,輕輕說: “I LOVE YOU,小葵?!笔切≌碌穆曇?。隨即,他溫熱的唇貼上她的額頭,隔著毛巾被,他擁抱了她,一只手探進毛巾被來,輕輕掠過她的胸口,在她的心臟位置,停了老半天。她的心臟在呼應著跳動,她聽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的手在她的胸上聚攏了,捏住一點,輕輕捻著,一群螞蟻似乎應聲在她身上爬動,她的身體開始起伏,那只手就游走下去,探過寬松的橡皮筋,到了他想到的地方,先是整個鋪展,再聚攏了,按著一動不動。

      小葵嚇住了,一動不動,整個人僵硬起來。她對自己說,這是在做夢,她被魘住了。時間在那里停止了。這時候,她聽到了有人在門板床上轉了一個身,小章就站起來離開了,他去了一趟廁所,好久,之后就回到自己的門板床上。又過了好久,小葵把毛巾被拉到鼻子底下,她睜開眼睛,在西南方的天空,銀河那里,也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清澈極了,它盯著她。

      開學沒幾天,小葵就收到了一封信,看地址,是哥哥的公司,厚厚的一沓,捏著就知道那是照片。她沒有在教室里拆開——她和同學還不熟,她不想自己的照片一不小心被傳閱。要是在她的“男人婆”時代,她會爽氣地拆開信封,至少和同桌、前后桌的同學分享這些照片??墒牵】呀?jīng)變了,她已經(jīng)是一個矜持的女孩子了,她不會像從前那樣放聲大笑,也不想在幾個小姐妹小兄弟組成的小團體中去當開心果,那些過去了。現(xiàn)在,無名的憂傷時不時地襲擊她,她有了一張近乎沉郁的臉。

      她在城里讀高中了。這學校有體育館,有圖書館,但宿舍里沒有衛(wèi)生間,她們要穿過老遠的路去上廁所,也要帶著水桶和面盆去淋浴房。她已經(jīng)游走了這個縣城,老街上的老虎灶讓她看著親切,這多像自己家的土灶和尺八鑊。她也看到了沿街人家的煤球爐,看到了大清早的馬桶和糞車。這個縣城,和她在小說中看到的城市,并不一樣,那么,還有更大的地方,一個車水馬龍的真正的城市,在將來等著她。

      九月份,天還是熱,還是有午休。小葵的寢室臨古護城河,鋪位又在上鋪,她坐在床上拆信。河面上陽光閃爍,她不由得想到去往潮汐島的那天,海面之上,一樣浮光躍金——雖只隔了半個月,卻像在上個世紀。

      這些照片上的自己,只有合照上的在對著鏡頭使勁笑,笑得眼如弦月。其余的,她總是望著鏡頭之外的某處,藍天白云之下,近景大多是礁石,遠景一律是海面波光,那條裙子成了主角,她這個人,反倒模糊了。

      小葵有點出神,一個人愣怔無聲呆坐,看護城河上泛綠的水,起了波光后,似乎就變清潔了。她的下鋪直起身來,看她到底在做什么,一見她手上照片,也就探頭一起來看,驚呼之后,一個寢室八個女孩子就都傳閱了。她們對那條裙子贊不絕口,有一個道: “??!是彩色照片!這裙子是你的?你帶來了嗎?借我一下?我去照相館拍,海的背景,照相館里也有的。我連一張彩色照片也沒有,黑白的,也只有幾張?!?/p>

      那條裙子就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小葵還在愣怔中,卻脫口而出: “在家里呢。我媽說這在學校里也沒法穿。”確實,學校里沒有穿這樣裙子的機會,即便是城里孩子,穿的衣服也都是循規(guī)蹈矩的,好多還一看就是家里大人的衣服改的。

      那些照片又回到小葵手里,小章在照片上對著她笑。她以為是哥哥來的信,打開一看,卻是小章的,說了很想念大家一起玩的日子(好像那日子很多似的),也說了她哥哥已經(jīng)在辦轉正的手續(xù)了,估計明年開始就能有正式工待遇了,結婚后能申請分房——公司最近在造新的員工宿舍。他拉拉雜雜地寫,到最后還有一首小詩, “揮別滿天星辰,晨風里滿是我的憂傷?!边@是最后兩句。小葵記得告別的情景,她不敢看小章,她只看到阿爹遞給哥哥一只中號牛皮紙信封,小葵認得,那是阿爹用來放他的華僑券的。哥哥光顧著仔細地把它放入背包的內(nèi)夾層,都沒顧上抬頭和她道別。

      中秋節(jié)回家的時候,她真就把裙子和帽子都帶回家,拿了個油紙袋,包了顆樟腦丸,窸窸窣窣藏到衣柜底層的角落里。

      哥哥轉正的事情,在新年初,真的辦成了。小葵松了一口氣,否則,哪里去弄新的華僑券?本來,每年舊歷年底,阿爹就能收到一筆爺爺從美國紐約寄來的美金——拿到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疊嶄新的人民幣和一疊華僑券。小葵沒算過,這值人家?guī)讉€月的工資,她甚至也沒問過,這筆錢的具體數(shù)目;小葵想,大概阿爹也沒往深里想過,似乎,這筆錢就像個壓歲紅包,只要它每年底會來,阿爹就不用急著長大。而今年底,這個壓歲紅包沒了。

      阿爹和田家伯伯的對蝦塘,是在年后動工了。 “錢投資出去,才會生錢,留在手里,就是死錢?!卑⒌f得很內(nèi)行的樣子,說得很有錢的樣子,可小葵和阿姆一樣,只有眼睜睜看著,任事情自己發(fā)生。 “你只管讀你的書。學費是一定有辦法的。”阿姆寬慰小葵, “好在你哥哥總算能養(yǎng)活自己,你也快了。只要你們都出道了,我們怎么樣都行?!?/p>

      在不確定中,小葵唯一能確定的,是確認自己在好好讀書。從秋到冬,小章來過三封信,都是寄照片來,再附了信。他挑了兩張去放大,都是她的單人照:一張肩頭渾圓,一張胸部渾圓。他又詳細寫了回信地址,還說,周六的時候,他可以來接小葵,他會安排玩的地方,她只要跟同學說回家了就是。他想得可真周到。小葵動心過,她隱約知道,如果她去了,她也許能體驗各種冒險的快樂——想著這些,她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可是,她默默地想了想《嘉莉妹妹》,跟隨幻象,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要她自己真實的生活,她不要虛幻的快樂。她不是那種人家一喜歡她就渾身發(fā)抖的姑娘(其實你是的,另一個聲音說),設想一下,一個人一喜歡你就對你動手動腳,那么,這喜歡里頭,有幾分尊重呢?小葵要尊重,多過喜歡。而這份尊重,人家也不會輕易給,只有自己慢慢掙,可能,比攢錢還難。這樣的教育,阿姆給不了,是她自己讀小說體悟出來的,跟阿姆說的“你要靠你自己”其實是一個道理。

      小葵簡短去信謝了,本想到新華書店買一本詩集送他,作為回禮——她都挑定了,想想還是作罷,把那本普希金的詩集又塞回了書架。小葵這邊冷淡,那邊也就跟著淡了。小葵差不多一個多月從城里回一次島,拿生活費,隨季節(jié)換衣服鞋子,和田雷也每月見上一面,對于碉堡邊的那一晚,他們都不再提起。 “這次月考排在第幾?”田雷關心這個。第一學期,無論小葵怎么努力,她的綜合成績都只能排到班級十名左右。她有些失落。再想想,班上多的是像她這樣的各鄉(xiāng)鎮(zhèn)初中的“狀元”,多少有些釋然;又想想,卻還是不甘。這樣的問題,一直問到高二,回答還是一樣,田雷道:“小葵,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考上大學?!彼f得那么用力,眼里都有淚光閃動。

      小葵的眼里只有功課,她知道那是一把通往遠方的鑰匙,大學啊,分配工作啊,這些實在之物,聽著虛幻,反倒是能去一座更大的城市這一點,讓她激動。每一日,她就往這想象之城里添一處景致,都是她從小說里搬來的文字筑成的幻象,這激情,在她的心里燃起一股火苗,日日夜夜烤著她。

      小葵會考上大學的,這樁在旁人看來很順理成章的事,她自己卻是心中無底。直到那天,印著大學名稱和地址的信在眼前了,阿姆用裁衣的剪刀小心拆了,雪亮的刀鋒嚓嚓剪開封口,阿爹取出信箋,在小葵的頭頂展開了,說: “錄取了,9月10日去報到。”說得沒頭沒腦的,聲音直打顫。阿姆說: “我們要像人家那樣,擺一桌熱鬧一下?”小葵和阿爹同聲說: “不要。”

      也真是沒空。這個夏天,虧得小葵搭把手,才把稻谷曬干了,晚稻種下了。養(yǎng)了對蝦之后,阿爹和阿姆就連日連夜圍著對蝦塘轉,吃住也都在那里,本來還有幾分悠閑的晴耕雨讀生活,早沒有了。小葵的這個暑假,過得比往年苦,她不得不一個人奮力管著灶上和灶下做出一餐飯來——她不在,阿姆都是在蝦塘里隨便做點。他們在蝦塘邊上建了一間平房,除了有能抗住臺風的牢固,其余都是怎么簡單怎么來。他們倆是老板,更是小工,辛苦不在害怕之列,他們怕的是赤潮,怕的是氣壓低對蝦缺氧——越近收獲季節(jié)了,越怕。好在田雷家的蝦塘就在隔壁,兩家人也有個照應。這兩年,田雷除了忙鄉(xiāng)里的活,也幫家里的忙,體力活一做,身板倒結實了。阿爹和阿姆就沒有幫手——但這話不能說出口,否則,田雷的臉立馬就黑了。聽阿姆講,田雷就快要娶老婆了,這樣,他們家又能多個幫手。

      阿爹和阿姆把幫手都送走了,只留下他們自己。小葵默默整理上大學的行李,這三年她的身材沒有變化,從前的衣服,一樣可以帶去。她從衣柜角落里取出那泡泡紗裙子,樟腦丸已經(jīng)揮發(fā)得差不多了,只剩小小的一塊。小葵抖開裙子,對著光,看有沒有蟲洞和霉跡,都沒有,它還是一條完好的裙子,就像小葵自己。

      這些天,小葵害怕入夜,卻總等待著入夜。家里就她一個,她關緊了院門,在院子中搭張門板床,睡在星光或月光之中。半山之上,內(nèi)海、遠山都在眼前。在晴朗的夜晚,銀河剛從海平面升起來的時候,她還是能找到那座恒星們連綴成的拱橋,那是眼眶;有的時候是月亮,更多的時候是明亮的金星,它們是眼珠子。在南方的天空,當眼眶和眼珠子一起出現(xiàn),仿佛銀河瞬間開眼,萬物都被點亮。這樣的時刻,只要有耐心等待、辨認,總能等到幾回。

      她在院中睡到中夜,回到自己房間睡,她關緊門,把自己裹在毛巾被里,她繃緊雙腿,汐之水從腳尖奔涌而來,她在潮水的拍打中孤絕扭動,那一刻,她想著的是小章。那么,自己當初真的是對他有愛意嗎?起初,她覺得,那一晚,不過是小章隨手的獵艷,是他在欺負一個農(nóng)村女孩——他可能對這一套很內(nèi)行,她為此感到惡心,也覺得傷心,她努力說服自己,他們并不是一對青年男女的單純喜歡。她必須這樣想,為的是抵抗自己時不時在理智之外涌起的情感,一種甜蜜又辛酸的感覺。而在這個獲得獨處空間的暑假,她反復回味那個夏日,卻猶豫了。她從哥哥那里早就知道了,小章結婚了,分到了公司造的新房子;否則,她可能會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就寫信給他。

      臨行前有一晚,黃昏剛過,在南方的天空,銀河初現(xiàn),小葵呆坐在門板床上,看銀河拱橋漸漸成形,但是,她沒有等到一顆足夠明亮的星星。

      重新看到這只眼睛,是在大學的圖書館,她陪男朋友翻找他要找的天文書——這是他們的共同愛好,在某一面上,小葵看到了“銀河之眼”這四個字。

      “原來它叫‘銀河之眼’??!”小葵驚喜地推著男友的臂膀。

      “鄉(xiāng)下人,看啥都新奇,這有啥好驚訝的?”男友笑道。男友來自大城市,在他看來,所有小城市的人,都是鄉(xiāng)下人。對于小葵,他的最高評價是: “你真的不像一個鄉(xiāng)下人?!比欢】堑?。平常,小葵會笑著說回去:“跟那些發(fā)達國家的人比,你可不也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可是,在那一刻,男友的話,像一把雪亮的裁衣剪刀,嚓嚓剪開了他們之間的連接。拖到畢業(yè)之前,他們分了。小葵事后想想,大概是因為他長得像小章,她才和他戀愛的吧?

      也許真的是這個原因。

      幾年之后,小葵的生活就進入了一個城里女孩子的軌道。這個城,就是她讀高中的那個小縣城——她到不了更遠的地方,被分配回來了,她得到了一份工作,領到了套著紅色塑封的糧油本——這就是吃“國家糧”的標志吧?可惜,到1993年,糧票就被取消了,這糧油本,她還一次也沒用過。這簡直讓她對從前的人生目標起了疑心。對生活的理解,她也更實際了,甚至,她都已經(jīng)不大閱讀小說了,她讀的更多的是時尚雜志:服裝的、電影的、美食的、旅游的,都讀。雖然,她讀著這些,還是會和小說中的描寫去比較,相比于戀愛經(jīng)驗,她似乎更重視各種社會階層的描寫,在文字中,她仔細體察這世界上的蕓蕓眾生。她很少和同事朋友聊小說,那看著很怪;聊聊服裝和美食,就永遠不會有錯。但在找結婚對象上,小葵并沒有像和同事相處那么隨和,暗暗地,她有各種挑剔,倒也不是挑家庭條件(這方面更是她的弱項),她要的是對方至少得有點文藝氣息。誤打誤撞,她還是和一個長的有點像小章的人結了婚,有意思的是,他比她年長了五歲,很喜歡攝影,那條泡泡紗的裙子,一樣是好道具。他讓她擺姿勢,拉低她的肩頭,讓她不看鏡頭,只看向茫然的某處,他說她憂郁的表情更有味道??墒牵掌系淖约?,和從前的那些,還是不一樣。不知怎么,在結婚前,小葵把從前去潮汐島拍的照片,層層包裹了,放在原先放泡泡紗裙子的那個衣柜角落。

      有時候她也想過,要是哪天在街上碰見了小章,那會怎么樣?還能怎么樣???她很奇怪自己會這么想。當初他們在潮汐島上一起神往過的2000年,就是明年,當夢想中的年份終于真實到來的時候,不知道小章他是什么心情。她站在穿衣鏡前端詳自己的時候,偶爾也會這樣想,小章還會認得我嗎?她覺得自己變化很大,現(xiàn)在她的裝扮,走的不是泡泡紗裙子的文藝路線,她穿得偏職業(yè),襯衫加一步裙——雖然一步裙騎自行車很不方便,可是,很多人在穿,這是近年的流行。

      那一刻居然真的來了。那天,她送孩子上學,在機關幼兒園門口,手忙腳亂地抱孩子從自行車書包架上下來,自行車左右搖動,就要倒了,她穿著高跟鞋,人也跟著搖晃。有人出手扶住了車子,叫著她的名字: “是小葵吧?你一點都沒變?!?/p>

      那一刻像在夢中。小葵緊緊箍著孩子,看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人。小章還是高瘦,可是,身材沒從前筆挺了,鬢角也帶了霜,當初八九歲的年齡差不覺得什么,放到中年,就顯形了。他朝她笑,雙眼還是閃亮,光澤如昨,只是眼神閃爍。小葵昏頭了,一時竟忘了寒暄,囁嚅道: “你知道銀河之眼嗎?”

      “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口氣,仿佛他還在跟十六歲的小葵說話,仿佛她此刻手上抱的只是一個洋娃娃。小葵的女兒不耐煩了,在那里尖聲說: “媽媽,快走,我要遲到了啊。”

      倉促間,小葵說: “我去去就來啊?!彼B自行車也沒鎖??墒?,等她送女兒進了幼兒園,交到當班老師手里,再急急走出來,已不見小章人影。自行車卻已幫她鎖好了,鑰匙在前車兜里,上面蓋著一本雜志,是小葵每個月都在買的《上海服飾》——她剛才也放在那里的,只不過他把它轉了個面,像個暗號。小葵原地呆立了兩三分鐘,才緩過神來,推著自行車又走了一段,回想剛才見面情景,小章是空手的,什么也沒帶,既沒有背一個包,也沒有推一輛自行車,也就是說,他也許就生活在這幼兒園附近。隔著馬路,她看到一個新書報亭,這倒好,以后又多個買報刊的地方。她多打量了兩眼,就看到了小章。在雜志們繽紛的封面之間,那個報亭窗口的窄窄一塊,也像一張封面似的,正中是小章的臉。他也看向這邊,似乎他看到她了,隨即整個人往后一縮,隱去了。只要穿過這條馬路,小葵就能去相認,請他吃個飯,說會兒話,甚至,有一個瞬間,她決絕地想,附近有很多小旅館,他們可以去其中一個,繼續(xù)那個夏夜。

      她等著,如果數(shù)到三十,小章探出頭來跟她招手,她就過去。她真的數(shù)到三十,才騎上自行車離開。那之后,她特意選能避開書報亭的路線接送孩子,但她在幼兒園門口時,還是會張望一下??墒?,她的心已經(jīng)淡了,開始為那一天那么濃烈的情感而羞愧。這是不應該的。當然,除了道德上的愧疚感之外,她也看到了,他們的身份和從前不一樣了,也許這才是關鍵,可小葵抵死也不會承認這一點,那會讓她更羞愧。

      這次短暫的相遇,竟像是一次天賜的祛魅儀式。

      那年暑假末尾,島上的農(nóng)忙也告一段落,小葵就一家三口回了島上的家。小葵好幾年沒回島幫忙“雙搶”了。每次回家,感覺都是一趟遠征,先坐公交車到碼頭,再坐船過江,船一日四班,她得算好時間;而公交車上,總是那么多人,小葵他們大多得站著,晃晃悠悠一個小時,小葵是習慣了的,另外兩個卻是叫苦連天。他們拖拖拉拉出門,到島上總是下午了。幸虧現(xiàn)在周末雙休,要是在四五年前,一周就休息一天,那回家一趟就還得請一天假。

      她從衣柜角落里搜尋出那些老照片和一些高中畢業(yè)留念冊之類的東西,一起搬了出來,說是晾曬一下帶回自己家去。她先生對著這些出土文物般的照片說: “拍的真是好看。這怕是第一代彩色照相機拍的照吧!還有放大的啊。那時候放大一張照片也挺貴的呢?!毙】犞念^上暖暖地流過一些東西,那根繃了很多年的弦,啪的一聲斷了。原來,當年,自己是被鄭重對待過的啊。

      她的心頭就倏忽飄過小章站在風箱邊的身影。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用上了煤氣灶,瓶裝的煤氣,雖然價格比城里貴得快翻倍了,可再怎么樣,大熱天不用燒土灶了,這是一個大解脫。桌上的菜,依舊滿滿當當,那是阿爹清早從菜市場買的,他已經(jīng)很久不去趕海了——多年養(yǎng)對蝦,累壞了他的腰,他已經(jīng)起不動扳罾了。而且,家里早就已經(jīng)造了衛(wèi)生間,是1985年那會兒和蝦塘一起造的。只有水泥地坪還是老樣子,不對,好幾處有裂痕了,畢竟,那么多年了啊。

      “這是在哪里啊,我怎么沒見過這么好的地方?”小葵的先生還在翻看照片,對著那些浮光躍金的海面,那些焦糖色的礁石,他很好奇。成為這個島的女婿,也有年頭了,他自以為已經(jīng)對這個島了如指掌。

      “在附近的一個潮汐島呢,”小葵說, “下次來,我?guī)銈內(nèi)?,今天已?jīng)過不去了,潮水很快就要漲了?!?/p>

      當年那幾位島上的老婦人是否還健在呢?小葵想著,陷在恍惚里。她先生還在翻來覆去看那幾張照片,他主要在看背景,順帶客氣地夸了攝影師的水平,卻沒有直接問那人是誰。

      這次回家,主題是商量怎么翻修老屋的事情,吃過晚飯,她先生就帶了女兒出門去玩,讓小葵安心和父母商量。哥哥最近在丈母娘家,只寫信來說,他沒意見,聽小葵的就是。哥哥話是這么說,言外之意,怕是不怎么熱心這事。也難怪他,去年,他下崗了,正在愁出路。

      去年,對蝦塘的承包期也到了,小葵勸阿爹不要承包了,阿爹也聽了。田雷家的,也不承包了。田雷當了副鄉(xiāng)長了,聽說馬上會調(diào)到城郊某鄉(xiāng)去,每天很忙;他老婆已經(jīng)先一步進城了,照應他們在城里的家,也忙;總之,都不能幫家里的忙了。有了孩子后,小葵回島一年也沒幾趟,很少能碰到田雷,他阿姆卻每次總會提一瓶酒來,有一次甚至是茅臺,說是田雷叮囑的,只要小葵回島,就一定要她送瓶酒過來。阿爹也總是不客氣地收下,不管貴賤,當即就開了,倒了喝了,說: “我們也享享田雷的福?!毙】南?,自己倒是沒有讓父母享上什么福,這次為修老屋出點錢,也算是孝順吧。

      盤點這養(yǎng)蝦十三年,有年頭賺,也有年頭虧,末了算總賬,竟也就是打個平手,仿佛那些辛苦打了水漂——十三年啊!

      “要是那幾年海水不發(fā)赤潮就好了?!卑⒌锌?, “總想著 ‘明年天氣’會好的, ‘明年行情’會好的,可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波折?!?/p>

      “再怎么樣,小葵這些年的學費、生活費,是賺出來了啊?!卑⒛氛f, “想想看,這些年這物價漲得一浪比一浪高,沒這蝦塘的收入撐著,我們能過,孩子們咋過?”

      小葵心頭一酸,阿姆說的沒錯,她就是家里給供出來的。一家人湊在一起商量來商量去,先不修老屋了,等下次哥哥回家來,把這筆錢給他,助他一把——從頭再來,哪有那么容易?家里還得繼續(xù)供他。

      阿姆頭一回做了主意,說明年養(yǎng)蠶吧,除了田地上的收成,得有些活錢收入, “你哥哥做生意需要錢,你家換房子也要用錢,我和你爹想來想去,我們還是要幫你們?!鳖D了頓,她又說: “只要我們還做得動。”

      阿爹在那里沉吟著說: “養(yǎng)蠶總比養(yǎng)蝦要空些,至少我會有時間讀些書?!毙】^一回想到,自從她去讀高中之后,阿爹就沒買過一本新書,也很少有時間用來讀書。小葵覺得這很正常,可今天,她有些心虛了,說道: “還是不要養(yǎng)蠶了吧?太辛苦了。我現(xiàn)在收入還可以,我以后更節(jié)儉些,省一點就能攢下錢的。”小葵暗暗慚愧,也許是遺傳吧?她把每個月的工資收入來安排生活,而年底的那筆獎金,她總是把它當成壓歲紅包那樣,去買她的“夢想”——跟阿爹從前對待爺爺從美國寄來的錢,是一樣的。這樣的用錢方式,確實很快樂。前些年,房子這樣的事情,都是單位分配,不過就是等著論資排輩;可近年也改革了,小葵買到了房改房,可是,再以后要換大一些的房子,就得自己出錢到房地產(chǎn)市場上去買了。這些年,小葵的工資已經(jīng)從幾百元上漲到幾千元了,她已經(jīng)在用一百多元這樣的價格去買一瓶進口化妝水了——她不敢告訴阿姆。

      “小葵啊,”阿姆卻像已經(jīng)看到小葵的所有一切, “不是我說你,你要真的學些本事,不能只曉得打扮,只曉得做家務,更不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人有真本事在手,就不怕。我現(xiàn)在最后悔的是,當初沒讓你哥去學手藝,只心疼他讓他去國營公司享福,你看,到最后,還是我們害了他。都說工人老大哥,哪曉得有一天會這樣啊……”

      阿爹也在一邊嘆氣,說: “聽說那個小章也下崗了,那個小張,買下了一個啥經(jīng)營部當老板了,還有,田雷以他老婆的名義買下了鄉(xiāng)里的針織衫廠,說是搞改革呢,他這是勇挑重任。我細想想,才明白過來,田雷也是有資產(chǎn)的人了。你看,你們這三個孩子中……”

      阿姆截住他的話頭,說: “比什么比啊,不用比的。我們只要好好走正道,好好勤力過日子就好了。”

      阿爹無趣走開,去擺弄電視機,信號不太好,播新聞的聲音有些抖: “目前,俄聯(lián)邦軍隊已控制車臣絕大部分地區(qū)……”滋滋響了半天之后,又傳出聲音: “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的雙邊協(xié)議……”

      阿爹邊調(diào)頻道邊嘆: “看來我們得換彩電了呢。算起來,我們這部電視機都用了十四年了,剛買來的時候就聽新聞說這加入世貿(mào)組織的事情,這談判,也有十三年了吧?和我養(yǎng)對蝦養(yǎng)得一樣長……”

      這會兒,正是夜色初起,小葵母女站在院子里看海和對面層層疊疊的山。有了過江電纜后,電力就是整夜的了,不用擔心到夜里十點就要斷電,村里的主干道上,也有了路燈。小葵張望著,看女兒和她爸爸在哪里玩,她的手放在阿姆微駝的背上,輕輕摩挲著,不知怎么,滿心愧疚。銀河已經(jīng)在東南邊的海上升起,乳白色的星帶匯成拱橋,不明不暗的下弦月散發(fā)幽光,此刻正行經(jīng)橋下,這不期而至的景致,叫小葵有些激動,她說: “看啊,這是銀河之眼?!?/p>

      阿姆凝神看了一會兒,說: “是天眼呢?!?/p>

      猜你喜歡
      小章小葵阿爹
      對不起
      向陽膠片
      電影文學(2022年11期)2022-11-01 00:50:41
      破產(chǎn)千金倒追落魄甲方:所有的好,不如剛好
      崔立微小說二篇
      江河文學(2020年1期)2020-08-14 10:17:32
      傻傻的小葵
      有個姑娘叫小章
      遼河(2019年11期)2019-12-10 09:20:02
      無聲的歲月
      金沙江文藝(2017年8期)2017-11-14 23:14:49
      自我定位關系人生成敗
      沉落的黃昏
      參花(上)(2017年2期)2017-03-01 04:57:33
      沉落的黃昏
      參花(上)(2017年2期)2017-03-01 03:15:12
      苍溪县| 莱州市| 寻甸| 潞西市| 明星| 突泉县| 沭阳县| 会昌县| 咸丰县| 分宜县| 孟津县| 宁津县| 建瓯市| 松阳县| 贞丰县| 姚安县| 巧家县| 合川市| 广东省| 万州区| 濮阳县| 桦川县| 芷江| 招远市| 沙雅县| 遂宁市| 广宗县| 乡城县| 鄱阳县| 二手房| 浏阳市| 图片| 延寿县| 绿春县| 南乐县| 康马县| 黄大仙区| 永川市| 威信县| 阜宁县| 邵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