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凱強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不僅是當代城市內涵式發(fā)展的應然命題,更是各界民眾翹首以盼的現實期許。2020 年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李克強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讓城市更宜業(yè)宜居”的既定目標,清晰指明了今后一段時間國內城市的發(fā)展方向。以知識經濟為代表的商業(yè)服務業(yè)穩(wěn)步取代農業(yè)和重工業(yè),成為產業(yè)結構調整中的主力,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區(qū)位、地價、勞動力等生產型資本也隨之發(fā)生著自我變革,主動融入與民生息息相關的消費活動之中,一并影響市域內居民生活的幸福感和獲得感?,F代人對居住地的選擇越發(fā)看重自目的性價值(愉悅休閑),而非只是工具性價值(勞動產出)。一座城市的活力和魅力,極大取決于地方舒適物所能為市民勾勒出的“消費想象”?;诖?,筆者認為:一方面,應看到舒適物被定位成“消費型資本”在推動城市進階過程中的正外部性功能;另一方面,也須客觀看待其潛存的消費正義排斥隱憂。
工業(yè)化初期的城市規(guī)劃多側重空間的外向開發(fā),城市水平的衡量也片面凸顯GDP 等經濟指標,諸要素皆服務于商品/服務的“足馬力”生產。這類城市建設模板雖短時間積累了區(qū)塊內物質資源厚度,但卻遺忘了城市的本質精神是使人滿意且體面地居住,以致引發(fā)空氣污染、交通堵塞、犯罪率激增、娛樂設施爭奪等“大城市病”。正是對這些負面產物的指摘甚囂塵上,許多學者開始逆向思考“舒適物(amenities)”對于未來城市升級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性,并凝合了三個遞進階段的文本資料。
第一階段集中在對舒適物概念及范圍的界定。早在20 世紀50 年代,美國地理學者厄爾曼(E.L.Ullman)研究美國洲際人口增長率差異時便留意到宜人的氣候、充足的陽光、活力的商業(yè)等優(yōu)點是各州人口遷入的關鍵原因,各種令人生活滿足的事物就是舒適物。①Ullman.E.L.Amenities as a Factor in Regional Growth,Geographical Review,Vol.44,No.1,1954.其后,加拿大社會學者丹尼爾·西爾(Daniel Silver)延展說明,“舒適物是城市內部特有的,能強烈吸引人們在此代際定居的綜合環(huán)境”②Daniel Silver.The City as an Entertainment Machine,New York: Elsevier,2006,p.261.。王寧教授則植根本土實際,將舒適物定義為使當地居民在感官和情感上都舒心,并激發(fā)人們進取心的事物及環(huán)境集合??煞譃樽匀画h(huán)境舒適物(氣候、水文、地貌等)、人造環(huán)境舒適物(廣場、公園等)、基礎設施舒適物(交通工具、通訊系統(tǒng)等)、商業(yè)舒適物(賣場、酒店等)、文化舒適物(圖書館、戲劇院、體育館等)、社會舒適物(制度秩序、政策體系、人文風尚等)等六類。③王寧:《城市舒適物與社會不平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5 期。該階段國內外學者從硬件條件和軟件規(guī)制兩個維度歸納舒適物所涵蓋子集,為后續(xù)拓展性研究奠定理論先決。
第二階段集中在對舒適物效用性的討論。如Mitchell 和Carlino 強調舒適物的合作性,將前沿技術、多種文化、豐厚報酬等一切有利與高品質生存狀態(tài)親近的資源凝結起來,把城市打造為更適合安居的“享受機器(Pleasure machine)”;④Mitchell.T.R.,Carlino.B.C.Beautiful city: leisure amenities and urban growth,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Vol.44,No.6,2001.哈佛大學愛德華·格萊澤(Edward Glaeser)教授認為舒適物的現身迎合了人們在城市中追逐效率最大化的訴求,“收入+舒適物”的模式在市場經濟中增加了人們生活的整全性(Fullness of life);⑤[美]愛德華·格萊澤:《城市的勝利》,劉潤泉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 年,第28 頁。鄭姝莉提出舒適物的匯集會拓寬城市內部社會關系網,縮小人際間與各類社會權力、社會福利、社會產品的距離;⑥鄭姝莉:《制度舒適物與高新技術人才競爭——基于人才吸引策略的分析》,《人文雜志》2014 年第9 期。林曉珊則將舒適物視為集體消費品,去除少量私人占有的額度外,余下絕大部分都具有較寬泛的可及性和共享性,并以無形資產或隱性儲蓄的方式對市民工作、生活、休閑產生正向意義。⑦林曉珊:《集體消費與美好生活——“需要”的結構轉型與城市治理》,《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18 年第1 期。該階段國際、國內學者在認知舒適物內蘊的維度上,進一步闡述其之于民眾的真實價值。
第三階段集中在對舒適物布局的考量。如Audretsch 和Belitski 發(fā)現在其他投資環(huán)境和獲利機會大體等同時,總裁為公司選址傾向舒適物更充裕的城市。這是因為圍繞舒適物建廠可以為員工帶來額外的心理收益(Psychological income),即職工愿意為居住在更舒適的地方適當領取略低一籌的薪資;⑧Audretsch.D.B,Belitski.M.The Creativity Theory of Knowledge Spillover Entrepreneurship,Small Business Economics,Vol.41,No.4,2013.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指出投入一定前期成本建造大型購物中心、交通設施、文娛場所等舒適物極其必要,它們不僅會吸納人才高密度進場,更會重構本地寬容、開放、民主的人文氣質和價值觀;⑨[英]大衛(wèi)·哈維:《資本的城市化》,董慧譯,江蘇: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22 頁。馬凌表示城市形態(tài)進化主要依托以知識資本為介質的新經濟,城市舒適物數量和質量的分布,直接關系到高精尖技術和創(chuàng)新人才的移入;⑩馬凌:《城市舒適物視角下的城市發(fā)展:一個新的研究范式和政策框架》,《山東社會科學》2015 年第2 期。李敢則判斷隨著消費單位及層級擴大,消費者對消費客體獲取范圍也在擴大,對具象物品或服務的局部性消費,會上升到對一個地方舒適物的整體性消費,因而城市領導集團須將舒適物創(chuàng)建與當地群眾美好生活愿景緊密連接。?李敢:《舒適物理論視角下莫干特色小鎮(zhèn)建設解析:一個消費社會學視角》,《城市規(guī)劃》2017 年第3 期。該階段學界對舒適物的理解來到如何通過能動計劃更深層促進城市高質量晉級。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城市舒適物是指在社會不同發(fā)展時期能夠正向服務于當地絕大多數居民實際生活訴求的優(yōu)質資源的集合,諸如更理想的薪資、更均衡的教育、更有尊嚴的交往、更高級的享受等。舒適物的發(fā)育程度不僅影響了一座城市的發(fā)展上限,更考驗其是否能提供一個使市民多元化、高層次、寬領域消費需要“落地”的外部空間。一方面,作為集體消費物,城市舒適物本質上是一類公眾福祉或隱藏資產,其系統(tǒng)越發(fā)達、配置越科學,外界消費環(huán)境就越優(yōu)良,居民整體生活體驗感也越飽滿;另一方面,城市舒適物既是一種投入型資本,更是一種增殖型資本,城市管理者因地制宜加大對舒適物的改造力度,反向換回的綜合效益也越可觀。
改革開放后國力的持續(xù)提升,使中國曾長期過度奉行的生產型制度安排日漸不合時宜,加之產品/服務向城市急遽的地理擴張,城市不再被單純看成是生產力要素,亦被當作消費要素來重點培育,國內城市生產型向消費型的性質升級,為舒適物資本的屬性洗牌預鋪基礎。
生產型城市是指通過工農業(yè)制造實現物質產出,以保證區(qū)域中多數人基本生活需求被滿足的城市形態(tài),各個領域廣泛的社會生產是城市穩(wěn)定運行的前提。時至今日,新中國城市的生產型特性走過了兩個階段且各自寓含獨特的歷史要因與時代影響。
第一個階段是計劃經濟時期的“低生產城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伊始,工業(yè)基底羸弱和生產力低下的雙重被動局面,導致民眾各類生存型資源尚無法足量保障,國家只能被迫以管制方式實施一種“高積累—低消費”指令,集全體之力盡快恢復社會生產力。此政策導向是凌駕于工農產品價格差和全民消費去權的條件之上,其結果雖初步筑牢工業(yè)化體系,但卻嚴重阻礙各種消費因素迸發(fā)。彼時特殊體制下的城市經濟深陷“低產出—低收入—低消費”的三低泥淖。第二個階段則是1978—2008 年間全球化早期的“高生產城市”。隨著改革開放的實施,城市原本被耽延的社會建設步伐再度提速,人們更加渴望依靠自己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各項與社會生產密切相關的實踐行動復歸至城市發(fā)展中樞。加之,世界分工體系新塑,中國憑借在勞動密集型和投資密集型兩大產業(yè)中的人工紅利不斷承接全球訂單,大宗的國際貿易賡續(xù)增加市民經濟收入。一時間,生產力水平和生產物體量得以復合升高,城市發(fā)展?jié)u變?yōu)椤案呱a—低消費”范式。
應須道明的是,發(fā)展初期的低生產社會和高生產社會都會塑造出一種剛性城市消費結構,但此種“剛性”的成因稍有出入。前者的剛性消費結構一方面是受到物資緊張及人們資源調配能力有限的約束,另一方面更是個(群)體為了優(yōu)先響應工業(yè)建國號召,而將私人/集體領域的消費權力雙雙交由國家統(tǒng)籌,這種低消費是來自外部條件的情境設定;后者的剛性消費結構則是人們長期遭受貧窮干擾后,雖得益于改革開放惠果初具一些經濟基礎,但基于風險意識和節(jié)約性消費慣習,仍默認選擇涓滴式的財富儲蓄,這種低消費額外牽涉了一層市民主觀消費思維。但無論是何種歸因,生產型城市中消費乏力的痼疾不免會妨礙舒適物效應在當地民眾中萌芽。
2008 年金融危機后,消費一詞頻現于公眾視線:宏觀層面,國家將其擢升至空前的戰(zhàn)略高度,與投資、出口并列為拉動經濟的“三駕馬車”;微觀層面,勞動技術革新、收入條件改觀、全球商品交流等力量共同敲開了中國消費社會大門。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在觀察20 世紀西方大眾消費群像后曾述,“消費型的都市文明里一代代商品襲來,相互取代的節(jié)奏巨幅加快,日常物品的輪番‘轟炸’構成了我們今天的語言、生活、追求……整個社會似乎都依賴消費來交織共情”①莫少群:《消費型社會:歷史邏輯與現實價值》,《南京社會科學》2012 年第6 期。。由之可見,消費型城市是一種以物品/服務消耗為目標取向的城市類型,消費成為社會運轉的核心動力,并處于城市規(guī)劃中的前置位。目前,中國北上廣深等幾大早發(fā)城市基本完成向消費型的性質迭變,其余相對遲發(fā)城市業(yè)已顯現程度不等的消費型特征,繼而從四個向度刷新城市“產—消”結構。
其一,從市場向度,消費型城市中居民對物品/服務數、質的雙向期待,催生新的生產組織和勞動分工出現,企業(yè)生產導向由國家統(tǒng)一意志逐步回歸民間大眾意愿,機械化生產與大眾消費的銜接成為可能,實現了消費品市場由橫向地理擴張轉為縱向階層滲透。其二,從主體向度,與消費層級關系更為緊密的商業(yè)逐漸取代傳統(tǒng)農業(yè)/制造業(yè)的主導地位,形成一批具有更強大購買力的精英和新中產階級,保證城市內部擁有更穩(wěn)定的消費人員基礎。其三,從價值向度,消費型城市中由于物品/服務種類、樣式、功能的外溢,市民在手頭富余的情況下,愈加青睞那些能夠展露經濟實力和身份等級的高階商品。城市中相繼迎來一股股以炫耀、夸示、競比等符號價值為浪潮的消費風貌。其四,從福利向度,消費型城市中朝向合理化的薪酬體系、不斷完善的社會保護措施、日益均等化的公共服務分配,為降低勞動力再生產成本、加強人們消費預期、減少消費顧慮,織密了必要的社會支持網絡,人們比以往放心將消費轉化為美好生活需要的達成工具??傊?,中國城市消費屬性的加深,標志著生產型社會中低欲望、低層次、高成本的“產—消”結構會適時告別歷史舞臺,城市整體走向開放包容的向善之路。
承繼上文,大批工農業(yè)從城市中心接續(xù)搬離,取而代之的是科教文衛(wèi)、數字金融、高精技術等新興產業(yè)進駐。傳統(tǒng)片面以生產為先驗的理論模型,既無法完全回應城市發(fā)展中涌現的弊病,也很難再設計出前沿的城市方案。此時,亟須建構一套以消費為內核的新話語規(guī)則來進一步詮釋現代城市的蛻變。以之為議題,芝加哥大學特里·克拉克(Terry Clark)教授領銜的團隊首創(chuàng)“景觀理論(Theory of Scenes)”,用于分析集服務消費、符碼消費、休閑消費為一體的城市空間中的新消費現象與業(yè)態(tài),從而揭示未來城市進步的全新動能與機理。通過實地考察紐約、巴黎、東京、上海等國際大都市,克拉克等人發(fā)現發(fā)達城市中的消費系統(tǒng)包括五個共性原素:人際和諧(Interpersonal harmony)、物質豐產(Material abundance)、價值多樣(Value diversity)、差異化階級(Differentiated class)和理性化秩序(Rationalized order)。它們共同以生活娛樂設施為載體,以文化實踐為表現形式,重塑城市更新路徑。①[美]特里·克拉克:《場景:地方品質如何塑造社會生活》,祁述裕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第158—159 頁。換言之,消費型城市中硬件設施和柔性人文的自由搭配,會聯(lián)袂構造出美輪美奐的體驗式場景,讓市民群體寓于其內進行生命歷程中與生老病死有關的各項消費活動(見圖1)。
圖1 不同類型城市發(fā)展路徑
由此可見,在城市中營建多重“消費景觀”以保障人們安居樂業(yè),是城市當代化升級的應然方向:首先,城市“消費景觀”是滿足個(群)體大量消費欲求的“社會實體”。消費作為一種主客體間必須孕育關系的“社會事實”,其發(fā)生頻率和互動質量不僅取決于主體資本稟賦的高低,還取決于客體(外界環(huán)境)的良莠。縱覽世界范圍內各大早發(fā)城市內部路演沙龍的眾創(chuàng)場所、弄潮兒喜愛的奢華商超、身心沉浸式的酒吧等時髦設置,都會將其包裝成“消費天堂”的形象,為市民樂此不疲追逐的消費項目提供實在的買單之地。其次,城市“消費景觀”是催化現代性社會關系的新式驅動。消費型城市仿佛一塊天然磁石,能夠吸引多類型人士批量集聚,進而在地方特定消費情景中以一定方式發(fā)酵出新的關系重組。這些搭造在形形色色消費場景之上的“經濟人”和“社會人”等理性人際網絡,會松動血緣、家族等附著在先賦因素上的“優(yōu)勢關系”,轉而在城市中形塑出更多以重視個人表現、教育素養(yǎng)、卓越技能等自致因素的“公平關系”。最后,城市“消費景觀”是社區(qū)善治的輔助工具。當下國內城市發(fā)展進入存量提質階段,社區(qū)治理水準的好壞直接影響居民美好生活的落實程度。通過各類鮮活“消費景觀”構筑出生動多元的社區(qū)資本,能從側面調動群眾社會生活參與性,有效緩解長久以來基層民眾活動中“一灘靜水”的難題。
中國各大城市性質逐步“由產入消”為舒適物的屬性升級預設了客觀基礎,原先作為生產型資本發(fā)揮作用的舒適物系統(tǒng),在經歷諸多動因后又化身為消費型資本,二次助推城市全面發(fā)展。
城市化率(Urbanization rate)的大幅增長是解析近代眾多城市現象繞不開的前提,中國常住人口的城鎮(zhèn)化率從1949 年末的10.64%躍升至2021 年末的64.72%,所帶來的不單是表面數字上的人口“城市向心”,更是內容上的各種發(fā)展型要素“城市向心”??陀^審視,目前中國城鄉(xiāng)二元“剪刀差”頑疾仍未消解,附屬其上的城鄉(xiāng)消費水平異質性依舊突出。城市空間中林立的大型百貨、濃郁的消費氛圍、完善的“生產—銷售”鏈,使得與高質量發(fā)展相關的消費要素,會比在鄉(xiāng)鎮(zhèn)空間更完整地陳列于公眾面前,并刺激人們主動向中心城市靠近。柯林·坎貝爾(Colin Campbell)對此表示,“經過工業(yè)和后工業(yè)社會的接力,城市不再只是物品的生產之地,而是更前衛(wèi)的消費之地,商店、餐廳、運動館等設施已經將城市造就成中心化的消費空間,這點是非中心區(qū)域的鄉(xiāng)村難以企及的”①Colin Campbell.The Romantic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Modern Consumeiism,Oxford:Blackwell,1987,pp.214-216.。這就表明,城市化進程中越來越多高級消費要素呈現的“向心化”趨勢,會交錯營造出多元共同體生活的時空結構,從而演進為各類舒適物資源的積聚地。
一方面,城市化會在城市內域創(chuàng)造多個規(guī)模龐大且相對平穩(wěn)的市場圈或購買圈。它們反向擴充了城市中心這一高階消費空間的覆蓋面和影響力,使不同居民層級式的消費欲望都有了實踐場所。而人們消費訴求在地理空間上向城市中心的靠攏,又會把城市變?yōu)楦黝惛呒壪M要素發(fā)育和邁向成熟的場域,這也是為何文化、娛樂、休閑購物等享受型舒適物發(fā)端于城市中心,又在城市中心不斷得到自我進化的原因。另一方面,消費要素越接近城市中心,自身價值越會上漲。伴隨人們把城市之整體視作消費對象或擴大的消費物,也就更熱衷挑選在舒適物系統(tǒng)發(fā)達的城市中心居住。以購房為例,通常來說房屋這一消費要素距離城市舒適物中樞系統(tǒng)越近,其市場總價也越高。這是因為,各種舒適物資源會將當地代表性的消費要素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種“地方消費主義”。這種價值觀念背后映射為人們對本地某種品質化舒適物的執(zhí)著偏好,并樂意為該偏好支付超額費用(高于其他地方的一系列生活成本),此時舒適物就會悄然迭進成一類改善型消費資本。
翻閱中西方現當代振興史,盡管部分國家或地區(qū)有過短暫的經濟衰退或蕭條,但從時間軸上縱觀,民眾變得富足幾乎是共性趨勢。在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看來,人類經濟實力的壯大會描繪出一種“貨幣賦權(Monetary empowerment)”景象,“確鑿無疑的是,任何非貨幣的財物對個體所提供之幫助都局限于明確的形式和可視的界域。唯有貨幣,至少在財產據有和分配選擇上,為個體賦予更大范圍上的唯意志的權力之自由”①[德]格奧爾格·齊美爾:《貨幣哲學》,陳戎女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 年,第236 頁。??梢姡R美爾相信對貨幣的占有,比對一般性事物的占有更易于人們履行廣闊的自由能力?,F今國內民間貨幣貯量的相對可觀,加速帶動人們對珍稀性舒適物(學區(qū)房、高端醫(yī)療、人性化制度等)需求的彰顯。一旦某座城市可以充足供給這類特殊舒適物時,這些舒適物就會反身轉變成消費資本,為所在城市收攬諸如精英人才、高新企業(yè)、人文氣息等城市晉階不可或缺的重要養(yǎng)料。筆者以為,主體財富充盈帶來的“貨幣賦權”,會全面將人們圍繞原始“求溫飽”目標開展的消費行動,在實質內容上擴充到更高一級的“求幸?!?,并從四個維度強化城市舒適物資本的消費屬性:
其一,“貨幣賦權”擴充消費行動的經濟內容。經濟內容是各種固定資產、利益范疇及收入要素的匯總,也是主體消費行動內容中至為關鍵的子內容。當前國內城市居民敢于且樂于追求多樣化的舒適物,首要原因便在于經濟資本數量規(guī)模和結構效益的并駕齊驅,共同增強了人們的消費信心和潛能。其二,“貨幣賦權”擴充消費行動的文化內容。文化內容是指借助理想行動傳遞與循環(huán)而產生的精神產品總和。隨著個(群)體收入提高,順其自然地會探求更高級別的文化舒適物,用以折射本體精神層面獨樹一幟的文化格調。其三,“貨幣賦權”擴充消費行動的社會內容。社會內容是指主體擁有某種主導性社會關系后,調配這種關系來獲得人際交往時各類顯/隱性優(yōu)勢。中國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某些“黃金舒適物”(優(yōu)質教育、就業(yè)崗位等)能否獲得,不單依靠個體的純收入,更依靠建立在數字化貨幣之上有效動員社會網絡關系及其人情紅利。這也是緣何某群體占據“黃金舒適物”后,就等同掌握了與第三方進行利益交換時的資本話語權。其四,“貨幣賦權”擴充消費行動的符號內容。符號內容是指通過各種感知方式認可他者/物的存在及區(qū)分行動層次的邏輯,以向外傳達主體特別的消費慣習、取向和位序。當人們綜合條件足以購入大多數基礎性舒適物后,就會把目光轉移至將奢侈性的舒適物私人化,以炫示自己消費言行中隱含的特定符號尺度,舒適物也隨即演化成某一階層展現資本網覆蓋廣度的消費象征。
科技進步與城市發(fā)展間的關系是一個綿亙久遠的話題,從韋伯關于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鐵牢籠”的思考,到近代中國的“李約瑟難題(Needham's Grand Question)”,再到邱澤奇擔憂人工智能可能生成的治理“異步困境”,現代技術一直與城市中的制度架構、倫理道德、群體分布等元素緊密綁定。雖然科技介質一定程度上會制造城市運行風險,但這并不能抹殺其在塑造高質量舒適物過程中難以替代的支柱作用。如果說,大機器生產是工業(yè)化時代推動城市前進的力量,那么互聯(lián)網繁榮應用衍生的“信息主義精神(Spirit of informationalism)”則是消費化時代促動城市變革的抓手。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斷言道,“信息處理和溝通技術的變遷構成了我們正在經歷的新一輪社會革命,整個社會的轉變是環(huán)繞信息而組織的新技術范式所促成。信息主義精神穿越了卷入成員的心靈,深度影響其行為策略,財富生產、權力運作、城市消費皆依賴社會與個人的技術能力”②劉秀秀:《網絡化時代的信息主義精神——來自互聯(lián)網公益領域的經驗》,《江海學刊》2019 年第6 期。。以此可鑒,信息主義精神支配下的人類活動越發(fā)依賴智能化技術,這點在對舒適物資源的消費中亦不例外。
首先,舒適物資源消費空間技術化。在計算機、通信媒體、全敞化平臺為核心的新技術助動下,人們對舒適物的資源獲取出現了“空間剝離”。即交易雙方可遠程運用即時通訊軟件和線上付費工具對各類商業(yè)舒適物進行咨詢、議價、轉讓,減少了線下物理空間中“位置疏遠”對人們造成的消費阻隔。如城市區(qū)域中,飲食、鮮花、藥品等舒適物就在“餓了么”“美團”等APP 輔助下輕松實現了“一鍵到家”。其次,舒適物資源消費時間技術化。信息主義在突破舒適物消費地域限制的同時,也淡化了時間邊界上的藩籬。以城市夜間經濟為例,無論是生產領域(加班、夜班)的需要,抑或消費領域(夜生活)的需要,都促使人們愈益關注某項舒適物資源能否在時間層面做到“隨時召喚”。這也是“24 小時便利店”“膠囊健身房”“無人KTV”等由網絡技術供應的新型舒適物服務,在越來越多城市中流行受眾擴大的原因。最后,舒適物資源消費業(yè)態(tài)技術化。在城市內涵深層演變的今天,信息主義精神與實體舒適物互融后誕生的共享經濟、社交電商、二手市場等眾多新消費業(yè)態(tài),會將大量舒適物帶進更寬闊的“實體—虛擬”社區(qū)之中,或以購買,或以租賃,或以眾籌等渠道,滿足個人或家庭的消費目的。
改革開放后,交通舒適物(高鐵、飛機、汽車)和制度舒適物(戶籍、學籍管理)的改善,既橫向加快城鄉(xiāng)間、市際間人口流動頻率和體量,又縱向打通城市內部各階層間的流動阻梗。個人依附于理想職業(yè)所形成的群體歸屬會在城市中聚集一類“創(chuàng)意人才(Creative talent)”。按照多倫多大學理查德·佛羅里達(Richard Florida)教授的觀點,在發(fā)展較好城市的服務業(yè)階層中會孵化出一個更高的“創(chuàng)意階層”:成員是由一眾受過高等教育、掌握專業(yè)技能、倚仗腦力賺錢、具備正義感與責任感的人群組成,他們是超越傳統(tǒng)政黨、階級、種族等因素束縛,借助新興媒介崛起的社會革新力量。①[美]理查德·佛羅里達:《創(chuàng)意階層的崛起》,司徒愛勤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 年,第34 頁。概言之,創(chuàng)意階層脫胎于服務業(yè)階層,但又會與服務業(yè)階層共助城市第三產業(yè)的更新?lián)Q代。筆者認為,中國大城市中本土化的“創(chuàng)意性階層”分為兩類:一是技藝創(chuàng)意群體,通過科技來推動城市硬件發(fā)展,如科研人員、工程師、建筑師等;二是思想創(chuàng)意群體,通過人文傳授來推動城市軟件發(fā)展,如作家、教師、政府智囊團等。創(chuàng)意階層的涌現是一座城市走向發(fā)達和開明的標志,也正因其匯聚的是各界高端人才,他們對城市消費環(huán)境與時俱進的呼聲遠高于普通階層,并從旁刺激舒適物消費屬性實時升級。
一方面,創(chuàng)意性階層中包含的特立獨行的科學家和不落俗流的文藝家天生具有表達個性化的情愫。相比大眾舒適物,他們更喜歡二次整合后能標識出獨特品味、情趣、雅致的小眾舒適物。正是對商品/服務特殊性的執(zhí)念,倒逼城市中各種市場化資源不斷重組出新穎性濃厚的舒適物供其工作、生活或消遣,以最終達到他者社會認可的極值化。另一方面,創(chuàng)意性階層中包含的杰出管理者和職場白領等成員被默認賦予了精英化定位。主觀上,他們具備的精益求精、勇于挑戰(zhàn)、自我激勵等領袖氣質,使其有更主動改造所處城市中舒適物的意愿;客觀上,他們擁有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資本相較扎實,也比一般/底部階層市民有更強的復合化能力去占有各類“排他型”舒適物(海景房、晉升指標、高價演藝票等)。從循環(huán)鏈角度視之,城市內先進要素的充分發(fā)展會繁衍出一批凝聚新理念、新科技、新想法的創(chuàng)意性階層;反過來,這些創(chuàng)意成員又會結合自身偏好,利用階層優(yōu)勢建設更高級的消費環(huán)境。
伴隨越來越多的舒適物資源從后臺生產端來到前臺消費端,其在社會交換領域的價值也愈發(fā)顯著。作為未來城市發(fā)展環(huán)節(jié)中一項必不可缺的資本,舒適物的消費功能理應被全方位正視。
中國歷史上長期是小農經濟主導的生產型社會,消費互動多依靠自我、家庭或宗族,圍繞消費物市場層面的價值兌換未被列進經濟活動的中心議題,僅是對自然經濟的一類補充。該種自給自足的封閉模式極大壓縮了個(群)體的消費邊界,商品/服務的獲取只能在人們周圍有限的活動場域(field)內達成。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將場域理解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Net-work)或構型(configuration),是由復雜關系以及附著于特定位置的行動者或機構之上的決定性因素所構成。②[法]皮埃爾·布迪厄:《實踐與反思》,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年,第17—18 頁。由此延伸,消費層面的場域囊括兩層交互含義:它既是包含各種消費價值范式共同作用后形塑的消費關系網;又是干預消費者及其實踐的外在力量,各類消費行為無法脫離其內在規(guī)定的限制。顯然,生產型社會中被嚴格約束的場域阻礙了城市消費活力迸發(fā),直接拉低市民日常生活中的幸福感。但經過市場化、全球化、技術化等一系列浪潮洗禮,現代化城市中雨后春筍般出現的舒適物資源,通過物質系統(tǒng)和文化系統(tǒng)間的內在鏈接,重新整合了“情感—行動”“身體—空間”“地方特性—整體共性”等多對消費互動關系,從“人”和“物”兩個界面拉伸生產型城市內稍顯僵硬的消費場域張力。
從“人”的界面來看,舒適物系統(tǒng)的全面性使得城市本身會成為一個綜合型消費品,從而吸引大量外來人員前來消費,如旅游者、求醫(yī)者、求學者、求職者等。他們脫離原住地進入新城市,一定是因為移入城市中的某些舒適物資源能夠滿足其某種訴求。這些外來移民的遷入看似是對某種指定性舒適物“點對點”的消費愿望,但實則只要他們在移入地生活,就會附帶在交通、住房、餐飲等多個領域產生連鎖性消費,無形中對其他商品/服務生成了“點對面”的消費效果。從“物”的界面來看,現在許多舒適物都被定位成一種增殖型資本,確切地說,城市管理者預先所做的基礎性投資(修路、拆遷、政策修訂等)是在“筑巢”,期盼將名校、名企、名人等高級舒適物資源“引鳳”。隨著“鳳”越多,“巢”也會越優(yōu),這些“鳳”在本地城市中既做到了社會增益,又開發(fā)了消費場域中多元的“物選項”。
每每談及個(群)體的階層分化,多數理論模型習慣性將經濟流動、權力流動、地位流動三者間的相互關系及作用結果歸納為社會分層背后的運行機制。但伴隨大量城市陸續(xù)步入消費社會,真實的生活感受告訴人們,上述三類流動似乎并不能窮盡人們對階層分化的所有解釋。正是洞察于此,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在《經濟與社會》中,將社會消費資源在地位群體間流動不均所造成的差別化生活風格,補充為人們階層歸屬的又一成因:“消費流動會與經濟、權力、地位流動一起誘發(fā)時刻性的階層分化,階層的持續(xù)分化并不是可以用某一種分析性概念就能簡單定義”①[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第1 卷),閻克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73 頁。。沿襲韋伯的理論思路和現階段中國消費型城市的運轉實際,筆者以為,舒適物資源的空間分布異質特點會催生三種形式的消費流動,就消費層面為城市中不同個(群)體的“階層向上”施展社會功能。
第一,舒適物有助于階層消費身份向上流動。它是指個(群)體消費了該地特有的制度屬性舒適物后發(fā)生的身份定層。如進入某城市的外來戶,通過占有與原住民相同的舒適物資源往往可以達成一種“階層準入”,完成由“新居民”到“新市民”的角色轉化。最常見的便是個體通過購房獲得以家庭為單位的合法性市民身份(戶籍),后續(xù)能以制度舒適物所賦予的官方權利在該城市中平等體面地生活。第二,舒適物有助于階層消費趣味向上流動。它是指較低階層成員通過消費較高階層的文化舒適物后,將較高階層的文化資本內化,以獲得更佳的社會評價或改變生活境況的機會。譬如,鄉(xiāng)村刻苦的寒門學子憑借高考“一朝躍龍門”,享受到大城市優(yōu)渥的教育資源。這種通過后天學習觸碰到更高等級文化舒適物的過程,收獲了未來人生發(fā)展所必須的經濟和文化資本,直接為自己爭取了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第三,舒適物有助于階層消費空間向上流動。中國市際間舒適物系統(tǒng)發(fā)育程度存在客觀差距,在此基礎上,舒適物系統(tǒng)更發(fā)達的城市衍生出的廣闊成長機遇、擇業(yè)前景和成才環(huán)境,更能幫助人們實現人生抱負和社會價值。前往舒適物資源豐富的城市居住,是一種借助地理流動的由低到高來實現階層躍升的方式。
縱觀中西方發(fā)展處于領先身位的城市,大多途經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地貌形態(tài)適宜的區(qū)域中,土地、人力資本、經營資金等生產性舒適物使該區(qū)域工業(yè)化完整;第二階段,向消費型城市轉型過程中興起的諸如名校、文旅街、博物館等文化性舒適物,滿足了市民對藝術情調、時尚表演、修身涵養(yǎng)等文化需求的自由表達。很明顯,城市的全方位進階在遵循經濟邏輯之上,還遵循一重文化邏輯。近年國內城市居民生活方式的品質化提升,促使人們不僅愿意為各類舒適物的初級使用價值買單,也更愿意為承載其上的高級美學價值買單?,F代都市中,文娛消費業(yè)態(tài)的盛行及新媒體技術的廣泛應用,對舒適物資源的文化功能轉變提出了新命題,即重構公眾在日??臻g中通過消費所能體驗到的生活美感。
首先,置舒適物于藝術場景,增強地方文化活力。當前各類舒適物在滿足人們消費欲望時,不再只是“一對一”而是“一對多”。以大型服裝概念店為例,它非但是為人們提供保暖衣物或就業(yè)機會的場所,還是人們接觸新銳設計理念、流行風尚導向、高雅生活氣息的藝術場合。更準確地說,許多大城市中的奢侈品名店超越了傳統(tǒng)物質經銷范疇,進一步化身為某種藝術氣質的載體,向外界傳達出指向性鮮明的文化態(tài)度。其次,置舒適物于技術場景,亮化美學視覺體驗。當代消費者趨向將視覺營造的“顏值快感”作為一種重要消費動機,并伴以視頻媒介對人們消費審美重新賦權,個(群)體也愈發(fā)迷戀用自媒體平臺(抖音、小紅書、Vlog 等)來勾連現實與濾鏡中的生活。易言之,將城市既有文化舒適物資源與各種數字技術的美學融合,可以給予舒適物新的藝術生命,以強烈視覺沖擊吸睛。這也是北京798 文藝街區(qū)、成都太古里、西安大唐不夜城等地“打卡熱”的原因。這些網紅打卡點既盤活了所在城市的經濟民生,又增添了城市的藝術魅力。最后,置舒適物于“在地”場景,傳播個性化文創(chuàng)產品。現代性和全球化兩股浪潮干預下形成的“千城一面”景象不斷蔓延,各個城市獨有的“在地”文化特色嚴重萎縮。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為此呼吁“以全球為架構框架,以在地為基準行動”的地方發(fā)展原則。①[英]齊格蒙特·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第92 頁。在地化(localization)對一座城市氣質的經久不衰起到有力的保護作用,世界范圍中的著名城市大多格外注重打造獨特的藝術名片,如浪漫之都巴黎、時尚之都米蘭、音樂之都維也納等。因此,中國各地傳承“在地”藝術舒適物的同時,也應勠力創(chuàng)新一批標簽式的文創(chuàng)產品,以自衛(wèi)“無地方性”文化的同質侵蝕。
以尊重民眾世俗化意愿而制定的各項城市規(guī)劃,優(yōu)化了市域內居民多種切身體驗。在此之上組建的各類制度舒適物(福利政策、政府服務質量、公平教育體系等)會潛移默化地產生一種“虹吸效應”,持續(xù)將其他區(qū)域中的人才批量吸納入市,使得該地比其他地方更具發(fā)展競爭力。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曾將制度分為壓制性制度(Repressive system)和恢復性制度(Restorative system)兩類,前者是建立在使人痛苦之上,其實施會剝奪個體財產、自由、名譽或幸福;后者則把混亂不堪的社會關系或個體生存狀態(tài)返回到正常軌道,更好地維系各生命體延續(xù)。②謝立中:《涂爾干的“道德科學”:社會學本體還是分支社會學?》,《天津社會科學》2021 年第5 期。時下,中國各大城市都在積極修正和出臺恢復性色彩的制度安排,以加速從“招商引資”向“招才引智”的升級。筆者以為,制度舒適物之所以會誕生出人才“用腳投票”的效果,一方面是因為人的“理性人”屬性會追求人力資本的經濟效用最大化。體現在工作地上的選擇就是到物質回報率更高、更公正的地方求職或創(chuàng)業(yè);另一方面,人的“感性人”屬性在選擇定居地時,又會追逐靈活、寬松和愜意的外部消費生活環(huán)境。制度舒適物對于滿足人們這兩大屬性有著顯著的中和功能,進而強力吸收兩類人才共時入場。
一是創(chuàng)業(yè)型人才移民。該群體是因對某座城市的生產性制度/政策的認同及偏好而遷入。他們綜合權衡移入城市的各項發(fā)展指標后,認為自己或團隊的經營思路、業(yè)務水平、知識素養(yǎng)能與計劃前往城市相適配。一旦進場后,其在致力于積蓄多維資本之時,也通過辛勤勞動或創(chuàng)意思維,助力所在城市下好與其他橫向競爭城市的“先手棋”。二是消費型人才移民。該群體是因對某座城市消費性制度/政策的認同及偏好而遷入。他們發(fā)現某一城市由開放式制度或包容式政策,營建出的消費環(huán)境能夠解除眾多消費羈絆,讓自身消費欲望得到更好實現時,便會主動靠近。應當說明的是,兩類人才移民之間相互轉化的界限是打通的,創(chuàng)業(yè)型人才經過一段時間積累足量資源后,其重點需求和創(chuàng)造性會轉移到消費領域,意圖成為消費精英在當地享受生活;而消費型人才通過所攜帶的外生資源也會倒逼遷入城市消費產物、業(yè)態(tài)、設置等推陳出新,無形中變?yōu)槠渌愋褪孢m物在該城市中生根發(fā)芽的開拓者。
厘清舒適物資源在促進城市高質量發(fā)展過程中的正外部性功能后,也應辯證看到舒適物的地理配置與消費正義之間潛存兩個方面的“隱性排斥”,即主體排斥(舒適物給誰用)和空間排斥(舒適物建在哪里)。
首先,主體排斥是指長期掌握了物質資產、晉升機會、信息資本等發(fā)展性要素的權威階層,在市場化機制下潛在擁有更強的資源支配能力,從而易于實現對舒適物最大化的排他攝取。原先共享化、免費(低價)化、惠民化的集體舒適物資源(自然風景、醫(yī)療、教育等)一旦散發(fā)出稀缺特質后,就極易被少量優(yōu)勢群體借助偽市場運作,變成專屬制或會員制的圈層資源。這種“身份連帶”對消費正義最突出的傷害之處是,人為在公共舒適物資源中劃分出消費區(qū)隔,造成消費資源的主體分割不均。其次,空間排斥在中國最典型的案例就是住房消費。一邊是開發(fā)商聯(lián)同中介公司依靠投機和炒作行為,將起初相較均值化的城市空間“貨幣價差化”,誘導不同消費水平的人都去搶占黃金地段的住宅;另一邊,土地開發(fā)使大部分社會財富接連流向少部分集團手中,而普通民眾卻背上了高昂房貸包袱。針對這種非常規(guī)手段異化出的空間非正義現象,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嚴厲批判道:“住房消費使空間正義的社會定位劇烈變化,它不但成為財產剝奪的渠道與手段,更成為‘貧困—富?!癄顩r的間隔過程,都市消費生活也分離出資源‘攫取者’和‘緊張者’兩大角色”①王志剛:《差異的正義:社會主義城市空間生產的價值訴求》,《思想戰(zhàn)線》2012 年第4 期。。既然大眾舒適物只有讓多數人享用才契合公平原則,那么各大城市管理者應進一步考慮兩點做法:一是,盡量避免舒適物過度集中在某一固化群體之中,而導致與其他個(群)體的疏隔與對峙;另一方面,加強舒適物的地理“多核心”布局,勿將優(yōu)質資源過度落位于某一核心區(qū)塊,而導致生活在相對邊緣區(qū)塊的民眾物理距離過遠。是以,十分有必要全面研究作為“消費型資本”的城市舒適物在引導中國社會均衡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功能。既要強調城市舒適物資源的系統(tǒng)耦合建設,也須多關注如何將與民生息息相關的舒適物資源做到以人為本的公正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