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勝奎,馮璽銘
(湖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學界對漢冶萍公司史以及大冶鐵礦發(fā)展脈絡的研究主要從經費籌措、體制管理、工業(yè)產品運銷等幾個方面展開,成果頗豐。但有關企業(yè)籌辦和運營發(fā)展時期對大冶民間之管控方面的研究還比較薄弱。本文將大冶方志和地方碑刻等民間文書與張(之洞)、李(鴻章)私人致電、工程清單等官方檔案史料相互印證,試圖探討在大冶鐵礦發(fā)展初期,其背后隱含的為保證礦務正常運作而采取的綏民策略之變化,以及國家與地方控制層面的主體意識建構,以期更深刻地認識近代中國的社會發(fā)展脈絡,并彌補這方面研究的不足。
“綏民”一詞在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內涵。據《逸周書》所載“維武王勝殷,撫國綏民”[1],有安撫舊殷遺民以維護周朝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之意,包含鎮(zhèn)撫、管控下層民眾的意思。這一點在大冶綏民策略中有具體表現,如“故有罷征而吏藉為壟斷,有科斂而民不愛脂膏”[2]100,即在戶籍管理和賦稅征收過程中采取強制手段有計劃地進行,同時注重監(jiān)控并引導地方輿論,以穩(wěn)固地方統(tǒng)治。循其本質,實為倡導社會改良的地方精英以國家意志為介質與大冶民間文化之間的雙向交互。
大冶縣民風淳樸,但其中也不乏依山川之勢而生存的“頑梗”之民,“豪民為梗難治……頑梗骎為繩懲,殄息訟爭,稍靖也?!魇┬褂谏酱?,其生人也”[2]8。亦有蒙昧迷信、管窺蠡測之徒,為蠅頭小利而擾亂大冶縣生產生活秩序。至咸豐、同治時期,地方動亂亦時常發(fā)生?!跋特S十一年五月,官軍剿賊失利。初四夜……次午賊追及,淹官軍數百?!纹吣觊c四月,變勇萬余,歃血結盟,沿江擾害,居民不堪其苦。”[2]399-400由此可見,官府要實施有效治理,必須采用非常之法。
伴隨西風東漸,中國近代化進程加快。“新式的工商業(yè)逐漸轉向專業(yè)化活動,更強化了不同區(qū)域之間,經濟利益上的差異和區(qū)域本身的凝聚力,助長了地方主義的傾向?!盵3]深受“中體西用”思想影響的李鴻章、張之洞等洋務派實權人物在各自管轄區(qū)域內積極籌備開辦近代工業(yè)?!白怨饩w十五年(1889)任湖廣總督始,張之洞督鄂18年之久。他以超凡的膽略與恢弘的氣魄,大刀闊斧地在湖北推行洋務新政……修筑鐵路,創(chuàng)辦企業(yè)。”[4]大冶縣因礦藏豐富,自古就有冶煉鐵礦的傳統(tǒng),如“大冶鐵礦的開采,始于三國(吳)黃武五年(226)?!疚跗吣辏?183)南宋政府還在鐵山設置鐵山寨”[5]。
清光緒初年,林佐等地方官員根據《張之洞委員興修大冶鐵山運道札》中“均經德弁時維禮詳細測量,繪呈圖說。并將應購運礦火車、鐵軌一切等件照購”[6]79的指示,在大冶縣設立了管理沿線鐵路修筑與煤鐵事務的專門機構——運道礦務總局,“在縣東五十里石灰窯江堤旁,北向以居,總理礦務”[2]480。派外國礦務專家和工匠來大冶縣勘探礦產位置與質地,“洞在粵募來之英礦師巴庚生、德礦師畢盎希、司瓜茲、匠目戈阿士及煙臺所募之比國礦師白乃富,先后到鄂?!瓝自疲捍笠辫F佳……大冶鐵亦可煉”[6]71。另據《鐵山區(qū)志》所載《大冶鐵礦盛公紀念碑碑文》云:“當同治初元,隨侍尊公旭人方伯官鄂,即與西人道于礦學者游。躬自探擇,得大冶礦山數區(qū)?!盵7]
清政府在湖廣特別是大冶縣勘探礦產的活動使小農經濟生存狀態(tài)下的民眾感覺到了危機。由于鄉(xiāng)民文化程度低,加之自身具有封閉排外的傾向,對官府修鐵路、開礦山的做法不認同。故實施綏民之策以確保開礦工作順利進行,便成為地方官僚的首要之務。
在勘探與開采過程中,以張之洞為首的督撫聯合地方官員采取的綏民策略基于統(tǒng)治需要適時而變。《張之洞致奎斌電》云:“務令于民不擾,斷不至鹵莽從事。請告司道府縣,俾釋群疑,勿聽浮言惶憂?!盵6]78由此可知,大冶綏民旨在維持社會秩序,消釋民眾疑惑,確保開礦有序進行。
“直接靠農業(yè)來謀生的人是黏著在土地上的?!盵8]大冶縣自古依賴田地謀生的鄉(xiāng)民積累了豐富的生產實踐經驗,例如“砍李樹:正月初一或除夕夜將李樹砍一刀,說這樣一年結果多……青苗會:六月六日祭祀青苗種,以祈保佑禾苗莊稼肥壯茂盛”[9]。首先,由于修鐵路、開鐵礦而迫使民眾脫離了根本的生活基礎——田地,這無疑是對大冶縣農耕經濟的嚴重沖擊。大冶鐵礦籌建之初,“除官山官地外,所有道內應購民房、民地,迅速揀派公正紳耆,查明原有契據,妥為照價購買,限期遷徙”[6]79。征收房屋、田產的補償顯然不能使農民衣食無憂。由于生存得不到保障,很快便民怨沸騰。地方官僚為化解危機,穩(wěn)固對地方的控制,開始曉諭民間,布貼告示,希望民眾通過開礦、挖掘煤鐵的方式獲得財富,“為此示仰該商民等一體知照,各就向產好煤處所……或仍舊窿,或開新山,或合資伙辦,或獨力采取”[6]75。為生計困難的民眾提供了一條致富道路,以浚利源。
在鐵山運道修建過程中,由于大冶縣部分官吏對發(fā)展實業(yè)缺乏正確的認識,加之為一己之私,導致執(zhí)行政策陽奉陰違,甚至散布謠言,阻撓鐵山運道修建,“乃該署令既不討論事理,又未測量道路,忽稱鳥道羊腸,較黔、蜀山程更為險窄,炸藥攻山驚駭物情等語,危詞聳聽”[6]79。以此混淆視聽,挑撥民眾與官府對立,影響大冶鐵礦正常運行。為平復民議,上級“會同委員來省,面陳一切。倘若滋生事端,即系扇播謬說……定即撤參不貸”[6]79。通過宣傳致富時策,加強懲戒措施,起到了震懾人心、平抑民情的作用。
在大冶鐵礦發(fā)展初期,地方官僚一方面加強對民間輿論的引導,另一方面利用地方官員的良好作風和清廉形象來撫慰民眾,企圖消除民間對于大冶礦務的非議甚至反感?!皬碗娭I制軍張,派員護隨,以前署縣事陳瑞瀾愛戴在民,委之同往?!h林佐奉委來董其事,民始帖然?!盵2]481在傳統(tǒng)儒家思想體系支配下的大冶社會,委派深得民心的知縣帶頭參與礦務,將深得民眾支持的官員作為推動煤鐵事務發(fā)展的“工具”,取得了較好成效?!按笠奔澥抠R鏡如聽到盛宣懷在廣濟盤塘設立開采煤鐵總局的消息后,便將大冶一些礦樣送往盤塘,請礦師驗視。”[10]民間阻擾大冶鐵礦運行的聲音逐漸減少,甚至部分鄉(xiāng)紳也自發(fā)參與礦務,“士人監(jiān)生潘景星等愿將己業(yè)與官山左連鐵子山……陳家灣四處呈獻”[2]481。官紳合作有力地推動了大冶礦務的發(fā)展。
大冶民間宗族勢力強大,迷信觀念濃厚,鄉(xiāng)間宗族上層在占有大部分族內財產的基礎上利用佛道崇拜進行文化專制,嚴密操控族眾思想。大治縣民眾崇佛信仰由來已久,“佛教傳入大冶始于唐太宗貞觀十年(636),時有一富家才女,到達云山(今天臺山)削發(fā)為尼,建達云山寺”[11]477。清同光時期大冶境內佛寺眾多,香火旺盛,信徒遍布附近府縣,“清同治六年(1867)全縣共有大小寺廟(庵)203座,其中寺114座,廟、殿、禪、庵89座”[11]477。由于民眾蒙昧迷信,開采鐵礦被認為破壞了當地風水,故阻力極大。除了委派官員參與,大冶官員基于對政治和經濟利益的考量,對崇佛信仰和風水觀念做了新的闡釋,以使之服務于大冶礦務發(fā)展。鐵山寺位于鐵山旁的龍峒之上,荒廢已久,而龍峒富含鐵礦,適宜煉鋼。據《重修鐵山寺記》記載:
而寺久圮廢未葺,遂撥公款三百余緡為之倡,而諸紳募題董其成,以存古跡,以復舊觀。另招住持僧司香火,復由局每月捐錢四貫以資之。紳等以勒石為請。竊以為,幽明相感,不論久近,亦似有時節(jié)因緣焉。冶邑之有鐵山,鐘毓千百年,沮塞閉藏,廢置無用,一旦遇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而取精用宏,地不愛寶,開亙古未有之奇。①參見《大冶鐵礦志1890—1985》第1卷下冊,武鋼大冶鐵礦礦志辦公室編,湖北省漢川縣印刷廠內部發(fā)行,1986版,第823頁。
李增榮等地方官僚利用重修荒廢的鐵山寺一事,招募僧侶,增添香火,以此塑造自身敬佛禮佛的形象,以博得地方民眾的信賴,同時將作為大冶崇佛信仰之物質象征的鐵山寺與荒廢的鐵礦相提并論,認為二者皆“有盛于斯時者”,又將重建佛寺與開采鐵礦的重要性相提并論,由此獲得了民間的支持和信任。
由于資金緊張,大治礦務發(fā)展一度遭遇嚴重瓶頸?!熬夎F廠端緒繁重,一經開辦,煤鐵局十余處……以奉旨飭辦之件,既已用款數百萬,經營三四年,若付之停廢,不惟失策,亦非政體”[6]92。以張之洞、李鴻章等為代表的洋務派為了維持大冶鐵廠運轉,四處聯系調撥公款,“即請先將二百萬撥歸鄂省,此外即不再請部款”[6]83。然杯水車薪,無法完全解決大冶礦務的經費危機?!皬拇藦堉粗荒芾脫芏ǖ亩偃f兩來開廠煉鐵。不夠的款,唯有東拼西湊地張羅了?!聦嵣希麅纱晤A算成本的費用,仍然不足以應付鐵廠的開支。”[12]29在其難以為繼之時,清政府為了延續(xù)其首創(chuàng)的近代煉鐵工業(yè),經過討論,決定將大冶的經營管理模式由官辦改為官督商辦,“至經久之計,終以招商承領,官督商辦為主,非此不能持久”[6]93。
為解決大冶鐵礦及鐵路沿線民眾的生計問題,官府將因田地被占而無業(yè)的農民招募進大冶煤鐵局,使其完成了由農民向工人的身份轉變,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部分人口的生計問題,使其有了近代化的階層烙印,“日役洋匠數十人,華工、民夫數千人。事屬創(chuàng)辦,修改未合之工作”[6]92?!稄堉醋沙始s估籌辦煤鐵用款折》載:“機器五批起卸,雇傭人夫約銀八千兩……暫設運物料鐵路木墊、砂石人工約銀五千兩?!盵6]86據此判斷,幫扶策略緩和了民眾與礦局之間的矛盾,使大冶局勢趨穩(wěn),保障了大冶礦務的持續(xù)發(fā)展。
大冶綏民策略的實施保障了大冶煤鐵局的正常運行,掃除了地方主義、民間信仰等對大冶鐵礦勘探、運行的抯擾,有力地推動了地方經濟發(fā)展和近代化進程。“興辦鐵路,首先要‘積款’,然后‘采鐵’‘煉鐵’‘教工’,逐步進行。……總督張之洞用中國工人和中國材料制成鋼軌以后,鐵路才有可能動工。”[12]17大冶社會經濟發(fā)展與盧漢鐵路建設的需要吸引了大冶周邊地區(qū)破產農民和手工業(yè)者的涌入,促成了大冶鐵礦民工群體的壯大,大冶民工群體的壯大又深刻影響著大冶地方社會的變革,推動了大冶社會生產力發(fā)展,使其由一座落后的農業(yè)縣城逐漸向近代化城市轉變。
晚清大冶鐵礦開辦運營以后,隨著綏民策略的演變,聚集在鐵礦的民工群體越來越龐大,促使大冶社會組織結構發(fā)生轉變,近代工業(yè)化元素逐漸向大冶經濟、思想、文化等領域滲透。在官府的主導下,興辦工礦的風氣與崇信佛道等民間信仰交織在一起,使大冶社會各方面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促使大冶小農經濟瓦解,民眾生活習俗也隨之受到新風氣影響。
“一場社會和制度變革發(fā)端于晚清的十年改革時期?!険衾p足標志著中國婦女解放的開始?!盵13]綏民策略的實施也改變了女性的社會地位,促進了婦女解放和女權意識覺醒。破產的農民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女性。得益于綏民之策的實施,部分女性為了生存也進入煤礦局勞動。隨著女性民工群體的形成,婦女的社會地位和家庭經濟地位有所提高,不再因為經濟基礎或社會風氣等因素而依附于男性。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統(tǒng)治者極力鼓吹的封建三綱五常在當時的大冶仍屬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故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沒有得到根本改變。值得注意的是,在官民雙重組織系統(tǒng)對大冶社會進行管控的過程中,遵循傳統(tǒng)禮法規(guī)范仍是基本原則。大冶官府對社會基層的治理呈現出直接—間接—直接的變化過程,治理效能受到階層分化、市場榮衰、匪患兵燹等因素影響,大冶官民在各自利益的基點上相互制衡又彼此支撐,在綏民策略的實施中臻于一種雙贏局面。
綜上所述,晚清大冶綏民策略在本質上是以李鴻章、張之洞等洋務派為代表的精英階層與大冶民間社會雙向交互的產物。這一策略的施行,首先使得原來依賴田地生存的大冶廣大農民及其他無產者被迫向煤鐵局靠攏,為了自身生計而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大冶最早的工人群體。但在實際的組織管理中,因礦吏疏忽懈怠及礦民群體受利益驅使而分裂,凝聚民力的初衷宣告破滅,大冶鐵礦的生產效益亦受到負面影響。其次,官府利用官員的正面形象和民間信仰為礦務發(fā)展服務,得到了大冶部分民眾的理解支持,從而推動了大冶礦業(yè)的發(fā)展。筆者還原晚清大冶綏民策略演變過程,旨在以區(qū)域社會史視角觀察晚清國家政策如何在地方實力派的影響下貫徹到基層社會運行中來[14]。轉變立場,以社會下層的視角推導出多重因素影響下的區(qū)域社會變遷史,有助于拓展社會史研究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