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 平
20年前,我在成都有了一處居所。那是一套逼仄的舊房,在一幢低矮建筑的二樓,前窗朝西,后窗朝東。一年四季,我在家里只能看別的建筑的前臉后背,看不見太陽怎樣升起來,又怎樣落下去。
但是,在后窗,我可以看月亮。
后窗下面有一個小小的園子,種滿了枇杷、棕樹、枸樹、黃桷樹和皂莢樹。它們在白天里好像并不存在,因為我并沒有工夫留意它們。到了夜里,在四周住戶滲出的燈光里,那些暗淡的樹影就像一個個婆娑的故事。我把電腦安置在后窗那兒,這樣,我在夜里寫作的時候,每一個故事都相伴在我一側(cè),或者部分地參與到文字中。
一天夜里,我從電腦前面扭過頭,突然看見了圓圓的月亮,在窗外那一片狹小的天空中,在高大的枸樹和皂莢樹之間。而在那之前租住的房子里,樹影和月影都看不到,沒想到它們一下子全都到窗前來了。盡管月亮被金屬防護欄切割了,但沒有關(guān)系,挪動幾下座椅,完整的月亮就復(fù)原在金屬線條里,就像被裝進了畫框。枸樹在月色中興奮起來,巴掌大的葉子在微風里一晃,就把月亮遮了大半,但也沒有關(guān)系,眨眼間,微風又讓那些葉子翻開了月亮,露出來一個碩大的果子。
誰都在說,最好的月亮,還是老家上面那一個。這已經(jīng)成為大家想念老家的一個理由,我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我想起老家的時候,若是有月亮出來,樹影會搶在它前面先出來。
老家屋前也有一棵大樹,就在院壩邊上。那是伯父家的核桃樹,主干比水桶還要粗,撐開的枝葉差不多把一個院子都遮住了。因此,我小時候一直有核桃吃,還在夜里爬上核桃樹藏過貓貓。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四仰八叉睡在簸箕里面,睡在核桃樹面前的院壩中間,大睜著眼睛看滿天星星,或者月亮。大月亮上來的時候,核桃樹就小了,夜鳥一樣的葉子發(fā)出羽毛一樣的聲音。我平躺著望上去,圓月亮比圓簸箕小,而我自己更小,像一只蠶。天上飄來了一朵云,月亮便一點一點移動,簸箕仿佛也跟著移動了,最后連院壩也旋轉(zhuǎn)起來。月亮鉆進云里的時候,我往往會糊涂起來,自己好像懸掛在核桃樹上。月亮鉆出來了,好像被柔軟的云擦拭了一遍,比先前更晃眼了。我閉上眼睛,核桃樹葉一樣從高處飄落下來,立即就感覺到了,隔著簸箕的石板熱乎乎的,帶一絲苦味的氣息涼絲絲的。原來,我睡在踏實的地上,那氣息不是月亮而是核桃樹散發(fā)出來的。我就是不睜開眼睛也會知道,核桃樹在月亮下面,我在核桃樹下面。
我不能說,最好的月亮,是從樹上升起來的那一個。我大概可以說,借助一棵樹,我們往往會有一個美麗的誤判,好像它幫助我們和月亮拉近了距離。
但是,月亮在天上,我們之間需要拉近距離嗎?
那么,大概還可以說,樹上的月亮,恍然間可以采摘在手。
(離蕭天摘自微信公眾號“朝花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