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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本于經(jīng):清人惠周惕經(jīng)解的文學在場

    2022-12-07 13:36:48王祥辰
    關鍵詞:辭章東吳經(jīng)學

    王祥辰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若論起清代學術史上的漢學家族,很難不提到東吳惠氏一門。顧千里有言:“國朝右文稽古,鴻儒碩學輩出相望,遂駕宋元明而上?!菔纤氖纻鹘?jīng),為講漢學者之首?!?1)顧千里:《思適齋文集序》,《顧千里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7頁。焦循亦曰:“東吳惠氏,四世傳經(jīng),至于征士,學古益精?!?2)焦循:《雕菰集》卷六《讀書三十二贊(有序)》,《焦循詩文集》,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115頁。盧文弨則說道:“惠氏四世傳經(jīng),其最著者為半農先生、紅豆先生,乃定宇之祖若父也?!?3)盧文弨:《題九經(jīng)古義刻本后(甲辰)》,《抱經(jīng)堂文集》卷一二,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9頁。清代學者再三肯定東吳惠氏“四世傳經(jīng)”,直言經(jīng)學研究貫穿惠氏家族學脈。趙爾巽等人甚至視惠氏家族為清代漢學研究第一家:“談漢儒之學者,必以東吳惠氏為首?!?4)趙爾巽等:《清史稿》卷四八一《惠周惕》,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178頁。東吳惠氏家學宗脈的起始,多被歸結在惠周惕身上。周惕為很多人視作東吳惠氏與乾嘉吳派的奠基人,對此張舜徽有過介紹:“惠氏累世傳經(jīng),其有著述行世,實自周惕始?!?5)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21頁。

    惠周惕,原名恕,后改今名,字元龍,號硯溪,頗精于經(jīng)學,在《周易》《詩經(jīng)》的研究方面很有造詣。尤其是他的《詩說》,被學界看作清前期《詩經(jīng)》學史上的關鍵著述。(6)參見林葉連:《中國歷代詩經(jīng)學》,學生書局1993年版,第361-367頁。而事實上,惠周惕除了經(jīng)學研究外,在文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沈德潛《清詩別裁》給予了惠周惕的詩歌很高的評價:“詩格每兼唐宋,然皆自出新意。”(7)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一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2頁。漆永祥談到惠周惕的文章時也說:“皆質實有理,不涉虛論,不失名家風范?!?8)漆永祥:《前言》,《東吳三惠詩文集》,“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21頁。不過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清代學術史的研究,作為經(jīng)學家和思想家的惠周惕名聲大振,而作為文學家的惠周惕則暗淡許多,至今罕見圍繞其文學成就的專題探討(9)以筆者所見,除了趙四方:《從汪琬到惠棟:“師法”觀念與清初〈詩經(jīng)〉學的轉折》,《中國經(jīng)學》2015年第2期,第103-116頁;王祥辰:《“根柢”重構、“詩史”追尋與家學接續(xù)——論惠棟的詩學旨趣》,《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153-160頁,對惠周惕的詩學觀、文章觀略加論述以外,尚未見到其他專題研究論文。。這種偏至經(jīng)學而忽略文學的現(xiàn)象,折射出乾嘉文學研究與吳派經(jīng)學研究的雙重“失衡”,廣泛深入地討論惠周惕辭章之學的空間依然很大。就惠周惕而言,鉤沉他詩文中讀書作文之法,可以發(fā)現(xiàn)與其《詩說》的內核有著高度的一致性。討論其辭章理論與學術研究的關系,不但能深化對惠周惕其人及其學術思想的理解,同時能使乾嘉吳門學術全貌得以完整呈現(xiàn)。

    一、從“文本于經(jīng)”到“以經(jīng)解經(jīng)”

    辭章之學在傳統(tǒng)清儒的視閾中,一直處于經(jīng)學研究的從屬地位。從《四庫全書》“經(jīng)、史、子、集”的排序,即可一窺此種現(xiàn)象。戴震則將這種現(xiàn)象解釋得更為顯豁,他認為較之理義、制數(shù),文章是末流的學問:“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義;或事于制數(shù);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10)戴震:《戴震文集》卷九《與方希原書》,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3頁。清儒對文學的輕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但劉師培在總結清代漢學家經(jīng)典研治與文學創(chuàng)作關系時,就不這么以為了,他說:“惟篤守漢學者,好學慕古,甘以不才自全,而其下或治校勘、金石以事公卿,然慧者則輔以書翰詞章?!?11)劉師培:《清儒得失論》,《劉師培史學論著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26頁。在劉師培看來,只有最為聰明的漢學家,才能在經(jīng)學研究以外,兼顧辭章之學。辭章之學雖不及單純的經(jīng)學研究重要,卻是展露經(jīng)學家才情的重要手段。而惠周惕就是劉師培所認為的重經(jīng)典而不廢辭章的聰慧之人?;葜芴枰矎膩頉]有試圖掩飾過對辭章之學的重視,甚至在他的《歷科文錄序》中就表明,他少年時期初涉儒家經(jīng)典,更多關注的,其實是經(jīng)典章句透露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則與技巧,而非經(jīng)典內部的“微言大義”。

    據(jù)惠周惕《歷科文錄序》自述,他少時即“通《五經(jīng)》章句,間取一讀之,辨其對偶,別其體裁,以為時文之法度,如是而止矣”。而后在熟讀《五經(jīng)》,辨析文章體例,掌握時文寫作的方法后,他又將學術視野擴大到史學典籍上,以唐、宋散文為根柢,培養(yǎng)古文創(chuàng)作的技巧:“將有志于古文,斥之為不足學,每讀《史》《漢》、唐、宋之文,愛其文筆馳騁,銳意欲效之。及為制義,輒仿佛其氣象,模擬其字句,自以為古文矣。或出以示人,或持以應試,亦無不以古文許之也?!敝心暌院?,惠周惕因丁外艱,遂不起,之后“奔走四方,渡江絕淮,溯河入濟,歷魯、衛(wèi)、齊、趙以抵京師,覽其山川”且結交有識之士,方才發(fā)現(xiàn)過去所自以為古文者,“非也”。于是惠周惕“退而讀書,上自《六經(jīng)》,下及秦、漢,因以沉潛乎唐、宋大家,熟復乎元、明諸子,探其源流,極其變化,乃始恍然以為文章在是”。當他掌握文章之法后發(fā)現(xiàn):“以其法質之諸子,諸子是也;證之詩歌,詩歌是也;即極之浮屠、《老子》、稗官、野乘與夫古人之山镵???、小小載記,無不皆是?!弊詈?,惠周惕總結了從儒家經(jīng)典、史學典籍及諸子百家中悟出的古文創(chuàng)作之法,說道:“蓋其開合、起伏、頓挫、擒縱之法,一本于古文,特其辭少異耳?!?12)惠周惕:《硯溪先生遺稿》卷下《歷科文錄序》,《東吳三惠詩文集》,第206-207頁。

    惠周惕用數(shù)百字,洋洋灑灑地訴說他如何參透時文、古文創(chuàng)作的法門。而實際上,惠周惕《歷科文錄序》通篇所強調的,都是儒家經(jīng)典、史書文獻、先秦諸子、唐宋文章等對他文章觀建構的影響。尤其是儒家經(jīng)典的原本,是他文章理論形成的根源。質言之,在惠周惕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以經(jīng)典為基礎培根固柢,而這種基礎不僅體現(xiàn)在文章的思想上,同時也展示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手段上?;葜芴枰膊恢挂淮伪磉_過儒家經(jīng)典之于詩文創(chuàng)作的范式作用:“文字用對偶,自《左傳》《國語》已然?!?13)惠周惕:《硯溪先生遺稿》卷下《論文十一則》,《東吳三惠詩文集》,第213頁。他為潘雙南詩集所作序中,亦贊賞潘氏詩曰:“上本《風》《雅》,下及六朝,而約取于唐之開元、大歷諸名家,龂龂不失尺寸?!?14)惠周惕:《潘雙南詩序》,《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43頁。

    此外,惠周惕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都很難隱去儒家經(jīng)典的影響。比如在他的《題畫史冊子次愷功韻四首》中,就提到“比量文體箋爾雅,好讀毛詩試畫蠅”以及“箇中雅鄭誰能別,應得詩人與細陳”(15)惠周惕:《硯溪先生詩集》卷七《題畫史冊子次愷功韻四首》,《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06頁。。又如《畫史黃生索詩書此以答》中,則有“須君小筆通靈手,一繪豳風七月篇”(16)惠周惕:《硯溪先生詩集》卷七《畫史黃生索詩書此以答》,《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23頁。。當然,不只在他的詩歌中能看到儒家經(jīng)典的印記,周惕大多數(shù)的文章也都有著經(jīng)學的底色。譬如《蕭母程孺人八十壽序(代)》一文,惠周惕寫道:

    夫《六經(jīng)》論孝,至于養(yǎng)抑末矣。孔子之告子游,則斥為“今之孝”。而曾子之語公明儀,亦謂“參直能養(yǎng),不能孝”。蓋以養(yǎng)者,人子之所易,而三代以后之賢者顧難之,殆有不可解者。然吾嘗讀《禮》而嘆古人養(yǎng)之之難也。(17)惠周惕:《蕭母程孺人八十壽序(代)》,《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36頁。

    惠周惕所提及的“今之孝”,出自《論語·為政》:“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倍葜芴杷f的“參直能養(yǎng),不能孝”,則由《禮記·祭義》出:“參直養(yǎng)者也,安能為孝乎?”

    在清代,將先秦文獻中的典故融入詩文,并不罕見。眾多文人受到考證學風的影響,特意引經(jīng)入詩、引經(jīng)入文,從而彰顯自己學識的淵博。但值得注意的是,惠周惕是王士禛的學生。王漁洋還曾贊揚惠周惕的《詩說》,并強調周惕為其門生的身份:“吳郡門人惠周惕著《詩說》三卷,言博而辨,不主故常,可備說詩一家之言?!?18)王士禛:《居易錄》,《王士禛全集》,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3919頁。要知道,漁洋詩是以其“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性靈說”飲譽清代詩壇的。而惠周惕重視儒家經(jīng)典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帶有“文本于經(jīng)”的意識,這顯然與王士禛的詩學邏輯并不相契,有著鮮明的個人文學特色。

    惠周惕也將少年時期詩文創(chuàng)作“文本于經(jīng)”的態(tài)度,帶到了后來經(jīng)學研究的過程中。他給薛孝穆回復的書信有道:“仆立說之旨,惟是以經(jīng)解經(jīng)?!?19)惠周惕:《答薛孝穆書》,《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65頁。惠周惕為經(jīng)學研究找到的出路,就是“以經(jīng)解經(jīng)”。而他在自己實際研治《詩經(jīng)》的過程中,也確實做到了“以經(jīng)解經(jīng)”。如惠周惕解說何為“頌”時說:“比音曰歌,舉其詞曰頌也。豈宗廟之詩,既歌之,而復誦之歟?抑歌者工,而誦者又有工歟?既比其音,復誦其辭,俾在位者皆知其義,所以彰先王之盛徳,故曰頌。至于所刺、所諫,欲聞其人之耳,故亦曰頌也?!?20)惠周惕:《詩說》卷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頁。為了印證“頌”與“誦”為同義,惠周惕一邊羅列《公羊傳》《左傳》等《春秋》傳說,力圖從史實的維度溝通證明“頌”與“誦”的內在聯(lián)系,一邊抬出《禮記》《孟子》等書從周代禮制的維度予以佐證:

    《公羊傳》曰:“什一而稅,頌聲作。”《序》曰:“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比谎旁姟凹腋缸黜?,以救王讻”,《左傳》“聽輿人之頌,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刺亦可言頌矣?!秶Z》“瞽獻典,史獻詩,師箴,瞍賦,矇誦諫”,亦可言頌矣。按:《禮》:“學樂、誦詩、舞《勺》?!薄段耐跏雷印罚骸按赫b夏弦。”《孟子》:“誦其詩,讀其書?!薄蹲髠鳌罚骸笆固珟煾琛肚裳浴分湔?,太師辭,師曹請為之,遂誦之。”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師古注曰:“夜誦者,其言或秘,不可宣露?!?21)惠周惕:《詩說》卷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23頁。

    雖然說,“頌”究竟能否訓為“誦”還有很大的爭議,四庫館臣就借助鄭玄注《儀禮》和《周禮》的內容指出“歌”與“頌”是兩種不同的說法,從而佐證既歌之,亦可誦之,駁斥了惠周惕這里的立論基礎,以說明“頌”和“誦”不能等同。(22)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3頁。但不論惠周惕在這里的論說正確與否,他為了證明“頌”就是“誦”,廣泛地征引《公羊傳》《左傳》《禮記》《孟子》等經(jīng)典,還是能夠展現(xiàn)他“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經(jīng)學考證思路。

    回顧清代學術史,“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經(jīng)典考據(jù)邏輯為大多數(shù)漢學家所采用?;輻澤踔翆⑦@種經(jīng)解思路帶到了文學研究中,他在訓纂王士禛的《漁洋山人精華錄》的時候就強調“以王書證王詩”的觀念(23)參見王祥辰:《〈漁洋山人精華錄訓纂〉的樸學范式及其詩學啟示》,《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第82-89頁。,明顯接續(xù)了祖父惠周惕“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學術傳統(tǒng)。但實際上,清前期,漢學在學術界尚未完全得勢之時,“以經(jīng)解經(jīng)”并不為所有人接受。以至于惠周惕利用“以經(jīng)解經(jīng)”手段注解《詩經(jīng)》時,遭到了友人的排斥?;葜芴枵摗皻w寧非禮”時說:

    愚嘗求之孔子之意,而知“歸寧”之說非也。于何知之?于《春秋》知之?!洞呵铩非f二十七年冬書“杞伯姬來”,《左氏》曰“歸寧也”。杜氏曰:“莊公女也”。莊公在而伯姬來,則正與歸寧之禮合,而《春秋》何以書之而譏之?以此知“歸寧”之說非也。不寧惟是,《春秋》桓三年,齊侯送姜氏于讙;莊二十七年,公會杞伯姬于洮,皆譏也。齊僖于姜氏、魯莊于伯姬,父子也。父之于子,猶不可送焉,會焉,況女之來歸于父母乎?以此知“歸寧”之說非也。(24)惠周惕:《詩說》卷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26-127頁。

    《左傳》中載莊二十七年冬“杞伯姬來”,為“歸寧”之意。而惠周惕認為,如若“莊公在而伯姬來”,是合乎禮義的,那么為何孔子在《春秋》中會譏諷該事件呢?顯然,《左傳》的說法是存在謬誤的?;葜芴枥谩洞呵铩吩緛矸瘩g《左傳》,可以看出他“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思路,不僅停留在利用《十三經(jīng)》相互解釋上。在《十三經(jīng)》內部,其亦有嚴格區(qū)分?!蹲髠鳌穬H僅是“傳”,是作為《春秋》解釋的存在?!蹲髠鳌吩谂c《春秋》內涵一致時,并無太多問題,但若與《春秋》存有抵牾,那么即便《左傳》的載錄,亦可被視為謬誤。惠周惕的思路雖然顯得略有些極端,卻符合他一直強調的“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經(jīng)解手段。但他的朋友薛孝穆并不認可他的觀點,而認為經(jīng)典內部之間理應可以做到相互佐證,依《左傳》解《詩經(jīng)》是符合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周惕的“以經(jīng)解經(jīng)”觀過于嚴苛。

    但惠周惕對于薛孝穆的主張并不認可,他說:“然仆據(jù)孔子《春秋》以駁《左氏》、趙氏,不為無據(jù),足下欲反吾說,亦必證據(jù)于《六經(jīng)》而后可與仆合要,今但引仆所駁《左氏》一語,則仆之所據(jù)者《經(jīng)》,足下之所據(jù)者《傳》,以《傳》駁《經(jīng)》,已為輕重失類,而又無他事可援,則足下為不能舉其契矣?!?25)惠周惕:《答薛孝穆書》,《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66-167頁。相對而言,在沒有更多證據(jù)的情況下,惠周惕會選擇相信《左傳》經(jīng)傳的片段式記載,而在經(jīng)典原本的材料足夠支撐他判斷大義時,惠周惕則更傾向于理解與回歸到經(jīng)典原本。討論清儒“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經(jīng)解思路,似乎應該回到《十三經(jīng)》整體的系統(tǒng)中去。可倘若忽視惠周惕這種較為嚴格卻又可能偏頗的“以經(jīng)解經(jīng)”理念,則又難以明晰緣何東吳惠氏家族歷代延續(xù),終究走上了漢學為指歸的乾嘉學術正途。

    觀察惠周惕的文論所強調的“文本于經(jīng)”,投射在他的經(jīng)學研究中,實質上是一種更為嚴苛的“以經(jīng)解經(jīng)”手段?!拔谋居诮?jīng)”,文學研究、創(chuàng)作以經(jīng)史等文獻為根柢,與他的“以經(jīng)解經(jīng)”,從本質上來看高度一致。我們甚至可以說,“文本于經(jīng)”的文學表達,也就是“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經(jīng)學展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與經(jīng)學踐行手段處于共同的疆域,由根本依據(jù)出發(fā)是他最慣常也最為合理的辭章之論的經(jīng)學實踐方式?;葜芴枵劦阶约旱脑娢淖髌窌r,這樣說:“吾輩作詩文,皆有來歷,有法度,不得草草耳?!?26)惠周惕:《與目存上人》,《硯溪先生遺稿》,《東吳三惠詩文集》,第216頁。而汪琬表彰《詩說》則道:“吾門惠子元龍,好為淹博之學。其于諸經(jīng)也,潛思遠引,左右采護,久之而恍若有悟,間出已意,為之疏通證明,無不悉有依據(jù)?!?27)汪琬:《詩說序》,《詩說》,《叢書集成初編》第1740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與其說,作為文學家的汪琬認可惠周惕《詩說》的新解頻出,不如說,他是看到了惠周惕詩文寫作、經(jīng)學研究“無不悉有依據(jù)”的根本特征。

    二、從“會通變化”到“無所專主”

    惠周惕“文本于經(jīng)”的文學觀,以及“以經(jīng)解經(jīng)”的經(jīng)解思路,展示著他對實證之學的重視程度。不過惠周惕并非一個將自己關入書齋,躲進故紙堆,不問世事的學問家。由于曾官拜翰林,他的詩文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酬和之作,而這部分作品雖然還是浸潤著經(jīng)典的特色,但與社會現(xiàn)實掛靠得已然非常緊密。即便在他的《詩說》中,我們也能看到不少針砭時弊的痕跡。比如他解讀《伐檀》《碩鼠》時就說道:“儉非惡德,而魏以之亡國,何哉?蓋儉之極者必貪,《伐檀》《碩鼠》之所以作也。國小民貧,剖克不已,安得不亡?!?28)惠周惕:《詩說》卷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32頁。又如他釋講《十月之交》則強調:“平王乘亂東遷,依人立國,所以容此跋扈之臣。若幽厲雖衰,威令尚行,未必如此不振也?!?29)惠周惕:《詩說》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36-137頁。

    實際上,服從經(jīng)典并不是他文論和經(jīng)解的唯一特色。重視文獻,認可前人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的范式價值,只是他文學、經(jīng)學研究其中的一種手段?;葜芴柙谠娢膭?chuàng)作、經(jīng)典研治過程中不斷向外界透露,他并非只使用一套規(guī)則構造自己的文學觀、經(jīng)學觀?;葜芴琛墩撐氖粍t》就淋漓盡致地呈示了另一種思路。是文中,惠周惕從文體、文法、文意等三個不同維度出發(fā),歸納文學創(chuàng)作的要義。

    細玩惠周惕《論文十一則》,不論是辨體、立意、行文,他都在強調“變”的重要性?;葜芴柽@種以“變”為根柢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要求創(chuàng)作者不墨守成規(guī),只要不違背文章寫作的基本規(guī)則“眉不置目之下,口不居鼻之上也”(30)惠周惕:《硯溪先生遺稿》卷下《論文十一則》,《東吳三惠詩文集》,第212、212、213、213頁。,其他任何的變通都能為他所接受。但不是說惠周惕論文一味強調變通,就忽略了經(jīng)典文本的價值。如果變通帶來的結果是對經(jīng)典文獻、前人成果的漠視,那么所謂的“變”,似乎也與惠周惕“文本于經(jīng)”的辭章理論,以及“以經(jīng)解經(jīng)”注經(jīng)方法大相徑庭。事實上,惠周惕辨體、立意、行文,從未放棄過對經(jīng)典文本的依賴,他的變通與學術傳統(tǒng)、文學規(guī)矩的關系是辨證的?!胺ū刂敳贾?,而拘攣自困者,非法也;才不受羈紲,而偭背規(guī)矩者,非才也;氣必貴浩瀚,而一往易竭者,非氣也”一則,最能體現(xiàn)他是如何處理客觀文獻與創(chuàng)作者主觀意圖間的關系。而“文章體格,遞相摹擬,古人亦有之,然非摹擬其字句也”一則,則意味著惠周惕已經(jīng)關注到模擬古人成文的重要作用。但他的反詰“昔人謂朱文公《大學或問》等文,是學南豐體,曾有一字類南豐否”,展現(xiàn)出他對時人文章寫作模式的反思。在惠周惕看來,真正好的文章的確汲取了前人文章的寫作經(jīng)驗,但并非千篇一律的重復。

    惠周惕多數(shù)文章都能做到據(jù)經(jīng)典而不失新意,譬如他的《與薛孝穆書》:

    仆聞古人之書,非古人自鏤板以行世也。退之之文,李漢序而行之;永叔之文,子瞻序而行之。二公之名在天下,文在人口久矣,而猶慎重不輕如此,況其下焉者乎!蘇子瞻自悔其少作,朱晦翁亦嘗云爾。蓋臨文下筆,出于一時興會,或考證之未詳,或立論之未當,后將更而張之,一鏤板便流傳人間,不可復改,不知者遂藉是以相訾謷,昔人所以慎重而不輕出也。今足下朝為文章,暮即付刻,足下誠自度無后悔耶?則足下之才識,在蘇子瞻、朱晦翁之上,仆不得而知也。(31)惠周惕:《與薛孝穆書》,《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66-167頁。

    惠周惕為了規(guī)勸友人不要輕易刊刻文章,指出李漢《序》后,韓愈文集才行世;蘇軾《序》后,歐陽修文集才刊行?;葜芴鑼⑺稳说涔仕?,與友人當下面臨之事相勾連,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友人勸誡的良苦用心,另一方面則藉前人事跡使讀者有所啟迪?;葜芴琛杜c薛孝穆書》短短數(shù)百字,援古為今,既具理趣,又兼情誼,激人感發(fā)。漆永祥謂該文“切中時弊、議論剴切”(32)漆永祥:《前言》,《東吳三惠詩文集》,第21頁。,評價甚高。

    又如惠周惕《壽蕭母程孺人八十序》:

    吾聞古者天子六鄉(xiāng)、諸侯三鄉(xiāng)、卿二鄉(xiāng)、大夫一鄉(xiāng),皆有鄉(xiāng)先生教之,故鄉(xiāng)之民,孝弟行于家,淵睦行于族,患則相恤,而喜則相慶,《豳風》所謂“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不獨為其父母祝也。顧古禮之不復久矣,而徳州父老子弟獨能師其意而行之,有古者尊尊親親之風,是孰致之而然?《記》曰:“烹熟羶薌,嘗而薦之,非孝也。君子所謂孝者,國人稱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可謂孝也已?!眲t先生有以致之矣。(33)惠周惕:《壽蕭母程孺人八十序》,《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72-173頁。

    惠周惕將友人韓坡為母親賀壽之事與《詩經(jīng)》《禮記》所涉禮制結合,肯定韓坡為母祝壽合乎禮制的同時,贊賞了韓坡的孝道?;葜芴钄⑹聡乐?,立論、行文皆由經(jīng)典而出,卻沒有忽視現(xiàn)實考量,張弛有度,質實有理。

    注重經(jīng)典,沿用古人文章創(chuàng)作方法,并不等于完全參照前人。將古代文獻與本人認知糅合,且能夠相互轉換,以求得新知,可以使文章既有根基又不失新意。如此,才是惠周惕推崇的創(chuàng)作境界。當然,惠周惕變通的思維不只體現(xiàn)在文章上,談到詩歌,他亦屢次強調“變”的重要性:“大凡作詩一首,先立一意,一意之中,有開合頓挫,自無重沓不屬之病。其句法要變,字法要新,所最忌者,陳俗現(xiàn)成耳。”(34)惠周惕:《硯溪先生遺稿》卷下《與目存上人》,《東吳三惠詩文集》,第217、218頁。為了解說什么是“陳俗現(xiàn)成”,惠周惕舉例道:“齊師詩勉依韻和到其‘徊’字,別無他押,亦無佳意。大約用韻最忌‘優(yōu)游’‘悠悠’‘踟躇’‘徘徊’等字,蓋太現(xiàn)成故也?!被葜芴柙娮鳂O重詩格,而在滿足詩格條件后,他又能做到融情于景,妙筆生花。以他的《從赤城至國清寺》為例:

    千山萬山渺何處,塔影層層國清路。斜陽林外送微風,布襪蕭然蹋云去?!松绱司购螢椋靠帐箲K戚凋朱顏。誓從今日抉塵網(wǎng),卜宅愿傍天臺巔。桃花流水跣足渡,嵬峨半醉來參禪。(35)惠周惕:《硯溪先生詩集》卷四《從赤城至國清寺》,《東吳三惠詩文集》,第58頁。

    惠周惕此詩寫國清寺幽靜的環(huán)境,并與他過去的經(jīng)歷相對照,情景交融。最后三句“人生如此竟何為?空使慘戚凋朱顏。誓從今日抉塵網(wǎng),卜宅愿傍天臺巔。桃花流水跣足渡,嵬峨半醉來參禪”,利用經(jīng)歷曲折與環(huán)境靜美的沖突,表達一種對人生境遇的無可奈何,卻又豁然開朗之感。而“凋朱顏”實出自李白《蜀道難》“使人聽此凋朱顏”(36)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蜀道難》,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64頁。,“塵網(wǎng)”出自陶淵明《歸園田居》“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37)陶淵明:《陶淵明集》卷二《歸園田居》,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0頁。,“卜宅”出自杜甫《為農》“卜宅從茲老,為農去國賒”(38)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九《為農》,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39頁。,“嵬峨”則出自白居易《戲贈蕭處士清禪師》“三杯嵬峨忘機客,百衲頭陀任運僧”(39)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一八《戲贈蕭處士清禪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92頁。。結合《從赤城至國清寺》全詩內容,惠周惕典故運用可謂別具匠心。沈德潛點評該詩“但寫國清之幽曠,易于平直,得平生道長一段,以往日之艱辛襯目前之游衍,彌覺翛然物外,趣味無窮矣。七言古須于平直中尋出曲折”(40)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一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3頁。,可謂切中肯綮。

    在關系數(shù)據(jù)庫中,關系模式是有概念模式生成的。概念模式的表示方法一般為E-R圖。在E-R圖中,包括實體和聯(lián)系兩個元素,實體與實體之間的聯(lián)系類型有“1對1”、“1對多”和“多對多”三種,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則和規(guī)范化要求,可以導出由實體和聯(lián)系生成的關系模式。因此,關系模式可以分為實體關系模式(實體表)和聯(lián)系關系(聯(lián)系表)模式兩類。根據(jù)關系數(shù)據(jù)模型的參照完整性要求,關系表之間存在主外鍵的約束關系,形成了關系圖。

    在經(jīng)解層面,惠周惕《詩說》則通過反思前人《詩經(jīng)》研究成果,展示他辭章理論中強調變化,會通融合的特點。之前我們已經(jīng)提到,在大多數(shù)的清儒認知中,漢學是東吳惠氏的家族宗脈。東吳惠氏四世傳經(jīng),學脈賡續(xù),才有了“講漢學者之首”的美譽。作為東吳惠氏家學傳承的關鍵,惠周惕似乎理應將漢儒經(jīng)說放在經(jīng)典研治至關重要的位置上。但實際上,惠周惕對漢儒《詩經(jīng)》注疏一直有著自己的看法,他在《樂園記》反駁鄭玄道:“惜哉毛、鄭之釋《詩》者未及此,而后世陸璣、陸佃、羅愿諸人,徒紛紛于草木之名類,或謂檀似六駁,謂谷為楮,或以為構,或曰非也,其言乖剌不一,不足道。”(41)惠周惕:《樂園記》,《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42頁。

    值得一提的是,惠周惕否定毛、鄭,并非是對宋儒的回護。從他駁毛、鄭,再到反對陸璣、陸佃、羅愿,可以看出,其考辨《詩經(jīng)》并未帶有任何學術立場?;葜芴杞逯h論毛亨、鄭玄,過渡到陸璣、陸佃、羅愿等學者身上,將先秦至宋代《詩經(jīng)》學研究梳理出一條簡明的線索。而這條線索上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是他反思的對象。與此同時,這條鏈接上的每一個接觸點,也可能是其論《詩》的支撐。

    惠周惕談《詩經(jīng)》“風、雅、頌”與“賦、比、興”時,就直接展現(xiàn)了他對前人《詩經(jīng)》研究的集中檢討。他先是解說道:“蓋風、雅、頌者,詩之名也;興、比、賦者,詩之體也。名不可亂,故雅、頌各有其所。體不可偏舉,故興、比、賦合而后成《詩》。自三百篇以至漢唐,其體猶是也?!倍笈e《毛傳》說法:“毛公傳《詩》,獨言興,不言比、賦,以興兼比賦也。人之心思必觸于物而后興,即所興以為比而賦之。故言興而比賦在其中,毛氏之意,未始不然也?!?/p>

    盡管惠周惕以為,《毛傳》只言興,而不言比、賦也有一定的道理,他說:“然三百篇惟狡童、褰裳、株林、清廟之類,直指其事,不假比興,其余篇篇有之;《傳》獨于詩之山川、草木、鳥獸起句者,始謂之興,則幾于偏矣。詩或先興而后賦,或先賦而后興,見其篇法錯綜變化之妙?!钡蠡葜芴栌种赋觯骸懊溪氁允渍掳l(fā)端者為興,則又拘于法矣?!?42)惠周惕:《詩說》卷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23頁。

    在貶斥毛亨之余,惠周惕還搬出了朱熹有關“賦、比、興”以及“風、雅、頌”的解讀。饒富意趣的是,他并不是想要利用朱熹為自己站臺反對毛亨:“文公傳詩,又以興、比、賦分而為三,無乃失之愈遠乎?”在惠周惕看來,毛亨雖然有誤,但畢竟“人之心思必觸于物而后興,即所興以為比而賦之”,尚且有說得通的地方。而朱熹的主張,則沒有任何道理可循。惠周惕繼續(xù)解釋說:“故毛公不稱比、賦。朱氏又于其間增補十九篇而摘其不合于興者四十八條,且曰《關雎》興詩也而兼于比,《綠兮》比詩也而兼于興,《頍弁》一詩興、比、賦兼之。則析義愈精,恐未然也。”

    惠周惕分析“賦、比、興”“風、雅、頌”,檢討前人的主張,做到了既不宗毛,亦不尊朱。盡管現(xiàn)在看來,惠周惕雜糅“賦、比、興”“風、雅、頌”,將《詩經(jīng)》修辭與體裁一通渾說,否認賦、比、興的獨立性,未必恰如其分。但其疏通、更訂前人之說,并由此提出本人見解的治學方式,與他詩文研究、創(chuàng)作領域顯現(xiàn)出的“會通變化”的特色一以貫之。

    四庫館臣談到惠周惕《詩說》,評論客觀允當:“無所專主,多自以己意考證?!?43)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二,第133頁。清人周中孚則認同館臣給予惠周惕《詩說》“無所專主”的評定,他引述田雯意見道:“蓋有漢儒之博,而非附會,有宋儒之醇,而非膠執(zhí)?!?44)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八,上海書店2009年版,第128頁。顧頡剛也稱贊《詩說》曰:“惠周惕《詩說》固偏向《毛詩》,但于講不通處實未嘗回護?!?45)顧頡剛:《顧頡剛讀書筆記》卷一,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28頁?;葜芴琛盁o所專主”的經(jīng)解方式,突出了“我”在解經(jīng)過程中的重要性。前人的意見與看法,其實都只不過是惠周惕加以利用的工具罷了。不是規(guī)定,更不是限制。這與其孫惠棟將主要精力投入在漢學上,并將漢人言論當作注經(jīng)標準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恰恰是這種不立規(guī)矩的治經(jīng)方式,使得惠周惕可以關注經(jīng)典文本之余,觀照到自身。我們也很難用是否存有“門戶之見”的標準,來評論惠周惕《詩說》的經(jīng)解特色。但惠周惕不以任何學人意見為唯一標準,“無所專主”,以己為重,任意變化的研究手段,還是與他“會通變化”的文學觀達到某種巧妙的重疊。

    三、《詩說》中經(jīng)學、文學的模糊界限

    李澤厚談及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根本特征時說:“中國古代思想傳統(tǒng)最值得注意的重要社會根基,我以為,是氏族宗法血親傳統(tǒng)的強固力量和長期延續(xù)。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決定了中國社會及其意識形態(tài)所具有的特征?!?46)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16頁。由于宗法血親在中國社會中的重要作用,使得我們關注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會考察他的祖輩和后代。而這類社會學維度的思考,雖然會讓我們更全面地審視研究對象,但同時也會因為過分強調宗法傳統(tǒng)的延續(xù)性,影響到我們的某些客觀判斷。

    惠周惕與東吳惠氏家族,即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其子惠士奇《易說》《禮說》,以及其孫惠棟《易漢學》《周易述》《古文尚書考》等著述重要的學術價值,引領一時風氣。故而使得學術史編纂言及惠周惕,都會一并強化其漢學大宗的身份??墒聦嵣?,惠周惕雖然以經(jīng)學名世,但目前只有《詩說》一部經(jīng)學作品流傳(47)參見漆永祥:《東吳三惠著述考》,《國學研究》第十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3頁。,且從我們之前實際考察結果來看,《詩說》本身也不是一部漢學烙印鮮明、樸學手法成熟的學術著作。而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惠周惕的詩文集有多種版本流傳。此外,與他的經(jīng)學成就屢有爭議不同,有關他詩歌、文章的評價多為正面,鮮有批駁。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言及惠周惕辭章之學時,就不吝贊美之詞:“詩奉王士禛之教,清詞麗句,出于學人,彌覺雋永,文亦雅潔,《杜立德墓志》頗具史法?!?48)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49頁。詩文皆善,鄧之誠給予惠周惕的評價不可謂不高。

    劉師培指出清儒圍繞辭章之學所持的意見有二:其一是“鄙詞章為小道,視為雕蟲小技,薄而不為”;其二則是以為“考證有妨于詞章,為學日益則為文日損”。(49)劉師培:《論近世文學之變遷》,《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頁。質言之,在劉師培看來,不論是強調辭章之學為小道也好,還是認為經(jīng)史考證阻礙了文學發(fā)揮也罷,在絕大多數(shù)清儒的眼中,辭章之學與考證之學本就是割裂的,二者難以統(tǒng)一,達到共生。而親值乾嘉漢學鼎盛時期的姚鼐的一席話,更加印證了劉師培的觀點:“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50)姚鼐:《惜抱軒詩文集》文集卷六《復秦小峴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4頁。以桐城派古文名世的姚鼐,一再強調文章與考證、義理的并列關系,并將文章置于考證之前,且認為三者不可廢其任一,本身也說明了辭章之學在乾嘉學壇的不利地位。周惕之孫惠棟談到文學時,甚至帶有一些輕蔑的口吻“詩,小伎耳”(51)惠棟:《九曜齋筆記》,《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2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515、514頁。,還認為,正是詩學的發(fā)達,造成了經(jīng)學的進一步衰落:“經(jīng)學盛于漢,漢樂府皆奏之郊廟,東漢始有擬作。漢末建安七子及魏以后黃初、正始之間,五言始興,六朝尤盛,唐以后則有專攻詩者。詩學盛而經(jīng)學衰,則始于魏以后也?!?/p>

    在辭章之學與考證之學關系的問題上,惠周惕顯然與大多數(shù)樸學家的看法不一。以他的《詩說》為例,因為其考察對象《詩經(jīng)》的特殊性:一方面,《詩經(jīng)》作為《五經(jīng)》之一,在經(jīng)學史上有著無可辯駁的崇高地位;另一方面,《詩經(jīng)》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在文學史上也是卓然的存在。而惠周惕《詩說》重點解決的四個問題,包括:“《大雅》《小雅》的區(qū)分”“《詩經(jīng)》的正變之分”“二南所涉對象孰為”以及“賦、比、興如何定義”(52)參見魯夢蕾、宮辰:《論惠周惕〈詩說〉在詩經(jīng)研究史上的地位》,《黃山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104-108期。等,不只與經(jīng)學研究相關,同時也是文學研究的重要議題。而惠周惕用經(jīng)學考據(jù)手段解決上述問題,本身就很難切割清楚辭章之學與經(jīng)史考證之學之間的關系。此外,惠周惕自己也指出,會作詩之人研究《詩經(jīng)》,抑或《詩經(jīng)》研究者有詩歌創(chuàng)作功底,都能讀出《詩經(jīng)》的不同內涵:“然吾聞君子之讀《詩》也,于《詩》之草木鳥獸,非以為草木鳥獸已也?!?53)惠周惕:《樂園記》,《硯溪先生文集》,《東吳三惠詩文集》,第142頁??梢姡葜芴枳约涸凇对娊?jīng)》研究的過程中,有意愿從根本上連接辭章之學與考證之學的關系,這顯然有別于多數(shù)清代考證學者。

    惠周惕為了化解辭章之學與經(jīng)史考證內部的不平衡,在考訂《詩經(jīng)》的過程中,加入了不少文學相關的評論,用一種文學化的方式進行經(jīng)學實踐,模糊了辭章之學與考據(jù)之學的邊界?;葜芴柙凇对娬f》談到“賦、興”關系時,有以下論述:

    《傳》獨于《詩》之山川草木鳥獸起句者,始謂之“興”,則幾于偏矣?!对姟烦?,先“興”而后“賦”,或先“賦”而后“興”,見其篇法錯綜變化之妙?!睹姟藩氁允渍掳l(fā)端者為“興”,則又拘于法矣。文公傳《詩》又以“興”比“賦”,分而為三,無乃失之愈遠乎?(54)惠周惕:《詩說》卷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24頁。

    顯然,惠周惕是基于一個詩人的立場,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角度討論《詩經(jīng)》。他認為《詩經(jīng)》具體篇章的撰作中,不論先用“興”之方法,還是先用“賦”之手段,都可以彰顯出詩歌內容篇法的精妙變化。“興”與“賦”的使用,需要按照具體詩歌創(chuàng)作的語境看待,不能有明確的規(guī)定限制。若單純強調詩歌創(chuàng)作先“興”后“賦”,或者先“賦”后“興”,都過于機械,展示不了詩歌特色。這與我們上文談到的,惠周惕強調詩文創(chuàng)作應該有“會通變化”的態(tài)度,若合一契。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后的行文中,惠周惕并沒有和傳統(tǒng)經(jīng)師一樣,通過引出鄭玄、朱熹等先儒之論佐證自己的觀點,而是筆鋒一轉,拉出劉勰的《文心雕龍》為自己站臺:“毛公述《傳》獨標‘興’體,以‘比’顯而‘興’隱。”惠周惕用文論著作考證經(jīng)典,其經(jīng)學實踐的文學思維昭然若揭。

    惠周惕《詩說》所涉辭章之學的內容,當然不止于此。他在談到《鄘風·蝃蝀》一詩時,為了解答緣何《蝃蝀》直稱該詩主人公為“女子”,帶有一種貶低之意。他特意從詩人創(chuàng)作的視域出發(fā),力圖由詩人寫作心態(tài)的角度說明“女子”的用法:“曰此某氏之男,某氏之女,則顯然有卑不得配尊,賤不得配貴,同姓不能通昏姻之義。此詩人之微旨,《春秋》之筆法也?!?55)惠周惕:《詩說》卷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40冊,第130、132頁。惠周惕討論《王風·揚之水》為諷刺何人之詩時,利用該詩的寫法來證明《揚之水》其實是刺桓叔的觀點:“既見君子,云何不樂?云何其憂?不直言樂而言何不樂,不直言不憂,而言何其憂,皆抑揚其辭以見意也?!?/p>

    不論是利用文論作品考證《詩經(jīng)》,還是從詩人心態(tài)和寫作方法角度解讀《詩經(jīng)》的具體篇目,惠周惕的《詩說》,都更像是一個文學家運用文學思維,完成的經(jīng)典解讀作品。而非純粹意義上,嚴格的經(jīng)典考證之作。或者說,惠周惕本就是想要通過《詩說》,關聯(lián)辭章之學和考證之學,使二者達到相對的平衡,所以他才敢于利用解讀《詩經(jīng)》的過程展現(xiàn)他詩人才情的一面。田雯稱贊惠周惕《詩說》“庶幾得詩人之意”的同時,又強調周惕“以詩、古文明于時”(56)田雯:《詩說序》,《詩說》,《叢書集成初編》第1740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大概也是發(fā)現(xiàn)了周惕不同于清代樸學經(jīng)師的另一重面向。

    四、小結

    晚清學者葉昌熾曾在他的《藏書紀事詩》中對惠周惕“紅豆先生”的稱號做過說明:“研溪所居曰紅豆書屋,在吳城東冷香溪之北。吳郡東禪寺有紅豆樹,相傳白鴿禪師所種。研溪移一枝植階前,因自號紅豆主人?!?57)葉昌熾:《藏書紀事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19頁。我們很難將一個以實證為主要工作,嚴格冷峻的學問家,與“紅豆主人”這一頗具浪漫氣息的名號聯(lián)系在一起,也很難想象清代會有二百余文人騷客以“紅豆”為題與周惕《紅豆詩》《紅豆詞》唱和(58)參見李開:《惠棟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版,第463頁。。而通過對惠周惕其人、其詩、其文的考察后,能夠發(fā)現(xiàn),較之于其子惠士奇、其孫惠棟,惠周惕身上文人氣息更濃,辭章之學色彩著墨更重,漢學家的身份意識也更為淡薄。近人柴德賡有言:“然三惠之中,周惕、士奇實兼詞章,非專漢學。”(59)柴德賡:《清代學術講義》,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92頁。不論是惠周惕的詩文創(chuàng)作方法,還是文學研究心態(tài),都對他的經(jīng)學考證手段和立場,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從《詩說》的實際內容來看,惠周惕的經(jīng)學考證,其實是他辭章之學的一種特殊的延續(xù)方式。羅時進就敏銳地指出,東吳惠氏不僅有經(jīng)學傳統(tǒng),自惠周惕起始亦有文學家數(shù):“學術與文學兼優(yōu)可以打通仕宦的道路,而仕宦又需要以學術與文學維持其社會雅譽,擴大文化交友圈。這一特點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征?!菔霞易鍞?shù)代仕宦,數(shù)代治學,余事作詩,形成了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交融的文學家數(shù)?!?60)羅時進:《文學社會學——明清詩文研究的問題與視角》,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7頁。由此說可溯及周中孚之論:“硯溪以詩古文鳴于時,而于諸經(jīng)潛思遠引?!?61)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八,第127頁。周中孚將惠周惕詩歌古文的成就置于他的經(jīng)學考證之前,可能也是因為周惕的經(jīng)學研究難脫文學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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