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詩海,王 涵
自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選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三蘇古文后,唐、宋文開始被視為一個整體傳統(tǒng)。不過,明人事實上不乏對唐、宋文差異和地位的探討。如鐘惺就極力強調(diào)唐、宋文之別:“文章之有唐宋,猶時之有夏秋,花之有蓮菊也。茂叔愛蓮,淵明愛菊,予于唐宋之文,其淵明、茂叔乎?故有選?!?1)鐘惺《唐文歸》卷首“唐宋文歸選例”,《中國古籍珍本叢刊·東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卷》第7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233頁。這種辨析,深刻影響了明清之際古文的演進歷程。由宗唐黜宋到宗宋思潮的興起,以及對宋文弊病的批評等,都是在唐宋文之辨的背景下展開的。(2)文學(xué)史視野下,唐、宋文創(chuàng)作成就的差異已得到一定關(guān)注。如洪本健的《從韓柳歐蘇文看唐宋文的差異》(《文史哲》1990年第3期)論述了“唐文奇崛,宋文平易”“唐文硬直,宋文柔婉”等差異;馬茂軍的《唐宋文之爭發(fā)微》(《社會科學(xué)研究》2012年第3期)、《論唐宋文之爭》(《文藝研究》2013年第3期)從韓歐異同、韓蘇異同和韓朱異同等角度考察唐、宋文之別。不過,從古代文學(xué)批評話語發(fā)生的歷史細節(jié)來考察唐、宋文之辨,學(xué)界關(guān)注較少,尚有討論空間。本文擬圍繞唐、宋文之辨批評話語發(fā)生的歷史細節(jié)略作探討。
宋、元至明初已有唐、宋文差異的辨析。羅大經(jīng)比較以韓、柳為代表的唐文與以歐、蘇為代表的宋文之差異,認為韓、柳“尤用奇字重字”,歐、蘇則“唯用平常輕虛字”。(3)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五,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3頁?!捌妗薄爸亍碑?dāng)指韓、柳多用生僻字、代字和典故。如韓愈古文,“苗薅發(fā)櫛”“目擩耳染”“劌目訹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間見層出”“曹誅五畀”“變索”等奇句、硬語和拗句,屢見不鮮;(4)方以智:《通雅》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19-220頁。柳文則夾雜六朝氣,“子厚在中朝時,尚有六朝規(guī)矩”。(5)《柳河?xùn)|集》卷首“序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頁。相比之下,歐陽修、蘇軾的遣詞造語則趨于平易淺白。方孝孺也認為“唐之文,奇者莫如韓愈”,宋代歐、蘇、曾、王諸家則“未嘗以奇怪為高”,(6)《方孝孺集》卷十,徐光大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79頁。相較唐文之“奇”,方氏更青睞宋文的自然平淡。明中葉以后,風(fēng)氣丕變,文壇長期厭薄宋文。李東陽認為歐陽修文風(fēng)較為平淡,后人不得經(jīng)籍根柢,容易陷于軟爛平熟,故對效法宋文持審慎態(tài)度。(7)李東陽:《文前稿》卷八,《李東陽集》第二卷,周寅賓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84年,第110頁。秦漢派當(dāng)然不能被簡單視為“唐文派”,但其厭薄宋文的傾向顯而易見,李夢陽“不讀唐以后書”的說法,就隱含著對宋文的排斥。(8)參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12頁。此外,楊慎是批判宋文的急先鋒,他認為宋文浸染宋儒習(xí)氣,過于繁冗,且屢屢譏刺宋儒“不識字”。(9)閻若璩:《潛邱劄記》,《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三,《魏源全集》第13冊,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21頁。隆萬時期,李攀龍“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無足觀”(10)《明史》卷二八七,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4冊,第7378頁。之說,引發(fā)世人對“文必秦漢”的反思,王世貞調(diào)整秦漢派的文學(xué)主張,倡導(dǎo)兼采韓、柳,他歷評唐宋八大家之文,以為:韓愈古文奇崛宏麗,為秦漢以后文章之牛耳;柳宗元金石碑版之文,可與韓爭長;宋代歐陽修、蘇軾稍屬可觀,但無法與韓、柳相提并論;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轍則不值得效法。(11)王世貞:《讀書后》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5冊,第42-45頁。顯然延續(xù)了鄙薄宋文的理念。
這種鄙薄宋文的觀念,使啟禎時期文章家多有宗唐黜宋傾向。陳仁錫《古文奇賞》《二續(xù)古文奇賞》《三續(xù)古文奇賞廣文苑英華》《四續(xù)古文奇賞》諸編就基于“唐文多直少曲,而唐以后亦無文”的認識。(12)陳仁錫:《續(xù)古文奇賞》卷首“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53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26頁?!豆盼钠尜p》以時代編次,前14卷錄唐前之文,第15至20卷錄唐文,宋文僅錄2卷。其中選駱賓王8篇,張說8篇,蘇颋3篇,李白9篇,韓愈30篇,柳宗元37篇,李德裕27篇,歐陽修14篇,王安石14篇,蘇軾32篇?!抖m(xù)古文奇賞》以四部錄文,集部刪節(jié)《文苑英華》而成,錄蘇颋133篇,白居易110篇,元稹68篇,王勃62篇,李商隱53篇,杜牧42篇,韓愈27篇,柳宗元46篇,張說24篇。《三續(xù)》《四續(xù)》則是對《二續(xù)》的補充。其中《三續(xù)》選錄李商隱13篇,歐陽修26篇、王安石14篇、蘇軾27篇,對宋文稍有重視,但曾鞏、蘇洵、蘇轍諸家選文均不足10篇。《四續(xù)》則選錄晁補之97篇,冠絕諸家?!豆盼钠尜p》諸編選王勃、張說、蘇颋、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李德裕、李商隱、歐陽修、蘇軾、晁補之文章較多,“宗唐”傾向頗為顯著。方岳貢《歷代古文國緯集》也主張“韓、柳之文,是稱開辟,足冠眾工”,“有宋之文,自諸大家而外,獨有經(jīng)濟奏議而已”,(13)方岳貢:《歷代古文國緯集》卷首“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6冊,第11頁。不甚推重宋文。該編錄唐文28卷,宋文33卷。宋文總量超過唐文,但這主要是由于宋代作家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唐代,并不意味著選家認為宋文成就超過唐文。事實上,從《國緯集》的人均收錄量看,唐代遠超宋代,比較唐、宋文收錄最多的兩家即可見一斑:唐韓愈72篇,柳宗元83篇,宋歐陽修48篇,蘇軾44篇,差距極為顯著。方岳貢力主韓、柳的正統(tǒng)地位,稍黜歐陽修、蘇軾;而曾鞏(13篇)、王安石(18篇)、蘇轍(25篇)諸家選文量,相比未進入八大家行列的陸贄(23篇)、李德裕(20篇)、杜牧(13篇)等,也未見優(yōu)勢。故綜而論之,方岳貢更重唐文。
啟禎時期宗唐黜宋的文章選本,通常表現(xiàn)出對駢文的首肯。陳仁錫認為文章不應(yīng)以駢散論高下,是否具備載道經(jīng)世之義,才是主要品評標(biāo)準(zhǔn)。張說、蘇颋的駢文歷來被視為經(jīng)世典范,故陳仁錫將張、蘇視為“大作手”,與韓愈地位相埒,《古文奇賞》諸編選錄三家文章最多;相比之下,歐陽修、蘇軾只被視為“榮世”古文家,與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商隱等駢文家地位相近。(14)參看陳仁錫:《古文奇賞》卷首“目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52冊,第629-632頁。方岳貢認為除歐、蘇外,宋文可觀者寥寥無幾;相比之下,唐文則不僅有韓、柳古文,還有非常豐富的駢文成就:“至如權(quán)、常之平淺,不如元、白之亮達;蛻、樵之險仄,不如華、觀之通雅。而文繞、會昌,牧之、樊川,或英偉逼人,或短長擅說,皆可獨當(dāng)一面,豈惟度越數(shù)子乎?”(15)方岳貢:《歷代古文國緯集》卷首“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6冊,第11頁。方氏認為,元白駢文辭采清新,語言平易自然,也是駢文自然化和通俗化的產(chǎn)物;杜牧、李商隱諸家的駢文要么“英偉逼人”,要么“短長擅說”,其成就不能被忽視??傊?,唐代“四杰體”“燕許體”、陸贄奏議、“三十六體”等駢體文風(fēng),都是對六朝文風(fēng)的自然延續(xù)。這些文章創(chuàng)作,與韓、柳古文革新共同構(gòu)成了唐文的豐富性和多元性。
此外,啟禎時期的秦漢派強調(diào)韓、柳古文與六朝文的一脈相承。陳子龍以時代升降論文,“唐后于漢,故唐文不及漢;宋后于唐,故宋文不及唐”。(16)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一《答陳人中論文書》引述,《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206頁。效法古人的順序應(yīng)由古及今:秦漢以下為魏晉辭賦,次六朝駢文,次唐文;宋文最近,故不足取。其中,張溥、陳子龍構(gòu)建復(fù)古體系,重視以《漢書》和韓、柳為橋梁。張溥《錢行安稿題語》評價友人讀書作文,期待其接跡韓愈、柳宗元,上窺漢代辭賦和《漢書》的奧秘:“行安讀書取精微,略形貌,繇昌黎、河?xùn)|揖讓于叔皮之堂,知不遠矣?!?17)張溥:《七錄齋文集近稿》卷三,《七錄齋詩文合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8頁。所謂“叔皮之堂”,不止要效法班彪辭賦,還包括學(xué)習(xí)《漢書》。陳子龍亦盛稱韓、柳古文上繼秦漢,尤其得《漢書》的精髓:
然如班史之東方、霍光、趙、張、韓、王諸傳,稱最善者,其工敘述,致微刺,往往謂得太史公遺意,此固跂而及者也。至唐而昌黎、河?xùn)|出焉,二子之文雜出于《詩》《書》《左氏》《周禮》《荀》《孟》《莊》《列》之流,要其大端,皆原于班氏。若敘張、許、段太尉,皆班之腴也,為最勝,即其他可知已。近世北地、婁江,皆好稱司馬遷。然其為文也,李偉而未雋,王雅不尚奇,是乃涉孟堅之堂奧者也,子長則未也。(18)陳子龍:《安雅堂稿》卷二,王英志輯校:《陳子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062頁。
陳子龍認為《史記》不可直接效法,《漢書》則可學(xué)而能?!稘h書》往往被視為“駢文入史傳”的開端,代表了先秦西漢散體古文轉(zhuǎn)向六朝駢文的過渡文風(fēng)。劉知幾就盛稱《漢書》“辭惟溫雅,理多愜當(dāng)。其尤美者,有典誥之風(fēng),翩翩奕奕,良可詠也”,(19)浦起龍:《史通通釋》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2頁。保留了上古時代韻語文體的遺韻?!稘h書》論贊雖未大量使用工整的對偶句,但多用短音促節(jié)的四字句,為此后駢文的產(chǎn)生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20)據(jù)張新科統(tǒng)計,《漢書·高帝紀(jì)》46句,其中19句為四字句;《文帝紀(jì)》47句,四字句占16句;《景帝紀(jì)》17句,四字句占9句。可見《漢書》論贊相較《史記》而言,駢體化特征更為顯著。參見張新科:《從唐前史傳論贊看駢文的演變軌跡》,《文學(xué)評論》2007年第6期。陳子龍認為,韓、柳上繼秦漢,尤其深得班固精髓,韓愈《張中丞傳后敘》、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諸篇均深得《漢書》筆法。前后七子以《史記》為目標(biāo),但取法乎上而僅得乎中,具體創(chuàng)作更多延續(xù)《漢書》的整麗典瞻,所謂“涉孟堅之堂奧”,“子長則未也”。陳子龍雖對前后七子有所貶抑,但也開示了一條上溯《史記》的道路:從韓、柳上窺《漢書》,可進而效法《史記》的精髓。
韓愈的論體文和柳宗元的記體文,是婁東、云間諸子的主要學(xué)習(xí)對象。張溥序云間諸子《幾社壬申合稿》云:“體不一名,折衷者廣。大都賦本相如,騷原屈子,樂府古歌繇漢魏,五七律斷繇三唐。贊序班范,誄銘張蔡。論學(xué)韓愈,記仿宗元?!?21)張溥:《七錄齋文集近稿》卷一,《七錄齋詩文合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7冊,第270頁。秦漢辭賦、漢魏古體詩和唐代律絕,代表了秦漢派最典型的文學(xué)審美趣味,而“論學(xué)韓愈,記仿宗元”,則揭示了婁東、云間諸子對韓、柳的兼采。韓愈倡言古文,但其論體文仍不乏對偶駢句,《送許郢州序》即為典型:“先達之士得人而托之,則道德彰而名問流;后進之士得人而托之,則事業(yè)顯而爵位通。下有矜乎能,上有矜乎位,雖恒相求而不相遇?!?22)劉真?zhèn)?、岳珍編校:《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995頁。韓愈古文不乏此類朗朗上口的偶句,是自然化和隨性化的對偶方式。柳宗元永州時期的游記也不乏類似漢魏辭賦者,如《始得西山宴游記》就多用三字句和四字句,信筆鋪陳其山居時期的生活情狀,大量使用《莊》《騷》典故意象,亦多為自然的駢偶句。今人章士釗謂柳宗元游記“作楚辭,卓詭譎怪,韓退之所不及”,(23)章士釗:《柳文指要》,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8頁。指出柳氏以辭賦為游記,頗得其實。以此衡量明末秦漢派的宗尚,則不難理解張、陳對柳宗元的青睞??傊?,明末秦漢派主張以“駢文上溯秦漢”,所謂“文當(dāng)規(guī)摹兩漢,詩必宗趣開元。吾輩所懷,以茲為正。至于齊梁之瞻篇,中晚之新構(gòu),偶有間出,無妨斐然”。(24)《幾社壬申合稿》卷首陳子龍“凡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89頁。對他們而言,文以秦漢為宗,駢文是秦漢古文的自然延伸;韓愈、柳宗元倡言古文革新,上窺《史》《漢》,深得《漢書》敘事整麗典瞻的特色,且并未全盤拋棄六朝文風(fēng),故值得效法。
總體來看,明末推重“唐文”的古文家,或提倡張說、蘇颋、陸贄駢文的經(jīng)世之義,或青睞元、白駢文的自然平淡;秦漢派后裔則特意強調(diào)韓、柳古文對六朝文風(fēng)的延續(xù)。這種推崇唐文的思路,在清人中時有賡續(xù)。如馮班指出:“韓吏部之文,古文也;歐文忠公只是今文,不如唐人四六尚有古意在?!?25)馮班:《鈍吟雜錄》卷四,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59頁。即以韓愈上接六朝余緒,是駢文演化內(nèi)部翻新的產(chǎn)物,而歐陽修則下開宋元古文,屬于“今文”。清代駢文派以韓愈“集八代之成”的理念,也能溯源到此類說法。
明代中葉,前后七子一度倡言秦漢以后無文,將唐宋文成就一筆勾銷,唐順之、歸有光、茅坤則標(biāo)舉唐宋文與之相抗。不過,唐、歸諸家具體創(chuàng)作其實更接近宋文,且尤其青睞歐、曾。(26)章培恒曾指出:“唐、王之所宗主者,實為宋文,尤其是曾鞏的文章;所以曾經(jīng)有人指出,他們應(yīng)該稱為崇宋派。其所以被稱為‘唐宋派’,乃是因為《唐宋八大家文鈔》影響太大,從而給人造成了一種茅坤及其同道都崇奉唐宋文章的印象?!贝苏f甚確。參見張夢新:《茅坤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序”,第1頁。啟禎時期,張溥、陳子龍調(diào)整秦漢派古文思想,提倡駢文的同時兼采“唐文”,重視韓、柳古文成就,將否定對象主要集矢于宋文,從而將效法宋代古文的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茅坤排除在明文“正宗”之外。這種理論意識,引起了艾南英、錢謙益等唐宋派后繼者的警覺。崇禎三年(1630)艾南英曾致書夏允彝:“人中(陳子龍)乃欲尊奉一部《昭明文選》,一部《鳳洲》《滄溟集》,弟所視為臭腐不屑者,而持此與弟爭短長。又欲盡抹宋人,即歐、曾大家不能免,可謂病狂喪心矣。”又致書陳子龍:“及在舟中見足下談古文,輒詆毀歐、曾諸大家?!?27)參看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二、一,《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211-212、204頁??梢娝挝牡牡浞兜匚皇顷?、艾爭論的重要論題。陳子龍以時代升降論文,宋文最近,不足取,延續(xù)了前后七子的理論思維;艾南英、錢謙益諸家對張、陳的回擊,則促使宗宋思潮的理論主張趨于明確化。
首先,艾南英強調(diào)韓、柳古文革新之后駢文創(chuàng)作一度復(fù)興的歷史事實,突出唐文夾雜“六朝浮蕪之習(xí)”的不完美性,將宋文定為古文史的高峰。其《吳逢因近藝敘》云:
先漢之文,枝葉扶疏,寓法于無法之中。東漢之人,見其蒼莽樸拙,而以為未盡也,其勢必至于整齊排儷。浸淫數(shù)百年,以至李唐,而終不能盡洗六朝浮蕪之習(xí),此救之而非所救者也。歐陽、蘇氏數(shù)大家力追古道,其仰師秦漢,雖百世無以加。
艾南英以為,韓、柳“救之而非所救”,未能扭轉(zhuǎn)六朝文風(fēng);宋代歐、蘇諸家才真正上溯秦漢,是后人效法的終極目標(biāo)。他又在《再答夏彝仲論文書》云:“文至宋而體備,至宋而法嚴(yán),至宋而本末源流,遂能與圣賢合?!敝煲妥鹨舱J為:“蓋文章之壞,至唐始反其正,至宋而始醇。”皆以唐文是古文之道恢復(fù)的初期,宋代古文才是高潮。其次,艾南英強調(diào)宋代古文大家輩出,宋文與唐詩相類,是“一代之文”。針對陳子龍“宋后于唐,故宋文不及唐”之說,艾南英認為:“宋之詩誠不如唐,若宋之文,則唐人未及也。唐獨一韓、柳,宋自歐、曾、蘇、王外,如貢父、原父、師道、少游、補之、同甫、文潛、少蘊數(shù)君子,皆卓卓名家?!痹谒磥恚挝臉O盛,涌現(xiàn)出眾多大家,歐、蘇、曾、王之外,穆修、柳開、尹師魯、司馬光諸家均能代表某種文學(xué)傳統(tǒng)。相比之下,唐代除韓、柳而外,其余均不足道。這種認識引發(fā)了不必效法唐人的觀念,朱彝尊《與李武曾論文書》就勸諫李良年“不必博搜元和以前之文”,因為唐人古文不足觀,后人效法宋文及元明時代金華學(xué)派、唐宋派諸家即可。(28)以上引艾南英言,參看《天傭子集》卷十一、二、一,《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339、212、206頁;引朱彝尊言,皆參看《曝書亭集》卷三十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6冊,上海:上海古籍岀版社,2010年,第267頁。
婁東、云間諸家宗秦漢而兼采韓、柳,客觀上確立了唐文的席位。宗宋諸家則專奉歐陽修,無形中忽視甚至消解了唐文的地位。清初唐彪《讀書作文譜》云:“自歸震川、錢牧齋二先生讀歐文,且極口稱贊,自此諸名公皆爭效法,而歐文遂為古學(xué)津梁矣?!?29)唐彪:《讀書作文譜》卷十,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4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3545頁。此說甚確。其實,宋、元及明代中前期,歐陽修主要被視為一代大家;至唐、歸加以提倡,錢、艾反復(fù)鼓吹后,逐漸被尊為截斷眾流的“古學(xué)津梁”。錢謙益視歐陽修為史學(xué)、古文合一的準(zhǔn)則,《史記》以下一人而已:“以歐陽氏之史法,考之遷、固,若合符節(jié)。而其文章之橫發(fā)旁肆,與太史公掉鞅下上。”(30)錢謙益著、錢曾注:《牧齋初學(xué)集》卷九十,錢仲聯(lián)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71頁。他強調(diào)為文根柢經(jīng)史,“文法”與“史法”合一,認為無論是史學(xué)撰述還是文章成就,歐陽修均可與司馬遷并稱。艾南英亦言:“千古文章獨一史遷,史遷而后,千有余年,能存史遷之神者獨一歐公?!痹谄溲壑校恼乱坏乐了未即髠?,歐陽修又為宋文之首,所謂“宋之文由乎法,而不至于有跡而太嚴(yán)者,歐陽子也,故嘗推為宋之第一人”。他還試圖截斷眾流,“罷黜百家”:“文章大家,亦復(fù)無所不有,方為大家。古文中惟歐公足當(dāng)之,歐公有《史記》文、有韓文、有柳文,又有六朝鮮藻文,而亦自具宋時同時之文,如蘇、如王,如李綱奏議,皆若于歐集先見之,此所以為大家?!?31)以上引文,參看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一、二,《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199、205、213頁。照此說法,歐文既囊括《史記》,還包含了漢魏辭賦、六朝駢文,涵蓋了韓、柳古文,及李綱奏議等成就,無所不備,不僅欲效法秦漢史傳必然從歐文入手,學(xué)古文皆從此入手,如此一來,則明末秦漢派所提倡的六朝駢文、師法唐文等典范均非“正宗”,只是旁門小技。
清初宗宋思潮深入人心,歐陽修文不僅為三大儒所宗,亦被多數(shù)古文家奉為圭臬。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序》云:“余自少時,即好訪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猶不甚解,及讀歐陽公《集古錄》,乃知其事多與史書相證明,可以闡幽表微,補闕正誤,不但詞翰之工而已?!?32)顧炎武:《亭林文集》卷二,《顧亭林詩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頁。此說沿襲錢、艾提倡的歐陽修“文、史合一”之論。王夫之認為古文應(yīng)以歐陽修為準(zhǔn)的,韓、柳、三蘇、曾、王等大家均遭其嚴(yán)辭詬厲。(33)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860-861頁。黃宗羲自稱“吾文所師,師于歐陽”,(34)黃宗羲:《故孝廉黃季貞先生墓志銘》,《南雷詩文集》,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19頁??梢娖渥谥妓?。一些曾浸淫秦漢派的古文家入清后也轉(zhuǎn)入效法歐陽修。比如,出身太倉的黃與堅曾追隨婁東派和云間派,入清之后轉(zhuǎn)而效法歐陽修、曾鞏等宋人,“余沉酣于秦漢三十余年,始要歸于唐宋。凡所為文,始讱庵以為廬陵,已熊愚齋諸先生以為南豐”,(35)黃與堅:《論學(xué)三說·文說》,《歷代文話》第4冊,第3377頁。此種個人轉(zhuǎn)型頗有代表性。此外,據(jù)李長祥、王士禛的觀察,清初宗歐已蔚然成風(fēng)。李長祥云:“今之世漸趨文,其趨文也,趨八大家。其趨八大家也,趨歐陽?!庇衷疲骸岸転槲恼?,有之則只尚八大家,于其中又只尚歐陽?!?36)李長祥:《歐陽文》,《天問閣文集》卷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1冊,第242頁。王士禛也說:“故今之學(xué)者,為古文必宋,宋必歐陽,吾皆無取焉,惡其同也?!?37)王士禛:《蠶尾文集》卷一,袁世碩主編:《王士禛全集》,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1790頁。清代中葉以后,盡管一些才華橫溢、文風(fēng)奇肆且不拘一格的古文家,曾有厭薄宋文而提倡唐文的觀點,(38)比如,袁枚認為“大抵唐文峭,宋文平;唐文曲,宋文直;唐文瘦,宋文肥;唐人修詞與立誠并用,而宋人或能立誠不甚修詞”,故他傾向于“博心一志,專學(xué)唐之文章”。但這種觀點,并未對宗宋思潮產(chǎn)生較大的沖擊。參見《小倉山房文集》卷三十一《與孫俌之秀才書》,周本淳標(biāo)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60頁。但往往只是宗宋大環(huán)境下的別調(diào)。桐城派就大多效法歐陽修,方苞倡言“義法”,謂“歐公最為得《史記》法”,(39)《方苞集》卷二《書五代史安重誨傳后》,劉季高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4頁。“永叔摹《史記》之格調(diào),而曲得其風(fēng)神”;(40)方苞:《古文約選序例》,《歷代文話》第4冊,第3953頁。姚鼐及其門生后輩,也多師法歐陽修的平易近人、樸實曉暢、娓娓而談和情感溫厚的文風(fēng)。
總體來看,宗宋思潮是在反對秦漢派的前提下,對唐宋文師法典范的進一步明確化:宋代古文大家輩出,是一代之文學(xué);后人學(xué)習(xí)古文應(yīng)以宋文為準(zhǔn)則;韓愈、柳宗元并非不可批判和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必專門效法;歐陽修上繼司馬遷,是文章的標(biāo)桿,此為明末清初宗宋諸家的主要觀點。
清初唐宋文成為文壇的主流典范,所謂“國初風(fēng)氣還淳,一時學(xué)者,始復(fù)講唐宋以來之矩矱”,(4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22頁。陽羨派、西泠派等秦漢派支流余裔,大多將文章創(chuàng)作的陣地轉(zhuǎn)入駢文,不再以辨析唐宋文的方式來爭奪文壇話語權(quán)。不過,秦漢派聲氣衰歇之后,師法唐宋思潮的內(nèi)部又出現(xiàn)了一些宗唐黜宋的聲音。需要指出的是,同為黜宋,明末秦漢派更多延續(xù)前后七子“宋文好新而法亡”“宋人好易而失雅”之類觀點,批評宋文流于“無法”,(42)參看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205頁。然其說未能切中實際,故遭到艾、錢諸家強烈抵制。相比之下,清初針對宋文的批評大多是研習(xí)古文的心得之語,李光地、馮班、傅山諸家多從藝術(shù)特征、創(chuàng)作風(fēng)氣、治學(xué)方法等角度辨析唐、宋文之優(yōu)劣,往往對宋文提出了更強有力的質(zhì)疑。
首先,宋文往往有煩冗之弊。傅山認為:“宋人之文動千百言,蘿莎冗長,看著便厭?!?43)傅山:《霜紅龕集》卷四十,《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5冊,第523頁。瞿源洙也認為,“說理之文,淡簡有逸氣,唐人之文所以高出宋氏”。(44)任源祥:《警齋記》引瞿源洙評語,《鳴鶴堂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冊,第123頁。言下之意,宋文冗長拖沓,缺乏干練清爽的風(fēng)格,遠不如唐文。李光地對宋文煩冗的批判最為有力,他指責(zé)道:“文字扯長,起于宋人,長便薄?!短沸袔锥啻蠖Y,說出來才只四句。箕子《洪范》,三才俱備,才只一千零四十三字。老子《道德經(jīng)》,不知講出他的多少道理,才只五千言。宋人一篇策,便要萬言,是何意思?”并說:“文只要簡凈,蹲沓拖曳皆詞之累。韓文簡潔如此,三蘇則專事虛翻而已。至南宋,一味冗長,若非理足者,有何意味?”在他看來,宋文往往拖泥帶水,反復(fù)繚繞,遠不如秦漢文簡潔,也比不上唐文。他指出:“歐、蘇之文,何嘗不好,然見解不甚透。自是本領(lǐng)差,說事說理皆不透。韓、柳便透,如《復(fù)讎議》,柳已凌牙厲齒,言之鑿鑿,韓就理論之,更明而盡?!闭J為歐、蘇古文煩冗拖沓,與韓、柳終差一截,就簡潔凌厲、事理透徹言,宋人實在難匹唐人。因而,對于蘇軾名篇《潮州韓文公廟碑》,他也頗有微詞:
作文要一意到底,有結(jié)構(gòu),說到后來,還與起處相照。東坡《潮州韓文公廟碑》,頭腦太大,下正當(dāng)發(fā)揮其排斥異端,獨力自任之艱苦,卻接云:“談笑而麾之”,便不的當(dāng),是東坡風(fēng)度矣。至“開衡山之云,馴鱷魚之暴”等句,益沒緊要。下面一路說開去,遂以立廟結(jié),不復(fù)照顧起處矣。(45)以上引文,參看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九,陳祖武主編:《榕村全書》第6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79-381頁。
蘇文任意馳騁,是其風(fēng)度瀟灑處,但往往脫離題旨,行文過于隨意,結(jié)構(gòu)不夠嚴(yán)謹,故李光地認為教導(dǎo)生徒后輩作文,盡量避免學(xué)習(xí)宋人:“古文以句句有實理,有實事,簡凈踏實為上,若多用‘也’‘矣’‘焉’等字,氣一住便弱。歐文每有此病。予見子弟讀歐、蘇文者,輒勸沮之,以文太卑耳?!?46)李光地:《榕村語錄續(xù)集》卷十九,《榕村全書》第7冊,第477頁。在其眼中,顯然效法拖沓、卑弱的宋文,不利于培養(yǎng)簡凈踏實的文風(fēng)。
其次,宋文好詆訶先儒。馮班深惡此種風(fēng)氣:“讀宋人書,其稱述前人者,當(dāng)審思之。至如譏刺古人,往往不近理,不可茍信?;蛞纱苏f。應(yīng)之曰:‘歐公不信《易·系辭》,王臨川不信《春秋》,此亦可信耶?’大略讀書,不應(yīng)先看宋人議論。”他認為,宋人好攻擊前輩古人,如胡寅的一部《讀史管見》,“都是謗毀古人”。(47)以上引文,參看馮班:《鈍吟雜錄》卷六、四,第85、49頁。李光地論文宗法唐宋,曾謂“古文自《史》《漢》后,只讀韓、柳、曾、王便足”,似乎曾鞏、王安石可與韓、柳并列,但其實在唐文和宋文之間,李氏頗輕宋文:“曾、王學(xué)問,如何能過韓、柳?韓、柳遇一通經(jīng)守師說之人,那樣推服愧赧,曾、王便輕肆譏彈?!?48)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十九,《榕村全書》第6冊,第380頁。在他看來,韓、柳未沾染宋學(xué)習(xí)氣,往往推服先儒,曾、王則喜歡譏彈古人。而宋人譏彈先儒,并非出于理之必然,常常為批判而批判,甚至不惜曲解古人的原意。傅山就對曾鞏此類行為頗為不滿:
昨偶讀曾子固《戰(zhàn)國策》《說苑》兩敘,謫子政自信不篤,真笑殺人。全不看子政敘中文義,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挾此等伎為得意,那可與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誠小技,可憐終日在里邊盤桓,終日說夢。(49)傅山:《霜紅龕集》卷四十,《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5冊,第523頁。
在傅山看來,《戰(zhàn)國策》不符合先王仁義之道,諸侯用其術(shù)者大多亡國,所謂“茍以詐偽偷活取容,自上為之,何以率下?秦之?dāng)∫?,不亦宜乎”!然蘇秦、張儀等縱橫家往往使人君轉(zhuǎn)危為安,其事跡值得保存。劉向?qū)Α稇?zhàn)國策》義理得失和史料價值已經(jīng)總結(jié)完備。而曾鞏卻抓住劉向?qū)Α稇?zhàn)國策》的一些恕詞,刻意曲解,認為劉向主旨是“此書戰(zhàn)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但曾氏《戰(zhàn)國策目錄序》得出的結(jié)論,只是“至于此書之作,則上繼春秋,下至楚漢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50)《曾鞏集》卷十一,陳杏珍、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83-184頁。這種說法,與劉向的論旨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因此,曾氏撰寫該文純粹為詆訶而詆訶,是詆訶先儒、好立異說的文士習(xí)氣。
其三,宋人行文往往不顧史實,流于空談。馮班指出:
子由論劉先主曰:“用孔明,非將也;據(jù)蜀,非地也?!笨肌妒裰尽?,孔明在先主時,未嘗為將,至南征始自將耳。若不據(jù)蜀,便無地可以措足。此語乃不討論之過也。宋文多如此,而讀者不以為怪。故知當(dāng)時論文,無討論之功也,如韓退之絕無此等病累。(51)馮班:《鈍吟雜錄》卷四,第61頁。
馮班認為,撰寫史論必須考據(jù)史傳,設(shè)身處地,要反復(fù)“討論”“潤色”,不可盲目橫生議論。蘇轍論劉備據(jù)蜀非地,實則未曾設(shè)身處地考察蜀漢政權(quán)的處境。相比之下,韓愈雖不乏橫生議論的毛病,但尚無此類經(jīng)不起敲打的病痛。何焯古文思想頗近馮班,亦謂:“漢唐人文字還禁得敲打,宋人文字若如此,便無一足存者。”(52)李光地:《榕村語錄續(xù)集》卷十九引,《榕村全書》第7冊,第477頁。所謂禁得敲打,當(dāng)是說于考據(jù)經(jīng)史方面有審慎辨析。
其四,宋文的遣詞造語趨于平淡,易流于淺薄庸俗。馮班認為:“韓子愛今文而古之,歐陽子愛古文而今之。古之弊有限,今之弊不可勝言。有心于古文者,能稍變今日之俗文,易之以古,則善矣?!边@是說唐文尚且遺留了中上古語言文字的片段,故為“古文”;而宋文則不脫日常習(xí)見的語言文字,實為“今文”。馮班還指出:“韓吏部言文從事順,淺者以為口實,便云古文不尚艱深?!裰愿接跉W、蘇者,淺薄通率,號為古文。講之,其文不從,事不順,文既不文,古亦不古,更詆韓文以為尚有古語,不如歐、蘇,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币庵^韓愈提倡“文從字順”,只是為了糾正樊宗師過于生澀的遣詞用語,并非全盤主張“信口而出”,因而后人撰文不能全盤口語化,更不可因韓愈文中存在生僻字詞,而推宋文于唐文之上。此外,他認為宋文語言平淡化,還緣于夾雜“語錄”,導(dǎo)致大量俗語涌入文章,因而學(xué)習(xí)古文“不得有近代俗語著于胸中”,在他看來,宋儒有“四大病”,不修飾文字,“詞氣鄙倍而不自知”就是其中一病,就此而言,《論語》所載圣賢日常言語大多經(jīng)后人潤飾,故文字巧妙;而宋儒語錄既不修飾,也沒有義理的反復(fù)討論,絕不可繼軌《論語》。(53)以上引述,參看馮班:《鈍吟雜錄》卷二、四、七、一、八,第25、60、92、9、97頁。
總體來看,清初批判宋文的聲音大多并非來自秦漢派后繼者,更多是認可唐宋派的古文家。他們對宋文的批判是全方位、理論性且系統(tǒng)性的,大多深中宋文缺陷,較少門戶之見和意氣之爭。
綜上所論,可見明末清初唐、宋文之辨內(nèi)涵豐富,整體脈絡(luò)也較為清晰:由明末宗唐,到清初宗宋思潮逐漸蔚為主流,古文領(lǐng)域的唐、宋文之辨,圍繞著接受、拒斥或改造“宋文”的角度開展。而清初針對宋文的批評,整體上只是對宗宋思潮的補弊糾偏。首先,清初反宋文思潮隱含著濃厚的漢學(xué)觀念。傅山、馮班、汪琬、李光地諸家反對宋人好詆訶先儒、宋文不講考據(jù)等說法,均不止就文章立論,還隱含著對“宋學(xué)”的批判。如馮班所稱“宋儒視漢人如仇,是他好善不篤處”;“宋人不以讀書為學(xué)”;“作文不可不識字”,而“宋人不解小學(xué)”(54)以上引文,參看馮班:《鈍吟雜錄》卷一、二、四,第6、22、50、64頁。等等,都是直接將矛頭對準(zhǔn)“宋學(xué)”。當(dāng)然,這種觀念并未對古文宗宋思潮產(chǎn)生絕對沖擊。文章宗宋的錢謙益、顧炎武、錢澄之、朱彝尊、閻若璩諸家,在學(xué)術(shù)思想上恰恰均提倡漢學(xué),可見“宋文”與“漢學(xué)”并不存在嚴(yán)格對立關(guān)系。因此,對宋文缺陷的批評,只是對宗宋思潮的補弊糾偏,并未從根本上扭轉(zhuǎn)宗宋趨勢。
事實上,即使是嚴(yán)厲批判宋文的清初古文家,也未全盤否定宋文的典范意義。比如,傅山反感宋文過于冗長,但他仍然倡言“靈心慧舌,只有東坡”,(55)傅山:《霜紅龕集》卷四十,《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5冊,第523頁。并非所有宋人議論皆不足取。宋代文章確實多煩冗無當(dāng)者,但歐陽修《五代史記》恰恰就以文字簡練聞名,尤侗批判錢謙益等人沿宋文頹波,但還是認同《五代史記》是后人修史的典范。(56)尤侗:《艮齋雜說》卷二,李肇翔、李復(fù)波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7頁。而敘事簡勁的宋人史傳,也不止歐陽修一家,如魏禧認為宋人議論失平,文字冗長,但高度認同司馬光《通鑒》文字的簡要蘊藉:“《國策》載王蠋、《史記》載趙良語,司馬公采入《通鑒》,簡要蘊藉,格味之妙,十倍原本,于此悟剪裁書牘之法?!?57)魏禧:《魏叔子文集》卷七,胡守仁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51頁。此外,汪琬對宋文的反思也頗具代表性。他指出:“唐文之簡質(zhì),莫如元次山;宋文之巨麗,莫如歐陽永叔?!蓖翮孕ХW陽修成名,但仍稱贊元結(jié)《中興頌》文字簡要古雅,是典型的唐文;同時他也承認歐文風(fēng)格較為平淡,有“薾弱不振之憂”,(58)汪琬:《鈍翁前后類稿》卷十九,李圣華:《汪琬全集箋校》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490頁。認為學(xué)習(xí)李覯、司馬光等宋人文章有助于改善此弊:“竊嘗謂曾、蘇之文非古文,如泰伯《退居類稿》、溫公《傳家集》,拙多于巧,樸勝于華,乃古文也?!痹谕翮磥恚?、蘇以語言平易和講求法度見長,但漸漸脫離“簡質(zhì)”之義,李覯、司馬光諸家文筆簡勁,尚延唐人文風(fēng),他坦言:“然予愛泰伯文簡質(zhì),猶有唐人遺風(fēng)。自曾、蘇各辟門徑,而文體始大變矣。”(59)汪琬:《東都事略跋》卷下,《汪琬全集箋?!返?冊,第1092頁。李中黃也認為“宋人之文,每失之弱”,但同時也指出南宋時期朱熹《大學(xué)序》《中庸序》、胡銓《乞斬秦檜書》均“氣脈淵長”,“皆南渡以后有數(shù)文章”。(60)李中黃:《逸樓論文》,王水照、侯體健主編:《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上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597頁??梢姵峙u論者清楚知道并非所有宋文均冗弱無當(dāng)。事實上,宋文創(chuàng)作成就豐富,各色畢陳,琳瑯滿目。除歐、蘇、王、曾外,范仲淹、尹師魯、李覯、司馬光、呂祖謙、朱熹等,皆卓然成家,代表一種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或傳統(tǒng)。對此,清人亦有相當(dāng)?shù)恼J識,如朱瀚就認為,葉適“文筆刻畫清秀”,“直起直收,勁處如昆刀切玉,力士伸肘,柳州之嫡派也”,與南宋文風(fēng)迥異,上承柳宗元。因此,他強調(diào)后人學(xué)習(xí)、評價宋文,不要局限在歐、曾、王、蘇諸家范圍。(61)朱瀚:《韓柳歐蘇諸大家文發(fā)明》卷九,《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上冊,第395頁??傊?,清初古文家所反對的只是“宋文”部分面相,矯弊救偏的思路通常仍在宋文范疇內(nèi)。
復(fù)次,宋文遣詞造語趨于平淡,夾雜語錄氣,自然是事實。但明末清初部分宗唐古文家并未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而是折入了唐文的“澀體”,使用生僻字詞,文意佶屈聱牙,刻意艱深,其弊又甚于師法宋文。張溥八股創(chuàng)作曾標(biāo)榜樊宗師、劉幾,艾南英謂其文“棘喉鉤吻,險澀鄙誕”,引發(fā)后生相繼追隨,“乃今效之者,遍吳越矣”。(62)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一《四與周介生論文書》,《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202頁。清初尤侗、王廣心八股文亦以艱澀成名,時號“尤王體”,(63)梁章鉅:《制藝叢話》卷二十四,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451頁。延續(xù)婁東派余波。馮班因否定宋文而對澀體唐文有不少好感,汪琬早期古文亦好用古字、別字和奇字。不過,此類“澀體”創(chuàng)作往往很難得到首肯,如張溥早期“取法劉幾、樊宗師,歲試乃躓”,參加應(yīng)社后,“盡棄平昔所學(xué),更尚經(jīng)史,試乃冠軍”。(64)陸世儀:《復(fù)社紀(jì)略》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38冊,第477頁。汪琬《鈍翁類稿》誤用“藁”(本訓(xùn)為“死”“木枯”)代替“稿”,遭吳殳詆訶,故汪琬此后較少用代字。其實,澀體遭受否定,這本身就表明文學(xué)語言的平易化、自然化是文學(xué)演化的規(guī)律。歐陽修引領(lǐng)的宋文革新,既否定駢文,更批判澀體,從而將宋代古文引入了平易自然的道路,所謂“歐陽公之文,創(chuàng)革楊、劉之浮華,首變唐人之艱澀,千古絕作也”。(65)馮班:《鈍吟雜錄》卷八,第106頁。蔣伊曾借杜甫駢賦告誡諸生,即使學(xué)習(xí)唐文也必須文詞簡明,不可流入怪異生澀:“借如老杜之文,最為古質(zhì)矣,然‘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孫枝之鸞鳳相鮮,宮井之蛟龍亂上’,謂非比興而何?直道當(dāng)時,不傍古人,微之亦未為知言也。學(xué)唐人之文,當(dāng)求唐人之學(xué)。詭而入于僻,非也;質(zhì)而近于俗,亦非也?!?66)蔣伊:《莘田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22冊,第444頁。杜甫駢賦極少有生僻難解的字詞,不煩讀者“費解”,大多“不傍古人”且?guī)熜淖杂?。后人學(xué)習(xí)唐文,應(yīng)注重效法其學(xué),而不應(yīng)流入字詞的“詭”“僻”。總體來看,文學(xué)言語平易化實為大勢所趨,唐文的“澀體”本是一種存在顯著缺陷的文風(fēng),宋文平易自然,正是對癥之藥,自有其進步意義。
此外,將唐宋文視為一個整體,始終是清代主流古文觀念,一般認為論詩可嚴(yán)辨唐、宋,論文則大可不必。如姜宸英指出:“論詩于唐以后,與文不同。古文自韓、柳始變而未盡,其徒從之者亦寡。歷五代之亂,幾沒不傳。宋初柳、穆闡明之于前,尹、歐諸人繼之于后,然后其學(xué)大行,蓋唐與宋,相賡續(xù)而成者也。”(67)姜宸英:《湛園未定稿》卷四,《姜先生全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7冊,第88頁。宋征輿也說:“然而儷諸君子于韓、柳,則兄弟也;詔諸君子于賈、董,則箕裘也。何可以代降也?然則不讀唐以后詩可也,不讀唐以后文未可也?!?68)宋征輿:《林屋文稿》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8冊,第104頁。宋征輿論詩宗唐,反對宋調(diào),但在古文方面,卻不愿在唐、宋文上嚴(yán)加區(qū)別。朱奇齡厭倦澀體唐文,否定泥古,以為“文章無今古,要在得其真。意到筆隨,何分唐宋”,(69)朱奇齡:《拙齋集》卷首查嗣珣序,《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第215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246頁。在他看來,如何闡發(fā)學(xué)問識見才是為文的關(guān)鍵。王士禛將詩學(xué)的“唐宋一體”觀念植入古文,他指出:“唐之文氣勁而節(jié)短,其失也嵬瑣而詭僻;宋之文氣舒而節(jié)長,其失也啴緩而俗下。元明作者,大抵祖宋祧唐,萬吻雷同,卒歸率易?!北M管王士禛對時人傾向歐陽修有所不滿,但并不主張嚴(yán)辨唐、宋文,他認為唐、宋文存在不同面貌,學(xué)者應(yīng)當(dāng)斟酌于其間,而不應(yīng)入主出奴,所謂“本之乎六經(jīng),斟酌乎唐宋,勁而不詭,舒而不俗”,(70)王士禛:《蠶尾文集》卷一,《王士禛全集》第3冊,第1790頁。既要避免唐文的生澀詭異,也要避免宋文平庸淺薄的流弊。查慎行也持類似意見,他對朱彝尊接跡錢、艾,專以宋文為宗,甚至提出不必效法唐文的做法提出了異議:“竊謂唐之文奇,宋之文雅;唐文之句短,宋文之句長;唐以詭卓頓挫為工,宋以文從字順為至。”他提醒朱彝尊,宗宋文可,但不可否定唐文,因為唐文雖“詭卓頓挫”,容易流入澀體,但畢竟“不蹈襲前人一語”;效法宋文者,也不能“以空疏不學(xué)之材,強為無本之枝蔓”。(71)朱彝尊:《曝書亭集》卷首查慎行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6冊,第4頁。在查慎行看來,學(xué)習(xí)唐宋文根柢經(jīng)術(shù)即可,沒必要嚴(yán)辨二者差異,這與王士禛“唐宋文不二”之論異曲同工。
清代古文強調(diào)唐宋一體,但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更多效法宋文,此二者并不抵牾。在大量質(zhì)疑宋文的聲音中,一些宗宋古文家提倡“以宋溯唐”,主張要學(xué)習(xí)韓愈古文,必須從模仿歐、曾等宋代古文家入手。其實,韓愈在宋代逐漸被視為“百代文宗”,本就緣于歐陽修、曾鞏、蘇軾等古文家的推動,而宋文本身亦是對韓、柳的延續(xù)。歐文是“學(xué)韓”的成果,“歐陽公得舊本韓文,乃始知為古文”;(72)艾南英:《天傭子集》卷二《答夏彝仲論文書》,《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第210頁。蘇軾學(xué)韓而自出新意,“蘇子瞻詩文俱法韓,然俱出韓范圍之外”;(73)李中黃:《逸樓論文》,《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上冊,第597頁。王安石也是如此,所謂“介甫多從韓出”。(74)朱瀚:《韓柳歐蘇諸大家文發(fā)明》卷九,《稀見清人文話二十種》上冊,第405頁。清人以宋溯唐,學(xué)韓而得宋,如姜宸英“得力故在韓、蘇”,(75)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二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9冊,第191頁。盡管他注重效法韓愈,而文章面貌更近宋文,長于史實的勾稽而稍嫌冗蔓,這一點在其《明史刑法志總論》《一統(tǒng)志江防總論》《一統(tǒng)志海防總論》《一統(tǒng)志日本貢市入寇始末》等文章中得有所體現(xiàn)。錢澄之對此深表贊賞:
謂韓子文起八代之衰,而惟陳言之務(wù)去。彼所謂陳言者,詞也;而所欲明者,理也。理至宋元而益明,而說始益暢??鬃釉唬骸稗o達而已矣。”學(xué)韓子而不極諸宋元,未可謂善學(xué)韓者也。予于是益信吾向者之一見其文,而即嘆為學(xué)韓而得宋之說為不謬矣。夫姜子必由韓子,而浸淫于宋元,亦猶其書法本諸鐘、王,熟而后可以為米、趙也。(76)《姜先生全集》卷首錢澄之“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7冊,第8頁。
錢澄之認為,姜宸英古文近似宋人,“此殆學(xué)韓子之學(xué),而幾入宋人之室者也”。這是說,古文創(chuàng)作應(yīng)當(dāng)在研習(xí)宋元基礎(chǔ)上,才能達到韓、柳的成就。同時,錢澄之還贊賞毛際可古文“其理實,其氣平,其法雅飭,其詞和豫,蓋學(xué)韓而得歐者也”。(77)錢澄之:《田間文集》卷一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0冊,第133頁。學(xué)宋元以達唐,或?qū)W唐而得宋,均可見唐、宋文為一體。董以寧也有極其相近的說法:“文至《史記》、八家,法之最備者矣,然相師也而不相為襲。唐之文未嘗不出于漢,昌黎固法龍門者也,而其文則昌黎矣,同時之柳,可知矣。宋之文未嘗不出于唐,盧陵固法昌黎者也,而其文則盧陵矣,同時之蘇,同時之曾、王,可知矣。”(78)董以寧:《與秦對巖書》,《正誼堂文集》不分卷,《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2冊,第338頁。韓、柳古文效法秦漢,而宋代諸大家也效法韓、柳,前后踵接,可見古文師法譜系是不能割裂的;相師而不相沿襲,古文精髓相繼出新。如此,則在理論意識上宗法唐宋,在具體師法上學(xué)習(xí)宋人,并不沖突;一些作家的才性,偶爾接近唐人的生澀奇拗,也只是文壇的個體現(xiàn)象,并不能對清代古文的師法典范構(gòu)成根本沖擊。在“由宋溯唐”的師法策略下,唐、宋文的差異就不必過于強調(diào)。
總之,從文學(xué)批評的視野來看,明末清初古文家的整體認為唐文尚且保留六朝氣,夾雜麗藻,宋文徹底刊落華采,以平淡為尚;唐文風(fēng)格趨于簡勁,而宋文則趨于平緩;效法唐文容易流于生澀奇拗,效法宋文則容易流于煩冗枯淡。明代啟禎時期普遍青睞唐文,而清初宗宋思潮逐漸居于主導(dǎo)地位,這是明末清初文章思潮的重要轉(zhuǎn)型。清代古文家之所以偏重宋文,與宋文更有助于科舉揣摩,宋代理學(xué)家古文成就得到進一步重視,及清代重視文統(tǒng)、學(xué)統(tǒng)一體化等因素有關(guān),本文限于篇幅,不能進一步討論這些問題。當(dāng)然,宋代古文并不完美,不是古文之學(xué)的終點,清初對宋文繁雜冗弱、議論失平、缺乏考據(jù)等批判均深中其弊。不過,在清代學(xué)術(shù)文化環(huán)境下,宋文是被普遍接受的最大公約數(shù);且清人對宋文的矯革辦法,往往并未脫離宋文藩籬,只是對宗宋思潮的補弊糾偏。強調(diào)唐宋文的整體性,創(chuàng)作實踐上以效法宋文為主,主張“以宋溯唐”“宗宋祧唐”繼而上溯秦漢,始終是清代最具代表性的古文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