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舜毅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莊周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比松喽?,僅數(shù)十載春秋,便如那所謂鬼筆般朝生暮落。如若終日游走在那屋檐之下,既耗了光陰,又誤了年華。人生短短幾個秋,便消磨去了,我不愿,也不肯。我恨人生苦短,光陰飛逝,更怕“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愿打破那月夜的沉寂,撕裂那滿城的黑云,沿著星河軌跡,奔赴遠山大川,踏遍人間春秋。正如泰戈爾在 《飛鳥集》中所言:“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蔽覀儾槐貫樯c死抱有過多的疑慮。
我想躲進那江南重閣的小樓,伏案執(zhí)筆,倚窗聽雨,從窗戶遙望那人間煙火,細品新茶老茶。取一壺江南梅雨時節(jié)的雨,和了那茶葉用小火慢慢地煮,小小地啜一口細品,滿口茶香;拾一枝小院中初開的桃花,混了那清香的糯米,上鍋用文火慢蒸,再加入那甜酒曲靜置三兩日,淺淺地抿一口細嘗,這便是“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般的意境吧。又或是雨天約客,在前庭或后院擺盤棋候著,哪怕被人爽約,也可“閑敲棋子落燈花”。又或一時興起,為做道小菜早早地出門挑選食材,在歸家的途中順帶買幾盒糕點供解口腹之欲或待客——一手提的是人間煙火,一手拎的是閑情逸致。夜里倚在窗邊聽雨淅瀝滴答,待第二日清早起來聽見的便是幽深巷子中叫賣杏花的聲音?!靶且灰孤牬河辏钕锩鞒u杏花。”
我亦可走在北平城中的胡同里,循著小吃的香氣,沿著青石板路尋去,拎兩盒南貨細點回四合院去,一盒供己,一盒待客。又或是學舊時文人的樣子,站在滿樹白玉蘭下,看四合院的一方天地,看那銀白的蘭和黛色的高墻。伸手折一枝花,夾入一封不知寄往何方的信,小心翼翼地封了口,塞入院前的郵箱中。秋日里清掃滿院的銀杏葉,隨手拈一片,舉在眼前仔細地看著,仿佛與舊時的文人在對視。寒冬里,披了白狐裘,拾了油紙傘,趁天還早的時候去爬城樓,看旭日東升,青松落雪,歸途中下趟館子,嘗嘗涮羊肉、全聚德烤鴨,帶些回住處予了貍奴;若是天寒地凍時節(jié),便宅在屋內(nèi)讀書看報或執(zhí)筆伏案,嘗嘗點心,溫杯小酒,懷抱著只“雪里拖槍”(全身白尾巴黑的貓),消磨一日的時光,正所謂“我與貍奴不出門”了吧。
在胡同中,聽歌人歌唱。飲壺清酒,假借朦朧的醉意“醉臥美人膝”,又仿佛在迷迷糊糊中回到了怡情的江南水鄉(xiāng),回到了一葉扁舟之上,仍是一手拎著酒壺,另一只手探入水中,任由魚群吮吸手指。翻過身來,抬頭便是沿河兩岸的萬家燈火,點點繁星,燈火星光映入水色?;秀遍g,天上的星與水中的影融在了一起,分也分不開了。迷迷糊糊的夢中,我臥在星河之上,四周是一片星光燦爛的世界,仿佛在銀河上行舟。“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p>
我亦可隱居山野,走訪名山大川,漱石枕流,看春夜中的桃花落,看秋日里的滿江紅。又或是趁著月光在花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也可以在中秋佳節(jié)賞月,品桂花酒。桂花酒性溫,入口微甘,帶有淡淡的桂花香氣,可以化痰散瘀,對食欲不振、痰飲咳喘也有一定療效。
變了的是天上的月相、地上的銀霜;不變的,是李白心里的思鄉(xiāng)。我亦可乘風歸去,又可起舞弄清影。在某一個日子里,去寺院中逛逛,與寺里的僧人閑談,“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可以無所畏懼,去痛痛快快地淋一場雨,獨屬于自己的雨,吟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秋日水邊,裹緊衣衫??唇k爛如火的晚霞,看色彩淡雅的孤鶩,遙望秋水長天,渾然一色。再度往江畔尋去時,橫斜的樹在清澈的水中交錯,絲絲縷縷梅的清香在朦朧的月色中彌漫開來,愈發(fā)清幽?!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回想起往昔,清早起來到路旁折野艾,往水邊尋菖蒲。昨夜的雨將苦艾沖洗得干凈、清爽,葉片上便有了一汪淺淺的水跡;菖蒲本就長在水邊,終日是干干凈凈的。折艾時,衣衫沾了葉上的露珠,苦艾濃烈的氣息染上衣衫,仿佛舉手投足間散發(fā)的便是濃郁的艾葉芳香。將幾株菖蒲與苦艾捆扎在一起,懸在房門前,從此簡樸的房門前便有了綠意。再插幾株艾在門前,據(jù)說能招百福,可使主人身體健康;而懸在房門上的菖蒲可斬千邪,“皆以卻鬼”。用五彩的絲線纏繞在腕上,將小符斜掛在梳好的頭發(fā)上,以求平安?!安示€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p>
憶往昔,那年元宵,夜里,我將黃金的簪和蛾兒、雪柳一同扮上,談笑自若間似有暗香浮動。門外,一樹銀花在空中綻開,落下時如星雨般絢爛,魚龍彩燈歡快地飛舞。這時,一個熟識的身影盈盈飄過,我連忙在這人山人海中尋找她,可千百回始終不見其人。突然間不經(jīng)意地一回頭,卻在燈火稀疏昏暗的地方找到了她?!皷|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忽然回眸來沖我淡淡地一笑,清亮的眼眸中有星光與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美上幾分?!耙墒窍膳路瞾恚仨恍傩侨A?!?/p>
依稀記得,我曾與故友于書房內(nèi)打賭,誰先說出哪篇文章在哪本書的哪一章哪一節(jié),說對的可以先飲茶。我的記性很好,往往都能說對,自然常常賭贏。只是有時手一抖,茶水反倒?jié)娏俗约阂簧?,茶自是沒得喝了,可惜了泡好的茶。更可惜的是那些都只是曾經(jīng),現(xiàn)在早已是物是人非了。“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p>
浮生半日閑情,在我忙碌的生活中足矣。浮生半日,卻可惜僅有半日而已。浮生半日閑情,或許也不會離我遠去了。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編輯 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