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秋風吹來,河面皺了一大塊,河岸三棵水杉落葉簌簌。石凳上小憩的老作家白衣生瀾,露出的腳踝涼意微微,于是起身往回走。晚飯后到河邊散步已經(jīng)成了固定習慣,就像天亮天黑。水杉的落葉真美,油光閃亮,碎火一樣,燒著泛青光的石板。她憐惜這些東西,俯腰下去,想拾掇幾根,卻發(fā)現(xiàn)腳邊躺著一沓信紙,微風中白光閃閃。因為近,紙上兩行字清晰映在鏡片里。
收到這封信你一定覺得奇怪,讀下去你會更驚訝——這是封遺書???!是的,這是我留在人世唯一一封遺書,所以,請你用心看下去。
作為一個寫了半生故事的人,這幾行字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老作家按捺住好奇,看是否是前后行人遺失的。可四周靜靜的,只有前方高大的青岡樹上的幾只鳥兒啾啾叫著飛。
要是撿到錢包,撿到手機,撿到身份證等物件,老作家就會站在原地靜等失主前來認領??蓳斓竭@樣一封遺書,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揪著。這遺書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了?信是打印的,橫向三折,沾了些雨水和泥巴,落款時間模糊,只留下一個“秋”字,和目下季節(jié)吻合。要是普通信件自然是不會看的,但這遺書生出一種力量逼迫她不得不看下去。寫信的人是個年輕女子,叫玉梔,因三次婚姻不幸,愛而不得,喪失活下去的勇氣,準備自殺。信是寫給她暗戀的鰲市一位心理學老師的。老作家得等她到來,阻止她做傻事。可是,從下午六點鐘等到天黑也沒有人來尋。其間幾個過路人,腳步匆匆,誰也不像來找東西的。她頗感涼意了,抬頭看看河岸上幾家客棧,懷疑這遺書是某個游客寫的,可能被早上那場風雨把這信刮到這里。于是去詢問。客棧老板聞風而來,都怕自己的客人要做傻事。大家各自查閱了登記簿,慶幸自己客棧這幾天沒有一個叫玉梔的年輕女孩。既然與己無干,他們就忙自己的生意去了,沒有誰愿意再理這遺書。
老作家生怕來不及,于是匆匆去報警。到了派出所,兩個警察聽清楚后交換了一下眼神,大概認為這頭發(fā)斑白的老太太有些神道。但在老作家的堅持下,還是到電腦里查了一下戶籍,告訴她本市并沒有一個叫玉梔的人。這就可以肯定是個游客了。其時本縣警察正在查一個大案,因而對這無厘頭的事情有些敷衍。老作家認為他們對生命太漠然,可她也拿不出其他證據(jù)證明一樁慘劇要發(fā)生,只好盡己之力去挽救。
這是封萬字遺書,拈在手里沉甸甸的。老作家仔細看了三遍,在一張白紙上剔出了相關人員信息:顏妍,玉梔的大學同學,鰲市教師;以及張坤、譚晨光和云丹晉美,后三人為她的前夫,分別是財政局干部、海天裝飾公司經(jīng)理、自由畫家。找到他們中任何一個,就有可能找到這女孩。女孩暗戀的老師有效信息很少。既然他們是鰲市人,離這里又不遠,老作家便鼓起余勇,想明天就去找人。
孰料還沒啟程,老作家就因近日連續(xù)失眠而病倒了。焦急中,她想起一個尊敬她又熱心助人的年輕人。這年輕人沉默寡言,召之即來,誠懇表示愿意效勞。老作家雖淹沒于雜草葳蕤的文壇,但在這小縣城也是有些名氣的,年輕后輩喜歡沐浴在她的夕光里。
商量一番,二人認為得先找顏妍。
鰲市雖轄屬鄰省,但坐大巴也要一個半小時。年輕人下車后,在喧囂人海中,突然沒了信心。他感覺,和老作家在一起,就像在夢里。一旦離開,便回到現(xiàn)實,之前一切是虛幻影像。這感覺就像從電影院出來,但他更愿意相信電影院這頭。他一心想幫助老作家一起阻止那女孩輕生。信里說顏妍是鰲市一所學校的老師,并沒有寫具體學校,必須到教育局查花名冊。去到鰲市教育局,一番解釋后,人事股一個中年女干部在退休老師名冊里找到了一個叫顏妍的人。玉梔在信中有這么一句:“嗚呼,三十年來夢一場!”可見很年輕,才三十歲,怎么有這么一個年邁的大學同學呢?不過,年輕人還是撥通電話問了一下那退休老師:“顏老師您好!請問你認識一個叫玉梔的三十歲的女人嗎?”那退休老師回:“叫玉梔的三十歲的女人?不認識。但我有個同學也叫玉梔……”她的聲腔透著幾分蒼涼,卻很清晰。控制著時間的年輕人拋出第二個問題:“那么請問您同學玉梔現(xiàn)在哪里呢?”“應該在美國吧,三十多年前去美國了,早不聯(lián)系了……”——完全對不上號,年輕人只好禮貌地掛斷了電話。
要找的第二個人是鰲市財政局干部張坤。
為了解這輕生者,年輕人自然也冒犯地看了一遍遺書,知道玉梔是應顏妍周末野渡口郊游之約認識的張坤。顏妍不是故意為之,實在是奇巧撞上的。關于這奇巧之遇,玉梔是這樣自述的:
那天他到河中玩扎猛子,一口氣從下游游上來,剛好憋不住鉆出水面,掀翻了我和顏妍的小船,把在野舟上悠然曬太陽的我們撞進河里。顏妍是會游泳的,我驚恐地拍水掙扎,嗆得喊不出話。我聽見“啊——”的一聲,被一只手攔腰抓住——直到上岸,我們彼此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腕和手竟緊緊箍住我的胸。我們倆霎時紅了臉,立即逃開彼此的視線。
年輕人微笑,覺得張坤和玉梔的婚戀,多半是荷爾蒙唆使的結果——一個冰雪清高,一個俗氣齷齪,完全不搭邊的兩個人嘛。
玉梔在鰲市大學是個校花級的人物,白凈秀氣的外形很古典,內(nèi)斂文藝的骨子又很傲氣,像一朵梅花開在早春的風雪里。她那薄薄的小嘴一噘,就能把愛慕他的男生趕得老遠。到大四那年,大家發(fā)現(xiàn),全班居然只剩下這個女神沒有談戀愛。名花無主,廣闊天地都是她的。她篤定自己能把握形勢。然而她大學剛畢業(yè)那天,母親就發(fā)生車禍走了,仿佛是對她過于孤高的一種報復,把她唯一的羈絆斬斷了。遭遇變故的她為此封閉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入塵世,便多了幾分不遜。好啊,無牽無掛,逍遙自在。這樣想的時候,一顆淚水滾下來。自覺難以在人前強歡,不去體制單位,不去職場,而是回到鰲市開了一個小書店度日。與書為伴,順乎性情。顏妍偶然來到玉梔的書店買書,不期而遇,爾后開始親密往來。
玉梔半年后就厭棄這張坤。一個謹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面孔下的自私齷齪的魔鬼,玉梔直感到是一輪皎月沾了一坨狗屎。想到曾和這樣的人同床共枕,她連自己都厭惡。
玉梔對這個人著墨不多,年輕人想,等下倒要見識一下這個男人。
突然下起雨來,噼噼啪啪打在出租車上,太陽天出門,哪想到拿傘?年輕人下了車,用雙手蓋著頭跑到財政局,弄得十分狼狽。到財政局辦公大樓輾轉(zhuǎn)一問,并沒有張坤其人,倒是有一個叫錢坤的老領導,有一個叫林志坤的年輕男孩。年輕人有些泄氣。這是怎么了?顏妍查不到,這張坤也沒有,難道,那封遺書是假的?可誰這么無聊,寫一封假遺書丟到路上來騙老作家?——但看遺書,言辭切切,他相信不是假的。
另一邊,老作家在年輕人出門后感到舒服多了,也匆匆打的直赴鰲市尋。從縣城去鰲市大學用了一個半小時,花了一百五十元錢。老作家一向蟄居,活動范圍都在縣城,在使用交通工具上算是豪放了一回。
見到鰲市大學,老作家恍惚感覺以前好像到過,至于怎么到的,忘記了。幾十年的事,很多都記不清楚了。她隱約記得那時的鰲市大學全是火磚房子,教學樓、宿舍等相關建筑高低錯落在四周,中間空出個大草坪,簡陋的大門外是人煙稀少的環(huán)城馬路。現(xiàn)在卻完全兩樣了,人來人往的馬路邊上的大門很氣派,鍍金的“鰲市大學”在太陽下刺得人眼睛發(fā)痛??邕M大門,見人行道上香樟蔥郁,操場遼闊,學校建筑一色新,山勢也平緩了許多,分不清哪是宿舍,哪是辦公樓,哪是教學樓。她詢問了一個年輕老師,到右邊辦公樓西邊一角找到檔案室。老作家遞去一張寫著玉梔、顏妍和心理學老師三人的小紙條,請檔案人員幫查閱。檔案室那個快退休的禿頭男人灰撲撲的,像一件舊物 ,正和檔案室的氣息一樣。萬料不到他拽得很,一句話沒問完,就說別想找了,理由是十年前的學生名冊沒上電腦,紙質(zhì)資料不知堆在哪個旮旯里。他還轉(zhuǎn)了一下泛黃的眼珠補充,學校歷屆心理學老師都是女的,哪有什么男心理學老師。老作家懷疑他是半途調(diào)進鰲市大學的。正當她要跨出檔案室時,一個四十幾歲的女老師來找檔案老師。老作家想她應該知道一二,于是又遞上紙條問。那女老師也很不耐煩,扶了一下眼鏡說,我又不是電腦,教過的學生那么多,哪都記得他們的名字?心理學老師以前倒有一個男的,不過沒來多久就調(diào)走了。調(diào)哪里?不知道,學校老師那么多,誰記得?
唉,也許是自己老了,樣子讓人煩吧。老作家為引起這兩人的重視,說出了此番來查詢?nèi)说脑?。那老男人照樣哧地一笑,仿佛老作家是個騙子,早被他看穿。而女老師則斥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動不動要死要活。想死就死唄!老作家有些憤懣,單薄的身子微微戰(zhàn)栗,像被一股寒風殺進骨子。
走出大門,打電話問年輕人尋找得如何,年輕人表示顏妍和張坤找不到,正要到鰲市大學來。老作家便把自己這邊的查詢結果告訴他??纯刺焐辉?,要他在車站等她(打的太費錢了,既然有年輕人搭伴,就坐客車回去),回家再說。
老作家是個容易失眠的人,昨夜又只瞇糊了半小時,一張臉更薄更黃了,嘴角下邊的肉幾乎垂到和下巴一樣齊。五官雖雋永,也經(jīng)不住皺紋的層浪沖擊,看不出這是個愛美的人了。半天折騰,不消說,困乏得很,一路閉眼靠在的士上。到了車站,那個眼睛打著火閃的司機看她一副混沌樣子,收下一百元,只找二十元,呼的一聲拽著車子飛跑了。明明幾分鐘路程啊,老作家氣得清醒過來。一會她又笑了,是啊,一個利欲熏心之人,像她這樣好欺的人不欺,他欺誰去?如何改造人心?——老太太早年那改造天下的宏愿又冒頭了。
年輕人在等的過程里打開遺書瀏覽起來。
那天書店關門后,我靠在書柜上,開始戀愛后的第一次冷靜獨處。想起早年的孤苦伶仃,想起母親的慘烈遭遇,想起我賴以御寒卻寒風蕭蕭,自以為浪漫卻露出破絮的婚姻,沮喪感像臺風一樣肆意打來。
年輕人嘆息,跳著看另一節(jié)。
那天晚上,在我許愿的時刻,他眼里纏綿,嘴角含笑地說:這個生日愿望一定要帶上我哦。彼時我許的愿望真的是希望找到我的純藍愛情。當我許完愿吹滅蠟燭,他送我玫瑰花時瞅著我的臉深情款款地說:玉梔,你真漂亮,玫瑰和你比都遜色!我也知道自己有幾分美,微笑著,小得意。正欲開口說他被人喊作“5號”的由來,他俯身吻了我。他的吻那么熱切,氣息如酒,令人沉醉……然而如此花好月圓夜,他卻沒有留下來。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想,他是懂得我的,懂得我裹冰的心需要慢慢焐熱,懂得我裹冰的淚需要慢慢融化。
這是第二次婚姻的開始。男的有財,女的有貌,幸福就像春天一樣豐美??捎駰d太犀利了,很快便戳穿這幸福的紙隔扇。譚晨光早先無故被女友拋棄過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對玉梔越來越專制。玉梔則越發(fā)覺得,他與自己心目中那個人越去越遠,只好忍痛放棄。她是這樣描述離婚場面:
譚晨光留不住我。這一回,我輕輕地揮手,作別一個愛我的人。我拿走自己的手機和手提電腦,把他送給我的戒指和一個32萬元的玉鐲子放在茶板上。我拖著行李出門的當兒,他啪的一聲,打碎了那只玉鐲子。我的心震得一跳,一滴淚滾了出來。我們的愛情就像那只玉鐲子,以前如何價值連城,現(xiàn)在卻碎得影都沒了!
老作家和年輕人在熙攘的車站碰面后,年輕人問,老師,你還撐得住嗎?要不,讓我再去找一下那個裝修公司經(jīng)理譚晨光?
真是的,老作家本來是要找的,由于年老記性差,轉(zhuǎn)眼就忘了要找的最后一個人。鰲市海天裝飾公司在哪呢?舟車勞頓的老太太確實很疲憊了,只想找把椅子靠靠。腦子卻還是強打精神,搜索一陣,終于想起鰲市一個曾幫她裝修房子的設計師朱凱強。打電話過去,居然通了,隔著厚厚的歲月,朱凱強還是那么熱情。問起鰲市海天裝飾公司后,便說他已經(jīng)不搞裝修了,現(xiàn)在賣高檔家具,黑檀木系列。說到黑檀木,他介紹說很適合她這種有品位的人——正還要滔滔下去,老作家只得重申自己要找海天裝飾公司,他才不好意思住了嘴,說如今的裝飾公司比地上的灰塵還多,真不知道有這么個裝修公司。
愈發(fā)感到渺茫的年輕人,便把這遺書上的名字可能是假的的懷疑說了出來。老作家很驚訝,繼而覺得有理,是啊,若非假名,怎么誰都找不到呢?女孩為什么要用假名呢?難道她是不想牽惹任何人?這么說來,女孩這最后的傾訴也很克制啊。真璞未滅的老作家愈發(fā)感到這是個善良女孩,更加為她的安危揪心。——但愿她此刻還沒有實施傻主意。看信的次數(shù)太多,閉著眼,老作家就放電影一樣,看見這清高又偏執(zhí)的女孩的沮喪眼神,聽到她支離破碎的心的絕望嘆息。
年輕人也向鰲市幾個同學打聽了一下鰲市海天裝飾公司,甚至向路人問了一陣,回答統(tǒng)統(tǒng)都是不知道。二人無果而返。年輕人和老作家在大巴的人叢里顯得很憂戚。見老作家氣色晦暗異常疲倦,年輕人便替她放下靠背,要她休息。他自己則迅速瀏覽起手機來,看有沒有年輕女人輕生的消息。此類消息甚多,樁樁件件不忍深看下去。見目前尚未有符合特征的人,于是稍安心。為看看那個畫家有沒有可查信息,他又打開遺書仔細搜索。
我開始全國旅游散心。那天來到鳳凰古城。拙樸的古城讓我穿上了與之匹配的旗袍。在一座紅石板小橋上,當眾多游客穿著艷麗的民族服裝照相時,我則穿著素雅的旗袍緩緩而過。我裊娜的身材,質(zhì)感的旗袍,精致的發(fā)型,以及優(yōu)雅如模特的步子,立即吸引住橋上所有男女老少。我知道我此刻鶴立雞群、風情萬種,我微微上揚的嘴角掛著張愛玲式的傲氣與不屑。在橋中央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吸引了一個畫家的眼睛。他似乎一下子就著迷了,視線黏在我身上,隨著我婉轉(zhuǎn)移動,手中的畫筆掉了也未察覺。
當我快要脫離他的視線的時候,他迅速站起,撥開人群向我追來——其實他也吸引了我。他迅捷地跑在我的前面,嗨嗨了兩聲,不顧眾人的目光,攔著我,要我停下來做他的模特。他長得真帥,黑黑的胡須、黑黑的濃眉、亮亮的眼睛,像個混血兒。我想把自己這一刻免費畫下來是個不錯的主意,于是俏皮地說:“看你長得帥,答應你!”
我們就這樣邂逅了。
這第三次開始真是浪漫。年輕人簡直要嫉妒了。
回到橋上做了半個小時模特。他刷刷幾筆畫出了我剛才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我看了歡喜,欣賞這小子有才氣。他為回報,請我吃飯,吃完飯發(fā)現(xiàn)身上沒錢。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極坦蕩直率的人,不是套路,便主動買單。
他是西藏人,比我小,叫云丹晉美,是美院學生。我們結伴旅行了一周,回時都有些不舍。他送我回鰲市,進了門后,自己搬畫具進我家,說要我收容他。他不怕我把他看成無賴。有幾分玩世心態(tài)的我竟迷醉起這年少的輕狂炙熱來。第三次開始了,雖然知道要慎重,但我有身不由己的感覺。
畫畫需要購買大量的顏料和畫紙,他又是個不知節(jié)儉的,所以每個月的前半月,他用父母寄來的生活費,后半個月,就是我在開支了。 我不在乎這個,我的余生就要痛痛快快。于我而言,幸得遇見。
一年后,他畢業(yè)了,不愿意在西藏找工作,跑來繼續(xù)和我在一起。他對我念詩:“在生活的森林/我是自由的風?!彼f:“我要果斷斬斷一切俗世羈絆,我的青春和精力只獻祭夢想!”太好了,我嘆服他的徹底。他激活了我心中藏匿很久的東西。我明白了我早年為什么那樣卓爾不群。
為了豐富閱歷,練習筆法,他去各地寫生。我也跟他一起飄蕩。但很快開支困難了。我的書店那點利潤,哪經(jīng)得起兩人這樣大消耗?
我重新投入到書店的經(jīng)營中,以緩解經(jīng)濟壓力。春去秋來,他來來去去,像只候鳥,我們聚少離多。但我們相聚真甜蜜。我第一次開動智力努力賺錢,期望以后能再和他一起去各地看看。
開始他一兩個月回來一次。后來,竟半年回來一次,電話也沒一個,我茫然了。好不容易盼到他回來,夢里卻喊 “茜西、茜西”。我氣惱??粗麕洑獾哪橗?,看著那幅掛在臥室的我“睥睨眾生”的素描,平心靜氣地想著如何和他說分手。我不想問他為什么。我想自己得放開這個風似的擁有著一大把光陰可以寫很多故事的大男孩。他醒來后,我問茜西是誰,他直率地告訴我是新近迷戀的一個上海女子。說完不知所措地低頭,把一雙細長的手梳進濃密的長發(fā)里。我撫摸著他的頭說,你以前不喜歡這么長的頭發(fā)呀?他說這是那個女子喜歡的形象。我收回雙手,望著窗外深秋淅淅瀝瀝的雨說,分手吧。他連說對不起。
相處了兩年的他搬著東西走了,看著他的背影猶如看一只鴻雁,沒有任何悲切,很寂寞。一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流著淚,果斷把孩子打掉。我感到,我沒心力了。
書店生意又漸走下坡路,我沒有心思去扭轉(zhuǎn),任由唯一的店員慘淡經(jīng)營。
我開始思考,是去玉龍雪山殉情崖灑脫一跳,還是到寺廟出家了絕塵緣?待到臨死之際,方知一切方式都不重要。終于理解浪漫的三毛何以用絲襪在醫(yī)院的洗手間結束自己。
唉,這女孩被一堵墻攔住去路了。這種感覺真不好受。年輕人覺得她有點像以前的他。不將就,不茍且,常感到人生難以為繼。說起來,他做志愿者,其實是“精神出家”。有世,無我,與自己保持距離。但現(xiàn)在他覺得好多了。年輕人腦子里浮現(xiàn)起的,常常是他幫助過的那些笑臉,正如那句“心中的喜樂川流不息”。要是能讓這女孩走出來就好了。
但要這女孩命的,除了一段段有瑕疵的婚姻,恐怕還有那場無果的暗戀。是的,暗戀真要命。他也曾暗戀過一個女孩,知道那滋味。要是能找到那心理學老師,他一定把遺書轉(zhuǎn)達給他,就算挽救不了女孩,能幫她完成最后的心愿也好。
赴死前夕,很想去看看你。那是個月慘星稀之夜,我悄悄來到鰲大教師宿舍圍墻外??匆娔阆蚰系臅烤`放出滿室光輝,我潸然淚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心底原來橫亙著一個你——我青春最初遇見的那個人!我愛你爽朗俊逸,所以忍受不了張坤的猥瑣自私!我愛你善解人意,所以忍受不了譚晨光的專制頑固!我愛你情義深長,所以忍受不了云丹晉美風一樣的不羈!那夜,我有找你聊聊的沖動,可是怎么跟你聊呢?悵茫了很久,最后默然離去。
也許,我只要忍忍都能繼續(xù)過日子,這世上許多婚姻不都是壇子里腌的酸菜?可是我不能忍。向來如此。現(xiàn)在,我懸空太久了,想要安息。我火化以后,念在多年戀你的分上,請你送我最后一程,把我的骨灰撒在北海。我知道你很喜歡北海,你和你的家人每年都要去那里。我也一樣,我出生山區(qū)卻無比熱愛海。當你和你的家人來到北海,請你獨自來看看我,就像當年我在你家圍墻外凝望你一樣。彼時,我會很欣慰。我喜歡斯蒂芬·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為了紀念對文學的熱愛,我仿效那個女子的做法,把這一切以信的形式告訴你,希望你看完后明白世間曾有個女子那樣愛你!
嗚呼,三十年來夢一場!
玉梔
××年秋
年輕人幾乎淚光閃閃了。老作家恰好醒來,遞去一張紙巾。她也為這個執(zhí)意完美愛情的女孩心痛。在老作家這里,是同病相憐。她一生執(zhí)著文字,身體熬壞了,卻沒有從生活中提煉出一點光亮予人予己。真是失敗呀!要是照女孩那樣,她也該尋個地方“就義”了。可她越來越感到,心中就像藏著藍天白云的湖水,無法言說美妙。她想了一下,故作輕松地對年輕人說:這女孩誠然可敬。但人生就像劇本,沒有矛盾沖突,就不好看,要經(jīng)得起折騰!年輕人點點頭,若有所悟。
那個風一樣的畫家云丹晉美沒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查,叫人無可奈何。年輕人送老作家回到家,準備離開時,老作家突然激動起來,說,快,快聯(lián)系云南有關旅游景區(qū),她不是說可能要跳玉龍雪山的殉情崖嗎?要他們加強防范那個景點……
年輕人還沒在網(wǎng)上找到任何一家云南旅行社的電話,老作家的手機響了,震得書桌嘟嘟嗚鳴。她摁了免提鍵,接通,一個年輕女孩的甜美聲音傳來:
田老師您好!您那篇小說《秋決》我們擬刊用。想請您再發(fā)一個電子稿過來,我剛才不小心,把您的郵件給刪掉了……
小說《秋決》?老作家趕緊打開電腦,翻了一陣,果然在多年前的小說文件夾里翻到一篇名為《秋決》的小說??蓱z的她很少接到被擬刊用的通知,此刻興奮得像個孩子,臉涌霞彩,眼珠放光,握鼠標的手哆嗦著。年輕人也湊上去看,豈料內(nèi)容竟和那封遺書完全一樣。兩個人呆了,像被一個神秘手指點了穴。老作家喃喃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我已經(jīng)健忘到連自己寫過的小說都記不得了?她使勁回憶,像黎明前的太陽要沖破夜色一樣努力,卻在混沌中,沖出一串熱淚,滑過枯瘦的臉頰,啪啪打在木地板上,很重,有些震顫感。
事實是,這個默默無聞的作家覺得寫了一輩子別人,年邁病衰之際不再顧忌什么,一氣把憋在心里多年的情緒寫了出來。因為幾十年來沒有在核心文學期刊發(fā)表過一篇小說,寫了也就丟在電腦里,并不發(fā)出去。沒想到這信感動了一個自愿來替她整理文稿的小文友。那小文友的心像嫩芽一樣未經(jīng)風雨,為之深深沉迷,覺得不發(fā)出去實屬人世損失,便擅自替她打印,并冠以“秋決”二字,當作一篇小說投了出去。她想給老作家一個驚喜。老作家呢,把心底的痛掘出來不久,就失憶了,到如今已七年。醫(yī)學上稱這種失憶叫選擇性失憶。至于那紙質(zhì)稿子,如何讓老作家自己在路上撿到,這實在是個謎。
年輕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同時為老作家欣喜。他們的身旁,晚霞探進擺放整潔的書房,照得飄窗的米色棉麻窗簾通透柔美,把喑啞的插著干芭茅花橢圓瓷器也擦亮了,露出一片滄桑暖意來。
田仁華
網(wǎng)名西樓,女。土家族。湘西州鳳凰人。毛澤東文學院第十七屆學員。作品散見于《南方文學》《青年文學家》《湖南日報》《散文詩世界》等。散文《天星山:佛的那朵蓮》獲“大地傳奇”征文二等獎,詩歌《春天鮮美的唇吻我》獲第二屆中外散文詩歌邀請賽一等獎,《與大弟書》獲得“瀟湘家書”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