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山
整理自己的書架,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因為不由自主就被書架上堆放的陳年記憶牽扯進去。
架上一排32 開的本子玲瓏秀氣,我翻開一看,是我初中的日記本,再確切一點,這是要交給老師批改的日記本。在15歲之前,我寫的日記通常有三種:第一是父母布置的匯報日記,由父母聯(lián)合批改;第二是自己偷偷寫的真實日記;第三,是初中學校要求一周三篇的作業(yè)日記。這一排本子是第三種。
我隨手翻到一頁,嬌小的字像極了當時別扭又尚未長開的我,寫的內(nèi)容讓我大受震撼。
這是一篇爬華山記事,細致地描寫了突破自我勇于攀登的故事,甚至不惜自毀形象,寫自己“畏怒(懼)那塊石頭會掉下來砸中我,哭哭啼啼……”
只是問題來了——我什么時候爬過華山?再三確認,我,的的確確不曾爬過華山。
初中階段,仿佛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定要盡力去彰顯愛、去表達恨,要盡全力去試探身體的極限。在那段日子,我寫日記的頻率明顯提高,甚至一天數(shù)篇,雖然多是寥寥數(shù)語,但寫的都是“忍無可忍”的肺腑之言。這里的日記,是上述第二種,寫給自己的真實日記。
不過,為了保衛(wèi)第二種日記存在的可能性,我也不得不培養(yǎng)自己見縫插針的時間管理能力、偵察與反偵察能力、保險與倉儲能力等。爭取能在父母發(fā)現(xiàn)我寫日記之前,想盡一切方法完成私密記錄與情緒發(fā)泄。
大概小學四五年級,我苦心攢了幾塊錢,委托同學幫我買了一個帶鎖的日記本,在精心設置密碼之后,我短暫地擁有了一個可以安置真實日記的空間。
一本十幾歲的少女日記,翻開盡是一片飛鴉啁哳。這些真實而放肆的故事,被我用各種奇怪的代號一一記錄,為了發(fā)泄,為了自我疏解。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用“?”等不同符號來代替那些或愛或恨的人,但是而今,無從確認。
后來,為了輔助我學習英語,父母給我購置了一個文曲星,除了學習之外,讓我最為心動的莫過于它的記事功能。更重要的是,文曲星可以設置密碼,空間的保險性增強,空間掩藏的內(nèi)容也更加張牙舞爪。
那時我還接過了家長淘汰的小手機,一個翻蓋摩托羅拉,它讓我練就了一身編輯短信的本事。無數(shù)個夜晚,假裝關燈睡覺之后,我在被窩里和同學交流私密心事,和曖昧的同學隔著窗戶紙演皮影戲,不亦樂乎。
一個日記本、一個文曲星、一部小手機,共同儲存著我的影子,那是父母師長目光注視下的另一個我。
然而十幾年中,電子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文曲星和翻蓋小手機逐年老舊,無法充電的電池,淘汰的數(shù)據(jù)傳輸技術(shù),一道結(jié)界劃分過往,以致這些儲存著少女心事和心魔的保險柜,早已失去了唯一的鑰匙,徹徹底底地成為封印之地,連它曾經(jīng)的主人,也無法涉足與窺探。
步入12 歲之后,我開始了就目前而言,有出土文獻、有史可考的歲月,也就是“第三種日記”。
初一開學,緊張的人際關系,恐怖的成績排名,時時刻刻給人一種沉浸式孤島求生的體驗。故而,在老師布置了日記作業(yè),并將這一作業(yè)解釋為“師生互動渠道”后,我最初真將這個小本子當作了傾訴空間。
我會在日記里吐槽考試,會記錄那些讓我羨慕的同學,會寫下我下次月考期待的名次,會尋求老師的支持,等等。
然而沒多久,我發(fā)現(xiàn)這看似一對一的渠道,實乃露天式天橋。首先是收作業(yè)的課代表,正大光明查作業(yè);其次是無數(shù)的好奇寶寶,偷摸搞窺伺;再次還有“你日記借我抄一下”的莫名事件。
如此種種之后,我不自覺地轉(zhuǎn)變了寫日記的方式。
首先,變記事文為寫景文。
一改以往敘事加抒情的習慣,轉(zhuǎn)而描寫今日的氣候、風景、歷史上今天的名人名事,甚至可以生硬地感嘆:“啊,今天是星期一,這讓我想到一句著名的詩句……”
因為同學們在偷看日記這方面,是有選擇的。記事文是大家的主要瞄準對象,像這種沒有八卦可撈的白開水文,大家甚是不屑。
“刮了一夜的風。踏上清晨的路,紅黃交錯,經(jīng)過數(shù)月風吹日曬似乎已飽經(jīng)風霜的樹葉枯卷在地上,走過一路,樹葉發(fā)出脆響?!泵髅魇且黄沼?,只要加上“刮了一夜的風”這句話,就可以坦然地寫成一篇寫景文。
“許多許多的,世間萬物,大都不求天長地久, 如灰燼,總歸要燃盡,但它畢竟燃燒過;如落花,雖然難免脫落枝頭,但它畢竟芬芳過……”匪夷所思的表述,顛來倒去的重復,這類日記不勝枚舉,一段又一段看得我眼冒金星。然而,這些不知所云的日記一次又一次獲得了“優(yōu)”。
其次,加入朦朧派。我發(fā)明了奇奇怪怪的代號與比喻,不限于人名、地名、形容方式。
為了不讓同學、師長發(fā)現(xiàn)秘密,我將真實心境多次編碼,把一個個真實故事,改編得堪比林黛玉長坂坡救魯提轄。只不過,我作為唯一的解鈴人,如今卻遺忘了這些符號的真正所指,只能站在書架前抓耳撓腮。
最后,編故事,在日記里面做一回大編劇。與朦朧派不同,這一種是徹頭徹尾的胡編亂造,缺乏考古價值。
這一類除了開頭提到的《華山往事》之外,還有這一大作:《背后的寒冷?原地的恐懼?眼前的希望》全文講述了“我”與幾個朋友一起去鬼屋,“我”被嚇得不敢動彈,但最后戰(zhàn)勝了自己,擁抱美好藍天的故事,文章最終獲得了“優(yōu)下”。
與《華山往事》不同的是,我確實去過鬼屋,但是我和朋友剛進門就嚇得吱哇亂叫,朋友一把拖著我跑了。
此為可求證的真相。
二、三兩種兵法雖各有千秋,但是給現(xiàn)在的解密工作留下了巨大的難題,我看著這一個個匪夷所思的故事,難以分辨這到底是我的精心隱喻,抑或壓根是我的臆想。譬如這一篇《鄰家哥哥與珍珠》:“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清涼的海風吹拂著我的臉頰,同樣清涼的海水不斷拍打平靜的沙岸,在礁石底處擊起一朵朵小浪花,我手里捧著那顆珍珠,仿佛又看見了那年的故事?!?/p>
這篇日記寫于初二,我確實去過海邊, 也收藏過珍珠,出場的元素似乎暫時是可考的。
只是,半路殺出一人。
“ 鄰家哥哥, 對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珍珠是痛苦的產(chǎn)物……講完了故事,我沉默,他也沉默了。那個鄰家哥哥,我始終不知道他叫什么,早在幾年前,他就搬家了……想感謝他,卻已找不見蹤跡?!?/p>
這個鄰家哥哥,不僅當年不見蹤跡,如今在我的記憶中,又一次不見蹤跡了。
時間與空間的更迭,帶走了我一段真實的澎湃心潮,留下了一段表演的影像。我看著手上的這幾本日記,細細研讀這些原始資料,其中的我,一會兒表演積極的少年,一會兒表演醉心山水的老翁,活得像個人設扁平的紙片人。
在我又一次為了掩飾和評優(yōu)寫下有口無心的日記之后,老師終于給了我這樣的評價:“文字很美,但缺乏自己的感受。”
從真實心理的記錄,到后來編故事和無意義的反復吟唱。
回首少年時光,這似乎是一場保衛(wèi)真實故事的持久戰(zhàn),最后,以失敗告終。
一番回憶,本來一個小時就該整理好的書架,硬生生拖了一天,我只能強迫自己抽離記憶的沼澤。然而困惑猶在,直到我強行結(jié)束這一天的戰(zhàn)斗躺到床上,還是忍不住拼命回想——“這鄰家的哥哥到底誰???”
(池塘柳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