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濤,黃湑凡
(1.重慶工商大學派斯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重慶 401520;2.浙江大學 生命科學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魏晉南北朝歷時約400年, 一直處于國家分裂和政局動蕩狀態(tài),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沒有絕對強權的統(tǒng)治,但雖為亂世思想?yún)s得到了極大的解放。雖然不及百家爭鳴,但這一時代的文學思想也自有一番特色。事實上,魏晉南北朝可以說是古代中國人第二次思想升華的偉大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空前活躍,文學走上獨立自覺的道路。這一時期的文學沖破儒家“詩教”束縛而獨立,與史學和哲學有了明顯的分工;思辨批判性彰顯[1];玄學氣息濃郁,推崇和發(fā)揚了道教文化;表現(xiàn)形式豐富多彩,詩、賦、散文和民歌等各種文學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都有著專屬于自己的舞臺。一方面,作品更加富有個性;另一方面,文學理論趨于成熟。
魏晉南北朝文學的發(fā)展可以分為魏晉文學和南北朝文學兩個大階段,魏晉文學以建安文學、正始文學、太康文學、東晉文學為代表;南北朝文學以元嘉文學、永明文學和梁陳文學為代表。魏晉南北朝文學的發(fā)展總體而言受其所在時代社會影響較大。雖然魏晉與南北朝同樣存在社會動蕩、兵荒馬亂的現(xiàn)象,然而兩個時期的文學卻有著明顯的差異:魏晉時代,前有建安風骨,“志深而筆長”,后有兩晉談玄,縱情山水;而南北朝時期,文學多重于感官刺激,譬如炫目的宮體詩等等。而兩個階段出現(xiàn)這種差異的原因,則與士族地位的變遷有著重要關系,門閥大家文學素養(yǎng)等普遍較高,并且控制朝政,一定程度上左右文壇風向;而士族式微后,寒門等階層對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變大,在南北朝的亂局下,形式上的華麗是引人注目的一大助力。
“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jīng)解》)。自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的經(jīng)典帶給了文人極大影響,文人的創(chuàng)作總會受到《詩》的影響。一方面作品變相地成為了儒家傳教的工具,另一方面詩的形式也大為受限,頗似八股文,如《漢樂府詩》千篇一律,且?guī)е譂夂竦摹对娊?jīng)》色彩,雖偶有佳作,但終究是難以成為傳世名作。
因天下分裂,儒家地位動搖,道佛兩家逐漸勢大,詩教束縛松動,文學的創(chuàng)作開始自由起來,言由心生成為了可能,就連史學也擺脫了儒家的束縛。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對儒家詩教的沖擊來自于魏文帝曹丕。他在《典論·論文》中說:“夫文,本同而末異?!囊詺鉃橹?,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辈茇в谔訒r作《典論》,借此說明各種文體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也有著各自獨到之處,所以既要研究其一般的規(guī)律,也要注意其不同的特征,由此提出了“文氣說”?!拔臍庹f”的提出,標志著對文學開啟了內在本質的探求,跳出了作品外在的牢籠。只有這樣,文學才開始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是謂“文學自覺”。
最為重要的是,到此時,文學已正式獨立。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文學和史學、哲學密不可分,一方面諸子百家各種哲思激烈碰撞,他們將自己的哲學理念、政治訴求都通過文章來進行傳達,便有了《道德經(jīng)》《論語》等文學作品;另一方面,史學作品比如“春秋三傳”,它們又并不只是單純的對歷年人物事件進行記述,而是在其中夾雜了個人的思想觀念,比如《左傳》中對儒家思想的傾向性。此時,文學實際上更多是作為載體出現(xiàn),并沒有對其本身形式等有所研究。隨后,《史記》的出現(xiàn),讓史學從經(jīng)學中獨立出來。而到了魏晉南北朝之時,一方面,文人們明顯已經(jīng)可以隨心所欲直截了當?shù)乇磉_自己的想法,或批判或諷刺、或同情或抒情,文學的內容可包容萬物;另一方面,文學自身的形式體裁也開始為世人所重。自粉飾太平的西晉起,浮華人世使文人們沉溺其中,詩詞文學華美浮艷(如陸機《擬古詩》),太平年間歌功頌德成了常態(tài)。劉勰寫在《文心雕龍·時序篇》中寫道:“并結藻清英,流韻綺靡。”文學開始注重辭藻的華麗,形式主義雖然成就并不高,但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詩歌體制的發(fā)展。而最后的永明格律之探,梁陳宮體詩更是徹底使得文學在外在形式和內在氣質上都有了專屬的理論基礎雛形??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與史學和哲學有了明顯的分工。
自東漢外戚專權以來,世家集團開始擴張,三足鼎立后勢頭更甚,陳群立“九品中正制”,吳中已有“庾、魏、顧、陸”四大豪族之態(tài),至東晉門閥政治徹底成型,“桓、王、謝、庾”權勢傾天,史書有載“桓溫擅威”“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種集團式的社會背景使得個體極難有出頭的機會,由是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格局,統(tǒng)治階層由士族大家、名門望族把控,寒門難有出頭之日,由此多有對社會形勢的不滿與抗議,文人志士的憤慨也隨之而來。同時,在門閥政治的影響下,詩歌唱和也是士人們增強政治聯(lián)系的工具,并且以道家思想為資源、具有思辨精神的玄學更符合門閥士族的口味,更適合士大夫們的身份與統(tǒng)治的學術思想。[2]由是便產(chǎn)生了清談之風。
“清談”就與精神上的升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雖說“官僚清談家”是徒有其表的“坐而論道”,但卻是真正有才識的人思維火花的碰撞,思辨能力得到進一步提升,可以說,魏晉南北朝乃中國第二次思想升華的大時代。這個時期,“魏晉南北朝文論家以日常生活物象或場景入文展開文學批評,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盵3]既有最早的文藝理論批評專著——《典論》,開創(chuàng)“文氣說”,引領“文化自覺”;也有第一部詩論專著《詩品》,“詩有三義焉”(鐘嶸《詩品序》),譽為“詩話之伐山”;更有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成章、邏輯嚴密,“成一家之言”的文學理論專著——《文心雕龍》,乃文學獨立理論之根基所在,開研究文學形象思維的先河,而更難能可貴的是,斟酌字句,此書本身亦是一部絕佳的文學著作——“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情理俱佳,令人深思。
可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已經(jīng)不再受制于傳統(tǒng)思路,有了愈來愈強的自主思辨能力。一方面能吸納傳統(tǒng)文學的精髓,另一方面也能根據(jù)自己的審美價值對其中的不足進行審視。更重要的是,能夠根據(jù)自己的價值觀念開創(chuàng)一個衡量體系,敢于對傳統(tǒng)進行重構與創(chuàng)新?!拔簳x南北朝批評家的藝術感覺、文學素養(yǎng)都普遍高于兩漢批評家,對批評方法的運用和把握也更加嫻熟和老練。”[4]不僅如此,這種詩與理之間圓潤的結合,到現(xiàn)在也是非常高的境界。
首先要說明的一點是,此特點自正始文學始,建安文學尚處于兵荒馬亂的年代,道教的傳播也并未廣泛,且上承東漢,或多或少會受東漢文學的影響,故并無此特點。自正始起,由于不同國家朝代統(tǒng)治者奉行不同的思想文化主張,使得當時的思想文化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5],出現(xiàn)儒釋道三教爭鋒的局面,對思想上的碰撞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此時宗教神學大興,無論是此前發(fā)展尚緩的道學思想,還是新興事物——東漸的佛教,都在這個時期廣泛地傳播開來,并影響到社會各階層。道教、佛教各種神鬼學說,與儒家大相徑庭,但恰恰因為這些玄幻虛妄的藍圖,對于百姓來說,恰恰滿足了其精神上的渴求——欲在兵荒馬亂中求得一絲幸福;而對統(tǒng)治者來說,因果報應,前世未來則正好是威懾迷惑百姓的絕佳手段,故而二者有了立身之本,北朝更有“竭財以赴僧,破產(chǎn)以趨佛”(范縝《神滅論》)以致“二武”(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滅佛的荒唐局面。道教在下成為人民思想的避難所,在上為統(tǒng)治階級重視利用,得以合法飛速發(fā)展;而佛教的影響力,更是“遠遠超越于國家政權的管轄范圍,政權的頻繁交替不但沒有削弱佛教的影響,而且加速了佛教在更廣泛的南北地區(qū)之間的傳播。”[6]北方諸勢力與當時普遍信仰佛教的西域諸國來往頻繁[6],南方更是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壯觀場面。同時佛教與玄學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結合,玄學的名士幾乎都精通佛理,有名的高僧也都深受老莊玄理影響,精通談玄。[2]
這些宗教借機成為百姓、文人的精神寄托,于是談玄成了當時文人志士之間的盛行場景,被稱作“清談”。“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房玄齡等:《晉書·嵇康傳》)。玄學加諸文學,便有了“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放達者不能與之無吝,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嵇康《琴賦》)。道教不僅給了文人超脫現(xiàn)實的神仙意境,也給了文人鬼神長生的描寫題材。而事實上,“在道教文化廣泛傳播的背景下,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必然會受到道教文化的影響,在文學中表現(xiàn)出對道教的推崇和對道教文化的發(fā)揚,所選取的創(chuàng)作體裁也會表現(xiàn)出一定的道教文學特征?!盵7]另一方面,這般暢談天地倒也著實提高了一些詩的哲理韻味,“道教中暢想宇宙萬物、得道成仙的思想和文學的想象、幻想等等都得到了有效的結合”[8],但徒有其表,終是適得其反,這種極富玄學氣息的文學主要在正始文學和東晉文學有高度體現(xiàn)。
正始文學在魏晉之交,這是一個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階段。實際上,正始文學是與建安文學相對的一種文學。與建安風骨欲一展抱負、嘆兵荒馬亂不同,其整體基調略顯悲觀,如山濤的《表乞骸骨》、劉伶的《酒德頌》等實際上皆是表達了消極或無奈避世之情?!坝跁r正始馀風,篇體輕澹,而嵇阮應繆,并馳文路矣?!?《文心雕龍·時序篇》)此時司馬氏通過高平陵之變奪權,政壇被恐怖籠罩,人人自危,有李密作《陳情表》避難,而嵇康更是送命于此。此時恰逢道教興盛,老莊玄學引入,更加催生了文人們的消極情緒。
東晉偏安一隅,門閥只掌遮天,文人激情受到極大打擊,正始文學的談玄氣息于此時更甚,“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滿玄席”(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篇》),到了東晉中朝,江左文人玄風達到鼎盛,以致“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篇》)。不難看出,東晉文學實際上是玄言詩的時代,歸依道風之感十足。鐘嶸在《詩品·詩論》中對此有精辟的概括:“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倬、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p>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沒有了詩教,開始了放飛自我,詩歌、賦、散文、民歌方面都有體現(xiàn)。
首先是詩歌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東漢末年“軍閥”混戰(zhàn)之時,以曹操為首的一眾豪杰欲趁亂世一展宏圖,王粲、蔡琰等眾學士以及廣大百姓飽受戰(zhàn)亂之苦。由是時人作詩一方面抒發(fā)豪情壯志,如曹操《龜雖壽》“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方面揭露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對百姓流離失所的同情,如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如“家室流離,竟被胡人擄去”的蔡琰嘆亂世流離,訴己身悲怨凄苦的《胡笳十八拍》。形成了以“三曹”、蔡琰(蔡文姬)、建安七子為代表的建安文學。這一時期,有曹孟德的《步出夏門行》等將四言詩發(fā)揚,也有曹子建的《贈白馬王彪》標志著五言詩的成熟。 “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離亂,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篇》)。建安詩歌中蘊藏“建安風骨”,往往峻峭雄渾,氣勢磅礴——“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短歌行》)。而實際上這些詩歌的風骨何嘗又不是詩人本身的獨特個性呢?孔北海鋒芒犀利,曹孟德一代梟雄,亦有蔡文姬區(qū)明風烈,建安風骨得其名。到了劉宋時期,“體小而俗”(傅玄《傅子》)的七言詩也有了大家——鮑照。[9]之前雖有“柏梁體”等七言詩,但質量不高,難登大雅之堂。至鮑照,真正將七言詩做到了質高而量多(現(xiàn)存29首),并開創(chuàng)了七言隔句押韻的范式[10],證明了七言詩同樣有著不輸于四言、五言詩的潛力。南齊始,“竟陵八友”創(chuàng)“永明體”,格律在此時正式成為文學中的重要元素,沈約發(fā)明了“四聲八病”理論,并運用在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已經(jīng)做出了評價:“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而在魏晉南北朝文學的終章,梁陳之時也出現(xiàn)了曇花一現(xiàn)的新詩體——宮體詩,浮華至極。只是虛有其表的文學終究是日暮黃昏,侯景之亂,文人北逃,宮體詩便被打入了萬劫不復之深淵。
賦的輝煌也在繼續(xù),左思《三都賦》等,只是風格發(fā)生了轉變。抒情小賦開始出現(xiàn),如曹子建《感甄賦》;駢文則有吳均《與朱元思書》等等;而南朝江淹的《麗色賦》、庾信的《鏡賦》等兼具賦與駢文的特點(可稱“駢賦”),可謂“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同時也還有著名的檄文——陳琳 《為袁紹檄豫州》。最為重要的是,中國小說的初期就在此時——《搜神記》《世說新語》是華夏志怪、志人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關于文論,前文已述及。加之,北朝時期主要文獻載體已由竹簡、帛書轉變?yōu)榧垙?。紙張制造、攜帶與書寫的方便不僅有助于士人抄錄文籍,更方便士人們著書立說,文士們的創(chuàng)作篇幅不再拘泥于竹帛,揮灑紙上的長篇文賦更容易出現(xiàn),人們的創(chuàng)作激情得到提高。[11]
散文表達社會政治見解,同時個人抒情色彩濃厚,講求遣詞造句的藝術技巧,逐漸走向駢偶化,但整體而言并不出眾。建安時期,散文多為行軍理政所需而寫,服務于自己的政治理念或需求,北有曹操清俊脫俗而言簡意賅的《讓縣自明本志令》《求賢令》,南有諸葛武侯簡練質樸卻擲地有聲的《出師表》《答法正書》,也有曹丕《典論》這樣獨立的散文專著。隨著老莊談玄之風的影響,散文逐漸走向訴求個人理想,表現(xiàn)生活,如陶淵明《桃花源記》和《五柳先生傳》等。在太康和永明兩次對格律形式深究的影響下,這一時期的散文也越來越為格式所縛,佳作鮮見。
“晉氏不虞,自中流外,五胡扛鼎,七廟隳尊”。西晉“五胡亂華”后,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北方,北朝多民族共存,民族矛盾相當尖銳,相較南朝政權更替更為激烈,北方民歌于此時進入中原大地,較為著名的有《木蘭詩》《敕勒歌》。民歌來源于生活,這些詩的風格大多剛健豪邁,如《瑯琊王歌辭》“懀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反映了北方游牧民族尚武開朗豪放的民風。這些特點融入進漢文化,帶來了唐詩的氣勢磅礴,促成了唐詩的輝煌。[12]
可以看出,魏晉時期的文章創(chuàng)作非常重視審美特質,重視文章的聲律、文采。[13]不過,文學形式雖是如此多樣,但小說以及七言詩并不十分成熟。而事實上,格律詩方面,沈約的“四聲八病”就遭到了同時代鐘嶸的批評——“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鐘嶸《詩品》)。但是,無論如何,有一條事實是改變不了的,那就是各種文學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都有著專屬于自己的舞臺。
總之,魏晉南北朝乃古代中國人第二次思想升華的大時代,由此也成為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個輝煌、絢麗多彩的時代。陳子昂道:“文章道弊五百年”,但事實上,儒釋道三家爭鋒之下,卻是思想、文學的多元化和進步,是一個獨具特色的時代,正如徐公持所言:“衰世文學未必衰”[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