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禾
《西游記》中九九八十一難,出場的妖怪?jǐn)?shù)不勝數(shù)。除開那群帶頭搞事情的大妖怪,還有許許多多跑龍?zhí)椎男⊙?。小妖大都沒有名字,要么是為了湊人頭或通風(fēng)報信,要么就是出場即團(tuán)滅,但是有一部分小妖怪被吳承恩賦予了名字,也留下了一些名場面。
出場自帶背景音樂“大王叫我來巡山哪,咿兒喲咿兒咿兒喲”的是“小鉆風(fēng)”;“我且叫你一聲,你敢應(yīng)我嗎?”懷揣著紫金紅葫蘆、羊脂玉凈瓶要去捉拿孫悟空的是“精細(xì)鬼”和“伶俐蟲”;在金光寺塔頂喝酒猜拳的鲇魚怪和黑魚精,名字像繞口令一樣——“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憑借著奇奇怪怪的名字,這些小妖雖在書中匆匆露面便被整治或打殺,但他們的知“名”度卻絲毫不遜色于法力高強(qiáng)的大妖怪。我們不禁感慨,吳承恩到底是怎么想的?
和小鉆風(fēng)、精細(xì)鬼或是伶俐蟲不同,許多讀者第一次看到鲇魚怪奔波兒灞,都無法從字面上猜出背后的含義?!氨疾▋哄薄薄板辈▋罕肌眱蓚€名字連珠回環(huán),音韻上確實能讓人隱約聯(lián)想到魚尾拍打水波之意,“奔波”一詞似乎也暗示了底層水妖奔走的嘍啰命運(yùn)。
《西游記》第62回中,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是亂石山碧波潭萬圣龍王的小卒,萬圣龍王聽說唐僧一行人取經(jīng)路過,便派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來塔內(nèi)巡視,以便通風(fēng)報信,沒想到兩個小妖一出場便被火眼金睛的孫悟空給活捉了。
吳承恩是怎么想到“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這對名稱的?難道只是為了念著順口?
實際上,“奔波兒灞”這個名字很可能源于西藏在唐代的名稱——吐蕃(bō)。在唐代,藏族人把自己所處的地方稱為“蕃”(bod),當(dāng)?shù)鼐用駝t稱為“bod-pa”。這種自稱和藏族本土原始的宗教“苯”(bon)有關(guān),苯教(bon-po)又被稱為“苯波教”,在唐朝開元盛世時期(8世紀(jì)左右)才逐漸與佛教融合,但苯教對西藏文化產(chǎn)生了持久不衰且根深蒂固的影響。“奔波兒灞”就是“bonpo-pa”的音譯,意思是“苯教人”,也可以理解為“吐蕃(西藏)人”。難不成,這鲇魚怪和黑魚精來自西藏?
《西游記》描寫的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的“工作地點”——亂石山碧波潭,位于“祭賽國”境內(nèi)、牛魔王所在的老巢積雷山附近,由此便可推測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的“戶籍地”。
積雷山在哪兒?在第59回取經(jīng)小分隊被困火焰山時,孫悟空曾問土地爺:“積雷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回答:“在正南方,三千余里?!奔蕾悋m是吳承恩虛構(gòu)的,但火焰山卻真實存在,位于如今的新疆吐魯番境內(nèi)。根據(jù)這一線索推斷,亂石山碧波潭就在吐魯番往南三千里左右——如今的西藏境內(nèi),即明代烏斯藏都司。
據(jù)史實來看,玄奘西行從未路經(jīng)西藏,而是從北線出玉門關(guān)取路高昌的。不過,元人吳昌齡《西游記》雜劇中卻有“烏斯藏”,《西游記》小說或許受此啟發(fā),也或許吳承恩對烏斯藏別有興趣,他甚至把豬八戒的發(fā)祥之地高老莊也安排在烏斯藏國境內(nèi)。這樣看來,“奔波兒灞”這個名字的由來,可能與吳承恩對吐蕃的關(guān)注與興趣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
在給小妖取名這件事上,吳承恩既講究又偷懶。論講究,吳承恩能想到“精細(xì)鬼”與“伶俐蟲”、“巴山虎”與“倚海龍”、“急如火”與“快如風(fēng)”,這種無論平仄還是詞性都上下對仗、具有音韻之美,且能反映小妖性格的特殊名字;論偷懶,“云里霧”和“霧里云”、“興烘掀”和“掀烘興”、“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刁鉆古怪”和“古怪刁鉆”這類名字,僅僅顛倒了詞序,便得出了一對對花樣百出的名字。不過,吳承恩看似“偷懶”的取名技法,卻使得小妖的名字在音韻上朗朗上口、令人過目不忘,第二個名字的古怪之趣也油然而生。孫悟空大戰(zhàn)銀角大王的經(jīng)典場面中,也運(yùn)用了這種顛倒詞序的取名方法,“孫行者”“者行孫”“行者孫”……在隨意之中,流露出孫悟空顛三倒四的戲耍之感。
如此看來,吳承恩筆下的小妖怪多是成雙結(jié)對出場的,一方面,在命名上體現(xiàn)對仗與滑稽之感,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妖怪狼狽為奸的形象。
比如,金、銀角大王的手下巴山虎和倚海龍?!鞍蜕交ⅰ币鉃椤芭郎交ⅰ?,是一種常青藤,但吳承恩用在此處卻并非指藤,而是用“虎”與“龍”對仗,龍虎相濟(jì)。這兩個小妖的名字看似神通廣大,卻被孫悟空“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腳后一刮??蓱z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tuán)肉餅”,結(jié)局和名字形成了強(qiáng)烈反轉(zhuǎn),著實有些滑稽。
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有名有姓的小妖,大部分的名字都與情節(jié)故事貼合,仿佛是作者從橋段中信手拈來,在劇情中也有跡可循,而且往往用到了明揚(yáng)實抑的反向命名策略。
精細(xì)鬼和伶俐蟲是書中最先擁有“妖名”的小妖,在第33回中,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派精細(xì)鬼、伶俐蟲拿紫金葫蘆和玉凈瓶去誘捕孫悟空。精細(xì)鬼和伶俐蟲路上遇到佯裝成老道士的孫悟空,便被他用汗毛變出的把戲騙走了手中的兩樣法器。兩個小妖,一個名“精細(xì)”,一個名“伶俐”,實際上卻明褒暗貶,精細(xì)者反吃精細(xì)虧,伶俐者反被伶俐誤,小精明、大糊涂,讓人忍俊不禁。
另一個邊唱歌邊巡山的“靈魂歌手”名場面締造者——小鉆風(fēng),他的名字“鉆風(fēng)”,結(jié)合小說上下文來看,是“巡邏”的意思,“鉆風(fēng)”就是打探風(fēng)信。不過,巡邏員也有高低職位之分,因為孫悟空看了小鉆風(fēng)腰牌后,便“變作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鉆風(fēng)”。對于自己升職為總巡邏官這件事,孫悟空解釋道:“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升個巡風(fēng),又與我個新牌,叫作總巡風(fēng),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毙°@風(fēng)聽到對方是自己新上任的頂頭上司,便立馬點頭哈腰:“長官,長官,新點出來的,實是面生,言語沖撞莫怪!”因為燒火而升職為長官,“鉆風(fēng)”二字似乎也有了鉆營、逢迎之意,順筆嘲諷世態(tài)。本是巡邏的偵察兵,卻反被孫猴子鉆了空子,把山頭所有的信息都給套走,名為“鉆風(fēng)”,實則“漏風(fēng)”!
第70回中,妖怪賽太歲手下送信的小妖“有來有去”,名字的反諷意味就更明顯了。送信者取名“有來有去”,本是圖個吉利,但他出場說了兩句話便被孫悟空一棍打死,連孫悟空也笑道:“這廝名字叫作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也!”
即便是小妖小怪,作者吳承恩的命名也是煞費苦心,充分結(jié)合人物角色,暗喻人物性格或命運(yùn)。這些生動幽默、流暢滑稽、明快詼諧的角色,體現(xiàn)著吳承恩對于故事情節(jié)獨到的設(shè)計,也成為一代又一代人童年的趣味回憶。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劉玉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