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韋賢家族重要成員事跡考

胡建軍

(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 人文科學(xué)系，山東 淄博 252130)

西漢鄒地韋賢家族是一個對西漢政治、思想、文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的家族：韋孟“為楚王傅而歷相三王”，韋賢、韋玄成父子開創(chuàng)“魯詩韋氏學(xué)”，韋賢宣帝時為丞相，韋玄成元帝時為丞相，韋賢家族這三個重要成員不但政治地位高，而且都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造詣，班固云：“扶陽濟濟，聞《詩》聞《禮》。玄成退讓，仍世作相。”[1](P4260)因此關(guān)于韋孟、韋賢、韋玄成生平思想的研究對深入了解西漢中后期的政治、思想、文化有重要意義。

一、韋孟為楚國太傅考

韋孟是韋賢家族在西漢的肇始之祖，其生平事跡主要集中在《漢書·韋賢傳》中，但記載極少：“其先韋孟，家本彭城，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詩風(fēng)諫。后遂去位，徙家于鄒?！盵1](P3101)“自(韋)孟至(韋)賢五世”[1](P3107)。

由此可知，韋孟祖籍彭城(今徐州)，做過楚元王劉交、夷王劉郢客(元王劉交子)及楚王戊(元王劉交孫)的太傅，因“戊荒淫不遵道”而離職卸任，并舉家從彭城遷至魯國的鄒地。

但韋孟“為楚王傅而歷相三王”的事跡，僅見《漢書·韋賢傳》，在《漢書·楚元王傳》中并無任何記載。據(jù)《漢書》中的相關(guān)史料，文章對韋孟為楚國太傅的時間考證如下。

據(jù)《漢書·諸侯王表》記載，楚元王劉交于公元前201年(高祖六年)立為楚王，在位23年，公元前179年(文帝前元元年)薨；夷王郢客公元前178年(孝文前元二年)嗣，在位四年，公元前175年(文帝前元五年)薨；楚王戊公元前174年(文帝前元六年)嗣，在位二十一年，公元前154年(孝景前元三年)參與“七國之亂”，兵敗自殺。由此推斷，韋孟為“為楚王傅而歷相三王”的時間應(yīng)在公元前201年到公元前154年之間。

又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載：“太傅，古官，高后元年(公元前187年)初置，金印紫綬。后省，八年(公元前180年)復(fù)置。后省，哀帝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復(fù)置。位在三公上?！盵1](P735)“諸侯王，高帝初置，金璽盭綬，掌治其國。有太傅輔王，內(nèi)史治國民，中尉掌武職，丞相統(tǒng)眾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盵1](P736)由此可知，西漢中央政府“太傅”一職初次設(shè)立是在公元前187年(高后元年，楚元王十五年)。而西漢各諸侯王國“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有太傅輔王”，因此，各諸侯王國也應(yīng)設(shè)有“太傅”一職，且各諸侯王國“太傅”一職的設(shè)立應(yīng)不早于西漢中央政府。故文章暫將西漢各諸侯王國設(shè)立“太傅”一職的時間定于與西漢中央政府同時，即前187年，韋孟為楚元王太傅的時間最早也應(yīng)在此時。

但考《漢書·百官公卿表》，漢代中央政府的“太傅”一職在公元前187年設(shè)立，但以后又隨設(shè)隨省?！案吆笤?公元前187年)十一月甲子，右丞相陵為太傅，左丞相平為右丞相，典客審食其為左丞相?！薄案吆笃吣?公元前181年)七月辛巳，左丞相食其為太傅?！薄案吆蟀四?公元前180年)九月丙戌，(審食其)復(fù)為丞相，后九月免。”“壽元二年(公元前1)五月甲子，丞相光為大司徒，九月辛酉為太傅。右將軍馬宮為大司徒”[1](P736)。

自公元前180年(高后八年，楚元王劉交二十二年)審食其由太傅轉(zhuǎn)任丞相后，西漢中央政府就取消了“太傅”一職(1)太傅雖“位在三公上”，但乃虛職，“乃陽遷(王)陵為帝太傅，實奪之相權(quán)”。高后朝為太傅者，只有王陵和審食其兩人。，直至公元前1年(漢哀帝壽元二年)時才重新設(shè)置，即西漢中央政府自公元前180年至公元前1年就再無“太傅”一職。如果西漢各諸侯王國“太傅”一職的設(shè)省與中央政府同時，則公元前180年后元王之楚國就無“太傅”一職，何來韋孟“為楚王傅而歷相三王”之說。但據(jù)《漢書·楚元王傳》所載：“(王戊)二十一年春，景帝之三年也(公元前154年)，削書到，遂應(yīng)吳王反。其相張尚、太傅趙夷吾諫，不聽。遂殺尚、夷吾?！盵1](P1924)則又可知，公元前154年(景帝前元三年，楚王戊二十一年)，楚國仍有“太傅”一職，擔任者是“趙夷吾”(2)韋孟應(yīng)于公元前155年因“戊荒淫不遵道”而“去位(辭去楚國太傅一職)”，此太傅趙夷吾應(yīng)為韋孟的繼任者。。又據(jù)《漢書·哀帝紀》載：“孝哀皇帝，元帝庶孫，定陶恭王子也?！铀哪?公元前9年)入朝，盡從(太)傅、相、中尉。”[1](P333)又可知，公元前9年(成帝元延四年，定陶王劉欣十三年)定陶國也仍設(shè)有“太傅”一職。

綜上可以推知，雖然中央政府于公元前180年到公元前1年間未曾設(shè)立“太傅”一職，但各諸侯王國“太傅”一職自高后元年(公元前187)設(shè)立之后應(yīng)一直保有，韋孟“為楚王傅而歷相三王”之說無誤。

韋孟離職是因公元前155(孝景二年)楚王戊“為薄太后服私奸”(3)“王戊稍淫暴，二十年，為薄太后服私奸，削東海、薛郡，乃與吳通謀。二人諫，不聽，胥靡之，衣之赭衣，使杵臼雅舂于市?！奔错f孟離職與申公、白生被“胥靡”“衣之赭衣，使杵臼雅舂于市”原因相同，皆因孝景二年(公元前155)“為薄太后服私奸”。，則韋孟為楚國太傅的時間下限應(yīng)為孝景二年(公元前155)。韋孟為楚太傅約自公元前187年(高后元年，楚元王15年)始，至前155年(孝景二年，楚王戊二十年)止，前后共約33年的時間。

二、韋賢宦跡考

《漢書·韋賢傳》對韋賢生平事跡的記載也非常簡單(4)《漢書》卷七十三(傳第四十三)雖然看似是韋賢一人的傳記，但其中記錄韋賢事跡的文字并不多，更應(yīng)看作是韋賢家族的合傳。：“自孟至賢五世。賢為人質(zhì)樸少欲，篤志于學(xué)，兼通《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征為博士，給事中，進授昭帝《詩》，稍遷光祿大夫詹事，至大鴻臚。昭帝崩，無嗣，大將軍霍光與公卿共尊立孝宣帝。帝初即位，賢以與謀議，安宗廟，賜爵關(guān)內(nèi)侯，食邑。徙為長信少府。以先帝師，甚見尊重。本始三年，代蔡義為丞相，封扶陽侯，食邑七百戶。時賢七十余，為相五歲，地節(jié)三年以老病乞骸骨，賜黃金百斤，罷歸，加賜弟一區(qū)。丞相致仕自賢始。年八十二薨，謚曰節(jié)侯”[1](P3107)。

縱觀韋賢的一生，以他58歲(公元前86年，漢昭帝元始元年)為界(5)韋賢約生于公元前143年，卒于公元前62年，享年82歲。，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主要是居鄒魯，在家治經(jīng)；后期是居長安，出仕為官。

(一)韋賢出仕時間考

韋賢一生雖歷景帝、武帝、昭帝、宣帝四朝，但其前期因“質(zhì)樸少欲”“篤志于學(xué)”，一直居鄒地治經(jīng)、授學(xué)，故景帝、武帝時未見任何關(guān)于韋賢的事跡記載。后因其名氣越來越大，“號稱鄒魯大儒”，故昭帝時“征為博士，給事中，進授昭帝詩”。

考《漢書·昭帝紀》，昭帝在位十三年，“舉賢良”共兩次：一是“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閏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節(jié)行郡國，舉賢良”[1](P320)。二是元始五年(公元前82年)六月，詔曰：“其令三輔、太常舉賢良各二人，郡國文學(xué)高第各一人。”[1](P323)

如韋賢是公元前82年(昭帝元始五年)征召為博士，那么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載“元鳳五年(前76年)詹事韋賢為大鴻臚，四年為長信少府?！盵1](P736)則韋賢自公元前82年入仕，7年之后(公元前76年)即已升為九卿之一的大鴻臚，7年中經(jīng)博士、光祿大夫、詹事、大鴻臚，7年四遷有違常理。如以韋賢公元前86年(始元元年)征召，則至公元前76年為大鴻臚，已11年，11年四遷，較符合常理。

如以韋賢公元前86年以“舉賢良”入仕，則先是“征為博士”。韋賢被稱為“大儒”，五經(jīng)之中“通《禮》《尚書》”，且“傳魯論語”，但其最重要的是“以《詩》教授”，并開創(chuàng)了“《魯詩》韋氏學(xué)”。其時《齊》《魯》《韓》三家《詩》均立于學(xué)官，韋賢精通《魯詩》，其為博士，必為《魯詩》博士官。

時昭帝年幼(時年9歲)，大將軍霍光輔政，天下權(quán)柄出“大將軍幕府”，霍光為昭帝所選的帝師多是年老持重的著名經(jīng)師，如蔡義、韋賢。在“權(quán)在冢宰”的微妙局勢下，霍光肯定想讓昭帝按他的意志成長，昭帝接受的教育思想，必定是經(jīng)過霍光首肯的。韋賢時年58歲，《漢書·韋賢傳》稱韋賢“鄒魯大儒”“守正持重”，故韋賢乃霍光眼中帝師的不二人選，以“博士”加“給事中”出入宮闈，“進授昭帝詩”。韋賢因?qū)W術(shù)、人品為權(quán)臣霍光所重，又能隨時接近皇帝，故入仕時間雖晚，但起點卻很高，因此其仕途也較順暢。

之后韋賢“稍遷光祿大夫、詹事，至大鴻臚”“秩比二千石?！?6)中華書局本《漢書》此處斷句為“稍遷光祿大夫詹事，至大鴻臚。”其斷句有誤，應(yīng)為“稍遷光祿大夫、詹事，至大鴻臚?！币颉肮獾摯蠓颉薄罢彩隆蹦藶閮蓚€不同的官職。即韋賢先是征為《魯詩》的博士官(7)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載，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員多至數(shù)十人。武帝建元五年初置五經(jīng)博士。，后又升為光祿大夫，又升為詹事，公元前76年(元鳳五年)又由詹事升為九卿之一的大鴻臚，進入中央政府的核心決策層。

(二)韋賢為詹事、長信少府時間考

韋賢入仕晚，但升遷較快，這與其“為儒者宗”，具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造詣有關(guān)，更和掌權(quán)的霍氏家族的提攜密不可分?？肌稘h書》相關(guān)史料，韋賢與霍光的外甥女——昭帝上官皇后關(guān)系極為密切。昭帝上官皇后是大將軍霍光的外孫女、左將軍上官桀的孫女，理論上是霍氏家族在當朝最高的權(quán)力代言人(8)“元平元年四月，昭帝崩，毋嗣。大將軍霍光請皇后征昌邑王。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尊皇后曰皇太后。癸巳，光奏王賀淫亂，請廢。” 霍光廢昌邑王劉賀就是以上官皇后的名義。。韋賢曾兩次在宮廷為官，一次是為“詹事”，一次是為“長信少府”。據(jù)現(xiàn)有史料可考知，韋賢這兩次在宮廷為官都是做上官皇后(太后)的宮廷屬官，前后輔佐上官皇后大約有10年之久。

1.韋賢為詹事時間考

韋賢為“詹事”是在公元前76年為大鴻臚以前，而“詹事”是宮廷官，“掌皇后、太子家(事)”。昭帝無嗣，所以韋賢為“詹事”只能是“掌皇后家”事。而昭帝時皇后只有一個，即上官皇后，故韋賢為“詹事”時掌的是漢昭帝上官皇后的家事，是為上官皇后服務(wù)的。如從“(始元)四年(公元前83年)春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開始，韋賢即為上官皇后詹事，至公元前76年，韋賢由詹事遷為大鴻臚，大約為上官皇后服務(wù)了8年。

2.韋賢為長信少府時間考

宣帝即位后，“(韋)賢以與謀議，安宗廟，賜爵關(guān)內(nèi)侯，食邑(9)考《漢書·宣帝紀》，本始元年“論定策功……大鴻臚(韋)賢、詹事(宋)畸、光祿大夫(丙)吉、京輔都尉廣漢爵皆關(guān)內(nèi)侯。(劉)德、(蘇)武食邑”。張晏注曰：“舊關(guān)內(nèi)侯無邑也，以蘇武守節(jié)外國，劉德宗室俊彥，故特令食邑。”此處“食邑”有誤。。徙為長信少府”[1](P3107)。查《漢書·百官公卿表》，“元鳳五年(公元前76年)詹事韋賢為大鴻臚，四年為長信少府?！盵1](P3107)即韋賢元鳳五年(前76年)為大鴻臚,四年后(公元前73年，宣帝本始元年)由九卿之一的“中兩千石”的大鴻臚轉(zhuǎn)為長信少府。

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長信詹事掌皇太后宮，景帝中六年更名長信少府，平帝元始四年更名長樂少府”。故長信少府又稱“長信詹事”“長樂少府”，掌管太后家事，職位比大鴻臚低，是“兩千石”官。昭帝無子，漢宣帝以昭帝從孫起于民間。宣帝“生數(shù)月，遭巫蠱事，太子、良娣、皇孫、王夫人皆遇害”[1](P235)。故此時皇后只有昭帝皇后上官氏，“宣帝即位，為太皇太后”。且據(jù)《漢書·宣帝紀》及《漢書·霍光傳》記載，“(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十一月壬子，……皇太后歸長樂宮。”[1](P239)“而顯及諸女，晝夜出入長信宮殿中，亡期度”[1](P2954)。

可見，宣帝時上官太后一直住在長信宮(10)《三輔黃圖》有描述到“長信宮，漢太后常居之”。長信宮是漢代長樂宮建筑群中最重要的建筑物，漢代太后一般住在長樂宮中的長信宮。，而韋賢為長信少府，還是做昭帝上官皇后的屬官。雖然由九卿之一的“大鴻臚”遷為“秩兩千石”的“長信少府”，看似貶官，但“長信少府”是上官皇后的親近屬官，由此韋賢與霍氏家族的核心人物上官皇后、霍光之妻霍顯等人的關(guān)系卻更密切了。因此，不到兩年韋賢即由長信少府升為丞相，“(漢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六月己丑，丞相義薨。甲辰，長信少府韋賢為丞相”[1](P728)。

(三)韋賢致仕考

古代官員正常退休稱為“致仕”，《禮記·曲禮》云“大夫七十而致事”。[2](P960)西漢的丞相為外朝百官之首，當時皇帝為表示對丞相的尊重，除非獲罪，一般會一直擔任到去世。因此，韋賢“地節(jié)三年(公元前67年)以老病乞骸骨，賜黃金百斤，罷歸，加賜弟一區(qū)”[1](P3107)。又開創(chuàng)了一個“丞相致仕自賢始”的先例[1](P3107)。

西漢昭宣之際，大將軍霍光秉政，行輔佐之事，“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但“尊盛日久，內(nèi)不能善”“不學(xué)亡術(shù)，闇于大理，陰妻邪謀，立女為后，湛溺盈溢之欲”[1](P2958)。而宣帝號稱“中興之主”，雖起于民間，卻有極大的政治抱負，“信賞必罰，綜核名實”“功光祖宗，業(yè)垂后嗣”[1](P275)，一直力圖改變“主弱臣強”的局面。宣帝繼位之時霍光已秉政二十余年，因此宣帝一直避免與霍氏集團產(chǎn)生正面沖突。但是隨著公元前68年(地節(jié)二年)霍光的去世，情況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光薨，上始躬親朝政”[1](P265)。而此時霍氏卻“子孫用事，昆弟益驕恣”[1](P2957)，因此宣帝開始重用許、史等外戚，不斷銷奪霍氏的權(quán)利：“乃罷其三侯，令就第，親屬皆出補吏?！辈⑷斡脠詻Q鏟除霍氏的魏相為御史大夫，并“詔(魏)相給事中，皆從其議”[1](P2957)。可見，此時宣帝與霍氏集團之間的斗爭是極其尖銳的。

由此可知，韋賢致仕看似是因年齡原因(韋賢時年76歲)而要求退休，其實是韋賢在這種復(fù)雜政治斗爭中的一種主動退讓。此時，霍氏的“顛覆之禍”已迫在眉睫，而韋賢的地位又異常的尷尬。一方面，韋賢雖以“儒宗居宰相位”，但并無實權(quán)，無法為宣帝的反擊提供強有力的支持，并不受宣帝的重視。另一方面，韋賢雖不屬于霍氏集團，但又與霍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想?yún)⑴c統(tǒng)治階級上層的權(quán)利傾軋，但又無法置身事外。因此，韋賢果斷地“以老病乞骸骨”，主動從這場尖銳的斗爭中退出?！稘h書·魏相傳》說魏相為御史大夫因上封事言“祿去王室，政繇冢宰”而備受宣帝重視信任，“于是韋賢以老病免，相遂代為丞相，封高平侯，食邑八百戶”[1](P3134)。一個“于是”即可見韋賢致仕的真正原因。

一年后，即公元前66年(地節(jié)四年)霍氏果然謀反，結(jié)果“(霍光)死才三年，宗族誅夷”[1](P2969)。韋賢卻因提前“致仕”，及早退出了這場權(quán)力斗爭而未被牽連，直至公元前62年(元康四年)薨，享年82歲。

三、韋玄成宦跡考

韋氏家族自漢代韋孟、韋賢肇始后，直至唐代都是關(guān)中地區(qū)一個重要家族，韋玄成即是韋氏家族發(fā)展中一個重要的上升環(huán)節(jié)。韋賢宣帝時為相，韋玄成又在元帝永光二年(公元前42年)再次為相，“故鄒魯諺曰：‘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jīng)’”[1](P3107)。

韋玄成約生于公元前110年，卒于公元前36年，享年約75歲(11)胡建軍《西漢韋賢家族世系及其歷史意義研究》一文有韋賢生平的相關(guān)論述。齊齊哈爾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12期。?？v觀其一生，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一)前期：公元前110年至公元前80年(41歲以前)，居家研學(xué)時期

韋玄成是韋賢的幼子，“少好學(xué)，修父業(yè)”，精通《魯詩》《論語》，漢書載：“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玄成皆說《論語》，篇第或異”[1](P3620)?！靶杉靶肿淤p以《詩》授哀帝，至大司馬車騎將軍，自有傳”[1](P3609)。

在這期間，韋玄成先是在鄒地居住了25年，等到公元前86年其父韋賢被征為博士后，韋玄成又隨其父遷到了長安，在長安居住了大約6年的時間。

(二)中期：公元前80年至公元前53年(自41歲到58歲)

公元前80年韋玄成出仕為郎，初入仕途，因“尤謙遜下士”而“名譽日廣”，且因在嗣爵一事上謙遜退讓而被宣帝認為是“禮讓之臣”而“高其節(jié)”。但終因與楊惲關(guān)系較密而受楊惲案牽連失官，又因“不駕駟馬車而騎至廟下”削爵為關(guān)內(nèi)侯(12)《漢書·外戚恩澤侯表第六》：“神爵元年(公元前62年)，共侯玄成嗣，九年，有罪，削一級為關(guān)內(nèi)侯”。。

這一時期又以公元前62年(宣帝元康四年，扶陽節(jié)侯韋賢十年)韋賢去世，可分為嗣爵前和嗣爵后兩個時期。

1.嗣爵前

公元前62年韋玄成嗣爵時年49歲，《漢書·韋賢傳》中關(guān)于韋玄成此前的生平記載只有以下數(shù)語：“玄成字少翁，以父任為郎，常侍騎。少好學(xué)，修父業(yè)，尤謙遜下士。出遇知識步行，輒下從者，與載送之，以為常。其接人，貧賤者益加敬，繇是名譽日廣。以明經(jīng)擢為諫大夫，遷大河都尉。”[1](P3108)

根據(jù)以上記載可將韋玄成嗣爵前的生平再分為初入仕途、終不得已嗣位兩個階段。

(1)初入仕途

據(jù)現(xiàn)有史料推算韋玄成大約在公元前80年前后“以父任為郎”，初次步入仕途，其時年約在31歲左右。漢代官員的任用以察舉和征辟為主，先秦的“世卿世祿”制已基本杜絕，但“恩蔭”性質(zhì)的任子制度卻一直存在。據(jù)《漢書·哀帝紀》記載：“綏和二年(前7年)，除任子令及誹謗詆欺法。應(yīng)劭曰：任子令者，漢儀注吏二千石以上視事滿三年，得任同產(chǎn)若子一人為郎。不以德選，故除之?！盵1](P336)

根據(jù)漢代《任子令》，兩千石以上的高級官吏，如果任職滿三年，就可以任命自己的兄弟或兒子中的一人做郎官。這個“吏二千石以上”應(yīng)該包括“兩千石”的官吏，《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1](P2498)。

可見，在西漢“兩千石”的官員就可以推薦子弟為郎吏。韋賢第一次擔任兩千石的高級官員是公元前83年任上官皇后“詹事”，后又于公元前76年任大鴻臚(中兩千石，九卿之一)，其間并無職務(wù)的變化，即韋賢自公元前83年至公元前76年一直擔任兩千石官“詹事”。至公元前80年韋賢已任兩千石官滿三年，可推薦至親一人為郎官。郎官“掌守門戶，出充車騎”[1](P3107)，隨時備帝王顧問差遣。而且“兩漢郎官常有出任地方長吏的機會，被人視為出仕的重要途徑”[3](P30-34)，故韋賢推薦其幼子韋玄成為郎官。又因韋玄成“以父任為郎，常侍騎”可以推知，韋玄成應(yīng)該做的是郎官里秩“比四百石”的“侍郎”(13)《漢書·百官公卿表》：議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比四百石，郎中比三百石。。

韋玄成31歲為郎官，后又由秩“比四百石”的“侍郎”升為“秩比八百石”諫大夫(14)《漢書·百官公卿表》：武帝元狩五年初置諫大夫，秩比八百石。，又由諫大夫升為“秩比二千石”的大河都尉(15)《漢書·百官公卿表》：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職甲卒，秩比二千石。有丞，秩皆六百石。景帝中二年更名都尉。。

從韋玄成為郎至為大河都尉，共18年(16)韋玄成最初出仕是公元前80年為郎官，公元前63年嗣爵后即由大河都尉遷為河南太守，前后共約18年。，其間其父韋賢公元前76年為大鴻臚，公元前74年封關(guān)內(nèi)侯，公元前73年為長信少府，公元前71年為丞相，公元前67年以丞相致仕，雖一直擔任中央政府高官，但對韋玄成提拔并不是很多，韋玄成第一次成為“兩千石”官是在韋賢去世后的“河南太守”。

(2)韋玄成嗣爵

《漢書·韋賢傳》對韋玄成嗣爵記錄較詳細：“初，玄成兄弘為太常丞，職奉宗廟，典諸陵邑，煩劇多罪過。父賢以弘當為嗣故敕令自免。弘懷謙，不去官。及賢病篤，弘竟坐宗廟事系獄，罪未決。室家問賢當為后者，賢恚恨不肯言。于是賢門下生博士義倩等與宗家計議，共矯賢令，使家丞上書言大行，以大河都尉玄成為后?！盵1](P3108)

扶陽節(jié)侯韋賢嗣子(后子)韋弘因事“系獄”，家人之所以“矯賢令”，以韋玄成為嗣子，是“因為繼承爵位的同時也意味著政治特權(quán)和家庭財產(chǎn)的繼承，對繼承人的身份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決不允許沒有繼承權(quán)的人染指，所以在確定繼承者時，要先排除喪失繼承權(quán)者，以確保被繼承者的家族利益?！吨煤舐伞分胁粌H有被繼承者爵位的予奪也有繼承者被剝奪繼承權(quán)的規(guī)定，如被繼承人‘物故’即因違法死亡，若值將授而未授爵位時，便不再授予爵位，若已經(jīng)授予則奪其新授之爵。然后按照降級繼承的規(guī)定決定其繼承人所能繼承的爵位級別。如果‘自賊殺’即自殺身亡，則剝奪其被繼承權(quán)。如果繼承者曾經(jīng)犯法被處以耐刑以上，則剝奪其對爵位的法定繼承權(quán)”[4](P17-20)。

韋弘因犯法而喪失繼承權(quán)，后按律幼子韋玄成具有繼承爵位的資格(17)三子韋舜因“留魯守墳?zāi)埂?，已被排除在外。，雖韋玄成佯狂退讓，但最終還是不得已嗣爵。故“宣帝高其節(jié)，以玄成為河南太守。兄弘太山都尉，遷東海太守”[1](P3109)。

2.嗣爵后

韋賢去世之后，韋玄成的仕途發(fā)展卻很順利，“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河內(nèi)太守韋玄成為衛(wèi)尉，二年遷”[1](P751)“五鳳二年(公元前56年)衛(wèi)尉韋玄成為太常，二年免”[1](P7537)。

自公元前62年為河南太守，到公元前58年為未央衛(wèi)尉，再到公元前56年做到九卿之首的太常，六年間三次升遷。

韋玄成的一生，對其影響最大的當屬公元前54年(時年57歲)的楊惲事件?！皶腥帐匙?，騶馬猥佐成上書告惲：‘驕奢不悔過，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章下廷尉案驗，得所予會宗書，宣帝見而惡之。廷尉當惲大逆無道，要斬。妻子徙酒泉郡。譚坐不諫正惲，與相應(yīng)，有怨望語，免為庶人。召拜成為郎，諸在位與惲厚善者，未央衛(wèi)尉韋玄成(18)“未央衛(wèi)尉韋玄成”此處有誤。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五鳳二年(公元前56年)衛(wèi)尉韋玄成為太常，二年免”韋玄成公元前56年就已由未央衛(wèi)尉遷為太常了，為太常二年后，正好是公元前54年，因楊惲事件被免官，所以因楊惲事件韋玄成任太常，此處應(yīng)為“太常韋玄成”。、京兆尹張敞及孫會宗等，皆免官’”[1](P2892)。

被免官后一年(公元前53年)，韋玄成又因“不駕駟馬車而騎至廟下，有司劾奏”“等輩數(shù)人皆削爵為關(guān)內(nèi)侯”(19)按《漢書·外戚恩澤侯表》：“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共侯玄成嗣，九年，有罪，削一級為關(guān)內(nèi)侯”，公元前53年嗣爵，9年后削為關(guān)內(nèi)侯，則其削爵時間即在公元前53年。。此時韋玄成58歲，接連遭受失官、削爵雙重打擊，對其人生及性格的影響極大，從其《自劾詩》中即可看出：“赫赫顯爵，自我隊之；微微附庸，自我招之。誰能忍媿，寄之我顏；誰將遐征，從之夷蠻。于赫三事，匪俊匪作，于蔑小子，終焉其度。誰謂華高，企其齊而；誰謂德難，厲其庶而。嗟我小子，于貳其尤，隊彼令聲，申此擇辭。四方群后，我監(jiān)我視，威儀車服，唯肅是履?！盵1](P3112)

韋玄成作為“鄒魯大儒”之后，精研詩書，本想光耀家族，不料遭此橫禍，這對韋玄成的性格及人生軌跡影響是巨大的。此時韋玄成因?qū)W業(yè)的精進、聲譽的高卓而與楊惲、張敞、蓋寬饒、韓延壽等當時著名的經(jīng)生士大夫相交甚密，而這些人組成主張變革的經(jīng)生士大夫集團與圍繞在皇帝周圍保守的宦官、外戚集團之間存在著尖銳的矛盾。宣帝以一介草民而繼大統(tǒng)，雖號稱“躬親政事，任用能吏”，但外戚“許、史、王氏貴寵”，其真正信任的是圍繞在其周圍的宦官、外戚集團。且宣帝“頗修武帝故事，宮室車服盛于昭帝”[1](P265)，所以經(jīng)生士大夫集團對宦官、外戚集團的抵制，看似為了國家，為了皇帝的統(tǒng)治，實際上卻直接損害了皇帝的利益，其遭受打擊是必然的。但韋玄成畢竟與楊惲、張敞、蓋寬饒、韓延壽等激進派不同，特別是其在嗣爵時的“退讓”之行，一直被宣帝肯定。

(三)后期：公元前53年至公元前36年(58歲至82歲)

韋玄成思想逐漸傾向保守，并開始依附于外戚及宦官集團?！霸蹠r，中書令石顯用事，自前相韋玄成及衡皆畏顯，不敢失其意?！币虼隧f玄成后期歷位淮陽中尉、少府、太子太傅，最終于前42年為丞相：“貶黜十年之間，遂繼父相位，封侯故國，榮當世焉”[1](P3113)。

韋玄成后期的事跡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文化上參與石渠閣會議及定西漢后期的郊廟迭毀；二是政治上治劉向獄，壓制京房、朱云、陳咸等改革派。

1.文化上

石渠閣會議不但是西漢經(jīng)學(xué)史上的大事，更是西漢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玄成受詔，與太子太傅蕭望之及《五經(jīng)》諸儒雜論同異于石渠閣，條奏其對。”并“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谷梁《春秋》博士”[1](P272)。

表面上評五經(jīng)異同是齊學(xué)與魯學(xué)之爭(或公羊與谷梁之爭)，實際上卻是意識形態(tài)之爭，是對武帝時期重公羊?qū)W的一種強力反撥。漢武帝將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大一統(tǒng)儒家思想作為國家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之后，就在《公羊》學(xué)理論指導(dǎo)下進行一系列的開邊、改制等活動?！皾h武帝時期,封建國家將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大一統(tǒng)儒家思想作為封建國家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在經(jīng)濟上實行壟斷政策,政治上高度集權(quán),文化上‘以法飾儒’,對外窮兵黷武,使封建國家由盛至衰,它體現(xiàn)了董仲舒‘春秋公羊?qū)W’大一統(tǒng)儒家思想在凸顯君主專制與儒家‘德治’思想的矛盾”[5](P36-42)。漢宣帝時環(huán)境與局勢早已改變，北方匈奴的威脅已經(jīng)清除，國內(nèi)的諸侯王也已喪失了原有的政治權(quán)力，《谷梁》學(xué)正是順應(yīng)了當時的局勢而興起的。石渠閣會議之后立谷梁博士，從此，重視禮儀文化制度建設(shè)的魯學(xué)開始代替武帝時的公羊之學(xué)，西漢的統(tǒng)治思想也由前期“重事功”的“公羊之學(xué)”，變?yōu)椤爸厝柿x”的“谷梁之學(xué)”，宣元之際的“務(wù)行寬大”“勿行苛政”即是其集中體現(xiàn)。

宗廟迭毀是元帝時儒生根據(jù)儒家典籍記載，針對西漢初期“宗廟異處、祭祀混亂”的現(xiàn)實，對立廟、毀廟之制進行的討論和改革。論辯主要圍繞“罷廢郡國廟”和“定親疏迭毀”兩個方面進行，而后者是討論的核心問題?！傲R毀廟議由翼奉發(fā)之，貢禹正式提出，在皇帝把握大局的情況下，韋玄成、匡衡、孔光、劉歆、師丹、王莽等儒生主導(dǎo)，最終郡國廟在元帝時期徹底廢除”[6](P60)。

2.政治上

漢元帝時期是西漢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重要節(jié)點，西漢統(tǒng)治的各種政治和社會問題都暴露了出來。其時，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政治腐敗，土地兼并嚴重，階級矛盾突出；吏治渙散，奸臣當朝，廣大人民備受煎熬。“元騷動，窮困亡聊，犯法抵罪”[1](P282)“盜賊并發(fā)，俗吏之治，皆不本禮讓，而上克暴，或伎害好陷人于罪，貪財而慕勢”[1](P3347)。

針對上述情況，先后有劉向、京房、朱云、陳咸等改革派致力于改善國家的政治民謨，并將問題集中在當時的宦官、外戚專政上。韋玄成此時作為丞相，是外朝百官之首，因為“容身保位，亡能往來”，也一直是改革派攻擊的對象?！皶?，恭、顯疑其更生所為，白請考奸詐。辭果服，遂逮更生系獄，下太傅韋玄成、諫大夫貢禹，與廷尉雜考。劾更生前為九卿，坐與望之、堪謀排車騎將軍高、許、史氏侍中者，毀離親戚，欲退去之，而獨專權(quán)。為臣不忠，幸不伏誅，復(fù)蒙恩征用，不悔前過，而教令人言變事，誣罔不道。更生坐免為庶人?！盵1](P1963)

(京)房曰：“中書令石顯、尚書令五鹿君相與合同，巧佞之人也，事縣官十余年；及丞相韋侯，皆久亡補于民，可謂亡功矣。此尤不欲行考功者也。”[1](P3166)“(朱)云數(shù)上疏，言丞相韋玄成容身保位，亡能往來，而咸數(shù)毀石顯。久之，有司考云，疑風(fēng)吏殺人。群臣朝見，上問丞相以云治行。丞相玄成言云暴虐亡狀?！盵1](P2912)

元帝之時西漢政權(quán)的頹勢已積重難返，朝中大臣因習(xí)故事，無改作的魄力和勇氣，且此時韋玄成已和宦官、外戚沆瀣一氣，最終劉向“免為庶人”，京房“棄市”，陳咸、朱云“減死為城旦”，這場斗爭最終以改革派的徹底失敗告終。

公元前42年(永光二年)秋西羌謀反，元帝“詔召丞相韋玄成、御史大夫鄭弘、大司馬車騎將軍王接、左將軍許嘉、右將軍奉世入議”，結(jié)果竟是“玄成等漠然莫有對者”[1](P367)。正是在這種內(nèi)憂外患中，西漢政權(quán)一步步走向毀滅。因此班固之說不誣，“自孝武興學(xué)，公孫弘以儒相，其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醖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1](P3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