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米慧
(英國華威大學 現(xiàn)代語言和文化學院,英國考文垂 CV4 8UW)
作為當代文壇杰出的作家,鐵凝及其有關女性題材的創(chuàng)作是學術界長期的熱點話題。鐵凝以獨到的文學視角透析宏大時代背景下的女性群像,并把對女性生存境況的關注上升為對人性的審視與思考。鐵凝小說中的女性意識表述在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呈現(xiàn)逐漸凸顯與深入的過程。關注這一過程,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鐵凝作為女性作家如何將創(chuàng)作視野外展,完成對女性題材創(chuàng)作的剖析、自省和重構。
鐵凝創(chuàng)作早期被文學界稱為“香雪時期”,諸多評論家將鐵凝歸于“荷花淀派”一派,認為其與孫犁一脈相承。這一觀點最早出現(xiàn)于1980年《小路伸向果園》的編者前言。鐵凝早期小說中唯美式的青年女性形象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明凈純美的自然筆調也傳達出近乎純粹的審美追求。這一時期的鐵凝高中畢業(yè)后選擇下鄉(xiāng),在張岳村接觸到許多年輕的鄉(xiāng)村女孩,她們善良、純樸,與她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與這些女孩共同生活的過程中,鐵凝得以從自己少女的視角出發(fā),塑造了很多年輕女性形象,如《夜路》中的榮巧、《小酸棗》中的小酸棗、《盼》中的蕾蕾、《哦,香雪》中的香雪等。明麗、純情的少女群像開啟了鐵凝的文學征途,也使“本真”成為鐵凝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追求。少女原型的純凈特質和作家本身洋溢的青春激情使這一時期的鐵凝作品無形中具有了恒久而純粹的動人力量。其似乎是不出于特定目的或傾向性地描寫刻畫女性的生活和情感,筆下的大多數(shù)女性形象并沒有表現(xiàn)出刻意的性別意識,兩性的對抗或和諧關系也幾乎沒有明顯的書寫。
《哦,香雪》刻畫了一群純真無邪的山村姑娘形象,其中,香雪極具典型特征。她純潔善良,勤懇淳樸,渴望擺脫貧困,向往文化知識,對大山之外的廣闊世界懷揣憧憬。從首都來的火車會在臺兒溝做一分鐘的停留,姑娘們早早地等候在車站,領略新奇的事物與見聞。文靜羞澀的香雪對城市學生的皮書包和塑料鉛筆盒充滿好奇,時常探聽北京的大學收不收臺兒溝人;而潑辣熱情的鳳嬌在和乘務員的接觸中情竇初開。香雪鼓起勇氣上車,用一籃子雞蛋換回渴慕已久的磁鐵鉛筆盒,卻沒能趕在發(fā)車前下車。她步行三十里回家,路上想著終有一天臺兒溝的姑娘不再央求別人,火車會向臺兒溝打開所有的門窗。終于離家越來越近時聽到姐妹們的呼喚:“哦,香雪! ”鐵凝傾注深情地對山村少女的純情書寫,使這部作品“從頭到尾都是詩”[1]。針對農村題材的女性形象刻畫,鐵凝聚焦于體現(xiàn)其獨特的自然性,針對都市少女的形象,鐵凝則側重于突出其自由性?!稕]有紐扣的紅襯衫》中,作者塑造了一個不遷就、不迎合、個性獨立、勇敢熱情的城市女孩安然——新時期文學中一個富于童貞美和時代色彩的難忘形象[2]。生活閱歷的缺乏或許使鐵凝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有所局限,王蒙在1985年的文章中指出了鐵凝的“單純”,鐵凝擅長表現(xiàn)香雪式的對善與美的追求,但當面臨更加深刻、復雜的題材時,她的文學處理方式勢必會顯得幼稚[3]。誠然,鐵凝“香雪時期”的作品中并不是完全沒有女性意識的表現(xiàn),但大多是一種不自覺的無意識寫作。如《灶火的故事》中,小蜂這一形象的種種表現(xiàn)已包含了女性的身體意識和生命意識。小說中灶火背著小蜂過河時,因為感到小蜂胸脯緊擠著他的身體而不自然;還有一處灶火看見小蜂和李林洗澡的描寫,小蜂發(fā)現(xiàn)趴在堤岸上的是灶火時,只說幸好不是別人,在她離開獨立團時還和灶火提起了此事。鐵凝坦承《灶火的故事》對她而言的初探意味,是其作品首次出現(xiàn)“犯規(guī)”的意向,對主人公一輩子生活在“原則”里提出了質疑[4]。然而不論是《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還是《灶火的故事》,鐵凝早期創(chuàng)作還僅是透過她自身少女的眼睛進行觀察,對女性的關注還停留在真實記載或無意識書寫的層面。
20世紀80年代思潮碰撞時期,鐵凝的目光轉向過往的時代?!叭狻毕盗谐綍r代語境,以農村日常事務為隱喻直抵農民意識的文化腹地,呈現(xiàn)出極具張力的文化隱喻和自強不息的生命意識。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鐵凝此時已從寫出《哦,香雪》的單純少女中蛻變,展現(xiàn)出女性作家特有的魅力和更廣闊的文學觀,以更加大膽、深入的創(chuàng)作實踐,探索女性題材寫作的宏闊視野。從鐵凝這一階段的代表作品“三垛一門”中,我們得以窺見鐵凝作品女性意識的凸顯與創(chuàng)作理念的日趨成熟。
1986年《麥秸垛》發(fā)表,鐵凝的寫作風格由此走向沉厚。鐵凝“三垛”系列從初創(chuàng)到完結歷時10年,記錄了下鄉(xiāng)時期、抗日戰(zhàn)爭和商品經濟時代鄉(xiāng)村女性身上所發(fā)生的種種故事。當時的一些文學作品將農村女性描述為已具備自我解放要求且靈魂充滿痛苦的形象。對此,鐵凝并不認同。其認為是部分作家過于超前地將自身思想推及農村女性,擅自對這一群體做出預判,實際上“鄉(xiāng)村女性是有一些變化,但更多的婦女仍處在渾然不覺的自我狀態(tài)”[5]。鐵凝作品中,農村女性的“麻木”或許蘊藏著鄉(xiāng)村女性的傳統(tǒng)道德,甚至是中國女性的大智慧。譬如《麥秸垛》中的大芝娘,她身上的封建遺留和精神閃光相互交織,僅用愚昧對其進行概括則顯得偏執(zhí)、片面。鐵凝決定把她當作農村女性的縮影時,一度感到這一形象“其實是一個圣母”。鐵凝通過極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刻畫,多角度展示了具有慈母意味的勞動女性復雜的生存狀況和人生境遇,揭露了傳統(tǒng)文化給女性精神帶來的重擔和傷害,以及廣大女性在傳統(tǒng)母性負壓下生命意識的殘缺,傳達出對自然健康母性和積極女性意識的呼喚。大芝娘沒有姓氏和名字,因生下女兒大芝而得名。在遭丈夫遺棄后,她不顧離婚的事實進城找到丈夫,就是為了生個孩子。大芝的出生一度讓她那顆孤寂的心得到安慰,然而大芝的不幸慘死使其又陷入痛苦與孤獨。她又將自己的母愛全心全意地奉獻給了孤兒五星和遭人唾棄的知青沈小鳳。不難看出,這位充滿愛與力量的偉大母親絕非完滿幸福,其背后隱藏著千百年來封建專制下釀成中國女性悲劇的歷史殘骸。她和無數(shù)被扭曲的女性一樣,在封建倫理觀的長期浸染和男權文化的重重帷幔下,將母性作為自我價值與精神支柱,把人生價值困守在生育層面,無從擁有真正的自我。如此“母性”和“妻性”終將帶來宿命式的悲劇。另一“圣母型”女性的典范——《青草垛》中的大模糊嬸,亦復如是,她因對生理特征的議論和消遣而得名,和大芝娘一樣沒有自己的名字。大模糊嬸堅持給馮一早缺失的母愛滋養(yǎng),用一生時間傳遞出包容一切苦難的母性。麥秸垛、青草垛在原野上豐滿挺立,象征女性生命力的悸動,鐵凝對傳統(tǒng)母性情懷中堅毅隱忍、寬厚包容、慈悲仁愛等特性給予肯定,也回望著沉重的母性枷鎖帶給女性的生命負擔,表達了對超越傳統(tǒng)母性的企盼與追求。
鐵凝將女性視作一個錢幣的兩面,美好、動人、閃亮的一面可借由文學放大,但那些不同于理想化預期的、讓人不愉快的部分也應完整表達出來。那些關于女性最真實的本真,往往有可能更加打動人。1988年鐵凝完成《玫瑰門》,極具探索性和先鋒性地勾畫出女性原欲的躁動和生命本真的釋放,為囿于男權文化的女性寫作拉開了閘門。該作從女性軀體自賞和精神自省的抒發(fā),到審丑、審美的二重交響中所呈示的人性拷問都標志著鐵凝寫作中女性意識的凸顯。鐵凝深知女性的身體復蘇和意識覺醒在現(xiàn)代社會的革命意義,它不僅自覺呈示出與男權傳統(tǒng)相抗的堅定態(tài)度,且呼告著女性個體和群體價值的重新設定。在女性的身體寫作中,寫身體并不以意象描摹為目的,而是用身體向宏大的理性寫作模式發(fā)起進攻,實現(xiàn)正統(tǒng)與邊緣、隱匿與暴露、沿襲與革新等各種矛盾界鋒的突破[6]。鐵凝通過描繪女性軀體來彰顯女性的自我立場和生命意識,旗幟鮮明地宣告對傳統(tǒng)男性社會禁錮和壓迫女性生存空間的一種反叛?!睹倒彘T》中,鐵凝經由女童蘇眉的眼睛,展示了竹西沐浴時飽滿健美、閃耀生命質感的成年女性身體,讓蒙昧的幼童收獲了對女性軀體美啟蒙性的認知;在蘇眉12 歲即將成長為少女的那個特別玫瑰的春天里,她莊嚴地體會到自己肉體的覺醒和青春初潮所帶來的悸動。鐵凝在表達對女性身體與自然生命的熱情禮贊時,更蘊含對右側所圈:美好的原生女性身體“往往成為她遭到壓制的原因和場所。身體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被壓制了。”[7]鐵凝從潛層意味上實現(xiàn)對“女人如花”這一傳統(tǒng)話語的瓦解與抗衡,將司猗紋比喻為“嫵媚而猙獰的罌粟花”,描繪她歷經了三代人生活走向衰老的軀體;同時女性那些并不美好,甚至丑陋、畸形的部分也被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鐵凝透過姑爸摧殘至死的軀體、司猗頻被燙爛的胸口揭開被人為扭曲的女性欲望和被肆意踐踏的女性命運?!懊倒彘T”不僅象征女性命運之門、欲望之門,更代表人性之門。鐵凝的筆觸遠未止步于對女性情感與身體欲念的表達,更多的是切入女性立場與歷史視閾,記述時代興衰、社會人生,甚至現(xiàn)代化進程[8],因女性迥異的生命經驗而生發(fā)出的不同記憶與剖析得以一一展開。鐵凝以空前的膽識與力道叩開了這扇曾經緊閉的玫瑰門,深入女性生命世界最隱蔽的角落,其創(chuàng)作中的女性意識進入了自覺鮮明的階段。
隨著西方女性主義的傳入與商業(yè)經濟利益的催化,20世紀90年代女性文學寫作一度出現(xiàn)一味追逐軀體表現(xiàn)和欲望紓解的傾向,“欲望化寫作”大熱。女性身體的生理特性被放大作為公開賣點,被貼上誘惑力與禁忌感的標簽以奪人眼球。在此浪潮中,女性身體和欲望的書寫流于淺薄,其所蘊含的女性生存的理性追問逐漸褪色,轉而沾染符號化、功用性、情色性等特征,演變成滿足男性凝視、迎合消費的商品化文學意象。如何展現(xiàn)女性的自我解放并確定其主體性,鐵凝給出自己的思考。
鐵凝以2000年《大浴女》為代表的作品,不迷戀或夸大身體的誘惑,展現(xiàn)出女性作家的成熟厚重和節(jié)制理性。她通過對多位女性的身體和情愛描寫,以隱喻性的開放文本傳達出拒絕男性庇護的反抗立場和沉靜決絕的審視姿態(tài),挖掘出兩性情愛中的種種壓力和所包含的復雜的社會內容,窺破了男權歷史的虛偽表征和愛情婚姻的永恒迷思。小說中,章嫵與丈夫被下放到農場勞動,她為了從唐醫(yī)生手中拿到一張留城的病假條,與之發(fā)生了婚外性關系。回城后她無法壓制心靈的空虛,又和唐醫(yī)生多次幽會。女兒尹小荃的死成了章嫵對家庭永遠的內疚,她做出各種徒勞的努力,甚至多次整容試圖消滅從前的自己,想重新獲取丈夫的愛和原諒。方兢在與尹小跳的婚外戀中覓得愛情,感到自己“做回了一個男人”,但隨著自我欲望的膨脹,他開始四處獵艷,走向情感欺騙和道德淪喪。尹小跳在經歷深刻傷害后徹底看透了方兢——他遭受過文革迫害,作為知識分子抑郁不得志,而當他從苦難陰影中走出之后,其本能陰暗面被喚醒,繼而一發(fā)不可收拾,向全社會、全人類、全體男性和全體女性瘋狂討要。女性批評家戴錦華指出,鐵凝小說和同時期作家作品最大差別就在于,其中幾乎看不到對強健男子漢的渴求或是對孱弱現(xiàn)代男性的失望與怨憎,甚至沒有刻意強調兩性之間的角力和爭逐[9]。鐵凝擺脫了純粹的狹隘的女性視角,用一種超性別主義的寫作姿態(tài)合理規(guī)避了女性寫作的自閉自戀誤區(qū),祛除對女性生存的遮蔽和扭曲,下潛至自然和人性的深度。鐵凝的文學作品中,愛情與婚姻不僅是男女兩性的聯(lián)結,更蘊藏了人格精神的摩擦與試煉。她通過對傳統(tǒng)觀念中的婚姻和愛情的沖擊,窺破男女兩性在文明意識的艱難成長過程中無可避免的裂變和陣痛,洞察文明進程中人被異化、脫離“自然”的生存映像,進而對人生理想的充實和修正發(fā)出呼吁。正如她對靈感來源——塞尚油畫《大浴女》的闡釋中所說,她意圖找到創(chuàng)作中獨屬自己的新“人”。作為女性社會意識和性別意識高度統(tǒng)一的作家,鐵凝的作品一方面體現(xiàn)時代主流關注,同時又堅定地對“以人為本”的個性自由思想保有期許。其在面對女性題材時,規(guī)避單一的性別視角,從雙向的凝視或者站在第三性立場的觀望,把握真實的女性生存境況。這一特征在《笨花》中得到了深刻體現(xiàn)。
2006年出版的《笨花》就女性文學中的“女性”和“民族”雙重身份進行深刻注解,顯示了作家在新世紀重返現(xiàn)代性的努力?!侗炕ā啡趨R了宏大與瑣屑,兼具鄉(xiāng)土題材與革命歷史題材,在宏大歷史敘事的邊緣,勾畫了三組女性的生存圖景。鐵凝的女性身份,使她自然而然地對女性的情感和命運投射關注?!侗炕ā?流露出女性審美的表現(xiàn)與溫馨優(yōu)雅的品質,但并不過多地依賴性別特點,高大偉岸、聰慧勇敢的正義男子漢形象也同樣存在,二者融匯在結實、簡樸、準確和溫潤的敘述里。鐵凝在創(chuàng)作中盡力超越個體悲歡,淡化了女性文學的感性認知方式,以超越性別的姿態(tài)書寫社會歷史,探得女性與男性、社會與民族之間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鐵凝由《笨花》的雙重表達和追求從現(xiàn)代性的邊緣步入中心,從單向的女性意識向嶄新的時代精神和宏大話語回歸,繼而尋得文學實踐層面更高的歷史起點和更成熟的理性構建。
鐵凝創(chuàng)作中鮮明的女性意識與深層次的性別思考,在中國新時期女性寫作中占據重要地位。初入文壇時期,鐵凝一定程度受革命文學、傷痕文學影響,但其作品通過滿溢的生活氣息與細膩的人性刻畫呈現(xiàn)出作家個人特點,“香雪”“安然” 以純凈之美喚醒時代精神向往;在此之中,諸多少女形象的塑造呈現(xiàn)出若隱若現(xiàn)的女性意識。鐵凝創(chuàng)作轉換期時,順應尋根文化潮流,吸收西方審丑思想展開文化探尋,融入主流的同時在鄉(xiāng)村生活與女性生命中尋求精神資源,并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展開書寫,女性意識愈加鮮明。質樸厚重的“三垛”借由“地母”類型象征發(fā)起關于母性的時代追問。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鐵凝平穩(wěn)而有力地把握住了自身的文學創(chuàng)作軌跡,其創(chuàng)作取向與時代主流同步又保有個人堅守,并最終回歸人性思考,上升至超越性別寫作的層面,男女兩性在其筆下共同作為“人”的個體,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叩問生存可能和靈魂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