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曉
法國有兩位著名的瑪格麗特,其中一位是早已為中國讀者熟知的瑪格麗特·杜拉斯,而另一位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中文世界則知之者甚少。盡管她是法國20世紀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亦是法蘭西學院350年歷史上第一位女性“不朽者”。
余華在北大演講時曾說:“尤瑟納爾,這是我最喜愛的一個女作家,因為這個女作家非常地有力量。其他的女作家,像在中國比較受歡迎的另一個女作家杜拉斯,……她的力量當然也有,但是我喜歡的是尤瑟納爾的那種力量,就是一把匕首刺進來的那種感覺?!壬{爾有一部很小的書,非常好的?!盵1]余華所指的“很小的書”就是尤瑟納爾的《東方故事集》。
《東方故事集》初版于1938年,是尤瑟納爾最著名的短篇小說集。最早的中譯本是1986年漓江出版社的《東方奇觀》(劉軍強等譯),還有198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東方故事集》(羅芃等譯)、2007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東方故事集》(鄭克魯譯)。2021年2月,上海三聯(lián)書店首度推出了《東方故事集》全彩插圖本,譯者為段映虹。
對讀者來說,閱讀《東方故事集》的體驗應是美妙而艱難的。其美妙在于尤瑟納爾用天外飛龍般的想象力和優(yōu)美典雅、色彩感十足的語言為讀者構建了一個夢幻瑰麗的東方世界,即使這是一種想象的東方敘事,但它散發(fā)的流光溢彩仍能使東方世界的讀者沉迷其中。而其艱難則在于尤瑟納爾的寫作是高密度的,無論是張煒還是柳鳴九,提及尤瑟納爾時都深感其復雜性和豐富性,“她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包含著豐富復雜的內容”[2]。《東方故事集》只有約8萬字,表達的卻是尤瑟納爾對人類一些“永恒”問題的深切關照,蘊含著濃厚的思辨色彩,讀者只有放慢腳步,才能理解其中的重量和密度。
羅芃在《東方故事集》“譯本序”中指出,所有的故事“有一點是共同的,即作者對人生、對世界深沉的嘆息,如果用一個字來說,那就是‘怨’”。在筆者看來,這本集子中所有的故事都充斥著“欲望”,這些欲望伴隨著激情“狂暴而熾熱地燃燒”。斯賓諾莎認為,人類驅動力的意識是欲望。近代以來,人類在欲望驅使下構建了高度的物質文明,但欲壑難填,當欲望無法被滿足時,人便會感到痛苦,這也就是羅芃所說的“怨”。
尤瑟納爾借筆下人物指出,對人類來說,“欲望才是最甜美的酷刑”[3]42。這句話出自《東方故事集》的第二個故事《馬爾科的微笑》。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部作品雖名為《東方故事集》(NouvellesOrientales),但法語中的“Orient”是一個更為寬泛的概念,指“整個亞洲、東北非部分國家以及埃及,從前還包括歐洲巴爾干半島的一些國家”,所以作品不僅取材于中國、日本、印度的寓言和傳說,還有希臘、土耳其和巴爾干地區(qū)的神話傳說及民間故事。馬爾科就是塞爾維亞歷史傳奇中反抗奧斯曼帝國的英雄。在這個故事中,斯庫臺總督的遺孀狂熱地愛著馬爾科,但馬爾科對她已感到厭煩,遺孀遂引來士兵逮捕馬爾科。馬爾科為脫困跳入大海,卻被遺孀的絲綢鎖套拖上海灘,他只能裝死以求脫逃。遺孀命令士兵對馬爾科施以酷刑,馬爾科經受住了種種酷刑,卻在最美的姑娘哈依夏跳舞時露出破綻,“他的唇邊浮現出一絲幸福得近似痛苦的微笑”[3]41。在這個故事中,所有的人都在欲望的旋渦中掙扎,馬爾科可以承受肉體的極度痛苦,但禁不住色欲的誘惑,欲望就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同樣的,遺孀對愛情的狂熱其實是內心征服欲望在作祟,這也給她帶來了死亡,最終她在士兵退去時被馬爾科殺死。
柳鳴九曾指出,《馬爾科的微笑》“把男人的一種共性或準共性濃縮在一個微笑里,堪稱性格小說的佳品”[4]。筆者認為,《東方故事集》中馬爾科不僅代表了“男人的一種共性”,更集中體現了人類的共性弱點,作為英雄的馬爾科尚且無法擺脫欲望的糾纏,更何況普通人呢?
《王浮得救記》中,大漢天子擁有天下,“如同盛夏”一般。然而十六歲之后,他發(fā)現漢帝國并沒有王浮的畫那樣美麗,只有王浮“通過千種線條、萬種色彩進入的那個帝國,才是唯一值得統(tǒng)治的國度”[3]15,所以他恨王浮,要讓他遭受酷刑?!对词瞎幼詈蟮膼矍椤分?,暮年的源氏因察覺自己不能擺脫俗世的誘惑而陷入痛苦之中?;ㄉ⒗锓蛉藞?zhí)著于源氏的愛情,甚至隱瞞身份,兩次假扮他人陪在源氏身邊,然而源氏死前回憶時獨獨忘記了花散里夫人的名字,苦澀的淚水如驟雨般從她的臉頰上沖刷下來。《失去頭顱的迦梨》中,女神迦梨被心懷妒意的天神們斬首,她的頭顱滾落地獄,錯誤地和娼妓的身體結合。迦梨的思想如蓮花般圣潔,身體卻貪戀情欲,靈與肉的矛盾使她痛苦地游蕩在印度平原上……可以看出,故事中幾乎所有人都是欲望的手下敗將,在欲望的支配下演出一幕幕悲劇。
(三)時代背景對尤瑟納爾“欲望”書寫的影響
叔本華認為,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欲望的短暫滿足“就像拋向乞丐的施舍,今天維系了他的生命,這份痛苦又延長至次日”[5]。為了擺脫痛苦,人類的欲望不停地增殖,最終使欲望成長為吞噬人類的怪獸。當然,尤瑟納爾并不否定一切正常的欲望,我們需要結合其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來分析。盡管尤瑟納爾從青年時代起就經常在世界各地漫游,離群索居,但任何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不可能完全避免時代浸染。尤瑟納爾曾說,《東方故事集》中,除了《失去頭顱的迦梨》和《馬爾科·克拉列維奇之死》,其余作品大多發(fā)表于1936—1937年。當時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役使于占有物質財富的瘋狂欲望,爭奪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的斗爭愈演愈烈,導致空前嚴重的經濟危機爆發(fā),法西斯勢力上臺,整個歐亞大陸事實上已經籠罩在戰(zhàn)爭陰影下。尤瑟納爾曾在訪談中提到:“一九三八年,除了聾盲之人,哪個不曉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盵6]442此時她已經預見到現代文明會遭遇一場浩劫,這將置人類于巨大的生存危機之中。如何才能走出這次危機呢?尤瑟納爾將視線轉向了東方。
毋庸置疑,尤瑟納爾是一個世界主義者,童年的成長經歷使她對東西方文化都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她在同雅克·尚塞爾的訪談中曾提到:“道所傳達的一切令我著迷——道家智者們互不干擾,……就某個事物長久地進行思索,并且盡力融入這個角落里的生命?!盵7]尤瑟納爾看到不同文化中的合理成分,認為人類應該融合東西方文化的精華,以解決面臨的共同危機。在第六個故事《燕子圣母堂》中,她就表達了這樣的立場?;浇绦薜朗刻├宋虩o法容忍異教徒,帶領信徒對希臘的山林水澤仙女展開殘酷獵殺,他不停地砍伐仙女們寄居的懸鈴木,最終將她們趕到山洞中。為了趕盡殺絕,泰拉彼翁在山洞建了一座教堂,封死了出路。最終,圣母瑪利亞將仙女們變成燕子救出。筆者認為,《燕子圣母堂》表面上是一個講宗教迫害的故事,實際上暗指當時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尤瑟納爾借由圣母瑪利亞之口表達了她對任何絕對化傾向與主義的不贊同:“可是你想不出一種辦法,讓仙女們的生命和信徒的得救可以兩全其美嗎?”[3]119尤瑟納爾的世界主義立場,使她能夠跳出西方文明的桎梏,以客觀的態(tài)度發(fā)現東方文明的精粹,對于即將到來的危機,尤瑟納爾在《王浮得救記》中隱晦地給出了答案:到東方去,尋找那條解困之“道”。
《東方故事集》1978年重印時,尤瑟納爾在后記中提到最后一篇故事《科內琉斯·伯格的悲哀》毫無東方色彩,說自己只是因為主角是一位荷蘭畫家,想將其與同為畫家的王浮相對照。在筆者看來,這一安排其實有更深層次的寓意。在這個故事中,隨著時間流逝,畫家科內琉斯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無情地棄他而去,盡管他仍善于分辨“色調上最細微的差異”[3]172,但是他已經喪失了將世間美好訴于畫布的能力。故事結尾,科內琉斯呆呆地看著運河,發(fā)出苦澀的嘆息??苾攘鹚沟脑庥鰧嶋H上隱喻了當時西方社會在繁華的外表下潛藏的巨大危機,如人的異化、道德困境、戰(zhàn)火紛飛等。尤瑟納爾認為,這是西方在現代化進程中占有物質財富的瘋狂欲望所導致的。她曾指出,現代化進程中產生的新技術成果全部服務于貪婪,而這種貪婪則是一種邪惡。[6]484在這個故事里她表達了自己對現代文明的隱憂,這最后一個故事和第一個故事《王浮得救記》正好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隱含了尤瑟納爾對東方文明中“道”的崇尚。
尤瑟納爾說《王浮得救記》的靈感來自古老中國的一則道家寓言。故事中的王浮是一個“老莊”式人物,他摒棄了一切物欲需求,醉心于藝術的世界,“在王浮看來,除了畫筆、顏料、墨汁、絹絲和宣紙,世上的任何東西也不值得擁有”[3]3,這使得他可以用純粹的視角觀察世間萬物,從而窺探到宇宙的真諦。他看到了天地之間美與丑、生與死、具體與抽象的互相轉化,所以王浮讓弟子凌裝扮成公主在柳樹下?lián)崆?,因為“沒有一個女人不真實到可以充當他的模特兒”[3]8,每個女人都是具體的,所以不具有抽象性,而凌因為不是女人,反而具有普遍性。這里和《道德經》中“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的精神實質相同。王浮參透了世間萬物對立統(tǒng)一和相互轉化的奧秘,所以可以透過表象,看到內里的“雪山、春花和夏月”。他筆下的世界如此瑰麗,使弟子甘愿拋棄一切追隨他,亦使大漢天子沉淪其中無法自拔??商熳硬欢暗馈保斉鼙檎麄€帝國,也沒有看見王浮畫中那樣的花園,當“活生生的女人的肉體就像肉鋪掛鉤上的死肉一樣”[3]15令他反感時,天子震怒了,于是下令對王浮處以極刑。天子的痛苦來自貪婪,他對擁有的一切熟視無睹,卻嫉妒窮畫家筆下那個高山積雪永不融化、田野水仙永不凋謝的國度,無法得到時就要毀掉創(chuàng)造這一切的人。
相反,貧窮的王浮在精神上是無比富裕的,王浮參透了世間的“道”,在他眼中萬物都是和諧共生的,甚至死和生也不是對立的,死可以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因此,王浮看淡了財富、名利,甚至也不懼怕死亡。在兵卒將手放在他的頸項上時,王浮并不畏懼,只注意到士兵衣袖的色彩跟袍子不相稱;在弟子凌的頭顱應聲落地時,王浮竟然欣賞起凌的鮮血“在碧玉地面上留下的美麗的緋紅色痕跡”。這不禁令人想起莊子在妻子去世時的鼓盆而歌。道家認為,生死的轉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輪回一樣,得道之人順應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無欲無求無為,才能超脫俗世痛苦,尋得至樂。故事結尾,王浮暢游在藝術的天堂,真正達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他和弟子凌乘坐著小船永遠消失在“他剛剛畫出來的萬頃碧波之中”,正是王浮的“超脫”拯救了自己和凌,他也最終到達了畢生追求的至美世界。同樣面對水面,西方的科內琉斯只能發(fā)出苦澀的嘆息,而東方的王浮完成了自我拯救。尤瑟納爾借助古老東方文明中的“道”,為正在經歷現代性危機的人類尋找了一條解困之“道”。
《東方故事集》寫的是東方,卻又超越了東西方之間的界限,尤瑟納爾借由異域故事的外殼,對現代化進程中人類社會的危機進行了深切思索。魯樞元指出:“現代化實踐過程中出現的種種危機……在西方社會現代化啟動之初,其實就已經埋設下最終致命的陷阱?!盵8]《東方故事集》初版時,戰(zhàn)爭的陰云已經籠罩在歐亞大陸,如今,人類社會又正在面對疫情的沖擊及由此而來的種種困境。《東方故事集》中表現出的文化多元主義立場亦可給我們帶來更多啟發(fā)。同時,尤瑟納爾的復雜與宏大也導致了她在當下這個時代的沉寂,翻譯家袁筱一曾說,即使在法國,尤瑟納爾也不屬于進入了大眾閱讀領域的作家。
中國對尤瑟納爾的譯介始于20世紀80年代,2002—2003年東方出版社出版了史忠義主編的尤瑟納爾文集。此后直至2007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才推出鄭克魯翻譯的《東方故事集》,但此譯本的翻譯和點評引起了些許爭議。時隔14年,上海三聯(lián)書店再次推出段映紅翻譯的《東方故事集(插圖本)》,段映紅的翻譯既忠實于原著,又有東方的含蓄蘊藉,受到讀者好評。奧姆松在法蘭西學院接納尤瑟納爾的典禮上說道:“能在您現在所在的這座古老而名聲卓著的建筑物里歡迎您,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喜悅?!斎徊皇堑谝晃辉菏?,但您是第一位女院士?!救司蜆嫵梢粋€悠久光榮的歷史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盵9]今天,能在文學的世界再次與尤瑟納爾相遇,對每一位中國讀者來說,亦是一種“莫大的喜悅”。